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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叔叔的小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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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我想这也就是说:盗用、剥削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使他们为自己的幸福效劳。他这样就为两者都作了辩护,而且还能自圆其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子的。他说,没有对平民阶层的奴役,就不可能有什么高度发展的文明,无论这种奴役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这个社会必须得存在一个只有动物本能的下层阶级,让他们专门从事体力劳动,只有这样,上层阶级才能有时间和财力去谋求智慧和发展,成为下层阶级的领导者,这就是他的逻辑。你知道,他是个天生的贵族。不过,我不相信他这一套,因为我天生就是个民主派。”
    奥菲利亚小姐说:“这两者怎么能比较呢?在英国,是不允许劳工被贩卖、交换,不会被弄得妻离子散,也不会挨打呀!”
    “可他们必须服从老板的意愿,这跟被卖给人家又有什么区别呢?奴隶主可以把不听话的奴隶活活打死,而资本家可以把劳工活活饿死。至于家庭保障方面,谁好谁坏也是很难说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女被卖掉好呢,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家活活饿死好呢?”
    “可以证明奴隶制度并不比别的东西更糟,也不能成为替奴隶制度辩护的理由啊。”
    “我并不是要为什么而辩护——况且,我必须得承认我们的制度在侵犯人权方面表现得更加赤裸,更加毫不遮掩。我们堂而皇之地像买匹马一样买一个黑奴——检查他的四肢,看看他的牙齿,让他走几步路看看,然后再付钱取货——这中间,黑奴拍卖商,饲养商,奴隶贩子,掮客等等一应俱全——他们这些家伙把这种制度更具体地摆到文明人的面前。可是,这种制度和另外一种形式的制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而剥削另一部分人,丝毫不顾及被剥削者的利益。”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思考过这个问题。”奥菲利亚小姐说。
    “我曾经去过英国的一些地方,读到过许多关于下层阶级状况的资料。艾尔弗雷德说他的黑奴过的生活要比很多英国人的生活好,我觉得他说的的确是事实。你不能从我刚才的谈话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艾尔弗雷德是个十分厉害的庄园主。不,他不是这样的。他确实非常**,对违抗他命令的人是毫不留情。如果有人公开和他对抗,他会一枪把那个人打死,就像打死一头野鹿一样,毫不留情。可是,在平时,他总是让他的黑奴们吃饱穿暖,过得很舒服,他本人也以此为荣。”
    “在我跟他合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坚持要他让黑人得到一点教养。后来,他果真请来了一个牧师,让黑奴们在礼拜天跟着牧师学教义。我知道他内心肯定认为这样做毫无价值和意义,牧师好像是来教育他的动物一样;而实际上,黑人从小受到各种不良影响,思想已经麻木了,只剩下动物的本能了。一个星期中有六天都要进行艰苦的体力劳动,仅靠礼拜天短短几个小时对黑奴进行教育是不可能有多大成效的。英国工业区居民和我们农村黑奴的主日学教师们大概能够证明两国的成效基本相同。不过,我们的确有不少令人惊讶的例外,这主要是由于黑人比白人更容易接受宗教信仰。”
    “你后来为什么会放弃庄园生活呢?”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情况是这样子的。我们兄弟俩勉强合作了一段时间后,艾尔弗雷德认识到我根本不是做庄园主的料。尽管他为了迎合我,在各个方面都作了不少变革和改良,但这些还是不能令我满意,他觉得这太荒唐了。事实上,我憎恨整个奴隶制度——剥削黑奴,永不停息、毫无止境地进行残暴、罪恶的行径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发财。”
    “不仅如此,我会做些对黑奴有利,却对艾尔弗雷德不利的事情。由于我自己是个非常懒散的人,所以我很同情那些懒散的黑奴。为了使棉花篮称起来重一点,那些不能干的可怜虫不惜把石头偷偷藏在篮子底,或者把土块放在麻袋里,然后用棉花盖住。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相信我自己也会那么做的,因此,我不愿为此而鞭打他们。这样一来,庄园里的纪律就没什么作用了。于是,艾尔弗雷德和我的关系闹得非常不愉快,有点像当年我和严父之间的关系。他说我太过于感情用事,根本不适合经营产业。他劝我拿着银行股票搬到新奥尔良的家宅里去做做诗,让他一个人来经营庄园。就这样,我们分开了,接着我便住到现在的这个家来。”
    “可你为什么不解放你的奴隶呢?”
