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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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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子先略微动了一下,占据了一个一转身就可以掠出大厅去的位置,因为我感到,在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随时可以发作,这种压迫感甚至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杀气,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是却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得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势必不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所以早一点打定走为上著的主意,是聪明的做法。

我身形才一动,牛一山和胡隆两人,身形也陡然闪动,一前一后,已然将我的去路封住。胡隆这个人可能是比较胸无城府,也有可能是他的心中实在太焦急了,他竟然向我厉声问:“刚才,刚才我们说了些甚么?”

若不是我隐隐感到了情形十分不妙,一听到这样的问话,实在会忍不住哈哈大笑的。这时,我只是略笑了一下:“你们说了一些甚么,我怎么知道?”

牛一山向我逼近了一步:“你刚才问了甚么?”

我沉住了气,向他一指:“刚才,我在你口中听到你提及了‘老皇爷’,我不知道‘老皇爷’是甚么人,所以问了一句。”

我这样一说,立时有不少带著指责意味的眼光向牛一山射去,牛一山的神情一直十分深沉,显示他是一个能干的人,可是这时,他也不禁现出慌张的神色来。

这一切,全是在我预期之中的。

因为形势的突然变化,是在我问出了那句话开始的。我问了一句“老皇爷是谁”,这群人就像走中了邪一样叫著“永不泄密”,如大难临头。由此可以推测到,“老皇爷是谁”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度的秘密。

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严重的誓约:“永不泄密”。所以,即使教人对这个问题起了思疑,也是不应该的,而我两次听到“老皇爷”,首先出自牛一山之口,所以我故意这样说,来打击他。

果然,那令他十分狼狈,双手乱摇著,忽然一指胡隆,企图转移各人责备的眼光,道:“他也说了。”

胡隆的脾气比较火爆,立时叫道:“我说了又怎样?他可不知道老皇爷是谁!”他一面叫著,一面向我大踏步走过来,来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指著我,喝:“你说,你知道老皇爷是谁?”

本来,在牛一山和胡隆之间,我宁愿多喜欢胡隆一些,可是这时他的态度实在太粗鲁了,令人反感,所以我冷笑一声:“本来不知道,教你一再嚷嚷,自然知道了。”

胡隆急得双眼发直,大喝一声:“你放屁!”

他一面喝,一面张开五指,向我肩头抓了下来。

胡隆本来就是伸手指向我的,这时手的动作陡然变化,可是手臂和手腕,绝对没有伸缩的过程,别看他人粗得可以,这一出手还真不含糊!

我身子略侧,他手腕一翻,仍然是那一抓,却在刹那之间变了方向。

这时,若果只是一对一,或是对方人数不那么多,我大可以还手,可是对方却有将近二十人,而且看他们的神情,都又惊又急,像是有甚么巨大的祸事快要临头一样,我要是和胡隆动手,不论是占上风或是落下风,一激起那么多人的情绪,只怕都讨不了好去。

所以,我身形略矮,并不还手,又避开了胡隆的这一抓。胡隆两下落空,却一点也没有收手之意,发出了一声怒吼,双手一起,直上直下,直抓了下来。

一看到他这种架式,我也不禁一愣,因为地出手看来十分笨拙,可是扬手之际,劲风飒飒,不但力道颇强,而且这种架式,看来像湖南西部一带的排教武功,又有点像辰洲的殡尸拳,看起来十分邪门,而且若是再避开去,这浑人一定不会收手,会继续夹缠不清,倒不如一上来就速战速决的好!

我一想到这一点,这一次就不再躲避,眼看他双手直抓下来,我才一缩肩,肩头自然而下,卸下了少许,手肘一出,手却在肩头下缩的同时向上扬起,中指弹出,“啪啪”两下响,弹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一弹,足以使得他手臂力道在刹那间一起消失,双臂下垂。

胡隆又惊又怒,大声叫著,双眼突出,看来是动了真怒,我刚想不等他再有气力发动攻击,先将他制伏再作打算时,门外一声责叱传了过来:“胡隆,住手!”

