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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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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你老是看着花做什么?”觉民觉得觉新的举动古怪,惊奇地问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灵魂墓前献花,这也是值得感激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他掉过头看觉民,他的眼睛被泪水所充满了。
    “大哥,你哭了!”觉民惊叫道,连忙走到觉新的身边,友爱地轻轻拍着觉新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哭,我应该高兴,”觉新摇着头分辩道,但是他的眼泪象珠子一般沿着脸颊流下来。
    觉民实在不了解他的哥哥。他想觉新也许刚刚受到什么大的打击,现在神经错乱了。他不能够再跟觉新争辩,他只是痛苦地望着觉新劝道:“大哥,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罢。”
    觉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对着觉民破涕一笑,安静地回答道:“我心头并不难过,你不要担心,我晓得——”他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袁成用带沙的声音大声报告:“大姑太太来了。”
    袁成早把中门推开,四个轿夫抬着两乘轿子走下石板过道。
    “姑妈来了,”觉新忘记了未说完的话,却另外短短地说了这一句。觉民的心也被袁成的报告引到外面去了。他们两弟兄同时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看见第一乘轿子刚刚上了石阶,第二乘就在石板过道上放下。他们进了堂屋,周氏和淑华也从左上房出来了。琴先从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接着第一乘的轿帘打开,圆脸矮胖的张太太跨出了轿杆。
    张太太穿着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浅色滚边的新衣,还系上裙子。她们母女走进堂屋,先后对着神龛磕了头,然后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礼拜节。
    众人就在堂屋里谈话。周氏把张太太让到右边方椅上坐下,她们两个隔着一个茶几谈着。绮霞端了两盏盖碗茶出来。袁成就到后面去向克明等人通报。
    琴和觉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门口。觉民看见琴的打扮,带着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这样打扮,便更好看,”淑华插嘴赞道。
    “妈一定要我这样打扮。我想过年过节依她一两次也好。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过两次,”琴带笑地解释道。
    “你脸上粉倒擦得不多,”觉民忍住笑又说了一句。
    淑华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觉民道:“不许你这样说!”
    觉民笑了笑。
    陈姨太带着她特有的香气从右上房里出来。这大半年来她长胖了,脸也显得丰满了。眉毛还是画得漆黑,脸擦得白白,头发梳得光光。她满脸春风地招呼了张太太,两人对着行了礼。琴还应该进堂屋去向陈姨太拜节。接着沈氏带着淑贞从右边厢房出来了。克明等人也陆续走到堂屋里来。
    冷静了一阵的堂屋又热闹起来。长一辈的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觉新自然留在堂屋里陪张太太谈话。觉民兄妹陪着琴站在门口石阶上闲谈,后来又走到石板过道上看花。
    淑华无意地伸手到一朵刚开放的栀子花旁边,带着怀念地说:“我们都在这儿,不晓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样?”
    没有人即刻答话。后来还是觉民开口问淑华:“你想她今天会做些什么事?”
