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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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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民带笑地望着这张堆满笑容的脸,他那点怅惘的感觉被黄妈的笑声赶走了。他现在有的只是幸福的感觉。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椅子上,故意开玩笑地说:“你说接二少奶,没有人做媒,新娘子在哪儿还不晓得。黄妈,你是不是想给我做媒?”
“二少爷,你不要骗老黄妈了。你还要人家做媒?新娘子不是就在眼前?哪个不晓得她?哪个不喜欢她?二少爷,你快点打定主意。早点把二少奶奶接过门来,免得变卦。今天我真替你们担心啊!你接了亲,成了家,老黄妈甘心情愿服侍你们一辈子!我今年虽说上了六十,不过骨头还很硬;只要人高兴,心里痛快,做到七十八十都不会睡倒吃白饭。”黄妈说着,高兴地笑起来。
觉民吹了两声口哨,自己也笑了。他说:“你好象什么事情都晓得。我也不骗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对琴小姐讲这种话。她会生气的……”
黄妈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觉民,打岔地说:“二少爷,你呀,你太小心了。我起先在三小姐屋里头就悄悄地跟琴小姐说过了。她一点也不生气,她就是笑笑……”“她说了什么话没有?”觉民不等黄妈说完,连忙问道。
“她就说了一句:‘你去跟二少爷说,我不晓得。’二少爷,你们的心事老黄妈不会不晓得。老黄妈不怕挨骂,还要跟太太讲。二少爷,我就是因为有你们两个人才肯在公馆里做下去。不然我早就回家去了。我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前天又来接我回去。我不是舍不得公馆里的浑水,我是舍不得你们罗!我看不到三少爷,看到你同琴小姐也就高兴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眼睛里包了一眶泪水。
“黄妈,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好意。”觉民感动地说。“你不肯回家,我们将来就请你给我们管家罢。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一路出去?”最后的一句问话是他顺口说出来的。“二少爷,你们还要到哪儿去?”黄妈睁大眼睛惊疑地问。
“去找三少爷好不好?”觉民含笑说。
黄妈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们走了,姑太太一个人怎么办?她肯放琴小姐走吗?”
觉民收敛了笑容。他想了想,就说:“我不过随便说说。要走也实在不容易。”
黄妈忽然叹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其实走开也好。不过不要走得太远。象钱姑太太那样到宜宾,不然就象李亲家太太那样到嘉定去。姑太太也好去。只要你们不嫌弃,你们走到哪儿,老黄妈也会跟到哪儿……”
“你们走哪儿去,不要忘记我啊!”一个熟习的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黄妈的话。觉民马上站起来。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这时候他多么渴望见到她!虽然他跟她分别不过三四个钟头。
琴含笑地走进来。黄妈看见她,就说:“琴小姐,我正在把你的话讲给二少爷听,你自家就来罗。”
琴脸上红了一下,但是过几分钟她就谈笑自如了。她说:“黄妈,你尽管说下去,我不打岔你。”她就隔着方桌在觉民的对面坐下来,又客气地指着放在方桌另一面的方凳对黄妈说:“你也坐下罢。”
黄妈连忙说了两句道谢的话。她看看琴,又看看觉民,忽然高兴地笑了两声,接着说:“我把话都讲完了。你们自家讲罢。我走罗。你们要吃茶只消喊一声,我就送来。”她又看了他们两眼,也不等他们再说什么,一个人低声笑着,摇摇晃晃地走出房去了。
“不是说翠环她们请你在花园里‘消夜’吗?怎么你一个人又出来了?”觉民兴奋地问琴道。
“本来三妹还想多耍一阵,四妹却担心五婶发脾气,想早点出来,我觉得累,”琴两眼发光地望着觉民说;“而且我很想见到你。我要三妹在她屋里等我。”她微微地笑了两三声,又说:“我看见你,我满意了。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我刚才真想见到你。”她不霎眼地望着他。
“我也是这样,”觉民点了点头说,“也许就是因为今天那件事情。”他站起来,走到先前琴指给黄妈坐的那个方凳前坐了下去,这样他跟琴离得更近了。
他把两只肘拐都压在方桌上,向着琴略略伸过头去低声说:“琴妹,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我先说,黄存仁后天要到重庆去。”
“他去做什么?怎么早没有听见你讲起?”琴惊讶地问。
“你不要急,等我慢慢讲。”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换过话题含笑问道:“你明天不走了。你说过明天亲手做菜请我‘消夜’,算不算数?”