随著责斥声,一条人影一跃而至,来势十分威猛,落地一站却又势子稳健,正是带我上山来的那个丑少年李规范。

李规范这一出现,刹那之间,我心中“啊”地一声,已明白了一些疑问。看他的气势,看胡隆的立时后退,看众人对他的恭敬神态,看牛一山那帮人个个都大是惊惶的神情,我立时可以感到,李规范年纪虽小,但是在这伙神秘人物之中,却反倒有著相当高的地位。

他何以会有相当高地位我自然还不知道,但那应该是毫无疑间之事了。

他一下子就喝退了胡隆,冷冷地向各人望了一眼。在望向胡隆那一干人的时候,眼光之中大有嘉许之色,在望向牛一山那干人的时候,眼光却十分冷峻严厉。最后,目光停留在牛一山身上,还发出了一下冷笑声,使得牛一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我看了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喝了一声采,心想看不出李规范小小年纪,却大有大将的风范,俨然领导者的气度,单在眼色之中已有慑服群豪的气概。

我正想扬手和他打招呼,他已转过身向我望来,立时开口:“卫先生,请你暂时离开一下,我们之间有些事要处理。”

他神情肃穆,和带我上山来时那极少年人的神态,大不相同。而且话说得虽然客气,但是又隐隐有一种叫人不得不从的气势在内。

我当然不肯就此离去,一挥手,道:“我们一上山来就向我们偷袭的人,看来就在这里。”

李规范沉声道:“我知道,我会处理。”

我“哈哈”一笑:“那次偷袭,令我几乎命丧断崖,我没有摔死,自然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

李规范可能也看穿了我的心意,是想留在大厅上不肯走,若是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自然说话比较容易,而这时当著许多人,他又显然要在这许多人面前,维持他一定的尊严,所以事情就变得有点僵,他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我也乐得看看他处事的方法。

他只呆了极短的时间,两道浓眉一扬:“卫先生,我们的事,绝不会给任何别人知道的。”

我笑了一下:“所谓任何别人,是甚么意思?”

胡隆在这时叫了起来:“就是外人。”

我一副不在乎的神气:“那多半不包括我在内,我已经知道很多了。”

李规范的神色变了一变,牛一山大有幸灾乐祸之色。这使我感到,牛一山和李规范是处在敌对地位的,若是我继续和李规范为难下去,那等于是帮助了牛一山。一想到这一点,我忙道:“当然,我甚么也不知道,只是说笑而已。而且,对旁人的秘密,我也不是那么有兴趣。”

李规范现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来,我乘机收篷:“胡博士在哪里?能带我去见见他?”

李规范忙道:“当然可以,苗英,带卫先生去见胡博士。”

随著他的叫唤,一个身型十分挺拔的青年人越众而出,来到了我的身前,我向李规范一挥手:“小心,有一次偷袭,就会有第二次。”

李规范咧著阔嘴,笑了一下:“我会提防的。”

那唤作苗英的年轻人带著我走了出去,大厅的石门,在我的身后发出轧轧的声音关上。

石门关上之后,在大厅之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自然无法知道了。

在前面是狭窄的通道,左曲右折,看来密如蛛网。

那年轻人手中拿著一支火棒,火光闪耀,在前面带路。转了七、八个弯之后,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这算是甚么屋子,与其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一座大坟墓。”

想不到我这句话却使得苗英大有同感,那一定是这句话直说进了他的心坎之中,不然他绝不会那么快就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的。

他立时道:“根本就是坟墓,住在里面的人,全是活死人。”

我把步子跨大些,离他近了一点,挑逗地道:“那为甚么还要住在这里,外面的天地,不知多么广阔。”

他紧抿著嘴,一声不出,只是向前走著,我在他身后急急地道:“你们的祖上,属于一个甚么团体,还是甚么门派?当年立过甚么誓言?时间难道在你们身上没发生作用?你们到现在,还生活在一个不知道甚么样的残梦之中,太可笑了。”

苗英的嘴越抿越紧,一声不出。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胡明的声音传了过来:“卫斯理,你在一个带路的青年人身上说这种话,太卑鄙了。他们自有主意,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够煽动的。”

我被胡明的话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刚才我确然想在苗英的口中探听出一些甚么秘密来的。

这时我也不知胡明在甚么地方,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是从甚么地方传来的。我提高了声音。叫:“你在甚么地方?”

