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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皇帝-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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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凤来见他说得蹊跷,越发不解,追问道:“谁的银子?”张瑞图将纸丸捧上道:“相爷看一眼就明白了。”施凤来展开见上面写着“王祚远”三个小字,认得是崇祯的御笔,暗暗替他惋惜,只一阵风沙,竟刮丢了一个阁臣。张瑞图见他出神,解释道:“当时风沙过后,大伙儿遍找不见,皇上声言各安天命,只授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周道登、刘鸿训六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内阁机务,只亏了他一人,其实那个纸丸并没有被风吹走,而是落在了一个秘密的所在。”

  “什么所在?”施凤来打断他的话,追问道。

  “相爷既然动问,请恕学生直言。当时落在了相爷的衣领之内。礼毕谢恩,纸丸从衣领掉出,落在相爷的袍脚边,学生在后面悄悄捏在了手里。”施凤来大悟,暗道:“怪不得觉得后颈微痒,怕在皇上面前失仪,不敢抓捏,原来是纸丸作怪。”张瑞图略停片刻,吃了口茶,哈哈一笑道:“可笑王祚远不惜四处举债,送了王永光十万两银子,求他会推列名,到头来竟是一场南柯大梦。”说罢将茶一饮而尽,拱手道:“夜将深了,相爷见召,还请明示。”

  施凤来道:“本想讨教逆党名录之事,不料却有意外之获,真是绝佳的饭后谈资。”

  “名录一事,皇上催得紧,理应急办,但此事关系多年恩怨,一时怕难撕扯得清楚。”张瑞图似觉失言,迟疑收住话头,将案上的龙井茶一嗅,放入袍袖,赞道:“果是好茶!”

  “果亭恁小心了,但讲无妨!东厂多少也会为咱留些脸面的。”施凤来宽慰道。张瑞图低声道:“此事无人愿意触及,学生只有八个字:能躲则躲,能拖则拖。请相爷斟酌。”施凤来心下暗自称是。

  腊月二十六是崇祯的寿辰,宫里朝外早已筹备万圣节,各宫眷忙着缝制各色的方胜葫芦,什么宝历万年、四海丰登、洪福齐天,喜气洋洋地到昭仁殿给皇上贺寿。

  万圣节刚过,便到了新年。因是改元头一年,为讨皇上欢心,整个皇城、大小衙门、有名的酒楼店铺商号装扮一新,花团锦簇。各宫殿门都贴满了春联,一样的泥金葫芦作底儿,上面写着吉、利、福、寿四字,煞是好看。

  正月初一,崇祯驾临皇极殿,接受百官四方贡使朝贺。入夜在乾清宫丹陛上燃放烟火,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一个个光华灿烂,绚丽多姿。初六开办灯节,这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日子,各衙门官署尽皆放假,直到十六日止,前后十天。乾清宫丹陛上安放七宝牌坊灯,寿皇殿五座方圆鳌山灯,高至十三层。各宫院都是珍珠穿就、白玉碾成的各色奇巧灯,料丝、羊皮、夹纱……各展奇巧。外三大殿、内三大殿也都悬挂数盏硕大的彩灯,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围以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尽显太平奢华景象。崇祯传旨,皇城玉漏莫催,金吾不禁,只在各宫门添设人员,群臣俱许入内看灯,各赐酒饭。皇城以外更是热闹,东安门外,已为九衢灯市,数条街道连成一片。白日为市,夜里放灯。每日天刚放亮,大小街道便到处涌动着人流,过了辰时,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入夜,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歌舞杂耍,箫鼓喧哗,笙歌彻夜。灯市口大街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一些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不惜一夜花费几百串钱,将那些垂了帘幕的彩楼整座地租了,观灯取乐。遍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梅花灯,雪花灯、绣屏灯、画屏灯、蟠桃灯、荷花灯、青狮灯、白象灯、虾子灯、鱼儿灯、羊儿灯、兔儿灯、雁儿灯、凤儿灯、犬儿灯、马儿灯、仙鹤灯、白鹿灯、金鱼灯、长鲸灯、鳌山灯、走马灯……一队队童子身着彩衣击着太平鼓,往来穿梭,从晚到晓,响个不停。