琴温柔地笑起来:“当然算数。”她充满爱情地小声说:“为了你我还有什么不肯的?”然后她又催他:“你说有好多话,快说嘛。说不定三表妹等不得又会跑来找我的。”
“我说,我说,”觉民感激地笑了笑。
琴在高家住了两夜。她回家第二天就发烧,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她因病不能够参加《利群周报》两周年纪念会。那天觉民去得早。他到报社的时候,社里还只到了张惠如、方继舜几个人。
“蕴华还不能够出来?”张惠如看见觉民一个人走进来,便问道。
“她的病好了,不过还没有完全复原,她母亲不肯让她出来,”觉民含笑答道。
“真不凑巧。偏偏走了存仁,病了蕴华,”张惠如带点扫兴的神气说。
“不要紧。我会把一切事情讲给她听,”觉民顺口答了一句。他抬起头到处看了一下,又在屋里走了一转。这是他们新搬过来的双开间的铺面(就在旧地址的隔壁)。房间宽大。当中那张餐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正中放一瓶鲜花。餐桌的四周安了许多可以折拢的掎子。刚刚粉刷过的白壁上有好几幅各国革命家的肖像,都是从一本叫做《世界六十名人》的大书上抽出来的。张还如站在一个凳子上,正在用图画钉把它们一幅一幅地在壁上钉牢。靠壁,一边有两个书橱,另一边放着两个茶几和三张靠背椅。靠里有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小屋里面有两张小条桌,还有一个文件柜。方继舜正俯在一张条桌上写字。另一张条桌上堆了一些文件。角落里还有两堆刚印好的小册子。
这些新气象便是他们几天来辛劳的成绩。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表示年轻人的热诚、勇敢、信赖、大量(无私心),以及他们的创造的冲动。这里似乎是一个理想的家庭。在这里有的是和睦,有的是亲爱。共同的信仰把他们系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灵深处。大家最敬重、最宝贵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们能够以赤心相见。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大家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这是觉民常常感觉到的。这个感觉给他带来过许多次衷心的喜悦。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时的扫兴终于被这样的喜悦驱散了,而且他在喜悦以外还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这是一个庆祝的日子,也可以说是酬劳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种了两年的人现在见到他们的收获了。程鉴冰来了。她的脸上仿佛闪耀着春天早晨的阳光,她带着清新的朝气走进来,带笑地夸奖道:“你们弄得真好!我还怕你们来不赢!”她看见觉民,特别亲切地对他笑笑,接着又关心地问道:“怎么蕴华没有来?我想找她谈谈。”“她的病还没有全好,她母亲不让她出来,”觉民答道,这一次他没有扫兴的感觉了。他带着温和的微笑招呼程鉴冰。他想起了黄存仁那一晚对他说的话,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请你哪天到她家里去耍。”
“我过两天一定去看她,请你转达一声,”程鉴冰兴奋地含笑说。她会意地看了觉民一眼。
“鉴冰,你这两天怎么不来帮忙?我们都忙,你却躲起来,你应该受罚!”张还如刚从凳子上跳下来,得意地看了壁上那几张肖像,便转过头来带笑地抱怨程鉴冰道。“这几天我家里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实在逃不出来,”程鉴冰红了一下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又把眼光转到张惠如的下颔突出的三角脸上,忍住笑对他说:“我前几天出来过。我走过你那个裁缝铺,看见你穿着黄袍坐在长板凳上,俯在案上缝一快布片。你的头差不多要挨到布上了,所以你没有看见我。你真像个裁缝徒弟,不过衣服有点不对,你这件黄袍就应当脱掉。
我想跟你说话,又怕你不方便。”她抿嘴笑笑,又说:“我怕你的师傅会干涉你,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不然我会托你代我请假。”
众人笑了起来。张惠如含笑说:“请假?你又太客气了。还如不过跟你开玩笑,你就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大套。我们没有人会怪你的。说起请假,我今天倒向师傅请了假。我的眼睛近来渐渐不行了,不然我怎么前天会没有看见你?我就要去配眼镜。”“惠如,我哪天来看看你做裁缝的情形,”觉民忽然大声地对张惠如说。他不是在开玩笑,却是在说钦佩的话。
“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么好看!”张惠如和气地哂笑道。他随便伸出左手给觉民,笑着说:“你看,我这只手就跟你们的手不同!”
