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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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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悄坐起来,向左边望了一下,在铺著乾草的木板上,她妈妈蟋缩著身子,看来已经睡著了。

小女孩的动作如幽灵,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这对于她来说,显然十分习惯,证明她曾不止一次用这样的动作偷偷出去而不被她妈妈觉察。

当她推开那用硬纸拼成的门时,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身子闪了一闪,就闪了出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闪了出去之后,她的妈妈就缓缓伸直了身子,而且转过身来面向著门。

外面的月色可能极其皎洁明亮,而棚子又到处全是大大小小的隙缝,所以月光可以毫无顾忌地射进来,把黑暗的棚子割成许多块。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恰有好一片月光,映在她蜡黄的、瘦枯的脸上。脸是呆滞木然的,一双大眼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也显得格外地大,眼珠几乎凝止不动,只是定定地望著门,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神情之中,猜到她在想些甚么。

  四、小女孩上了山

小女孩出了棚子,山脚下有不少这样的棚子。外面的月色果然极好,抬头遥望,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山峰,一个压著一个、一个比一个更高。

小女孩平时悄悄出来,最多只是为了去逗一窝才出生的小狗玩,或是爬上树去,找到了鸟窝,掏出鸟蛋打碎了吞下去。

她知道孩子是不能上山去的,可是今天晚上,她却决定要上山去,为了她心中一个庄严的目标,她要上山去。人人都有爸爸,爸爸在山上,她就要上去找爸爸。

她坚决地向前走著,不多久,就开始踏上了通向山上的那条小径。有两头野狗。看来不怀好意地跟著她,发出呜呜的低吠声,她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又时时转过身来,蹲下身子,使野狗不敢太接近她。

于是,她成了上山的小女孩。

不多久,上山的小径就不是那么明显。她要用树枝拨开长到她腰际的野草,才能肯定自己还在上山的途径上。在月光下,就算她不拨动野草,在黑黝黝的野草丛中,也会有绿幽的闪光,那种闪光一闪一闪,有时只是一小点,有时是一团,看起来幽秘而诡异,而当她一用树枝拨动草丛之际,那种闪光就会散开来,一点一点、一朵一朵地浮开去,在浮开去的时候。彷彿会带起一下叹息,或是一阵呜咽,一种极度的不甘心,一种极度的冤屈。

小女孩对这种闪光并不陌生,她知道这全是一根一根形状不同的骨头所发出来的。男孩子喜欢捡了一根骨头,小心地在石头上磨了又磨,然后趁著一个最黑暗的晚上,挥动它,它就会发出那种微弱的、绿幽幽的光芒来。像是一个幽灵在泣诉,何以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枯骨。

人变成枯骨的原因在这里有无数个,没有人会去深究,这里本来就是活人随时会变成死人的所在  有什么地方不是那样呢?到处全是一样的。

小女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甚至一脚踏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拨开草丛一看,看到那是一双被野狗啃去了一半的手,也不会因此多眨一下眼睛。

她终于来到了一块大岩石下,前面看起来已没有了去路,她抬头向上望,上面有灯火在闪耀,也有人声传下来,那是听来粗豪的人声,男人的声音。

她知道,所有的爸爸全是粗壮的,看起来和孩子以及女人完全不同的男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声音来。

她陡然感到了异样的兴奋:她的爸爸可能就在上面,就在那块大岩石上面。

于是,她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她所能,用尽了她全身所有的气力,双手紧握著拳,双臂先向上举,然后又用力向下一沉,同时,腰也向下用力一挫,叫了出来:“爸爸!”

  五、寻找女儿的妈妈

山头上的男人,看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像是人,而只像是一种稀奇古怪的野兽,没有人知道他们为甚么会变成那样子,只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在山上较平坦的地方,搭著许多就地取材,用树木和棕榈树叶子搭成的棚子,棚子前的空地上,照例有著篝火堆,风过时,火堆的火苖会向上窜,灰烬会旋转著向外移,一直到飘散消失为止。

火堆上有著许多各种野兽的尸体,有的已经烤熟了,发出诱人的香味;有的鲜血淋漓,才被剥了皮放在火堆上。

围在火堆边上的人,毫无例外地每个人手中都有雪亮锋利的小刀,用来割下烤熟了的、或是半生不熟的肉,塞进口里,和著能令人全身灼热的土酒,用力咀嚼著,然后又努力吞下去,用以维持他们的生命。

有好多男人围著她,可是那些围著她的男人,虽然努力挺胸突肚,有的还举著手臂,但是看起来,没有一个比她更高。

她反倒显得身形有点伛偻,虽然她这个年纪上只怕还不到三十岁,是不应该用这样的姿态来站立的。

她的声音像是从什么机器中挤出来的一样:“我女儿呢?”