胡明的笑声传过来:“还远著,你不必大声叫,这建筑物造成那么奇特的原因之一,是声波可以在狭窄的走廊之中,作不变形的延长,只要在通道中,几乎在任何角落有人讲一句话,整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可以清晰地听得到。”

我心中啧啧称奇,不再问下去,随著苗英又转了十七、八个弯,经过了许多紧闭著的房门,才看到其中有一扇门是打开的,个子矮小、精神奕奕的胡明正站在门口,见到了我,老远就又挥手又蹦跳,看起来,这个出色的考古学家犹如一头猿猴。

苗英站定了身子,等我越过了他,他转身离去。在胡明的房间中,有灯光射出来,我来到了胡明面前,他和我握著手,我向门内打量了一眼,失声道:“你一直住在这样的房间中?”

胡明摊了摊手,把我拉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有甚么选择?这里应该是每一间房间都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

房间是六边形的,每边长约一公尺,整个房间的面积自然不大,但却又相当高,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六角形的柱体。

房间之中,甚么也没有,在平面的顶上,有一些小约六角形的孔,可能是用来作透气之用的。在一角,有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人一进了这样的“房间”之中,就跟变成了一只黄蜂差不多。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要向胡明发问,可是胡明一面关上门,一面已经先开口:“你看过我寄给你的那个故事了?故事里的那个小女孩,在她妈妈死了之后,被一个婆婆背上山来,就住进了这幢建筑物之中,她对这幢建筑物、这样的房间,有相当生动的描述。”

他的样子忽然十分沮丧,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在这里的所有人,看来都下定了决心,绝不会透露半句秘密的。”

我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永不泄密。”

胡明道:“是,永不泄密。”

我静了片刻,胡明又道:“这……永不泄密的教育,怕是这里每一个人从小就要接受的,变成了生活之中、生命之中,至高无上的戒条。如果他们这群人在这里神秘的隐居,已超过了十代以上的话,我怀疑保守秘密,只怕已成了他们身体内细胞中遗传因子的密码的一部份。”

我闷哼了一声:“要那么多人一起保守一个秘密,是相当困难的事,我怀疑他们可能根本已经不知道自己上代的秘密了。”

胡明在小小的空间中来回踱著步,摇著头:“不,他们是知道的,这个秘密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们世世代代能在这里住下去。虽然曾有争执,有的人想离开,可是看来还是有更多的人愿意留下来。”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你对那伙人究竟知道多少?他们人人都会武功,中国武术,我看至少是三、四百年前来自中国北方的。”

胡明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的话,至今还带有黄河上游省分的口音,你自然听得出来。”

我一面点头,一面压低声音:“我听见他们在争执中,提到‘老皇爷’这个名词。”

胡明又点头:“是,他们的祖上出过一位显赫的人物。在这幢建筑物之中,小型的社会……或者说团体的结构,也相当奇特,最高统领是一个少年人,不过十五、六岁,样子很丑  ”

我失声道:“李规范。”

胡明道:“是,照你分析,这说明了甚么?”

我也来回踱起步来,房间的面积十分小,我和胡明两人都来回踱著,如果有第三者在一旁看,一定会有十分滑稽的感觉。

我想了片刻,才道:“这说明领导地位是世袭的,一代代传下来。我至少知道这些人中,有的姓李,有的姓牛,还有姓胡、姓苗的,他们才到这里的时候,首领一定姓李。”

胡明扬了扬眉:“历史上姓李的皇帝  ”

我笑著:“他们提及过老皇爷,并不一定表示老皇爷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可能全是老皇爷的手下,所以一直要遵守老皇爷的遗训。”

胡明苦笑了一下:“也有可能,总之,这群人神秘之极,而且  ”

他说到这里,现出一副紧张的神情来:“而且我可以知道,这群人之中,至少会有一个逃离群体过。”