大家都伸过头去看那只手,头、二、三,三根指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痛吗?”程鉴冰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现在不痛了,”张惠如平静地答道,“这是我自己手艺‘温’。”过后他又指着他的弟弟打趣道:“幸好还如没有去学剃头匠。不然,我们里面总有几个人的头会给他割破的。”
“你乱说。你不信,我现在不要学,就剃给你看看!”张还如笑着辩道。
方继舜放下笔从小屋里出来。他着急地问张还如道:“怎么陈迟、汪雍两个人还不来?我担心纪念刊还没有印好。”他又跟程鉴冰打了招呼。
“不会的,我昨天下午去的时候,正看见上版,今天不会没有,”张还如答道,他觉得方继舜的担心只是过虑。
“陈迟向来来得慢。今天他还要约汪雍一起到印刷所去,当然不会就到的。现在还不到十一点钟,”张惠如在旁边插嘴道。
“那么不要说闲话了。我们还是快点做事罢,等一会儿别人就会陆续地来了,”方继舜带笑地催促道。他又问张还如:“你的报告弄好没有?”
“我昨晚上熬到半夜两点钟,一口气就把它弄好了,”张还如高兴地答道,在他的塌鼻头上面两只圆眼睛发亮地霎动着。“不过我还要改动几个字,”他加上了这一句,便走进小屋去了。
“觉民,你来帮忙,我们去把里面一张条桌抬出来,”方继舜对觉民说,他又指着门口的一个空地位:“条桌应该放在这儿,好摆签名簿。”他便同觉民进去把条桌搬出来在适当的地点放好了。
众人不再说闲话了。大家热心地做事情。程鉴冰揩干净茶杯和碟子。方继舜找出签名簿放在条桌上,又回到小屋里去写秩序单。觉民进去整理堆在地上的小册子。张惠如拿了一张单子出去买点零碎东西。
“来了,来了”汪雍的声音先从外面送进来。随后他的面孔也出来了,他和陈迟两人跑得气咻咻的,每人手里抱了几叠报纸。他们一进层就放下报纸。汪雍把他手里的报纸往条桌上放,陈迟的报纸却放在餐桌的角上。
“陈迟,你小心点,刚印好的报纸脱墨,看把新桌布弄脏了,”程鉴冰连忙干涉道。
陈迟笑了笑,就捧起报纸,打算走进小屋去。
“给我一张,”程鉴冰说,便伸手去拿报纸。
“到底来了,”方继舜高兴地说,从里面出来迎着陈迟。他等程鉴冰揭了一张去,便把那几叠报纸接过来,当作宝物似地抱进小屋去了。
众人中间做完了工作的便拿一张报纸来读。后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了一份纪念刊。他们仔细地读着,一个字也不肯遗漏。有的人还低声念出一些字句。渐渐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满意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使这些脸显得更年轻,使这些眼睛更加灿烂。
张惠如捧着好些纸包进来。他看见这个情形,也忍不住笑了。他问道:“怎么大家都在看报?就没有事情了?”
