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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中篇小说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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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是哪些现象吗?”
“他全写在这张图被撕去的半幅上。写在背面。我记得,因为他当时的情绪使我永生难忘。我说给你听。
“第一,依照天体规律,地球在形成时应是个均匀的几何体。为什么陆地分布如此不均?全球陆地的三分之二处于北半球,而且集中在靠近北极的中、高纬地区。南半球的陆地只有三分之一,也相对靠北。南半球的南半部,几乎全是海洋。
“第二,为什么每块大陆都是北宽南窄,呈倒立三角形?
“第三,为什么北极是一片圆形海洋,地球在那里凹陷?为什么南极是一片圆形陆地,地球在那凸出?
“第四,隔海相望的大陆边缘,似乎可以拼接在一起,什么原因使它们分离?诸如此类,大概有五、六条。”
“确实奇妙,不过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你肯定听说过,因为这些全是世界地形的最基本特点,在任何一本高校地理教科书上都可以找到记载。当时我哭笑不得,告诉他,他的发现晚了一千年。否则,他可以载入史册。”
“这么说,他没有上过高校?”
“没有。”
“也没读过地理地质方面的书籍?”
“没有,否则他不会那样激动。”
“原来,他是个凭直感观察世界的畸型天才,某些方面超出常人,某些方面处在常识之下。”我非常震惊。
“正是这样。我告诉他,这些发现早已算不上发现之后,他就垮了,撕裂了地图,一言不发地走开。”
我控制不住,坦率地道:“股长,你当时应该告诉他:那些发现确实是伟大的,人类获得这些发现用了几千年时间。而他,刚刚接触世界地形图就捕捉到这些神秘特征。我们所知道的是从书上看来的,他所知道的是自己探索出来的,从这个角度讲,他确实可称为一个有创见的人。凭他的素质,只要多读些书,了解人类已经掌握了什么,就可以远远越过我们,进入未知领域。”
“是啊是啊是啊……”股长呐呐地,“他走后我才想到这方面。”说罢,脸上又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
四
孟中天遭到人们猜忌甚至妒恨,他自己总感到莫名其妙。他能继续在团里生存全是因为团长钟爱:“我带他一个人出发,等于带半个图库,你们谁行?”
孟中天也以他卓越的军事素质挽救过团长的前程。
一九六五年初春,团编入战役预备队施行长途机动,六天六夜拉出去一千三百公里。到达待机地域后,团长一查图,部队已经跑出地图外了,四周全是生疏地形,无法确定团指挥部所在位置,炮群也就无法进行射击准备。恰巧大军区宋司令员在场,这位上将手里有本区地图,偏不给团长看,斥责他:“为什么不带足地图?你自己想办法。规定时间内你完不成射击准备,我立刻撤你的职!”参谋长也一筹莫展,副团长早躲到炮阵地上去了。团长叫来孟中天,说:“如果你想不出办法,我这个兵就当到头了。”孟中天站到山顶上,把周围地形看了五分钟,判断部队越出地图并不太远。他把那张地图铺到作业版上,边上拼接大幅白纸,抓过十二支HB绘图铅笔,把被地图边线切断的山脊、水流、裂谷、荒野……慢慢延伸出去,再添上地物、标高、座标网。他作业时,宋司令员站在边上看,团长紧张到极点,却不敢靠近。三十分钟后,孟中天大声报出团指座标值。宋司令员下令全团“暂停”,亲自检查孟中天从地图边缘发展出去的地图,将它和自己的作战地图对照,看不出差别。他立刻叫来测地排,用仪器检验。结果:十平方公里内,误差不超出千分之三。三十平方公里外,误差不超出千分之九。孟中天用肉眼和手工获得如此成果,使在场的人惊骇不已。他们都是行家,知道如在一比五万的地图上,用铅笔轻轻画上一道线,这条线在实地就宽达十五米!
宋司令员说:“千古第一人。”
孟中天说:“图上一切都是必然的。”
宋司令员下令全团继续操作,乘车离去。
全体人员站立不动,目送上将的车尘。
不料,越野车开出百米,又掉头驰回。宋司令员下车后径直走到孟中天面前:“我还要考你一回。”
宋司令员哗啦一声抽出一张崭新的地图,从中间撕开一个拳头大的洞,仍到作业版上。“三十分钟,你给我补回来。”
孟中天目光一扫,惊道:“司令员,你把大地的结构中心撕掉啦。山势河流统统没有依据,叫我怎么补?”