她已经问了很多遍,每问一遍,就惹来一阵哄笑声,可是她还是问著。终于,有一个男人走向前来,也斜著眼,口角有涎沫流出来:“你女儿?跟我来,过些日子就会有,要女儿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走得离她更近,而且伸出手来,向她的胸口摸去。

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边向四周围望著,挤眉弄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引得四周围看著他的人都发出了呼叫和轰笑声,有的更催促他快点行动,各种各样的粗言秽语。如同烧红了的锅子中忽然撒下了一把豆子般,自那些人肮脏的口中迸跳出来。最后,伸出手去的那人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手指已向那女人的胸脯疾抓了下去。

  六、硬心肠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是闭上了眼睛,她除了闭上眼睛之外,还可以做点什么的,可是她没有做。她知道,胸脯要是被那种肮脏得像兽爪一样的手抓上去会很痛,痛得会流泪,会大叫,那是她昨晚上才知道的。昨晚她在岩石下大叫的结果是引来了几个人,先是贼头贼脑打量著她,然后就各自伸手捏她的身子,她想避而避不开,就有了那样的经验。

她不想她妈妈被那兽爪捏抓,她可以飞快地冲出去,把那个男人出其不意地撞开,免得妈妈受辱。可是她却没有那样做,因为她更多想到自己,她早就看到妈妈上山来了。也知道妈妈上山是来找她。昨晚上的经验,她年纪虽然小,但也有点明白:一个长大了的女人上山来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危险的程度,就和一头绵羊闯进了狼群一样。昨天晚上在她的身上有几十处青肿之后,那几个人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而把她推开去的。

妈妈年纪不小了,不但是她,连别人也都认为妈妈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可是她却一直只是悄悄地跟在妈妈的身后,硬起心肠。听妈妈逢人就问:“看到我女儿吗?”

她有她的打算:她是来找爸爸的,她知道妈妈和爸爸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所以她想到:妈妈为了找女儿,最后一定会找到爸爸那里去,那么,她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就为了这一点理由,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躲在一丛灌木之中,像一头野兔懂得如何掩蔽一样地一动不动,只是盯著前面看著。

硬心肠的小女孩,是的,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妈妈为了找她而进入狼群,可是她却硬起心肠,眼睁睁地看狼群怎样吞噬妈妈。

妈妈一直对她不好?她实在说不上来,在她的记忆之中,妈妈似乎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时候她甚至会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抚摸一下妈妈的脸,想弄清楚妈妈是真正的人,还是石头刻出来的。

她只听说过有一样东西叫作“冰”,很冷很冷,是水变成的  她见过水,见过无数次,可是她一直不相信水会变成又冷又硬的东西,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冰。在她的印象中,妈妈就是冰。

当妈妈不论用甚么姿态望向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妈妈整个人都是冰,那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珠更是冰,甚至会使她真的感到寒冷。

就算妈妈是冰块雕成的,妈妈总是妈妈;就算她冲出去撞那个人并没有甚么用处,她也应该冲出去。

可是她没有,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

  七、“她不是人!”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著,那只兽爪一样的手伸屈著,已快碰到她的胸口了,然后,陡然一下,向她膨胀的胸脯上抓了下去。

她一直站著不动,直到这时,才倏然扬起手来,一下子抓住了那男人的手腕,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是那男人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的惨叫,接著,所有人全静了下来,甚至连附近的野狗也停止了吠叫,只有篝火堆中的树枝,还因为火焰在吞噬著它们最后的生命,而发出“哔哔剥剥”的呻吟。

惨叫声还在所有人的耳膜上鼓荡著,便是一连串至少有五、六下清脆的、难以形容的“啪啪”声。没有人可以知道这种声音代表了甚么事,那男人踉跄后退,满头满脸都是汗珠,神情痛苦得令他的嘴歪得几乎到了耳边,他刚才伸出去的手臂,可怕地垂著。

