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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时代-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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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歌立起眉毛,便要出去呵斥,兰芽连忙摇手,凝眉细听,只听一个婆子说道:“如今京里已嚷嚷动了,说太子殿下打了包票,要砍阿合马的人头呢,你快叫你那个什么表弟早做打算吧!”

    另一个婆子叹道:“他哪里肯听人的劝?也难怪他,在那里做个管马厩的头目,比旁人府上的管家还赚得多。”

    “此一时彼一时,原来只管多捞,现如今眼看山倒水干,还不及早抽身?”

    “那里的人,都是个侥幸的心思,盼着薛禅汗不理会太子呢。阿合马受宠这么多年,跋扈了这么多年,薛禅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兰芽听到这里,不由抿紧了嘴唇。

    婆子压低了声音:“可是呢,我听人说,阿合马一晚上要十个漂亮姑娘相陪,是不是真的?”

    另一个啐了一口:“十个?一百个怕都说少了。我表弟说:那里的漂亮女人,连皇宫都比不上。他就亲眼见过一个,是汉人,身子跟柳枝儿似的,脸蛋儿跟桃花似的,说出话来跟小鸟儿似的……”

    先头婆子性急问道:“怎样?”

    “怎样?进府好几年了,大人还没顾上用哪!”

    听话那婆子牙疼似的吸了一口长气。

    “光是各地父母官儿献的美人儿,就不知有多少。听说有个河南的龌龊官儿,连妻妾、闺女、儿媳、姊妹,一股脑儿全献了阿合马,第二日就晋升了!”

    “皇天菩萨!”

    兰芽猝不及防,只听得脸上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气、还是吓,急急向冬雪使了个眼色,见她匆匆去了,才喘过一口气。待回过心思来,愈觉忧思更甚。

    却说那阿合马荒淫贪暴,忽必烈自然不是没有耳闻。但此人委实有几分歪才,极能敛财——

    中统元年,中书省奏准印造纸币——中统元宝交钞,以丝为本,以钱为准,分为十等,一千文钱可换一两交钞。至元九年以前,中统钞印行量每年不过十万锭。等到阿合马独掌财权,至元十二年一年就印了一百九十万锭,使得朝廷大发横财。

    他又屡兴理算,逐年核查清算诸官府所有出纳财务,从中大肆征括钱财。加上巧立名目,年年增税,茶、烟、酒、醋,买、卖、租、赁,无不要税,甚至死人也要征税,名曰:丧葬税。

    ——忽必烈与阿不里哥争位、兴建大都、灭赵宋、平叛西北东北诸王、分赏将士幕僚……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银钱,他又好大喜功,胸中宏图霸业,亟待铺排,也实在少不得阿合马这样一个人在。

    况阿合马的出身乃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才打底,人后再怎样张扬跋扈,在忽必烈与皇后面前仍旧是一副奴才相,殷勤温存,伺候得忽必烈身心舒坦,因此一时半刻也下不了杀他的狠心。

    那日“先声茶坊”之事,转眼间就惊动了忽必烈,还没等真金与安童见驾,阿合马已先闯进宫来——指天誓日,说是得罪了小人,受人构陷。又在忽必烈面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只说:我不是惋惜性命,但从此后再不能伺候主子,死也不瞑目!

    忽必烈明知他惺惺作态,因此一顿怒骂将他赶了出去,但等到真金赶到紫檀殿,忽必烈仍板起了脸,点着他的鼻子痛斥,斥他不像个稳重的储君,倒像是三岁孩童,说话不知轻重前后、不分场合、不懂谋略,只是一味冲动,置家国无地,置老父于无地!

    安童见忽必烈盛怒,膝行两步,欲待开口。真金跪倒在地,痛呼了一声“父亲”,叩头说道:“您不在场,不知黎民之激愤……”但话音未落便被忽必烈厉声打断:

    “休要跟朕提什么黎民百姓、孔孟之说,让孔丘坐在朕的位子上,只怕他连一天也撑不下去!治国需用权术、刑名,像你一般空怀妇人之仁,为着几个贱女人的性命、为看了一个酸丁文人乱编的杂剧便要诛杀国之栋梁——朕看你是昏了头了,教姚枢、窦默、许衡这些汉人教得愈来愈软弱糊涂,愈来愈像个草包!黄金家族骨子里那点儿豪横狠辣,到你这里已半点不剩,都拿去喂了狗了!”