  崇祯严严地披了貂皮斗篷,戴了黄色云字披肩,教王承恩跟了步行随处走动,见宫眷、太监都穿了灯景补子蟒衣,成群作队地往来游玩,更有一些呼朋引伴,寻几个平日相得的知己备酒取乐,在班房中赏灯、饮酒、猜拳、行令、掷骰子、玩走马、斗掉城。

  崇祯耳听目见,心头也禁不住欣喜异常,却见太监、宫女成群地向后涌去,看一眼王承恩,王承恩忙回道:“万岁爷,奴婢听说田娘娘串扎了各色的花灯,争奇斗巧,惹得大伙儿都去看呢!”果然承乾门外挤满了人,王承恩正要上前开道,崇祯一把将他拉入人群,好歹挤到门边儿,只见永宁宫前的月台上灯火荧荧,月台正中高挂起一盏全用珍珠穿成的大灯,四五尺高,每一颗珍珠都有黄豆大小,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又缀着小珠流苏。四十九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悬挂四周,如同众星拱月,将永宁宫装点得广寒宫清凉仙境一般。崇祯暗笑道:“看来嫦娥也不落寞了,丹药也吃的,人间烟火也食的。”

  “这珍珠灯听说是田老爷自江南请名家订做的,花了不少的银子。”王承恩凑近耳边小声说。

  “的确不俗,宫里的匠作局怕是做不出的。”崇祯点头称赞,想到花了许多的银子,不禁皱了眉头,转身出来道:“坤宁宫、翊坤宫就不去看了,大同小异的,想必也是玩扔银子。”闷头回到乾清宫东暖阁。

  王承恩心知皇上在心疼银子,忙宽慰道:“万岁爷富有四海,时逢改元,自当更新气象,些许几两散碎银子换了欢乐,也没什么打紧处。”

  “富有四海?四海是大,可是天灾地荒民饥边患,哪里不用银子?户部曹尔祯派人稽核太仓、节慎库银,所存不过十万两,杯水车薪,如何够使?朕不得已怕要动用内帑了,那可是祖宗积攒下来的膏血呀!”

  王承恩见皇上有些郁闷,忙教小太监往火药房取来奇花烟火,兰、蕙、梅、菊、木犀、水仙……种类极多,崇祯取了水仙花点燃,烟火直上云霄,炸响后变幻成水仙花的形状,在清冷的夜空中熠熠生辉。崇祯便命众人一起燃放,登时四下响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

  新春已过,京师的二月依然是冰天雪地,没有一丝的春意。刮了一夜的北风,黎明时分尚未停歇,仍是一阵紧似一阵,呜呜作响。崇祯起来听得风声凛冽,才到乾清宫门口,只见天色昏暗,半阴半晴,已经升高的日头闪着淡淡的白光,更觉严寒,冷不可当,几个小太监进出着洒扫殿庭。头几天,崇祯就传旨预备着开经筵。他匆匆用了早膳,王承恩等簇拥着坐了暖轿,来到文华殿。

  经筵停废已久,此次重开竟是异常隆重。文华殿内摆设得十分齐整,御案上灯烛辉煌,香烟馥郁。孔子位前,金盘满贮时新果品,清酒香茶,金炉内燃着百种名香。崇祯在御案后坐了,知经筵官英国公张惟贤、首辅施凤来,同知经筵官辅臣张瑞图、李国普、来宗道、杨景辰,礼部尚书孟绍虞与侍讲官温体仁、王祚远、何如宠、吴宗达、黄士俊、成基命、曾楚卿、萧命官、姜逢元、叶灿、孔贞运、陈具庆、张士范、徐时泰、倪元璐、李若琳一律身穿大红袍,展书官江鼎镇、谢德溥、张四知、倪嘉善、黄锦、王锡衮、张维机、王建极则穿青绿锦绣袍服依次进来,行了五拜三叩头礼,东西站列。

  天气极寒,礼服并不甚御寒,讲官们都冻得脸色青紫,浑身不住抖颤,口噤难言,只是见有给事中、御史、侍仪官一旁督察,慑于被弹劾,不敢伸手跺足取暖,无法避寒。崇祯见了道:“依照旧例,春日讲筵不设明火。不过礼本人定,不必拘于成例。似这等严寒,嘴都要冻住了,岂是尊师重道之意?”转头向王承恩道:“查查是谁在此当差?”