由于他退得十分快,所以下垂的手臂在晃动著  奇异地晃动著,他的手臂显然已不再是两截,而是变成了六、七截!在晃动之际,犹如一条被斩成了六、七段但是蛇皮仍然连在一起的蛇,而且还发出了骨头摩擦的那种不是十分响亮,却极度令人心悸、刺耳的声响来。

这才使人知道,刚才那一连串的“啪啪”声,是这个人的手臂骨,在顷刻间断成了好几截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那人在退出了几步之后,侧过头,看著自己下垂著的手臂。看他的右肩向上耸起的样子,像是努力想把自己的手臂抬起来,可是断成了好几截的手臂,当然抬不起来。于是他用另一只手丢托他的断臂,这又令他发出了第二下惨叫声来。

折断了的手臂,自然令他感到剧痛,也使他在全然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之际,感到了极度的恼怒。他的惨叫声中,夹杂著狂吼,他陡然拔出了腰际的短刀,发狂一样的冲向前,一刀刺向她的胸口。

四周围的人,直到这时才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这下惊呼声是为了那男人突然手臂断折而发出来的。

然后,立时又静了下来,有许多人甚至是张大了口,在还未及发出惊呼声之前就静了下来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令他们发不出声来  至少,要等心神上的震悸平静之后,才能发出声来。

锋利的短刀,是山上的男人所拥有的最根本的武器,也是最低级、最原始的武器。高级而进步的武器,自然是各种枪械,甚至还有负在肩上发射的火箭筒。

可是即使是最原始的武器,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也都绝料不到一柄锋利的短刀会有这样的遭遇。

他们都睁大眼看著,看到的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可是他们却无法相信。他们看到当短刀直刺向她的胸口之际,她甚至未曾眨眼,手也几乎没有甚么移动,就用她的食指和拇指,捏住了短刀的刀尖。

接下来,她的手腕向上微微一翘,一下听来震人心弦、极其响亮的“啪”地一声,那柄短刀便已齐中断成了两截。

不但所有人都呆住了,连那挺刀剌出的人也呆住了。刹那之间,他不觉得断臂的痛,不觉得心中的怒,只是感到了极度的恐慌。他僵立著不动,所有的人之中,还是他最早出声,他尖叫起来:“不是人,你不是人!”

她手中捏著半截断刀,随随便便一挥手,断刀射出,直没进了那人的右膝之中,那人倒地,仍然在尖叫:“不是人,不是人!”

在那人的尖叫声中,她环顾四周,问:“谁见过我女儿了?”

  八、老婆婆

小女孩伏在一个老婆婆的背上  不,她不是伏在老婆婆的背上,而是老婆婆的手臂,那两条看来像是枯柴一样的手臂,枯瘦得轻轻一碰就会断折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小女孩的腿弯,使小女孩不得不趴在她的背上,尽管小女孩不断挣扎,用双拳槌打老婆婆的背,甚至槌打老婆婆的头,可是她仍然不得不趴在老婆婆的背上,让老婆婆背著,飞快地向山上窜去。

真快,小女孩从来不知道人可以奔得那么快,只有在她和别的孩子围捕野兔的时候,才见过野兔奔窜得那么快过。有一次,一只野兔被围捕的人赶急了,竟然一下子从她的头上窜了过去。

那老婆婆上山的快,就和野兔一样  眼看前面有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老婆婆快撞上去了,小女孩心中希望老婆婆在石上撞死,那么她就可以脱身了,可是,就在那块一定可以撞死人的大石之前,老婆婆的身子忽然窜了起来,一下子就越过了那块大石。

老婆婆已经奔得快近山顶了,那是最高的一座山,高得早已越过了有人在的高度  那些在山上的男人,只怕也没有到过那么高。

老婆婆是突然出现的。

小女孩听到妈妈在问:“谁看见我女儿了?”