    忽必烈气得狠了,在榻上捶胸顿足,把儿子说得一文不值,说到激动处,挥起了拐杖要打,被闻声赶来的皇后死死挡住。察必皇后一手拉着丈夫,一边回头怒骂儿子:

    “糊涂东西,还不快出去!你要气死你父亲么!”

    真金跌跌撞撞奔出殿外,扶着朱漆的殿柱喘息了良久,末了大喝一声,狠狠一拳砸在柱上。

    次日早朝,圣旨下:太子真金听信谗言,受人摆布,出言不谨,致使人心惶恐,朝堂不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教辅不善,无功有过,各罚俸半年!

    朕春秋已高,国事多赖诸卿,百官在其位,则需谋其政,若有以轻慢之心事君,尸位素餐甚或欺君枉法者,一体惩治,绝不姑息!

    这道旨意一下,文臣武将,无不在心里嘀咕:

    “窦娥冤”一事如今人尽皆知,但旨意中含糊其辞,无一字指实,已属蹊跷;而薛禅汗雷霆之怒,听闻不是皇后拉住,险些棒打太子,可最后竟然全无惩处,只轻描淡写地罚了师傅们的俸禄,始作俑者关汉卿、珠帘秀等人,竟无半字提及;而欺君枉法云云,分明更非指责太子,而是另有其人!

    这里官吏们议论纷纷且不提,待消息传回相府,兰芽听茶花鹦鹉学舌将忽必烈的旨意背了一遍,心中也是纳罕,不知这位文治武功、又残暴嗜血的帝王,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但为真金提着的那口气,却终归是放下了。

    相府上下为安童捏着一把汗,至此也都欢喜起来——安童陪着真金,微服而入勾栏观剧,又素来与阿合马不睦,针尖麦芒、水火不容,但薛禅汗袒护阿合马,至怒责真金,却并未牵连于他,实在是侥幸。

    钟樱是个不问外事的人,一时欢喜无地,张罗着叫小厨房备办美酒佳肴,等丞相来了好好庆贺。那边兰芽却带着九歌、冬雪,静悄悄出府去了。

    她留下茶花,吩咐钟夫人若问起,便回说是往报国寺赏花。

    出了相府,九歌问道:“姑娘,咱们果真去报国寺么?”兰芽“嗯”了一声道:“在家时就常听说大都报国寺的茉莉花甚好,这几日心里乱得很,在屋里一刻也坐不下去,到外头走一走,或许好些,走罢。”

    三人并未惊动相府诸人,自行在街上寻了三乘小轿,径往城南报国寺去。
正文 81第八十一回
    华庭姚述尧有一阙“行香子”词咏茉莉云:天赋仙子,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是水宫仙,月宫子;汉宫妃。

    姜夔则感喟称: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茉莉开在盛夏;清香无俦,最能解暑气。报国寺以花名;又因茉莉花瓣向晚才开;因此晚霞初上时,游人最多。

    兰芽带人来时是在清早,寺内并无多少俗客,正合了她消散爱静的性子和心事。

    她遣开两个丫头,独自在花间停停走走,一株株遒劲的老枝慢慢看过去,却连花苞是单瓣、双瓣也没分辨出来,一颗心飘飘摇摇,不知飞向了哪里,更全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这一行人静悄悄地并未张扬,但寺内和尚见她们举止不俗,衣着考究,便遣人来问,可要在寺内用素斋。

    九歌、冬雪不敢自专,隔着几树花枝呼道:“姑娘,可要在此间用午饭么?”

    兰芽回头看见了知客僧,先时恍恍惚惚的神情忽地变作专注,稍做迟疑,拨开花枝走了过来,向那僧人施了一礼。待直起身来,却又咬住了嘴唇,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九歌看她神情奇异,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只觉不妙。

    知客僧是见过世面的,有礼貌地合掌问道:“女施主若在此间用斋,小僧便去厨下吩咐,若是不用,寺内茉莉正盛,请三位女施主随意随喜。”

    兰芽挥了挥手,两个丫头满腹狐疑,退开了数步。

    “师父!剪断头发,果然便可剪去烦恼么?”