  几句话说得众臣子耸然动容,满脸的感念之色,张惟贤含泪道:“皇上与臣等甘苦同尝,臣等感激得难以自持,就是天气再冷生出个冻疮,心里也是暖的。”

  施凤来听到冻疮二字,心下以为十分不雅,害怕因此召对失仪,忙哽咽道:“自古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祖宗成宪所以春日讲筵不设火,也是自有其深意,皇上推恩及于臣下,臣等感激涕零,求皇上不可以此罪及他人。殿内寒冷正是时时提醒臣等自警自励,不可恣意骄奢放纵。”

  “区区一节小事引出如此深奥的大道理,经筵未开,朕已受益匪浅了。理虽正如两位先生所言,只是礼既因人而设,自当随时而变,不可墨守了,所谓《易》一名而含三义,鼎故革新为其关键。百姓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到一事一物,大到治国平天下,莫不如此。今日若一味遵循旧制,终不成大伙儿嘴也张不开,话也说不出,只好干瞪着两眼面面相觑么!”一席话亦庄亦谐,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崇祯莞尔一笑,取热茶吃了一口,又道:“其实权变与贞守并不相悖,敬天法祖,效仿先贤,当取其精髓,学其风神,法其所以为法,不该陈陈相因,不知变通,蔽于古而不知今。譬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必能一扫沉疴,妙手回春。我朝自太祖爷即命人编纂《昭鉴录》、《永鉴录》,宣宗爷、代宗爷命人编纂《君鉴》、《臣鉴》,万历朝的首辅张江陵与文渊阁大学士吕和卿选遍了《帝鉴图说》,其意都在于此。”

  此时,阶下校尉已到各内官直房里寻来炭火,二十多个冒着暗蓝火苗的炭盆摆在殿上,众人登时觉得温暖如春,身子慢慢活泛开来,鸿胪寺官宣布进讲。讲官讲了《大学》、《尚书&;#8226;尧典》各一章,光禄寺送来酒饭。崇祯道:“先生们所讲启沃朕心,所得颇多。《尧典》章旨不外乎用人,所用得人,自然九族既睦,协和万邦。若所用非人,便会祸国殃民。就拿陕西澄城县来说,造反的王二不过区区一个贱民,聚众杀了知县张斗耀,至今啸聚山林,耗糜了几万两银子,影子也没见到。还有辽东更是多年难了之局。”

  施凤来见皇上面色沉了下来,忙道:“辽东局势不是一日所成,是因多年拖欠军饷所致,万历四十三年拖欠军饷达六十五万四千九百两,以后年年如此,没有足用之时,以致士气不振,屡战屡败。皇上践祚,即解发一百三十万两,可是往年亏欠一时仍难补齐,如今山海关内外守军缺欠军饷七十四万两,太仆寺马价银、抚赏银四万两,合计七十八万两,广宁地处前哨,欠饷七万两,辽东巡抚毕自肃已有本章来催,顺天巡抚王应豸又奏说蓟门缺饷六月,累积欠了四十三万两……若军饷充足,后金不过小邦蛮夷,自然不难剿灭。”

  崇祯冷笑道:“那样倒是好呢!十几年来,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地用了几千万两,堆成了山,却连失抚顺、开原、铁岭、沈阳、辽阳、三河、静远、镇江、海州、复州、金州大小七十余城。这些银子皇太极有么?可他却一举扫平了朝鲜,一步步南侵,都是花银子买的么?辽东打了多少年,胜仗不用数都算得过来,不就是袁崇焕胜了两次么?这样的边才如何不举荐,还教他赋闲在家?”众人心头一惊,眼前的美酒佳肴不敢多闻一下,一齐抬头望着施凤来。

  施凤来恭声道:“臣也看到几个保奏袁崇焕的折子,可一思虑先帝将他罢职,费黜不用,若贸然起复,实在怕伤先帝之明,这一踌躇就压下了。”

  “此事哪里会关涉先帝?都是魏忠贤一党所为,不必多虑!”