没有人回答,妈妈慢慢向前走,所有离她近的人,都连滚带爬向外避开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现出骇然之极的神情来。

她向前走,继续上山,小女孩仍然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妈妈在找她,可是她却躲在妈妈的后面,机警地掩蔽自己,彷彿那是她天生的本领。

聚在山上的人虽然多,可是山上是如此广阔,有许多地方,除了形状怪异的石块和各种各样的树木草丛之外,也是没有人的。

当妈妈走到一个看不到人的所在时,老婆婆就突然出现了。

老婆婆出现的时候,小女孩吓了一大跳。她见过许多老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老的老人过。

她根本不知道她是甚么时候突然出现的,由于怕妈妈发现,所以她离得相当远,又要不时匿身在石头后面或是草丛里,就在她在草丛中躲了片刻,再一探头时,就看到了那老婆婆。开始时,她根本不以为那是一个人,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大蹶枯树桩子,直到老婆婆开口说话,她才知道那是一个老婆婆,年纪大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婆婆。

  九、小女孩听不懂的对话

妈妈一看到有人,就站住了问:“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女儿?”

老婆婆站著不动,翻著眼。在阳光下,如果说妈妈的眼珠是冰,那么老婆婆的眼睛,不知道算是甚么,只好算是两粒看起来根本没有生命的白珠子。可是奇怪的是,这时老婆婆恰好迎著阳光站立著,阳光映在她除了皱纹之外甚么也没有的脸上  脸上的眼耳口鼻,都和皱纹融在一起,分不清楚。可是她的一只眼珠子却有著强烈的反光,盯著她的眼睛看,那种强烈的反光,几乎令小女孩睁不开眼来。老婆婆的声音嘶哑不堪,听起来十分不舒服,她在回答妈妈的问题:“女儿?你的女儿也不见了?”

妈妈陡然连退了好几步,小女孩只能看到她后退的背影,可是小女孩却在背影中感到,妈妈心中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小女孩一点也不明白为甚么,刚才她已经可以肯定妈妈有著难以想像的本领,可以对付凶悍的男人,这种本领几乎和一直流传在岛上的那个传说差不多了。

传说是:在岛上最高的山峰上,住著一伙妖魔,这伙妖魔盘踞在山上不知有多少年了,也不知总共有多少个。这伙妖魔有极大的本领,来去如飞,行劲如窜,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

人人都相信这伙妖魔的存在,虽然谁也未曾见过他们,可是连最凶悍的人,也不敢上那最高的山峰去。

在山上的男人,以谁的棚子搭得最高来表示地位和勇气,可是山中地位最高、勇气最大的几个人,他们所搭的棚子,离顶峰还有一大截距离。

他们不敢再向山上去,为的就是怕在山顶上聚居的那伙妖魔。

小女孩曾目睹妈妈的本领,为甚么她现在会感到那么害怕,连远在几十步外的小女孩,也可以在她的背影中感到了她的害怕?

妈妈在退出了几步之后,像是见鬼一样地叫了起来:“你,你,你……”

老婆婆逼近了一步:“你也知道找女儿,一心想把女儿找回来是甚么滋味?”

小女孩完全听不懂老婆婆的话是甚么意思,她悄悄向前走出了十来步,又躲在一块大石后面。

老婆婆继续说著:“女儿是心连著心,血连著血,肉连著肉的,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要做妈妈的到处去找呢?”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把头抬了起来,使她满是皱纹的脖子拉长了些,她的声音有点发颤,看她的情形,像是正在向老天问问题。

天上自然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反倒是妈妈,忽然叫了一声:“妈。”

小女孩听了,心中奇怪极了。

小女孩一直以为妈妈是最大的大人,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妈妈也会有妈妈。

那老婆婆一定是妈妈的妈妈,不然,妈妈怎会叫她“妈”?

小女孩心中在想:妈妈的妈妈,是自己甚么人呢?

老婆婆缓缓低下头来,双眼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叫我甚么?我以前倒是有一个女儿,不过狠心的女儿不要娘,硬著心肠走了,我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女儿,你刚才叫我甚么?”

小女孩更加不懂了,她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时,妈妈长叹了一声:“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

老婆婆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嗥叫声来,吓得小女孩不由自主地伸手抓紧了石角,老婆婆的叫声充满了痛苦,像是在心口被人插了一刀一样:“那么多年了,是的,那么多年了,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心痛,心痛自己的女儿,那么多年了,竟然还能活著,这才叫……”

她讲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声,却比哭声难听了不知道多少,虽然阳光猛烈,可是小女孩还是感到了一阵阵发颤,一阵阵发冷。

妈妈的背影看来也在发抖著,更像是在努力挣扎著,因为她双手握了拳又放开。可是在老婆婆可怕的笑声中,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婆婆的笑声突然止住,四周围一下子变得出奇地静,小女孩可以听到老婆婆和妈妈的喘息声。