宋司令员不露声色:“我有意干的。”
孟中天苦思片刻,在地图破洞下铺垫一张白纸,开始作业。这次,他竟将程序颠倒,采取逆推理的方法,如同沿着人的手足往上描绘,直至绘出躯干与头颅。被撕掉的山脉、道路,裂谷相继出现,地图在三十分钟内复原了。测地排再度用仪器检验。宋司令员说:“不用了,我考的不是精度。”忽然和婉地笑道,“第一次,你显示了你的军事素质。第二次,你显示了你的应变能力。你确实不错。我希望我俩后会有期。”他只跟孟中天一人握了手,转身时严厉地膘一眼众人,登车离去。
半个月后,师部转来大军区司令部党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素来杀伐决断不容异议的宋司令员,此次指示的口吻异常客气:
请代我从侧面征求一下二七O团参谋孟中天的意见,他是否愿意协助我做些秘书工作?万勿勉强,切切。
若愿意,请速告我。若不愿意,也请征询他的意愿,并予安排。
另:只要我在职,此人的去留当由我定。
宋雨8/9
这份电话记录惊动了军师团三级,上将司令员亲自掌管上尉参谋的前程,并邀他做自己的秘书。人们敬畏交聚,仿佛议论圣人一样纷纷议论着孟中天。团长长吁短叹,始终不置一言。
五
股长说:“他面临重大选择,横竖都得一定终身了,他只征求过一个人的意见,就是我。”
“你怎么回答?”
股长苦笑:“其实,他来找我之前已经拿定主意了。他的习惯是,小事情上多征求别人意见,大事情上一声不吭独自决断。他来找我,实际上是他需要找双耳朵倾诉一下心情罢了,而我却受宠若惊,真诚地傻呵呵地替他大出主意。我告诉他,宋司令员已经有两个秘书了,你资历浅,去了只能是跑跑颠颠的小角色,首长在重要事情上不会依靠你的。再说,大机关人事关系复杂的要命,一言不慎,终生后悔,跌交都不知怎么跌的。还是向首长要个名额,进军事学院深造的好。”
“确实是一个选择。”
“我看得出他渴望冒险,说难听点渴望青云得志。他说,他已经尝够单纯专业人才之苦,永远只被人用,不能用人。他驾驭山水,人家却总驾驭他,他不干了!现在是他改弦更张的机会,依靠首长,另辟天地。他深信自己在若干年内能成为军区机关中的重要角色。他说,他在研究地貌地图的时候,常常联想到人生,内中有许多可沟通的道理。大地是自然,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积累的大量经验完全可以用于人生。他也颇为感慨,说,你我相处八年了,而宋司令员只见过我一面,但是他比你更了解我。……我忽然明白:他从来没有真心把我当作朋友,他内心里根本瞧不起我。那天晚上,我们绝交了。”
“雄心和野心很难分辨。”
“临走前,孟中天把他屋内的地图全部揭下来,揭得非常小心。乖乖,铺开来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我以为他会交回图库。但是,他把它们卷成个大纸筒,撩根火柴烧掉了。呵,火焰非常蓝,半透明,不冒杂烟,有一股甜甜的气味。他拿着它烧!三十多个县、六千多平方公里在他手上烧!被烧掉的地图价值七千多元,我们完全可以抓起他来,以破坏军备罪判两年以上有期徒刑。可是周围站满了人,没有一个敢作声。团长政委都不知躲哪儿去了!只听孟中天大声说,‘古代军人以马革裹尸,太陈旧了。今天军人战死后,应该裹着军用地图焚烧,看这火。’地图化为灰烬后仍然保持银灰色圆筒状,孟中天轻轻举起它,对着太阳照了照,再猛一抖,圆筒在他手中碎了,碎片笔直地落地,没有一片飘开。孟中天又大声说,‘军用地图含金属成分,你们知道吗?’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行。全部行李打成个小包,自己提着。”
我抨然心动:我也只有一个小包。
“孟中天到军区后,倒也身手不凡,很快成为宋司令的大秘书,几年后提升为军区党办副主任,副师职呵。‘文革’中,他深深地卷入军区上层权力斗争,成了宋司令的得力干将,连部长们都怕他。他主持过几个大专案,下令杀过人。他在党委会上一巴掌打飞了刘副政委的眼镜,这位老红军当场休克!他至今没有结婚,但和几个女人私通,其中一位姓陈的姑娘还是我小学同学,怀孕后精神分裂,现在还在医院。他离开团里的第三天,一位女工就来找我告他,女工也已经怀孕了。我报告了团长,团长指示我送她五百元钱,动员她打胎了事。哼,够啦!他的恶迹我就不说了,你一到军区就会听到。后来,他也躲不过,上层复杂得要命。他被逮捕查办,罪名是三反分子,这我不相信,但我理解。军区专案组专门来函调查他早期情况,要我们揭发上报。他被判刑六年,监外看押。后来,好像又从宽处理,恢复军籍,仍是连职,和十几年前一样。”
“你们联系过吗?”