我不知胡明何所据而云然,所以望定了他。胡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有点古怪,忽然话题一转:“我……你再也想不到,我……我……会忽然谈起恋变来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转变话题,固然突兀之至,而他居然会谈恋爱,这更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是一个考古的狂热者,若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和一具木乃伊由他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具木乃伊,而弃美女于不顾。

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情网?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才道:“这……说明世上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胡明有点忸怩:“别笑我,我是认真的。”

我摊了摊手:“没有人说你在玩弄女性,但是我看不出那和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有甚么关连。”

胡明踱到了一个角落  六边形的房间,就有六个角落  蹲了下来,伸手掠了一下头发,道:“大有关连。她……她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小女孩。”

我吃了一惊,伸手指著他,他的神情更怪,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才知道。”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如果给这里的人知道了,那么,那小女孩……她现在当然不小了,会……”

胡明道:“她现在是法国一家女子学校的校长,如果给这里的人知道了,那么,结果就像故事中她的母亲一样。”

胡明说到这里,声音不禁也有点发颤,我再也未曾料到事情突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变化。故事中那个母亲,显然是被逼自杀的,那么,胡明的爱人,那个女校长,是不是也面临著同样的危险?这里的人,难道会派出杀手去,万里迢迢追杀一个逃亡者?

胡明看到我紧张,他更是手足无措地望定了我。我道:“慢慢来,那位女校长  ”

胡明道:“她的名字是田青丝,她有一半当地人的血统,她母亲当年曾叛离过,和一个当地人私奔,你在故事中看到过的。”

我点了点头。

这时,那个支离破碎的故事的来源已绝不再是甚么谜团了。那故事自然是田青丝写的。

田青丝既然和胡明在谈恋爱,胡明一看到了那个“故事”,当然关心,所以立即来到这里,想探索一下究竟。他来到这里之后,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还不知道,看他能把我叫来,又能令李规范下山来接我,关系好像并不坏。至于李规范一上山就遭到了偷袭,那又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变化。

胡明吸了一口气:“故事是她写下来的,有一次她对我说,她的遭遇十分怪,她一直把她的遭遇当恶梦一样,一点一滴地写下来,我要向她拿来看,她不肯,我知道她平时把日记之类放在甚么地方  那时正在她的住所,冬天,我就打开抽屉,取出了一大叠文稿来,她来抢,一抢到就向火炉里塞,我也抢,抢了就向怀里塞,所以,故事变得不是很完整。”

我听他说著,不禁好笑,我和白素曾设想过故事何以支离破碎的原因,可是却再也想不到其中有一对超龄恋人的打情骂俏、旖旎风光在内。

我呆了一会,才道:“田青丝从小女孩到离开,在这里住了多久?”

胡明沉声道:“大约十五年。”

我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十五年之中,她对于这些人的来历竟一无所知?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就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

胡明伸手托住了头,所以他摇头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古怪:“没有,甚至根本没有人对她说过话,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只有她的婆婆在照顾她,教她一种奇异的呼吸方法,利用这种呼吸方法,可以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婆婆也教了她不少事,可是就是绝口不提他们的来历。”

我苦笑了一下:“永不泄密。”

胡明点头:“对,永不泄密,这是他们这伙人的最高生活原则,已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份,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们若是泄漏了秘密,可能会立时死去。”

胡明这样说,自然大有愤然的情形在内,我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道:“后来  ”胡明叹了一声:“后来,她婆婆在临死时对她说,反正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她如果逃出去,她也不反对,只不过千万要小心,若是在逃亡的过程中叫人发现了,那必死无疑。”

我喃喃地道:“像她母亲一样?可是她却是甚么秘密也不知道的!”

胡明压低了声音:“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实在禁不住自己的一些怪念头,我甚至想过,这群人是不是根本是死人?根本是不知道从地狱的哪一个角落处逃出来的幽灵?不然,怎么会那么神秘?”

我叹了一声:“他们当然是人,只不过由于他们的上代一定遭受了极大的伤痛,才逃到海外隐居下来的。怎么会是幽灵?”