    淑华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来,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过节。”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贞低声劝道,连忙掉头朝堂屋那边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紧。我是无心摘的,现在也没有法子装上去,”淑华不在乎地说。
    “三表妹,你真会说话,说来说去总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来说。
    “琴姐,你也来挖苦我?”淑华笑着对琴霎眼说:“这朵花我给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发鬓上去,“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整齐,正该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闪开,笑着说:“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华拉住琴,恳求似地说:“让我给你戴上罢。你几天不来,我们公馆里头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第一个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闭了嘴。
    “你说,你说,”琴催促道,她很愿意知道关于淑英的好消息。
    淑华答应着:“我立刻就说。”她却动手把花给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赞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唯有你这个三丫头过场多。”她看见淑华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自己也觉得身上发热,便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也好。”
    “那么就到大哥屋里去,你也该把裙子宽了。亏你还在这儿站这么久,”淑华亲热地说。
    觉民忍不住在旁边笑了。他说:“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请她进去坐,你还派她不是。你就不对。’
    淑华故意瞪觉民一眼,辩道:“二哥,你又给琴姐帮忙。你总是偏心。难道她就不是这儿的主人家?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觉民不回答她,却拿起淑华的辫子轻轻地一扯,带笑地说一句:“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他们走到觉新的房门口,淑华看见门前挂的菖蒲和陈艾,忽然伸手把艾叶撕了一片下来。
    “做什么?三妹,你是不是手痒?”觉民笑问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华做个怪脸,得意地答道,“我们公馆里头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见过妖怪吗?”淑贞信以为真,马上变了脸色,胆怯地问淑华。
    淑华噗嗤笑出声来。她拍了拍淑贞的肩膀,说:“四妹,你真老实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亏。”她俯下头在淑贞的耳边说:“我说的妖怪,你现在到堂屋里头去就可以看见。”
    淑贞惶惑地望着淑华,不明白淑华的意思。琴和觉民已经进了房间。淑华和淑贞也就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先在内屋里脱下裙子,然后回到书房来。淑华开始对琴谈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从觉新,从翠环那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克明有点后悔,他允许张氏跟淑英通信,接济淑英的学费。
    “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让步了!”觉民紧接着淑华的叙述,带着暗示地说。他又看看淑贞。
    “三舅也是一个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儿,”琴略带感动地解释道。
    觉民摇摇头,充满着自信地说:“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亲的人倒是顽固的居多。”
    “我们的大舅便是这样,”淑华恍然大悟地说。
    “大舅到现在还认为他不错:他给蕙表姐找了一个好姑少爷,不过蕙表姐自己没有福气,”觉民接下去说。
    “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过总有少数人到后来是可以明白的,”琴说。
    “那么你相信五爸、五婶他们将来会明白吗?”淑华不以为然地拿话来难琴。
    琴的眼光立刻转到淑贞的脸上,淑贞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却红着脸埋下头去。琴想到淑华的话,她不能够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搅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鹰的黑影罩在淑贞的头上。她真想把淑贞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瞪了淑华一眼,低声责备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该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华不作声了。她看了淑贞一眼,觉得心里不好过,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这时候翠环来唤他们吃饭了。
    这天上午厨房里预备了三桌酒席。堂屋里安一桌,坐的是张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个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爷的房间)里一桌,坐的人只有觉新、觉民、淑华、淑贞、淑芬和琴六个,后来又加上三个孩子:三房的觉人(五岁半的光景)、四房的觉先(五岁)和淑芳(三岁)。另一桌酒席摆在书房里,觉英、觉群和觉世都在那里陪教读先生吃饭。