  “臣回去即刻命兵部起复袁崇焕。”

  “不必回去,眼下即刻办理。着袁崇焕为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任辽东经略……”崇祯沉吟片刻,改口道:“辽东已有巡抚一人,又有总兵三四员,经抚不和乃成多年的积弊,万不可重蹈覆辙。朕既起用袁崇焕,其事权当重。嗯!着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将辽东全交付与他便了。”

  “皇上,毕自肃现任辽东巡抚,孙国桢为登莱巡抚,若袁崇焕手伸得过长,他们二人难免会有怨言,恐于辽东恢复不利。”

  “若袁崇焕一心为国,他们该有怨言么?要真收束不住心性,有怨言朝朕来说。”崇祯起身,面色略微缓和一些,含笑道:“就这么办!先生们也辛苦了,用酒饭罢!”

  三月十八是周皇后的千秋圣节,周皇后不想铺张,传免命妇朝觐贺寿,只与宫眷们欢乐一日。崇祯陪着周皇后看了一会子戏,皇后见他不时出神,知道他心里想着政事,就暗推他一把,轻声道:“皇上繁忙,不必老是陪着臣妾了,有田、袁两位妹妹一起乐子就行了。”

  崇祯歉然道:“朕怕扫了你们大伙儿的兴致。”

  “皇上能抽出身来一会儿,也是臣妾的福分体面。只是皇上待会儿看不到田妹妹荡秋千,有些可惜。”周皇后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幽怨。

  “永宁宫的秋千架设好了?”崇祯转头看着田礼妃,田礼妃道:“三月三,荡秋千。今儿个可是都十八了,已经荡过多日了,皇上忙嘛!”袁淑妃也道:“臣妾的那些羽鸽每日在云霄里歌哨,皇上也听不到。”

  崇祯见她们三人神情哀婉,大觉怜惜,忙抚慰道:“春事方深,撤秋千架还有些日子,不必急于一时。鸽哨么……等忙过这几日,朕好生陪你们到西苑游春,那里也有秋千架,也放得鸽子。”不等三人再说,起身回了文华殿,喝了一碗银耳燕窝羹,忙着批阅案上那摞高高的奏折,见有不少弹劾施凤来、张瑞图的折子,便放在一边,留中不发,命王承恩进来道:“你到会极门传朕口谕,每日申时以后,凡不关系边警战事的奏本,一律不准投递。似这般奏折没甚紧要,徒劳心神。”他点指着放在一边的那些折子,闭上眼睛。

  王承恩答应道:“万岁爷既是劳乏了,先歇息养养神也好。”

  “朕岂能歇息,明日想必又是这样一摞。你下去吧!”崇祯睁开眼睛,直了一下身子。

  王承恩望一眼案上厚厚的奏折,迟疑着禀道:“万岁爷,有个南蛮子袁崇焕递了牌子急着要觐见,奴婢怕扰了万岁爷歇息,教他候着呢!”

  “才一个月的光景,他走得倒不慢。宣他进来吧!”崇祯面现喜色,挥手命王承恩快去。

  不多时,一个瘦小的汉子跟着王承恩进来叩拜,崇祯见他四十几岁的年纪,满面黝黑,风尘仆仆,颌下三绺长髯却一丝不乱,深觉有趣,问道:“你就是袁崇焕?朕早闻你连克建酋,常思卿家是何模样,如何竟是须长身短?。”