“一走了之啊。老实说,我想念过他,给他写过几封信,一封不见回。后来他升上去了,我也不写了,他根本不屑于叙旧。哈哈哈……”股长笑中隐含辛酸。然后从橱子里拿出包东西,“麻烦你带点茶叶给他。信嘛,我还是不写。你也别说这茶叶是我给的,就说是团里老同志送的。他毕竟在难中,此生怕不会出头了。”
我接过茶叶,表示尽力交到孟中天手里,并把他近期情况写信告知股长。
股长顿首不语,显得格外憔悴。
我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孟中天被抓起来时,你们揭发了吗?”
股长顿时不安,沉默着。
我宽慰:“揭发也属应该,军人嘛,总还得听上面的。”
股长仍然沉默着。我告辞,股长把我送出门。夜已深,风渐凉,草木籁籁令人凄清,星月俱无,两眼在黑暗中忽然涌满泪水;我听到近旁低低、悲饱的声音:“来函让我烧毁了,没人知道此事。我没有揭发孟中天,二七O团也没有人揭发过一个字。”
六
军区机关大院背倚五风山,面朝市区,占地极大。四面用青砖砌起围墙。计有东南西北四座大门,每门设三个哨兵,传达室还坐着一个值班军官。另外还有专供首长小车出入的西便门,设双岗。大院又被分为办公区和宿舍区,建筑物无数。我住的那幢灰色旧楼编号二五二。二五三是路边公共厕所,二五四楼已被拆除,宅基地上立一个巨型水塔。我对住房不抱幻想。初到大机关,要准备从最差的房子住起,甚至准备在办公室档案柜后面搭个铺,熬上几年,再一级级调整。我明白,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军区大院是一座深山,任何一个合晃角里都可能藏龙卧虎。到这儿来的人,全是从军区二十万部队中选拔出来的,当年都曾叱咤一方风云。然而同类人物相聚一起,都得收紧自己,看清四面八方的关系,以及关系与关系之间的关系。按时上下班,腋下夹几份材料,记住首长的车号和秘书的电话,注意黑板上的供给通知,在大食堂小车队门诊部服务社内有几个熟人。机关是个越久呆就越爱呆的地方,让你不觉得缺什么,自动消除非分之想。某部通讯参谋告诉我:机关实际是一座工厂,把一棵棵参天大树的人改制成木板木块,以适应需要,但在这些人身上,仍可见参天大树的年轮。
二五二楼的建筑年代已不可考,两层,窄窄的窗子,原先的漆色早已根色,墙壁厚二尺,楼内光线晦暗。阳光透进里面总是薄薄一片。我独坐屋内时喜欢让一片宝贵的阳光落在眉心当中,即刻有被命中被劈开的奇异感受。屋内一切消逝在黑暗里,唯我孤独而坚硬,我时常独思闷想倘样天际,让内心沉睡的东西蠕动起来,犹如精神沐浴,恰当的孤独真是种幸福。在那幢阴暗寂静、晃晃悠悠的老楼内,我常陷入幽深心境。
二五二楼具有怪异气氛。
1.极其寂静,整日无一丝响动,从来无人敲过我的门。我站在楼道里屏息诺听时,可听到楼的内部结构交错呻吟。
2.夜间,楼里的灯光会莫名其妙地暗淡下来,一直暗到几乎熄灭的程度,但是不灭。我在黑暗中凝视钨丝发红、颤动。过些时候,它会自行明亮。几乎每夜都反复出现几回:大院内使用共同电源,其它楼房并无此类怪事,唯独二五二。
3.最初我没意识到,后来才奇怪:楼内为什么不见老鼠嫁螂一类的讨厌生物?按照常情,这幢高大古旧的老式楼房内,应当鼠患不绝。我却从没听见过鼠奔和噬咬声,这幢楼似乎死去了。