    女佣和仆人在堂屋里伺候老爷、太太们。翠环、绮霞、倩儿、春兰四个婢女在右上房里照料。翠环还要照应觉人,倩儿要照应觉先,杨奶妈专门照应淑芳,免得这三个孩子弄脏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兴的人是觉人、觉先和淑芳,他们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举动都不会受到干涉,而且端午节在幼小的心上是一个快乐的节日。他们穿新衣,吃粽子,吃盐蛋,还让人在他们的额上用雄黄酒写“王”字。他们跪在椅子上,热心地动阒筷子,或者嚷着要那两个婢女替他们挟来这样那样的菜。其次是淑华,这个无忧虑、无牵挂的少女,她只要看见晴和的天气,或者同她喜欢的人聚在一处,她就觉得高兴。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讲得最多,她不肯让她的嘴休息。淑贞永远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着琴,她只有在琴的身边才感觉到温暖和宁静。她有时也望着淑华,除了琴,淑华便是她唯一的保护人。她看见这两个人的面庞,才感到一点生趣。今天笑容很少离开淑华的脸,琴的脸上也罩着温和的微笑,而且琴还不时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们都快乐,她也应该快乐,事实上她是快乐的。然而她却不曾大声笑过一次。她想笑的时候,也不过微微动着她的小嘴,让一道光轻轻地掠过她的脸。以后她的脸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迹。容易被人看见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来得较慢,理解力也较薄弱。琴有时候也会注意到:甚至这日光照着的房间里那个阴影还笼罩在淑贞的头上。淑贞的木然的微笑也会给琴引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但是拿琴来说,她究竟是愉快的时候多。她自己的头上并没有阴影。觉民的头上也不会有。她今天还听到关于淑英的好消息。不管人把它怎样解释,淑英总算得到了胜利。这也就是她的胜利,她和觉民帮忙淑英安排了一切。这个消息证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没有错。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她以后还有广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气鼓舞着开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样,那里没有一片暗云。
    觉民是一个比较沉着的人。他的信仰更坚定,思想也较周密。他有时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忧郁。而且他比较知道用什么方法发泄他的愤怒。这几年中间他的改变较大,不过全是顺着一条路往前走去,并没有转弯或者跳跃。他在这张桌上并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他甚至以为将来是捏在自己手里的。他觉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静。倘使他的心被搅动,那是由于另一种东西,是爱情。这是一种没有阻碍的自然的爱情,它给他带来兴奋,带来鼓舞,带来幸福。那张美丽的脸上的微笑和注视,仿佛是一只温软的手在抚慰他的心灵。他觉得他这时是快乐的。
    在这张桌上只有觉新不时想到过去,只有他会受到忧郁的侵袭,只有他以为逝去的情景比现实美丽。他有时也会跟着淑华大声笑。但是别的人静下来时,他又会疑惑自己为着什么事情发出笑声。有时别人兴高采烈地谈话,他会在那些话里看出过去的影子。它们会使他想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这个人或者这件事情又会把他引到另一个境界里去。在他的头上并没有什么阴影。但是古旧的金钱(或者是柔丝)紧紧地缠住他的心。笑声和阳光也洗不掉那些旧日的痕迹。他喝着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帮忙唤起他的往日的记忆。酒变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还在追求快乐。
    在这张桌上虽然全是年轻人,但是他们却有着这样的不同的心情。他们彼此并不了解(琴和觉民是例外,他们两个有那么多的机会把心剖露给彼此看),不过他们互相关切,互相爱护。他们可以坦白地谈话,在这席上并没有疑惑和猜忌。淑贞的木然的表情和觉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时会打破快乐的空气。然而这不过是蓝天中的一两片白云,过了一刻便被温暖的风吹去。淑华的无忧无虑的笑声,琴的清朗的话声,觉民的有力的话语,它们常常使觉新的聚拢的眉舒展,淑贞的没有血色的粉脸上浮出笑容。
    虽然这个聚会中比在两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这一次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聚会,今天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连觉新也不禁这样地想。
    在堂屋里又是一种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满了快乐的笑声。人们无拘无束地讲话。没有过去的回忆,没有将来的幻景。没有木然的表情,没有聚拢的双眉。猜拳,喝酒,说笑。对于那些人这的确是一个少有的、快乐的、令人兴奋的聚会。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连笑声也是空虚的。仿佛人们全把心掩藏起来,只让脸跟别人相见。私人的恩怨、利害的冲突、性情的差异、嗜好的不同、主张的分歧,这些都没有消失,不过酒把它们全压在心底。出现在脸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这应当是相同的。所以连陈姨太和王氏的两张粉脸(都带上同样的红色)居然(不管那两颗敌视的心)带笑地对望着,说着友好的话。她们还起地劲地对面猜拳,嚷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在这席上似乎只有张太太比较冷静。虽然她的胖大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她并没有将宽恕的字眼写在心上。她大半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不过她常常从她女儿的口中知道在这个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她仿佛冷眼旁观,因此她觉得她比别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变,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趋向,她甚至一些人的举动和言语间也看出她所担心的一个危机的兆候。她有不满,有焦虑。但是她能够把它们隐藏在心底,单让她的快乐升在脸上,因为见着一些亲人的面颜,回到她如此爱过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乐。她还可以想得到她也给别的一些人带来快乐。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妇。