胡明现出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来:“上代的哀痛,难道会一代代传下来?你曾和他们接触过,你看他们有哪一点像现代人?他们完全是活在过去的幽灵!”

我来回走了几步:“那也难怪,他们一直过著禁闭式的生活,几乎和外界隔绝,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武术,他们的小社会中,一定有数不清的清规戒律要遵守,这正是一般武林门派的规矩,他们一定要严厉,严厉到了那么多代下来都没有人敢反对的程度!”

胡明眨著眼:“也不见得没有人敢反对,青丝的妈妈就跟人私奔了!”

我没有说甚么,盯著胡明看了一会,才道:“你也太多事了,就算你知道田青丝来自一个十分神秘的团体,你也没有必要来探索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你来调查,不是容易暴露她的行踪吗?”

胡明听了我的话之后,急速地来回走动著。在那个小空间中,我给他走得头昏脑胀,一伸手拉住了他,他才停了下来,道:“其中还有一层原因,我……认识田青丝,是在……一次演讲会之后的讨论会中……”

第九部  第一次分裂

胡明现出悠然神往的神情来,显然回想和田青丝相识的经过使他感到十分甜蜜,可是他却没有多说甚么,只是道:“是她要我来做调查的,因为她觉得这伙人神秘至极,甚至不类似地球人,她自然想弄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因为她有一半血统是和他们联结在一起的。”

我不禁失笑:“他们当然不是外星人,我看,多半是孤臣孽子的孑遗,他们一定有十分悲壮的故事,而且,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他们团结起来,产生无比坚强的遁世的决心,使几个不同姓氏的族人,完全像是一个人一样!”

胡明不住点著头,同意我的见解,我又道:“你比我早到,又能把我找了来,已经有了甚么发现?”

胡明缓缓摇头:“我好不容易上了山顶,被人带了进来,到第二天才见到那丑少年  ”

我道:“李规范。”

胡明点头:“他倒很客气,而且,他对外面世界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是一个极好学又聪明,对于吸收知识充满了狂热的少年人,懂得极多  ”

我补充了一句:“他还有十分高超的中国武术造诣。”

胡明顿了一顿:“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田青丝说这里的人,都会“飞来飞去”,那自然是武功好的缘故,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学会甚么,只是学会了那种奇怪的缓慢呼吸方法。”

我笑了起来:“那是气功,只怕也是她婆婆冒了大不韪教她的,那足以令她受用不尽了。”

胡明是考古学家,对武术一窍不通,而且也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他立时转了话题:“我看出李规范对外面的世界极有兴趣,我向他提及了你,问他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到这里来。”

我瞪了他一眼,道:“真好介绍。”

胡明反瞪了我一眼:“也不坏啊,至少,在此之前,随便你想像力怎么丰富,只怕你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一群人在。”

胡明的话自然无可反驳,我道:“现在,随便我想像力多丰富,也难以想像他们的来历。”

胡明沉默了片刻,才道:“要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其实并不困难。”

我缓缓点头,胡明说得对,线索很多,放在那里,而且必然越来越多线索。“永不泄密”,世上哪里有真正可以永不泄漏的秘密?

我和胡明在静了片刻之后,异口同声地道:“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

胡明作了一个手势,请我先说,我道:“重要的是这群人,难道一直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胡明还没有回答,门外就有人朗声应道:“对,这才是一个关键问题。”

随著语声,门打开,李规范大踏步走了进来。我们正在背后不断议论他,他突然出现,这多少使我们感到有点不自在。

但是李规范的态度却十分自然,而且神情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进来之后,把门关上,空间本来就小,又多了一个人,显得更是挤迫,我们也更容易感染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兴奋感。

他贴著一边墙站著,但是又在不断地抬腿、踢脚、扬手、换臂,动作的幅度不大,可是快捷伶俐,看来乾净俐落之极。

这种小幅度而又极强劲有力的动作,倒有点像广东武功中的“咏春”,可是又多少有点不同。

李规范向我望过来:“房间小,六个人要在黑暗之中各自施展而不碰到别人,也不很容易吧。”