4.命中注定,孟中天竟然也住在楼内。我住西头三号,他住东头三号,楼下还住一个保管员,是个老兵。整幢楼就我们三人。剩余的房间全已充做仓库,堆满马列经典著作、待焚毁的文件材料、早年的奖状奖旗……总之,我是和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废弃不用的人物及物品住在一起。
东头三号位于楼梯对过。门前铺块踏脚棕垫,明白无误地显示:里面住人。我敲敲门,没有动静。我扭动门把一推,门开了。门扇慢慢地沉重地朝后旋去。哐,门后有重物落地,我被惊吓住了。屋内拉着深色窗帘,朦胧不清。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上,堆着书籍案卷。椅背上搭着件旧军大衣。床头衣架上,军装领口仍缀有领章。对面墙壁贴着大幅世界地形图,上抵天花板下接地板……我在观看屋内时,房门并没有停止旋转,现在它又朝前来了,仿佛后面有人推它。它无声无息、乌云蔽日般逼近我,我后退一步,它与门框合拢。咔嗒,舌簧再度入槽。
我朝阴暗的楼梯口望去,刚才似乎有人偷看,静候片刻,不见异常。我迈步回屋。正走着,脚下有奇怪声音,不是脚步声。我停止诺听,很静。,接着又走。脚下又传出声音,这
回听清了,声音低哑而沉闷。
“他不在家。你找他干嘛?”
是保管员,他在楼下隔着天花板跟我说。
我低头朝地板喊:“没什么事,想看看他,认识一下。出去多久啦?”
“半个月吧。”
“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
“怎能不锁门啊。”
“从来不锁。”
我们就隔着楼板交谈几句,谁也看不见谁,声音却挺清楚,就像面对面说话。这楼里什么都休想隐瞒。
回屋之后,我半天不动弹,内心悲凉。我和两个什么样的人住一块啊。一个,我进了他的屋却不见其人,门也不锁,屋内的气氛就像刚刚搬出尸首。也许我回头再推开那扇门,他又呆滞地坐在那里了。来去无影,诡谲莫测。另一个,我和他怪诞地聊半天,不见其面容,他在某次事故中烧焦了脸,终日不肯见人,只是睡。但从来不会真正睡去,稍有动静都会被他捕捉住,如同匍匐一隅被舔伤的小兽。我们三个在这幢老楼内还必须朝夕相处,他俩孤僻乖戾,深沟高垒,被外界遗弃后又遗弃外界,不过这也是一种抵抗。我是正常人,出了楼就可以和部长处长们融洽相处,身心泰然。正因为如此,我会不会招致他俩的敌视。须知在这里我只是孤身一人,就连仓库里的经典著作奖状奖旗们,都默默地站在他俩那边。我决定一有可能就搬出老楼。
有天夜里,我弄完一篇冗长的报告,端起脸盆踩着快要裂开的楼板朝水龙头走去,过道里灯光迷暗,脚下咔咔作响。我把脸盆放在水池边上,伸手拧水龙开关,忽觉手掌发麻,一直蔓延到胳膊。我惊叫着后退,望黄铜水龙头。刚才我好像握住一个毒蛇头颅。
东三号门无声地打开,强烈的灯光涌进走道,有个身影仁立在灯光里,面目不清。
“注意,水龙头带电。”
“什么?”
“电压不低,能把人打昏。”
“怎么会,我天天用它。”
“你没用多少天。它只在夜里带电。”说完,他把门关上。走道又陷入黑暗。
我过去敲门。门开了,他仍然站在门后。我估计刚才门关上之后,他就没挪动身体。甚至是在期待我敲门。
“你是孟中天?”