  袁崇焕奉诏进入紫禁城还是头一次,见识了皇家森严气象,想及皇帝威仪,饶是久经沙场战阵,也禁不住战战兢兢,心头乱跳,等进了文华殿,见崇祯年纪不足二十,面貌清秀,言辞温和,渐渐心安,不料皇上开篇问话却提及自己身材,实在大出意料,不及细想,叩头回道:“臣身材矮小不及中人,也怕令皇上失望,不胜惶恐。”一口夹杂粤音的官白,崇祯听起来颇觉吃力,见他直言以对,明白颇为忌讳,笑道:“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以红衣大炮惊死努尔哈赤,又击退皇太极,独提一旅,战守孤城,有此战功,必有过人之处,朕是想用你之长,并非取你之短。”

  袁崇焕悚然醒悟召对失仪,忙辩说道:“臣远处草莽,半生戎马,初次仰睹天颜,感激在心,以致言语无状,实在有失人臣之礼,求皇上格外恩宥。”

  崇祯含笑道:“平身答话。朕也喜你耿介。吏部报了你的履历,朕知道你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做过一任邵武知县,也是正途出身嘛!”

  “臣自幼喜战术兵法,不得已舞弄翰墨,考取了功名,但只做了半年的知县,便弃文从武,到兵部任职。”

  崇祯见他仍有几分窘迫,安慰道:“直言陈事,足见性情,朕不怪你。到京几日了?”

  “昨日才到。”

  崇祯道:“广东距京五千里之遥,驿站七十余处,限期四十日,你走了一个月零五天,不算慢呢!”

  袁崇焕禀道:“臣跪接了圣旨,即刻准备举家起程,尽心王事,不敢怠慢。”

  崇祯诧异道:“怎么,举家来京?为何要带家眷?”

  袁崇焕道:“臣自用兵以来,无不携带家眷,身家性命与兵卒共存亡,最能安定军心。臣接旨后,即雇船北上,二月底到了南京。不料江北大雪,天气严寒,结冰封河,漕运不通,臣心焦如焚,只好自小扬州弃舟登岸,将家眷留在后面缓行,独自骑了驿马,只身入京。不料风雪不止,道路湿滑泥泞,险些迟了。”

  崇祯暗自感动,破例赐了座,说道:“此次不必再将家眷带往辽东了,魏良卿的宅子朕已敕名策勋府,一直空着,你可暂将家眷安置。”

  袁崇焕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跪谢道:“臣以身许国,就是战死沙场,也难报皇上圣恩。只是臣此举已成积习,皇上即将辽东托付微臣,臣自当与辽东共存亡。”

  崇祯道:“你不必辞谢,等辽东恢复以后,朕再将宅子赏赐与你。”吃了一口热茶,又道:“朕听说你曾写过一个条幅,自叙心境,是如何写的?”

  袁崇焕一怔:“皇上竟也知道?”随即吟咏道:“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不知皇上所指可是这几句话?”

  崇祯点头道:“正是。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先国家而后私人,语出肺腑,豪气干云,兵部左侍郎吕纯如荐你只有十个字:不怕死、不爱钱、曾经打过,与你自家说的正相契合,看来你当得此言。有此气魄方可镇守辽东,看来众臣的举荐可谓得人。”

  袁崇焕听得热血沸腾,起身道:“臣既感恩于先帝,又得皇上知遇,万里奉召,敢不尽心?”

  崇祯抬手唤他坐下,问道:“一路情形如何?有什么见闻?”

  “今年江浙、湖广、南直隶及安徽凤阳龙兴之地收成皆可,粮价回落,百姓口粮无忧。闻说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仓储粮六百余万石,已满八成。只是四川大旱,南直隶多处州府泛滥成灾,常州府虫害严重,十月南京地震,庐舍民畜有所损伤毁坏。山东二十八个州县积雨伤禾,秋梁欠收,好在夏粮丰足,还不至于挨饿。臣沿途也未见到几个流民。”

  崇祯嘉许道:“毕竟做过知县,见识具体而微,看的都是紧要事,懂得体恤民情。治国之道不外乎吏治钱粮,粮食最为根本。”话锋一转又道:“千里走单骑,虽属听闻,倒也颇为条贯有理。朕听说你几年前曾单骑出关,探视辽东山川地理,军情防务了然于胸。朕登极未久,辽东战事时刻萦绕在心,你且说与朕听。”