    “我不想让他们走。我不愿意把他们当作我发财的工具,但我很愿意让他们帮我花钱。他们中有的人是家里多年的老仆人,我真舍不得让他们走,而年轻的又是老一辈的子女,大家都很乐意继续留在这儿。”圣克莱尔停了停,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在我一生中曾有过一段时间不愿意浑浑度日,虚度时光,颇有想在社会上干一番事业的志向。我渴望成为一个解放者——替我的国家洗清这个污点。我想绝大多数青年人都曾有过这种狂热吧。可是,——”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去做呢?你不应该犹豫不前啊。”奥菲利亚小姐说。
    “因为我后来的遭遇实在太不如人意,于是就像所罗门一样,失去了对人生的希望。总之,我没能成为一个实践家或者改革家,而是变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从此以后,我就成天鬼混度日。艾尔弗雷德每次见到我,都会责备我。我承认他比我能干,因为他的确是干了不少事。他的一生是其观点的合理结果,而我呢,却是自相矛盾,令人鄙视。”
    “亲爱的弟弟,你以这种态度来接受考验,你的心能安吗?”
    “心安?我不是已经说过我鄙视它吗?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解放黑奴的问题。我相信我对奴隶制度的看法没有什么标新立异的,很多人的想法都和我一样,全国人民都对奴隶制度感到不满。奴隶制度不仅对奴隶不利,对奴隶主也没什么好处。要知道,如此众多胸怀愤怒,受尽欺压,邪恶,下贱的黑奴和我们朝夕相处,不论对于我们还是对于他们,都是一种灾难。英国的资本家和贵族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感受,因为他们不和自己蔑视的下层阶级生活在一起。而黑奴就生活在我们的家中,和我们的儿女一块游玩,更容易影响我们孩子的思想,因为孩子们喜欢这些黑人,易于和他们打成一片。如果伊娃不是个超凡脱俗的孩子,大概早就堕落了。我们不让黑人受教育,听任其道德败坏,还误以为我们的孩子不会受其影响,这简直就像听任天花在黑人中流行,而我们却相信我们的孩子不会被传染上。然而,我们的法律制度却禁止施行任何有效的教育制度。这样做也算聪明吧,因为只要让一代黑人开始接受完善的教育,那整个奴隶制度就会完蛋。到那个时候,即使我们不给黑人自由,他们也会自己去夺取自由的。”
    “你认为结局会如何呢?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点能够肯定——全世界人民都在积聚力量,等待最后审判的来临。这种情形在我们国家,在英国,在欧洲都在酝酿当中。母亲过去常和我讲一个即将到来的千年盛世,到那时候,耶稣将成为万民之王,人民则共享幸福与自由。在我小时候,母亲教我祷告说,‘愿你的国降临’。我时常在想,穷苦人民的叹息声、呻吟声和骚乱也许正预示着母亲讲的天国就要来临。可是,有谁能等到它降临的那一天呢?”