“你还有什么事情给我们做?”程鉴冰含笑问道,抬起头看了张惠如一眼,又埋下眼睛去读手里的报纸。
“继舜,如何?我说今天一定有,自然不会错,”张惠如对方继舜得意地说,便把买来的东西拿进里面去。
“还如,你来,我把账算给你,”张惠如把东西放在书桌上,在里面唤他的弟弟道。
张还如拿着报纸走进里面去。程鉴冰也跟着进去了。她对张惠如说:“你买了些什么点心,拿给我,等我来装碟子。”张惠如指给她看。她捧起纸包,拿到外面,把它们一一打开。是些花生、瓜子、糖果、点心。她把碟子全装满了,纸包里还有剩余。她把碟子在餐桌上摆好,又将剩余的东西包好拿回小屋里去。方继舜提议出去吃饭。这是适当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不过程鉴冰是吃过饭来的。张惠如便说:“我也不去,我买得有鸡蛋糕。那么你就同我留在这儿看房子。”程鉴冰点头表示同意。方继舜、高觉民几个人有说有笑地沿着走廊出去了。
张惠如坐在餐桌前一个凳子上,闲适地望着栏杆。他听见楼板上咚咚的响声渐渐地去远了,便掉过头去看程鉴冰。她正站在墙边茶几前看钉在墙上的肖像。他唤道:“鉴冰。”她把眼光从肖像掉到他的脸上。
“你毕了业了,家里对你怎么样?”张惠如好意地问道。
“你想她们还有什么好主意?”程鉴冰微笑地说,“我祖母同我妈就想把我关在家里。”她迟疑一下又说:“她们还想给我选一个人家嫁出去。”
“这个主意倒不错,”张惠如忍不住笑起来,故意说。“她们老年人除了这个,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们虽是那样想法,我却有我的主意,”程鉴冰坚决地说。
“当然罗,现在时代不同了,”张惠如鼓励地说。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时代进步得这样慢!”程鉴冰用不满意的口气说;“民国也成立了十二年了,五四运动也过了四年了,我们这儿还是这样不开通。我出街次数多了,家里就要说话。接到一封男朋友的信,家里也要说话。幸好她们说了几句也就算了。如果她们认真干涉起来,问题就多了。”她说着不知不觉
地皱了皱眉头。
“其实也不能说慢。已经改变了好多了。社会的进步有时固然明显,有时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它一定在进步。所以我始终相信我们会得到胜利,”张惠如关心地安慰程鉴冰道。他看见程鉴冰不作声,便带笑地举出一个例子来说:“我们今天能够在这儿开两周年纪念会,这不就是一个进步的证据吗?”
程鉴冰的双眉开展了,她点点头答道:“我也明白。如果是在从前,我哪儿能够同你们在一起办报……”她忽然红了脸。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眼睛又发光了。张惠如马上接下去:“你恐怕早坐起花轿到别人家去当少奶奶了。”他温和地笑着。“你不要笑,你自己就不插金花披红做新郎官吗?”程鉴冰指着他笑道。她马上觉得话说得不大对,便搭讪地问道:“你怎么不出去吃饭?”
“你忘了,我说过我买得有鸡蛋糕。”张惠如便把蛋糕取来,打开纸包,连纸一起放在碟子里,自己拿起一块,又递了一块给程鉴冰。
程鉴冰接过了蛋糕。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奇怪地问道:“你还在吃素?”
“自然罗,所以我不同他们出去吃饭,”张惠如安静地答道。
程鉴冰注意地把张惠如的上半身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她的眼光里露出了惊愕、同情、尊敬三种表情。她说:“你也把自己折磨够了。为什么你一个要这样地刻苦?你何必把一切都放在你一个人的肩上?”
张惠如象对小孩子说话似地哂笑道:“我并没有吃苦,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不过我想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我吃素,其实我只不吃肉,这是因为我不赞成伤生。我们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我喜欢把这个‘人’字推广,推广到一切的生物。”
“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程鉴冰摇摇头说;“我的主张倒跟存仁接近。存仁说你受了一点佛学的影响,是吗?不过我佩服你的毅力,我们都不及你。”张惠如大声笑起来。他抗议道:“我连佛经也没有念过,我怎么会受到佛学的影响?……”
人们逐渐地到利群周报社来。到下午一点半钟光景,二十多个人都到齐了,挤满了一个房间。众人关心地问询,带笑地谈论,没有顾虑地打开自己的胸怀,坦白地、充满着信任地倾听别人的意见。这里有一些不大熟习的面孔,但是并没有陌生的心。一个信仰把这些年轻人拉拢在一起,给他们消除了一切可能有的隔阂,使他们见到,而且经历到他们在别的环境里得不到的东西。他们象一群香客在一个共同的庙宇里找到他们的天堂,在简单的装饰中见到了庄严的景象。这里面有几个人,他们还是在孤寂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知道同志们集会中的喜悦。现在他们的心被放置在许多热烈的同样年轻的心中间,感到心与心的接近。意外的兴奋、安慰、鼓舞,最后是喜悦征服了他们。他们从来没有象这样自由地、畅快地、安心地呼吸过。一种热、一种满足充满了他们的全身。他们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心跟别人的心中间的距离。他们的“自己”逐渐溶化在众人中间,他们得到了一种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力量。他们这时候真可以跟随众人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冒绝大的危险、贡献绝大的牺牲,他们也是甘心情愿。