  袁崇焕斜侧在凳杌上,听皇上提及辽东战事,神情极是激奋,两眼灼灼有光,缓声娓娓而谈。

  天启二年正月,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察,七品县令以上都要赴京述职,四品以上的高官在皇帝面前自陈功过,五品以下则由吏部尚书、侍郎、考功司郎中,吏科都给事中,都察院都御史或副都御史,河南道御史、协理御史考核。考核共有八法,查其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看其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年近不惑的袁崇焕冒着严寒,离开福建邵武县赶赴京师,通往京师的各路官驿迎来送往,热闹非凡。袁崇焕只带一个随从佘义士,快马入京,住在广东会馆。

  次日,早早穿戴齐整到吏部衙门等待传号,门房内已有数十人相互寒暄攀谈,吵吵嚷嚷,袁崇焕为官日浅,并不认识一人,独自步入庭院,当值的校尉见他身着七品文官鸂鶒补服,不加阻拦。袁崇焕穿过一个小小的垂花门,里面又是一个庭院,却见一架粗大的古藤,枝桠虬曲,如一面屏风挡在堂前,被风吹得呜咽有声。袁崇焕见藤条蔓延长大,想是百年前的旧物,便围着古藤转了一遭,见藤下隐隐录出一方刻石,蹲身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刻满了核桃般大小的楷字,笔法严整,竟是一篇《古藤记》,说明古藤乃是江苏长洲人吴宽在弘治六年所植,屈指一算,果然已百年有余。古藤犹在,只是那植树人不知埋骨何方,袁崇焕感叹良久,向里面一望,见四下都是部曹的值房,不敢再入,返身欲回,却听北首的司厅有说话声随风传来,隐隐听到似是在议论时局,说努尔哈赤亲统大军开赴辽河,业已攻下了镇武堡,广宁岌岌可危,不由既惊且忿,想要排闼而入,问个究竟,又知道身在吏部,不敢造次,闷闷地转回门房,不想县令们也在谈论广宁战事。

  一个黑胖的汉子忿忿地说:“辽东军败在轻敌,所谓骄兵必败,王大人本不知兵,又将后金兵马视若无物,如此用兵,直似儿戏,焉能不败!说什么不久将一举荡平辽阳,皇上可在仲秋之夜高枕而听捷报,好大喜功,都是放屁!如今镇武大营已溃,广宁危在旦夕,广宁不守则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则京师动摇。可惜了十三万雄兵,一百二十余万两的银子怕也要打了水漂。”

  旁边一个清瘦文弱的县令道:“年兄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其实也不尽然。镇武堡虽失,但西平堡未败,我军主力尚在,仍可一战,只是战法如何尚需斟酌。”

  袁崇焕听得性起,拱手道:“两位兄台高论,令人茅塞顿开。弟有一言,还望指教。”

  两位县令一齐道:“不敢不敢,洗耳恭听。”

  “弟以为广宁失在经抚不和,熊经略力主在一个守字,而王抚台着眼于一个战字,自然号令不一,难以调兵遣将,如此进退失据,怎么能破敌制胜?”袁崇焕目光炯炯,瞬息之间,纵论天下大事,隐隐生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清瘦县令本来也大觉有理,只是在众人面前突被驳论,心中不免暗自悻然,干笑一声道:“兄台出言高妙,令人佩服。依兄台之意,是战好还是守佳?”