    “奥古斯丁,我有时候觉得你离天国不远了。”奥菲利亚小姐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认真地望着圣克莱尔。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内心十分矛盾,我觉得自己既崇高又卑贱——我的理想已越过天国之门,可我却生活在罪恶的尘世之中。哦,午茶铃响了,我们走吧。现在你不会再说我从来没说过什么正经的话吧。”
    在茶桌上,玛丽又谈起了普吕的事情,说:“姐姐,你一定认为我们南方人很野蛮吧。”
    “我觉得普吕这件事的确很野蛮,但我并不认为你们都是野蛮人。”
    “的确,”玛丽说,“有些黑人坏极了,很难对付,根本就不配活着。我对这种事情一点儿也不同情。假如他们循规蹈矩,我想这种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可是,妈妈,”伊娃说:“那个苦命的老太婆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喝酒的呀。”
    “胡说,这怎么能算作理由!我也经常心里不好过,”她沉思地说,“我的烦恼比她多得多。她会有如此下场的唯一理由,就是她太坏了。有些人不论怎么管教也教育不好。我父亲曾经有个懒得出奇的男仆人,经常为了不干活而逃跑,躲在沼泽地里,偷东西或是干各种可怕的事情。他三番两次逃跑后,都会被抓起来鞭打一顿,可这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最后他还是偷偷地溜走了,结果他死在了那片沼泽地里。其实他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父亲对奴隶们一向都很好。”
    “我曾驯服过一个奴隶,可在这之前,所有的监工、奴隶主都拿他没有办法。”圣克莱尔说。
    “你?”玛丽惊讶道,“我很想听听你是什么时候干成这样一件事的。”
    “那个黑人身材魁梧高大,身强体壮,是个地道的非洲人。他有一种比谁都渴望自由的本能,简直就像一头非洲雄狮。大家都叫他西皮奥。因为谁也驯服不了他,所以他被卖掉了。最后,艾尔弗雷德买了他,想用自己的方法使他驯服。可有一天,他把监工DD在地,然后逃到沼泽地里。我那时恰好在艾尔弗雷德的庄园。知道这件事后,艾尔弗雷德气得暴跳如雷。但我对他说,这完全是他的错,而且还向他保证,我有办法将那个黑奴驯服。最后,我们议定,如果我抓住这个逃跑的家伙,就由我把他带回去做试验。于是,他们一共六、七个人带着枪和猎狗去追捕那个黑人。你要知道,如果成为经常性的行为,人们追捕黑奴也会像围猎一头壮鹿那样充满热情。说实话,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兴奋。其实,即使他被抓住,我也只是个调停人而已。”
    “猎狗汪汪地叫着,跑在最前头,后面跟着骑马的人。后来,我们发现了他,他就像公鹿一样狂奔。我们追了好长一段路还是抓不到他。最后一片茂密的甘蔗林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被迫和我们决斗。他勇猛地和猎狗搏斗,左一只,右一只,把猎狗打得落花流水,竟然徒手打死了三只猎狗。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他几乎倒在我的脚边,鲜血直流。那可怜的家伙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勇敢和绝望的神情。我把追兵和猎狗阻止住,并宣称他已经是我的俘虏。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他们在胜利的冲击下开枪把那个黑人打死。这以后,我开始着手驯服他。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就把他管教得恭恭敬敬、惟命是从了。”
    “你究竟是怎么把他给治服的?”玛丽问道。
    “办法其实很简单。我将他抬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了一张舒适的床,并且为他的伤口上好药,再包扎好。我亲自护理他,直到痊愈为止。后来,我签署了一张自由证书,并告诉他,他愿意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那他到底走了没有呢?”奥菲利亚小姐问。
    “没有,他竟然一下子把证书撕成两半,表示坚决不会离开我。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勇敢、忠诚的仆人。后来,他皈依了基督教,像只羊羔般温顺。那时,他帮我看管湖边的田舍,而且干得非常出色。可是,那年霍乱刚刚开始流行,我就失去了他。其实,他是为了我而丧命的,因为先是我得了霍乱,险些儿丧了命。那时,家里的人都害怕被传染上,全都跑光了。只有西皮奥留下来照顾我,让我死里逃生。可是,他却被传染上而丢了命。谁死去都不曾让我那么伤心难过。”
    圣克莱尔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小伊娃张着小嘴巴,神情专注地听着,还不断地向爸爸身上靠过去。
    圣克莱尔刚讲完,伊娃就搂住爸爸的脖子,伏在他的身上,哇地哭了起来,身体不停地哆嗦着。
    “伊娃,我的宝贝,你这是怎么啦?”圣克莱尔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心疼地问。随后,他接着说了一句:“真不该让她听这种事情,她还太小了。”
    伊娃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停止了哭泣。“不,爸爸,我不是胆小。”这种自制力在她这样一个孩子身上的确是非常罕见。“我不是害怕,只是这种事情渗入了我的心里。”
    “伊娃,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爸爸。我心里有好多想法,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说清楚的。”
    “那等你想清楚了再说吧,宝贝——只是别再哭了,别叫爸爸担心,好吗?”圣克莱尔安慰道,“你看,我给你挑的这个桃子多好呀。”
    伊娃接过桃子,破涕为笑,只是嘴角还在微微抽搐着。
    “走,看金鱼去。”圣克莱尔一边说,一边拉着女儿的手,朝外面的走廊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阵阵愉快的欢笑声从真丝窗帘外传了过来。伊娃和爸爸在院子里的小路上追逐着,嬉戏着。
    我们一直在讲述富贵人家的情况,差点儿忘了可怜的汤姆。好吧,如果大家愿意了解他的情况,就请随我到马厩顶上的小房间来。在这间收拾得很整洁的小屋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一张粗制的桌子,上面放着汤姆心爱的《圣经》和赞美诗。这时,他正坐在桌子旁边,集中精力做一件很费脑筋的事情。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石板。
    原来,汤姆是想家了,而且思乡之情越来越浓。于是他向伊娃要米一张信纸,准备用自己在乔治少爷的教导下学到的那么一点点文化知识给家里写封信。他此时正忙着在石板上打草稿呢。写信对他来说,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完全忘了有些字母的写法,就是记得的那些,又不知道该怎么用。正在他煞费苦心地写信时,伊娃悄悄走了进来,伏在他身后的椅子背上,从他的肩头上看着汤姆写字。
    “哦,汤姆大叔,你在干什么呢?”