老婆婆突然又开口说起话来,话说得又急又密,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句话,每一个音,都像是利刀在刺著人的耳朵。

小女孩半句也听不懂。

刚才,她听得清老婆婆的话,可是不是很明白老婆婆话中的意思,她不明白何以妈妈叫她为妈妈,而老婆婆又说自己的女儿早就不见了。

而这时,小女孩是根本不知道老婆婆在说些甚么。

在老婆婆说了一段之后,妈妈也说著小女孩听不懂的话,两个人越说越急,像是在争论甚么,又像是在吵架,突然之间,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妈妈急速地喘著气,说的话小女孩又听得懂了,只是仍然不明白:“好,我没有话说了,只不过想等找到了女儿再说。”

老婆婆声音冰冷:“不必了,走掉了的女儿,那里还找得回来?”

妈妈苦涩地笑著:“再给我找一天?”

小女孩听出妈妈十分想见她,非常盼望能找她回来,可是小女孩是硬心肠的小女孩,她仍然躲著不动,不出声,她只是想跟著妈妈,想找到爸爸。

老婆婆又突然提高了声音,讲了几句小女孩听不懂的话,而且扬起她那鸟爪一样的手来,妈妈这时半转过身,望著山脚下。

山脚下是一个又一个的山峰,最远处,有著海水的奇异闪光,山谷中是浓郁的绿色,各种深浅不同的绿色融成了一堆。小女孩发现妈妈的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全身在发著抖,在这时,可以看到她的眼珠不再是冰,而且还有泪水在流出来  虽然令她难以相信,但那一定是泪水。

妈妈慢慢举起手来,老婆婆转过身去,奇怪的是,老婆婆的身子也在发著抖。

然后,妈妈一声长叹,扬起手来,盯著手上所戴的一只戒指。

那只戒指,小女孩印象十分深,当妈妈不是一动不动望著她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就一直愣愣地望著那枚戒指。

妈妈从来也不脱下这只戒指来,戒指看来没有甚么特别,而这时,她却脱下了那只戒指来,放进了口中,脸上现出苦涩无比的神情,用力咬了一下。

妈妈一口咬下时,发出了“卜”的一声响,老婆婆在那时,身子陡然转动了一下。妈妈突然笑了起来:“哈  ”

可是她只是发出了“哈”的一声,就没有了声音。她的口仍然张得极大,可是却再没有声音发出来。而且在转眼之间,在阳光之下,小女孩看得清清楚楚,妈妈的脸上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不但脸上,连手也是那样,成了可怕的青紫色。

而且,她的身子摇晃著,向著一边,倒了下去,

小女孩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却也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对劲。

不过,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即使是这样,她还是犹豫了一下。就在那一霎间,小女孩看到老婆婆的身子,慢慢蹲了下来,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著抖。

妈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虽然妈妈多半时间是一动也不动的,可是这时的一动不动,和平时的一动不动不同。

这时的不动,使小女孩想到了一个字:死。

小女孩叫了起来:“妈妈!”

小女孩一面叫,一面奔了出去。

  十、山顶上的妖魔

老婆婆还在向上奔,小女孩已经放弃了挣扎,她的拳头已经痛得红肿,以致当她想起,应该去抓老婆婆稀疏的头发时,她的手指已不十分灵活,无法达到目的。

小女孩还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她却知道妈妈的死和老婆婆有关,而老婆婆又一直在向山顶上奔去。山顶上住著一伙妖魔,那么,老婆婆是不是山顶上的一个老妖魔呢?

小女孩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害怕起来,老婆婆的后颈上也全是一叠一叠的皱纹,她甚至感到老婆婆的身上,有一股臭气发出来。

妖魔是会吃人的,叫人死就死。死亡对小女孩来说是十分模糊的概念,可是被妖魔吃掉,却十分清楚,那是把身体一块一块撕下来,放在嘴里嚼著;一块一块,生的有血,煮熟了有肉香,可是当煮熟了的肉,是自己的肉时,那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气味?