他点点头。
“我是苏冰,刚从炮兵二七O团调来的。”
“二七O团……”他喃喃低语。
我顿时有了信心。因为我们一下子从血缘上沟通了。我随他进屋,正欲落座。孟中天却从沉思中惊觉,热情地抓住我手,用力握紧,“请坐,请坐。”
我站起身重施见面礼,然后再度坐下。
“只有夜里,它才带电。可能是因为夜间潮气大,电流渗透出来。这幢楼的线路乱七八糟。我经常想,类似现象很微妙。妙不可言!……”他觉察到我没听懂,便示意屋外,“那只水龙头哇。在你我身边,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对此,只能猜测,不能解释。注意到灯光在变亮吗?好像有个怪物要从灯口钻出来。如果我们从灯口开始思考,循着花线、皮包线一直思考下去,经过开关,保险间、绝缘管,就进入地下了。那里遍布管道线路,从这幢房子盖起后就再没人能见到它们。我们以为它们安静地呆着,其实它们早就乱成麻花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沟通的。也许你拿起插头,随便朝墙壁上一插,就会有电流溢出。四十三号楼上个月拆除,地基下面遍布老鼠的骸骨。随后,四十二号楼全部线路中断。这两幢楼的建筑时间相距十九年,线路完全不搭界的。可是,时光把它们沟通了。”孟中天神秘地微笑。
“管理处为什么不修理?”
“你是指这座老楼?”
“当然包括它。”
“世上最难以沟通的是人类,这是总原因。具体原因嘛,一是没有电死过人,二是我没报告过漏电情况。哦,我知道你又要问为什么。”孟中天顿首沉默,“身边有这么多神秘莫测的现象,我喜欢它们。它们从来不会伤害我,反而使我思考许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它们消失。”
我注视着孟中天冷峻的脸,预感到他是个很有内在力量的人。最初我以为他肯定寂寞,我就是怀着点悲天悯人的心情进来的,和他聊聊,甚至暗藏优越感。现在看来,他可能什么都有,偏偏就没有寂寞。
谈话中断,他也在注视我。
于是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精神交锋。我也注视他,把握自己别过分。
这一刻也许会决定我们以后的关系。
“噢,你等一下。”
我惶然地起身跑开,回屋去拿那包茶叶。我厌恶他那夜兽般幽绿冰冷的眼睛,同时又觉沮丧。这个孤傲强硬的失败者!人和人果然最难沟通。
“老吴托我带点东西给你。吴紫林。”
孟中天接过嗅了嗅:“铁观音。可惜我没什么东西给他。”随手放到桌上。
我建议道:“可以给他写封信嘛。”
“真的,我还从来没给他写过信呢,十六年喽。要是我给他去封信,告诉他我如何倒循,他会很愉快的。”孟中天眼内露出些笑意。“我准备让他愉快一下。现在他当什么?”
“股长。”我加重语气,“老股长啦。”
“和我预计的一样。十六年前,我和他分手时曾经预言:如果我不离开,将来我和他,一个会当团长,一个会当政委。要是我离开团里,我还是我,而他呢,最多只能当个股长。”孟中天笑笑,“他只有在别人的牵制和鞭策下才能成事,他没有驾驭一方天下的性格。”
我吃惊又愤怒。孟中天对股长的评价甚为精当。但他沦落到如此地步还在弹贬旁人,可见沦落得应该。
孟中天又问起团里几位老资格。我一一介绍他们的近况。孟中天也一一做出简评。‘
“不出所料。”
“此人失意时是人才,得意时是贾才,一颗野心两副面孔,我最善于治理此类人物。”
“此人当团长稍感过分,当个副师长较为恰当。他不善当正职。选他当团长,定是师里用他在遏制旁人。而这位旁人,能力绝对强于他。”
“哼,貌似高明。一望而知,用意是养寇自重罢了。上面绝不会让他把对立面放倒,这样才会有全局平衡,便于领导。他如思考得再深些,就该懂得恰好用同类方针来以下制上,驾驭上头领导。”
“愚蠢!千万不能把亲密战友要来做搭档,这样既坏了工作,又丧失友情,必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两强相斥,必须远远分开——也即让他们远远地竞争才妥。”
他完全是用高层领导的口气说话,只不过更加露骨更加锋利罢了,因此也更有魅力。我任凭他尽情地议人议政,准确深刻刺激。过去对团里风云人物的许多不解处,经他戳戳点点,竟如墙上的灰浆饰物坍落,显露出原本简单的面目。
孟中天唱叹:“十六年了。一言以蔽之: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祸福相依,殊途同归罢了。”
“我在你以前的宿舍住过两年。”
孟中天眼内发亮。那是隐藏着的兴奋。
“没想到,”我说,“如今又和你住一块。”
孟中天忙道:“解释一下,让我住这幢破旧老楼里,并非对我薄情。前几年,我大权在握时,也是住在这儿。办公室多次提出要给我调房,我也没调。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和那时相比,我房内的陈设只拆除了两架电话。唔,你接着说。不要想好了再说,最好想到什么说什么。无心才是真言。”
“那问房子先后住过许多人,……”
“关键是住过我。也许可以算上你,对吧?”