  “战有战的道理,守有守的方略,不可强分高下,只要运用相宜,都可痛击建州跳梁,光复我大明河山。”袁崇焕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慷慨激昂,门外有人大叫道:“不想岳武穆重生了。”

  众人循声看时,门外大步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人,三十岁出头,面皮白净,略有髭须,门边一站,恍若玉树临风,拱手施礼道:“老先生所言,令人感奋,学生愿闻其详。”

  袁崇焕见此人身着獬豸补子服,看不出品级,但知是监察风宪的言官,不敢造次,忙还礼道:“崇焕肆意放言,不想惊动大人。崇焕以为战与守本可相通互用,不可截然而分。建虏马快箭利,习于野地浪战,驰突骑射,倏忽而来,飘然而退,此其所长,我军若战,当深掘壕沟,高筑城墙,固若金汤,以为屏障,等他来攻,再以佛郎机火炮、火箭、木石痛击,切不可轻易出城而战,以我所短比其所长,建虏久攻不下,自然不敢深入。若论守则较为容易,深挖洞,广积粮,将全国的财力物产聚在广宁、锦州、大凌河、小凌河、右屯诸城,屯田养战,复兴商旅,招徕四方流民,以图长远。建虏所据辽东弹丸之地,物产财力如何能与我大明万里江山相比,对峙消耗,不出数年,建虏势必兵疲财竭,不能南进一步。”

  众人听得暗暗点头,那青年却不置可否,一把将袁崇焕拉了走入庭院,低声道:“学生河南道御史侯恂,此次奉旨大计天下官吏,皇上密诏举荐知兵可用的边才。方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先生回去可将方才所言写成奏折,学生代为举荐如何?”

  袁崇焕躬身谢道:“卑职虽寄身士林,但性好谈兵,平日遇到自边疆回乡的老校退卒,便备些酒食请教边塞守战事务,因此知晓一些山川湖海之险,也明白不少行军用兵之策,常以边才自许,平生宿愿是想投笔从戎,立功边疆,如今年已四旬,两鬓将白,却报国无门,令人浩叹。若侯大人能教崇焕奔赴辽东,实在感激莫名。崇焕必当捐躯报国,死而后已。”说着竟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一旬之后,袁崇焕升迁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官居六品,准予回籍探亲后赴任。想起进了兵部,袁崇焕感到不久既可奔赴前敌,极是兴奋,独拥被衾,听着窗外呼啸的朔风,遥想辽东的战局、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心潮起伏,辗转难眠。四更时分,悄悄起来,并不惊动佘义士,背了一把宝剑,牵着那匹白色驿马,出了德胜门,向西北急驰。将近晌午,出了金山岭北古口、司马台长城关隘,便已到了关外。

  袁崇焕住马回首眺望,四处峰峦叠嶂,山势险峻,宛如壁立,仅有数丈缺口可通,砖砌的城墙顺着山脊起伏连绵,三十余座敌楼高耸群峰之上,关山苍莽,离家惜别之情油然而生,下马啃了些干粮,在山脚的溪边砸冰取水,略喝了几口,牵了马匹,沿着长城向东北缓缓而行。一连数日,白天查看地形,取出兜囊中的炭条绢帛图画标识,夜里围火而眠,思想行军布阵之事。

  临近三月,天气渐暖,河边溪头隐隐泛出一丝绿意,远处的山林笼罩着一团团浅蓝的氤氲,袁崇焕骑在马上,看着西坠的落日,计算着出关的日子,忽然听到一阵歌声远远传来,关外人烟本来稀少,袁崇焕一路上又多走的是人迹罕至之处,骤然听到人声,格外欢喜,倾耳细听,却是一首古曲: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

  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词意高远,境界苍凉,曲调沉郁,山峦回响。袁崇焕不禁触景伤情,思古忆今,浩叹不已,纵马上前,转过一个山弯,见峦坳深处竟有一大群的绵羊,一个须发斑白的老翁挥动长鞭正将羊群赶下山来。

  袁崇焕下马待老者来到切近,高叉手施礼道:“老丈方才一曲清歌,听来不胜惆怅。晚辈依稀记得此曲乃是元人张养浩所作,慨叹兴废,缘事而发,听来令人落泪。老丈既能唱得此曲,如何隐居僻乡,与羊群为伍?”

  老翁上下打量袁崇焕,见他满面风尘,衣着显然多日不曾浆洗,袍角还有一些被山上荆棘刺破的小洞,知道他长途跋涉而来,并不回答,翻一下眼睛,淡声问道:“后生家哪里来哪里去?”隐含机锋,好似佛家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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