于是会议开始了。众人拥挤地坐在餐桌的四周。方继舜被推举做主席,汪雍担任记录。方继舜站在餐桌后面,用他的坚定的声音讲话。他是一个演说家,他会用话点燃听众的热情。他的话并不冗长,却使人容易抓住全篇的要义。他同时还报告了《利群周报》两年来的情况。全体的掌声证明了他的讲话是得到欢迎的。
接着张还如报告社里的经济情形。他把账目也读出来了。方继舜和张还如的报告同样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人们可以从这两个报告中看出了一个运动的发展。刊物内容的逐渐充实,销数的增加,同情者的增多,小册子的较广的散布,各处的响应,这些也许只是迟缓的进步,只是一个新力量的萌芽。但是在年轻的他们看来这些却是一个胜利的朕兆。他们相信着这个快要到来的胜利。不过他们并不是来亨受这个胜利的结果,却是来牺牲自己促使这个胜利早日到来。
张还如坐下以后,他的哥哥张惠如又站起来说话。张惠如的演说就充分地表现了这样的一种信念。他兴奋地说着在他的心里贮藏了许久的话。他带着一股热情畅快地把它们倾吐出来。他说话很急,话一句接连一句,似乎就没有停止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红色,眼睛里射出信仰的光辉,仿佛出现在他的眼前的并不是这间房里的景物,他的眼光越过墙壁看见了“光明的未来”的美景。他的话自然地引起众人的共鸣。他们的心跟着他的话跳动。他所揭露的、倾吐的事是他们的心,他们注意地望着他,差不多屏了呼吸地望着他。他们就希望他的口永远不要停住。但是他的喷泉终于竭尽了。他闭了嘴激动地坐下来,接着是一阵宁静。然后便是热烈的掌声。众人带着笑声嘈杂地在说话。他们感到了一种畅快。
身材高大的何若君突然站起来。他要报告欧洲社会运动的现状。这是一个很动人的题目。他对于欧洲(尤其是法国)社会运动的知识是相当丰富的。他用北方口音讲话。他说得慢,但话清楚而有条理。他渐渐地展开了另一些国度里的革命者为人民争自由求幸福的斗争的壮剧。他不夸张地叙述一件一件的事实。这里有的是崇高的牺牲精神,仁爱的心,决断的行为。那些欧洲的革命者,他们大部分还是青年,他们有很好的前途和物质的享受,然而他们毫不顾惜地牺牲了这些。他们没有别的希望,只想使被压迫受践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们甘愿在黑暗中流尽自己的热血,只为着给无数受苦的人,给后代的人带来光明。
在个人的英勇的牺牲行为以外,何若君又叙述了集体行动中的休戚相关的精神和社会斗争中的互相帮助的事实。这也是同样令人感动的,虽然这些事实对于在座的一部分人还是十分新奇,但是他们也能够了解。
若君并没有说过一句空泛的话,他只叙述事实。他给他的听众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的榜样,他不过叙说他从书本上、从见闻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这些话会永远成为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众人的鼓掌中坐了下来。感动的微笑还留在听众的脸上。方继舜又站起来说话。他要求社员和来宾们自由发表意见。
吴京士响应地站起来用诙谐的调子说了几句庆祝的话。觉民便在这时离开餐桌,走进小屋去抱了一叠小册子出来,张还如也去拿了纪念刊向众人散发。每个来宾都带着惊喜的眼光翻阅纪念刊和小册子。
来宾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学教员站起来恳切的发言。他的讲演术反倒比那些青年学生差。他说得慢,而且每说两三句就要用一个“这个”来缓和他的困窘。但是拙劣的言辞常常表现了诚恳的心。他感谢他们,祝福他们。他仿佛还想从他们这里求得一点力量。他恭维地对他们说:“青年是人类的希望。”这便是受惯了生活压迫的“外国史”老教员在他的长岁月中得到的结论。他的确敬爱
他们。他对他们的工作也常常贡献小的帮助和鼓励。所以他能够同他们结了友谊。
那个红脸的中学生也发表了意见。他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站起来,身子就微微颤动,手也在抖,牙齿也在打战。他现出了一脸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气说话,他觉得众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更发慌了。他预备好的话全混在一起了,它们不分先后地乱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黄脸学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没有条理地说下去。