他有向我炫耀的意思,我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若是从小就练惯了的,也没有甚么难处。而且,关起门来在小空间中练功夫,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和外面广阔的天地相比的。”

我的话说得十分直接,已经不能算是借练功夫在暗喻甚么,而是十分明白的了。

胡明还怕我会得罪人,不住向我使眼色,李规范一听,静了下来,望了我一会,才道:“卫先生说得是,外面的天地……太大了,我们……等于是生活在一个……茧中间一样。”

我摊了摊手,并不表示甚么特别的意见,他打横走出了两步,来到角落处,双臂张开,手掌抵在墙上,道:“胡博士、卫先生,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说的话,已是我所能说的极限,我希望你们别向我提任何问题,提了,我也不会回答的……徒然伤了和气。”

他年纪虽轻,可是处事分明已十分老练。我早就觉得他有点不平凡,在知道了他竟然是这帮神秘人物的首脑之后,自然更不敢小觑他,没敢再把他当做是一个少年人。

这时,他“言明在先”,那一番话倒也不亢不卑,难以反驳。我为了保留一些发问的权利,所以笑了一下:“请你讲了才说。”

他笑了一下:“我对两位是非常尊敬,才会对两位说这些话的。”

我也笑了一下:“我们对你也是非常恭敬,才会来听你说那番话的。”

李规范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哈哈”大笑:“你结论下得太早了,我被人用各种形容词形容过,但似乎还没有甚么人说我是一个有趣的人过。”

他仍是十分有兴趣地打量著我,过了一会,才又变得神情严肃,抿著嘴,侧著头想著。这时,他看来有一种相当的稳重之感,和他的年龄不是很相配。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们这一群人是在若干年之前,在中国某地,由于某种原因才来到这里的。”

他讲得极其正经,可是实在抱歉得很,我在听了之后,却忍不住纵声笑了起来。他被我笑得十分狼狈,又有点怒意,盯住了我。

我仍然笑著:“好啊,一开始就有三个未知数,那算是甚么?是一个三元三次方程式?”

李规范沉声道:“我已在事先声明过了。”

我道:“那也无法使我不发笑。”

李规范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是在遏制心中的激动  他还要生气?我最讨厌人家讲话吞吞吐吐,用许多代号在关键上打马虎眼,所以我变成了冷笑:“如果在永不泄密的原则下,你不方便讲你们的来历的话,完全可以不说。”

李规范苦笑:“可以不说,我当然不说了,问题是我非说不可。”

我不禁大是讶异: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一方面又是“永不泄密”,但一方面又是非说不可。

李规范有点不好意思,揭开了谜底:“因为我需要帮助,尤其需要卫先生的帮助。”

他说得十分诚恳,而且一副用心望著我的神情,使我无法再取笑他,我只好做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他又侧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如何方可以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把叙述中的“未知数”减少一些,可是一说出来,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他道:“我们一共是七姓,由于逼不得已的原因,决定远避海外,约定子子孙孙再不在人间露面,尤其,绝不再履足中原  ”

他讲到这里,神情有点苦涩:“当时以为中原就是全世界了,以为来到这里,就真的可以与世隔绝了。”

我点了点头:“是,几百年之前,即使是十分有见识的中国人的世界观,也是十分狭窄的。”

李规范叹了一声  叹息击中充满了忧患,不像是一个少年人发出来的:“当然,伤心人都有不再出世的理由,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下一代的感情必然和上一代不同。再下一代,又大不相同,在上代看来,严重到了可以断头,可以亡命,可以灭族,悲壮激烈得无以复加,彷彿天崩地裂的大事,在后代看来,可能只是哈哈一笑,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规范的这一番话,听得我和胡明两人,虽然不至于耸然动容,倒也连连点头。

李规范略顿了一顿:“于是,若干年之后,在我们七姓之间就有了第一次分裂。”

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肃穆,大有不想再说下去的意思,胡明忙不迭向他讨好:“你放心,我们都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你们的事。”

我立时道:“我不保证这一点,因为我的经历,我大都会记述出来,不但说,而且化成文字,让许多许多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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