“房子有些潮,结构不对称。”
“结实。”
“隔音效果好。地处最西头。人们不常来……”
“独处!”‘
听声音孟中天有些焦急。他总是把我后面的意思提前捅破。我感到他在鞭策我,尽管不那么说。
“我在要离开团里的最后一天,在无聊中观察房子。在窗框缝隙里发现个纸卷,那是半张军用地图。通过那条缝隙,正好可以望见莲花山觇标。接着,我又从墙上拔出衣架,发现从中间小窟窿里可以望见第二觇视点——秀岭觇标。自然,我在地面上找到了你当年钉立的座标点,……”
“东经一百一十五度二十四分三十七秒,北纬三十度十七分九十六秒。这是我在星球上的位置。”孟中天轻轻背诵。
“它们居然还在呵。”
“我有两点不理解。”
“请讲。希望是深刻的疑问。”
“首先,你测量自己的精密到极致的座标点,究竟是为什么?”
“问得好!”
“我是作训参谋。一般性业务自信不比你差。我知道,要在一座四面封闭的屋内测点完全不可能。而你竟然在墙上开辟了两个觇视孔,这两个觇视孔显然是一次成功的。我知道在判断方位、选择位置、把握角度等等问题上你费过多少心思。否则,不可能开孔就见远处的觇标。你的直感是惊人的准确。各项条件也具有惊人的难度。你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精力测算自己位置?”
“如果你当时间我,我还真答不上来。当时我一面干着一面嘲笑自己神经病,毫无价值毫无目的,却耗费了我许多精力。当时我只有一股兴趣,或者是一股激情。当时我在脱衣服,一颗钮扣从身上掉下来,恰巧掉在我两脚中间。我一下子震动了:这就是我的位置中心,自然也是地球的某一点。我对其它物体的位置知道的那么多那么精确,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呢。所以我下决心搞出自己的精确位置。其误差一定要小于那只小钮扣,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干起来。现在,我明白自己当年的心理状态了。唉,第二个问题?”
“你还没回答第一个啊。”.
“还是不回答的好。”孟中天亲切地拒绝。
“我希望我们平等交谈。坦率地讲,我一进屋就感觉到我俩的精神优劣了。你虽然倒了大循,可你还始终让自己在别人头上盘旋。你自以为跌跟头也跌在别人头上一万公尺处。你总是想抢在别人洞察你之前洞察别人。你根本不考虑别人对此有何感受。你用自己的素质征服了老同事之后,对他们的怀念、诅咒、钦佩不屑一顾。你住在这快腐烂的房屋品尝自己的强悍精神。你……”
没等我发泄完,孟中天已经在轻声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了,我不得不中止发泄。由此又证明他比我厉害:让我在兴头上自动住嘴,重新追上他的思绪。
“只有一个解释:那时的孟中天展示了超出一般人的性格。敢于为那些对别人毫无意义而对自己精神上非常重要的事情而狂热。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只顾放胆去做。那时的孟中天已经开始喜欢身处绝境,被迫进行超常的努力和创造。那时的孟中天不惜一切要实现自我愿望,这在‘一切服从上头’的军营里是非常难得的。那时的孟中天并没有认识到这些,但在盲目地追求这些。这种人,很了不起也很危险。”他语气那样诚恳。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在屋里找不到第三觇视点?你靠什么检验测算成果呢?”
阵中天哈哈大笑:“你找了多久?”
“一个下午。”
“真对不起,根本没有第三觇视点。因为我根本不要检验!”
“这样可靠吗?”
“我们思考方法不同。不错,所有教材上都规定两点交叉,第三点检验。所有人都认为觇视点越多,交会点越精确。这已成定理。我们为什么不换个想法:觇视点越多,带进的误差不是也越多吗?两百个觇视点的平均误差,并不一定小于两个觇视点的绝对误差。也许,觇视线越多,交会点越模糊,反而不如两条觇视线相交清晰。我们许多工作,就是把原本好解的事变得不好解,然后费尽心力去解。而且,这种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功夫,往往被称为领导艺术。”
我掩饰自己的窘迫。孟中天的思考方法让人既难以接受又难以驳斥。但是,他敢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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