小女孩害怕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是妖魔,山顶上的妖魔,你是山顶上的妖魔。”

老婆婆甚么都不理会,仍然飞快地向上奔,小女孩的声音都叫哑了,但是她还是叫著:“别把我吃掉,别把我吃掉,放我下来。”

当她确切地感到自己会被妖魔吃掉之际,她实在十分后悔,不该偷上山来,不该偷偷离开妈妈,不该在妈妈上山来找她的时候仍然躲著,甚至在妈妈死了之后,她也不是立刻冲出来。

硬心肠的小女孩后悔了,不过,后悔总是于事无补的,她仍然被老婆婆背著,向山顶上飞快地移动著。她快被妖魔嚼吃了。

小女孩没有看到妖魔,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她突然之间甚么也看不到了。那并不是她的眼睛瞎了,她知道,而是她处身在一个极其黑暗的境地之中,所以甚么也看不到,她被关进了一间完全没有光线透人的房间之中,心中又害怕又焦急。是老婆婆把她关进去的,在快到山顶的最后一段路,老婆婆突然把她放了下来,她拔脚向山下冲去,老婆婆一伸手,她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小女孩再醒过来,人已在黑暗之中,听到外面有许多声响。有的声响,是人在走来走去,有的是人在吆喝和说话,可是小女孩却一点也听不懂吆喝和说话的内容,还有许多像是打铁一样的“当当”声。小女孩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山顶传说中那一伙妖魔的魔窟之中了。

除了是在魔窟中,甚么地方会这样黑暗呢?开始时,她蟋缩著,一动也不敢动,发著抖,等候妖魔来咀嚼她,把她的身体一块块吃掉,可是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倦极而睡,妖魔似乎并不急著行动。

而当她一觉醒来时,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甚么,狼吞虎咽吃了之后,她在黑暗中慢慢走动,知道自己的确是在一间房间中,房间一共有六面墙,是一个六边形。

妖魔一直没有来,不,妖魔终于来了。

  十一、小女孩是妖魔的同伙

小女孩终于知道,自己原来是妖魔的同伙。

既然是同伙,她自然也会说妖魔的话,她是慢慢学会的,开始的时候很难,渐渐就容易了,最后,她自然说得和妖魔一样。

她也知道,妈妈和老婆婆在山中,若干时日之前,用她听不懂的话在争吵,用的就是这种妖魔的语言,妈妈原来也是妖魔的一伙。

可是小女孩却十分寂寞,没有甚么人理她,一切全要靠她自己摸索,把她带来的老婆婆对她最好,可是也硬逼著叫她每天一动不动地坐上好久,好久。

所有的人  妖魔的外形,看来和人一样,只有一点点不同,就像小女孩、妈妈和老婆婆一样  都像是有甚么事瞒著她,她也不去深究。

不知多少日子过去,小女孩长大了。

小女孩偷偷把自己所住的地方,画了一幅图,房子的样子很有趣,离开了房间之外,若是对面遇上了人,若是两个人都不肯相让,就大家都无法通过。

在这样情形下,相遇的人,有时会打架打上很久,有时,其中一个会在另一个头上飞过去。

人自然不会飞,那是跳跃,跳得像飞一样。

(在这一段之下,是一幅平面图,就是一开始时白素要我看的那一幅。是在倒数第二页。)

(就是这一幅画,吸引我看完了所谓整个“故事”的,看到这里,只剩下一页了,自然急急再向下看去,不多久也就看完了。)

  十二、不是妖魔

小女孩越来越长大,她终于明白了许多、许多,可是她还是甚么也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带她上来的老婆婆快死了,这时,小女孩自然早已知道老婆婆是妈妈的妈妈,而妈妈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是一个比她更硬心肠的小女孩。

小女孩知道了许多,可是仍然有许多不知道。老婆婆告诉她,他们不是一伙妖魔,实实在在是一伙人,可是连小女孩自己,也不免在心中自己以为自己是妖魔。

小女孩知道了许多事。

小女孩仍然有许多事不知道。

小女孩长大了。

第五部  棺木的X光透视照片

看了这样的“故事”之后,只怕我和白素的反应是属于标准反应,因为实在不可能对这样的“故事”发表甚么实在的意见。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这算甚么啊,小说不像小说,剧本不像剧本,乱七八糟,简直有点不知所云,胡明怎么一看就知道那是在甚么地方发生的事?真是莫名其妙之至。”

白素态度比较冷静:“故事的本身,倒不算没有吸引力,也很容易看得懂。”

我摊了摊手:“试释其详。”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你也懂的,不需要我特别做一番解释。”

我十分认真地道:“不,我真的不懂,如果这个故事是一篇甚么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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