    张太太的笑容和温和的声音使克明仿佛看见这个公馆的从前的面貌。她同时还给他带来一线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乐的团聚,一切跟从前一样,照从前的规矩,没有纠纷,没有倾轧,没有斗争。他在席上只看见欢乐的笑容,只听见亲密的称呼,一家人都在这里,在右上房里,在书房里,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带子紧紧地束在一起似的。这两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才是真实。他这样想,他甚至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举杯,动箸,谈笑,有时满意地回顾,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家长。
    其实这跟真实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会明白:这样的聚会,这样的欢笑只是一场春梦。而被他看作梦景的倒是真实,不能改变的真实。
    短促的节日很快地完结了。张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谈了一天的话,打了十二圈牌,终于让轿子把她抬走。她的女儿(琴)坐着轿子跟她一起回去。母亲和女儿一样,都留下一些欢乐的回忆在这个逐渐落入静寂中的公馆里。
    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青秀只有二十七岁,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们的年轻、美丽的面庞。他们穿着浅色的上等湖绉的长衫、白大绸裤子和青缎鞋。脸上擦得又红又白(连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画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旦角卸了装以后也有同样的吸引人的魔力。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并不害羞,脸上带着笑容,安安静静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进了外客厅。高忠请他们坐下,便出去给他们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两人报告。
    张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厅里跟高忠谈话。他们向高忠略略问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们面前,没有顾忌地讲话,不过声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进来时会听见。
    离外客厅门前不远处,阶上和天井里站着仆人和轿夫。领淑芳的杨奶妈仗着克安平日喜欢她,她一个人站在外客厅门口,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另外两三个女佣站在轿夫丛中。轿夫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两人雇用的几个。大厅上没有克明和觉新的轿子,他们出门去了。克安、克定两人知道克明这天要出门赴宴会,他们可以玩得畅快一点。他们听说张碧秀和小蕙芳来了,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上来,秦嵩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外客厅门口,克安看见杨奶妈对他把嘴一噘。他勉强地笑了笑,就昂着头走进里面去了。
    两个旦角看见他们走进,立刻站起来含笑地招呼他们,给他们请安。他们好象见到宝贝似地心里十分高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倒是张碧秀和小蕙芳却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态度十分自然,没有窘相,还带着旦角们特有的娇媚絮絮地陪他们讲话。克安心花怒放地望着张瑶秀的象要滴出水来的眼睛,那张秀丽的鹅蛋脸,和那张只会说清脆甜密的话的红红的小嘴。他忘记了他的妻子王氏的高颧骨和她的蜂刺一般的刻薄话,他忘记了他周围的一切。克定比他的哥哥更老练些,他随随便便地应付着小蕙芳。
    高忠始终站在房里,含笑地旁观着两位主人的行动。克定忽然注意到高忠闲着无事,便吩咐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把麻将牌拿来,把桌子摆好?”
    高忠答应一声:“是,”便走出去了。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翘起嘴撒娇地说,“你答应过带我游花园的。”
    “那就依你罢。你要游花园就先游花园。我吩咐高忠把牌桌子堑到花园里头也好,”克定讨好地答道。他又问克安:“四哥,你说怎样?”
    克安自然同意。张碧秀也怂恿他到花园里去。他看见高忠出去了,便唤一声:“秦嵩!”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克安看见秦嵩进来便吩咐道:“我们现在到花园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摆到水阁里头。还有我的鹦哥,也把它挂在水阁前面。”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克安弟兄带着两个旦角转入月洞门,进了花园。他们走入一带游廊,看见一边绿阴阴的、盖满着藤萝的山石,一边便是外客厅的雕花格子窗和窗前的翠竹、珠兰。珠兰有两株,正是盛开的时候,细枝上挂满了颜色在浅绿浅黄之间的砂粒似的花朵。他们走过这里,一阵浓香扑进他们的鼻孔,使得年轻的小蕙芳称赞起来:“五老爷,你们有这样好的地方,还天天往外面跑?”