然而听话的众人中间并没有谁发出笑声。他们甚至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希望能够给他帮一点忙,使他畅快地把话说完,安静地坐下去。他们了解他的话的意义。他带了夸张地(其实在他,却是很诚实地)称赞周报和负责人的种种功绩,又谦虚地诉说他的愿望。他诚心诚意地希望献出他的年轻的生命,只求他们能够给他一个工作。他的话似乎还没有完结,但是他突然闭了嘴坐下来。众人也用掌声酬答他。
以后还有两个人说话,不过说得不多,也没有新的意思。方继舜最后起来作答复。觉民接着说了几句补充的话。然后便是用茶点的时刻。茶水已经预备好了。陈迟和汪雍两人端茶出来。紧张的空气松弛了。一种和睦的、亲切的气氛包围着他们。大家随意用着茶点,更自由、更畅快地谈着个人的或者社会的事情。房间里充满了衷心的笑声。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下去。全房间里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脸上。他安静地坐在方继舜的旁边,张着口,用他的响亮的声音唱法文的《马赛曲》和《国际歌》。他们不能了解歌词的意义。但是那种象万马奔腾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击着他们的心,那是一种呼召,一种鼓舞。它使他们的热血沸腾,它使他们的热情满溢,它使他们感到放散的需要。这两首歌曾经先后鼓舞了千千万万的人去为理想献出生命,这时它们同样地燃起了他们这班异国青年的牺牲之火。他们真正准备跟随这样的歌声毫无顾虑地去跟旧势力战斗。
歌声停止了,众人的心上还响着它们的余音。那些声音似乎进到了他们的心的深处。他们的整个身体都因为歌声颤动了。他们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奇异的歌。这跟他们常常听见的《乐郊》、《望月》、《悲秋》、《苏武牧羊》、《金陵怀古》等等完全是两类的东西。好些人马上跑过去向何若君索取歌谱,有些人又要求他教他们唱这两首歌。何若君欣喜地一一答应了。他还为他们唱了几首革命歌,这些歌同样地充满感人的力量,激发他们的崇高的感情,在他们的心上留下永不消灭的影响。
以后就是汪雍、陈迟、觉民、张还如几个人的轮值了。他们先后被人怂恿着,汪雍和陈迟唱普通的歌,觉民唱了一首英文歌,张还如只会唱京戏,他的须生嗓子在同学中是相当有名的。但是大部分的人对京戏并不感兴趣;普通的歌曲在听者的心上也没有留下印象。它们从一只耳朵进来,又从另一只耳朵出去,并不曾留下一点痕迹。然而它们也没有搅乱房中和睦的空气,相反的,它们还引出一些轻快的笑声。京戏唱完,大家觉得应当休息了。碟子里的瓜子、花生、点心等等都光了。茶水也全进了众人的肚里。有的人便离开餐桌站起来,或者走到栏杆前面,或者立在书橱旁边,或者同新的、旧的朋友谈话。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满意的表情。这一天好象是这些年轻人的节日。
这些时候觉民的脸上就被一种愉快的微笑笼罩着。他的心安稳地在许多同样年轻的心中间闲适地游历。这些心的接触给他带来快乐。他很少有过这种安稳的喜悦的时候。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惋惜。这惋惜是和喜悦同比例地增加的。他每次意识到他在这个环境里得来的喜悦,他便想到另一个留在家中的人。他惋惜他不能够同她分享这些快乐。他惋惜她的病给她带来多大的损失。他知道她的参加会使他感到加倍的欢欣。然而他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人,而且年轻的心也容易被纯洁的快乐吸引,所以他始终不让惋惜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也不让别人猜到他的这种心情。众人在这里过了大半天快乐的光阴。他们不觉得时间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怀里的表是不能够被欺骗的。散会的时候到了。他们不得不带着留恋地分开。然而这并不是结束,晚上他们还可以在法文学校里见面。《夜未央》就在那个地方上演,一部分的社员应该先到那里去布置一切。
来宾先离开报社,他们临走的时候还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其次走的是一些社员。只有在早晨就来了的那少数人还留着。他们忙碌地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抬铺板来一一装上。他们关好门正要上锁,忽然一个年轻的店伙模样的人流着汗急急地走过来,对张还如说:“我是来买报的,还可以买吗?”
“可以,可以,”张还如连忙客气地答道,便打开门让他进去。他带着尊敬的眼光看了看站在栏杆前面讲话的那几个人,然后跟着张还如走进里面去。
张还如走进小屋去拿了《利群周报》二周年纪念刊出来递给年轻的店伙。那个人接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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