    知客僧微微一怔,却并不十分惊讶,低头合掌道:“女施主差了。‘除却烦恼须无我,各有前因莫羡人’——剪发留发,出家在家,都是一样的。”

    “那师父你,为何出家呢?”兰芽问得直白,已算失礼。

    那僧人却并不在意:“我辈僧人,出家为的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并不为除却一己烦恼。”

    “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兰芽喃喃念了几遍,说道:

    “小女子听闻,东汉时,明帝夜梦金人飞行于殿庭,相貌庄严,遍体金辉,次日上朝便询问群臣是何征兆。太史答说金人便是佛陀。明帝遂遣使者一十八人西去天竺,访求佛道。”

    僧人讶异地看了兰芽一眼,愈发摸不透她的来历,只得点头称是。

    兰芽话锋一转:“从明帝到如今,少说已一千余年,然则直至今日,世上仍有无数如小女子这般受苦之人,敢问师父,这‘普度众生’四字,何由见得?”

    那僧人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女施主所言极是。然则佛光虽广大灿然,若要普照大千世界,终非须臾之间便可一蹴而就。也正是为此,大愿地藏王菩萨才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辈僧人,也才稍有用武之地啊。”

    “这么说,我若是生在千年万年以后,地藏王菩萨也成了佛的时候,可该有多好!”兰芽轻轻道。

    知客僧见她不再纠缠,舒了一口气,顺手一指身侧一支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向兰芽慢慢道:“女施主不必烦恼,请看,这花开得多么好!”说完,低头念了句佛号,转身去了。

    知客僧前脚离开,九歌后脚就赶了来,拉住兰芽急急道:“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再生什么害人的念头,跟个和尚哪有许多话说,你可别……”

    “适才和尚已说了,出家在家,都是一样,都离不得烦恼。我不出家,你放心。况且,要出家,也该寻尼姑庵才是啊。”兰芽苦笑。

    九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走一步退两步回到冬雪身旁,仍留下兰芽一人身处花海。兰芽扶着花枝痴痴地想:若是剃了头发,不知是什么样子……

    正午时分,寺中游人渐渐多起来,兰芽神思恹恹地,欲待返回,忽听得前面一处凉亭中有人说话:

    “为了他,你连命也不要了,还说没有瓜葛?”

    “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关汉卿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他自有妻子,夫妻感情十分深厚,与我不过是志同道合,一处演剧罢了,别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亭中是一男一女,女子身段苗条,一身青衣,正是珠帘秀;对面的男子,却是卢挚。

    原来是他们!唉,这世间多少伤心纠缠,都打一个情字上来!兰芽摇了摇头,正想避开,却听卢挚提高了嗓音道:

    “有妻子又怎样,我也有妻子,还不是……”

    话没说完,已被珠帘秀哭着打断:“你自然是有妻子的!你有妻子,还来招惹我做什么?你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就是了……”

    “好了好了,你哭什么?”卢挚有些慌张:“我不是正想法子么!唉,她说了,要纳妾,一百个也不管,但……但你这身份……她咬住这一条不松口,又有母亲在上,我实在是,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啊。”

    珠帘秀忽然不哭了,她抬头定定瞧着卢挚道:“一生为优伶,三生不得脱!活不能进家门,死不能入祖坟!是不是这些话?何况我是先做娼妓,再做优伶?”

    “不是,不是!”卢挚连忙摇手

    “如何不是?这是我哥哥说的。前日我回家,想看看娘,他不许我进门——处道,我这个身份,几辈子也翻不过来,咱们,好合好散罢!”

    卢挚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似在赔不是,说好话。

    兰芽悄悄走开,回思当日季瑛祖母做寿,珠帘秀手捻梅花,带着一群艳妓大闹郑府的前事,只觉得恍惚。季瑛清秀的相貌也在眼前浮起,似乎消瘦了许多,双眼朦朦胧胧地瞧着她。

    忽然,身后卢挚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语气已有些不耐烦:“我请你来这里,说的是那关汉卿,你休再扯上这些!我只一句话: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千方百计非要惹出祸端来,你再整天跟着他,只怕哪天小命儿都保不住。”

    珠帘秀冷冷道:“他自然是自己作死,哪比得你机灵敏捷,早早地认了蒙古主子,从临安到大都,一般地锦衣玉食做主子。”

    卢挚大怒,用力一挥胳膊,袖子直甩到了珠帘秀脸上:“不识好歹!”

    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将珠帘秀一人扔在了亭子里。

    珠帘秀蹲□子,似乎在地上捡起了什么,放在眼前端详良久,手一松,一件极小的物事映着日光跌落在地。她用帕子捂住嘴,跌跌撞撞去了。

    兰芽不由自主走到亭中,四下看了看,见一粒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地上,竟与自己今日戴的那一副是一样的。她心想:这是卢挚挥袖子时打落的,并未损坏,可她伤起心来,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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