    “你没有来过,所以觉得希奇。我们来得太多,见惯了,倒觉得讨厌了,”克定答道。
    克安和张碧秀走在后面,他们听见了小蕙芳和克定的问答。克安便问张碧秀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喜欢,”张碧秀点头含笑地答道。他接着又装腔地抱怨克安:“你怎么早不带我来耍?”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你不晓得,那是我父亲的意思,所以那位古板哥哥也不敢说什么,他也只好敷衍一下。我父亲本来也有意思把你带到花园里头来照相的,可惜他不久就害病死了。我父亲一死,我那们哥哥比从前更古板了。我虽然不怕他,不过给他碰见,总不大好,大家都没有趣味。今天他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的,”克安很老实地解释道。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克安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张碧秀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劝了两句,使得张碧秀抿嘴笑了。克安看见克定在前面跟小蕙芳头挨头亲密地讲话,后面又没有别人,他便同张碧秀牵手地再向前走去,一边说,一边走地进了松林。
    松林里比较阴暗,地上有点湿,枝上不是发出声音。克定们的脚步声隐约地送到他们的耳边,他们却看不见人影。张碧秀害怕起来,紧紧地偎在克安的身边,克安自然很高兴地扶持着他,慢慢地走过林间的小路,后来到了湖滨。
    “湖里头还可以划船,”克安夸耀地说。他看见前面柳树下拴着一只小船,便指着它,对张碧秀说:“你看,那儿不是船?”
    “你自己会划吗?”张碧秀好奇地问道。
    “我不大会,”克安沉吟地答道;“不过我们公馆里头小孩子差不多都会的。刚才不晓得又有什么人来划过了。”
    “你看五老爷他们在划了,我们去!”张碧秀拉住克安的手孩子似地笑着怂恿道。“现在不是上了,我们还是到水阁去罢。”克安说。
    “不要紧,他们都在划。我也要你陪我划一会儿,”张碧秀说,便拉着克安往柳树跟前走去。
    克安不好拒绝,只得陪着张碧秀去把船解开,扶着张碧秀上了船。他许久不划船了,拿起桨来,觉得十分生疏,好容易才把船拨到湖心,但是船不肯往前走,它只是打转或者往边上靠。张碧秀催促他快快划到前面去。然而他愈着急,船愈不肯服从他的指挥。他划得满头是汗,船不过前进了两三丈的光景。
    克安急得快要生气了,他剃过不久的两颊的密密麻麻的须根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增加了不少,而且都显得很清楚了。张碧秀在对面看见了克安的神情。他知道克安的脾气,便不说话,只是望着克安暗笑。他后来又抬起头去找克定的船。他看见那只船就靠在前面一株树下、荷叶丛中,克定和小蕙芳挨在一起亲热地谈笑,便对克安闪一下眼睛,忍住笑低声说:“你看,他们就在那边。他的眼睛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们追过去,”克安兴奋地说,用力划起桨来。但是不幸得很,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的船总流不到那儿去。他没有气力,同时还有荷叶拦住他的路。
    “四老爷,算了罢,我们上岸去,”张碧秀带笑地说。他又加一句:“我们先上岸去等他们。”
    “也好,不过上了岸你要陪我唱一段《游园》,”克安说。
    张碧秀望着他,含笑不语。
    “你答不答应?”克安逼着问道。
    张碧秀抿嘴笑答道:“我倒没有听见你唱过戏。你陪我唱戏,简直把我折杀了。”
    “有你这样的杨贵妃,还愁唱不好戏?”克安望着张碧秀的两个笑窝,出神地说。他不当心把身子一侧,船往左边一偏,船身摇晃了两下,张碧秀马上惊惶地叫起“啊约”来。
    “四老爷,你小心些,看把你的‘杨贵妃’翻到水底下去罗,”张碧秀也把身子摇了两下,带笑地提醒他道。
    “不要紧,船就要靠岸了,”克安手忙脚乱地答道。过了片刻他终于镇静下来,把船靠好了。他先上去,然后把张碧秀也拉上了岸。他们站在岸上看克定和小蕙芳,两个头在柳条与荷叶中间隐隐地露了出来。
    “我们先走,”张碧秀拉拉克安的袖子催促道。克安答应了一声,便伸手捏住张碧秀的膀子。
    “四老爷,前面有人,”张碧秀含羞带笑地说。
    克安看见秦嵩正从水阁那面走来,便离开张碧秀远一点,一面低声说:“我们走过去。”
    张碧秀闪着一双笑眼看看他,也不说什么就跟随他迎着秦嵩走去。
    秦嵩走近了他们,站住报告道:“老爷,水阁里头预备好了。”
    “好,”克安应了一声,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喊五老爷,催他快来。”
    秦嵩不知道克定在什么地方,仍旧站在克安的面前,等候他以后的话。
    克安本来不预备再说了,这时看见秦嵩不走,觉得奇怪,便又吩咐一句:“你快去。”倒是张碧秀猜到了秦嵩的心思,在旁边添了一句:“他们在那儿划船,”便把这个仆人遣走了。
    两个人走到水阁前面,看见老汪蹲在栏杆旁边煽炉子,炉上已经坐了水壶。
    “倩儿,客来了,装烟,倒茶,”忽然一个奇怪的尖声送进他们的耳里。克安知道鹦鹉在说话。张碧秀惊讶地抬起头一望。
    水阁前面屋檐下挂着鹦鹉架。那只红嘴绿毛鹦鹉得意地对着他们说话,又偏着头奇怪地朝他们看。
    “这个鹦哥倒很有趣。哪个买的?”张碧秀望着鹦鹉高兴地说。他伸起手去调逗架上的鹦鹉。
    “朋友送我的,”克安满意地答道。
    “你起先没有对我说起过,”张碧秀说了一句。
    克安还没有答话。那只正在架上移来移去的鹦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举起脚爪,展开翅膀,向着张碧秀扑下来。
    张碧秀没有提防,被它号了一跳,连忙往克安的怀里躲。克安带笑地扶着他,安慰地说:“不要紧,它又不会咬人。有链子拴住它的脚。”
    张碧秀听见这样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句:“我还不晓得,”便离开了克安。这时鹦鹉已经飞回架上去了。它又在架上走来走去。
    “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张碧秀回头对着克安一笑,说了一句。
    鹦鹉在架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对着张碧秀说:“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你看它把你当作丫头,这个东西连人也认不清楚,”克安指着鹦鹉对张碧秀说。
    “你才不是东西!”鹦鹉望着克安,忽然张起嘴又说出话来。
    张碧秀清脆地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弯着身子对克安说:“你听,它在骂你。”
    “这个混帐东西居然学会了骂人,一定是那几个顽皮孩子教会的。等我来惩罚它,”克安又笑又气地说,便对着鹦鹉伸出拳头,同时顿起脚来。
    鹦鹉起先不动,后来忽然沿着右边的铁杆爬上去,把身子斜挂在架上。
    “你不要吓它。我看它倒怪有趣的。我们还是进里头去罢,”张碧秀轻轻地抓住克安的膀子把它拉下来。
    “你这样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克安带笑着。
    “你真的给我?”张碧秀高兴地问道。
    “怎么不是真的?”克安答道。
    “那么多谢你,我给你谢赏,”张碧秀带笑地谢道,便转身弯下腰去向克安请了一个安。
    克安心里十分高兴,不过脸上还做出不满足的样子摇着头说:“这样谢,还不够。”
    “那么你说要怎样谢,你才高兴?”张碧秀忍住笑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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