    “哦,我想给家里人写封信,伊娃小姐。”汤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真烦,恐怕我写不成这封信了。”
    “如果我能帮你,该有多好。我练过字的,去年我几乎全会写了,可现在恐怕全忘光了。”
    伊娃将她那金发的脑袋瓜和汤姆的黑脑袋凑到一块儿,两人开始严肃地讨论起来。他们识字都不多,但态度都非常认真,都希望能写成这封信。他们在那儿一字一字地苦心斟酌着,渐渐写得有些样子了。
    伊娃看着石板上的字,兴高采烈地叫道:“哦,汤姆大叔,我们写得越来越好了。你妻子和孩子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些人把你逼得妻离子散,真是可恶极了。以后,我会让爸爸放你回家的。”
    “太太说过,等把钱凑齐了,他们就会来把我赎回去。我相信他们会来的。乔治少爷会亲自来接我,他还送了一块银元给我留作纪念。”说着,汤姆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块珍贵的银元。
    “那他肯定会来的!我真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伊娃笑着说。
    “所以,我想写封信给他们,让可怜的克鲁伊——我的老婆放心,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很好——她实在是太伤心了,苦命的女人!”
    “喂,汤姆。”圣克莱尔这时候走进小屋里来。
    汤姆和伊娃两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们在干什么呢?”圣克莱尔走过来,望着石板好奇地问。
    “我在帮汤姆写信呢。瞧,我们写得不错吧。”伊娃骄傲地对父亲说。
    “我可不想给你们泼冷水。不过,汤姆,我看还是我来替你写吧。不过现在我得先出去一趟,等我回来了,就帮你写。”
    “这可是封十分重要的信,”伊娃立刻说,“因为他的主人准备寄钱来把他赎回去,知道吗,爸爸?我刚才听他这么说的,他们曾经答应过他。”
    圣克莱尔心中可不这么认为。他想这恐怕仅仅是主人用来安慰仆人而许下的承诺,以便缓减仆人们被卖出去时的恐惧心理,他们其实根本没有意思去满足黑奴心中的期望。当然,圣克莱尔没有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只是吩咐汤姆去把马套好,他准备出去一趟。
    当天晚上,圣克莱尔替汤姆把信写好了,并把它安全地投进了邮筒。
    奥菲利亚小姐依旧如故地执行着管理家务的职责。全家上上下下的仆人——从黛娜到年纪最小的小黑鬼——都认为奥菲利亚小姐实在有些“古怪”。
    圣克莱尔家的上流人物(阿道夫,简,罗莎)都认为奥菲利亚小姐根本不像个大家闺秀,因为没有哪个大家闺秀会像她那样一天从早忙到晚,她简直连一点小姐的气质都没有。圣克莱尔家居然会有一个这样的亲戚,真是叫人难以相信。连玛丽也认为看着奥菲利亚表姐总是忙个不停,真是叫人累得慌。事实上,奥菲利亚小姐干的活也实在是太多了,难怪别人要抱怨她。她整日做着毛线活,仿佛那活儿刻不容缓,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一直到了傍晚,天色暗下来了,她才会停下手里的活,到外面去散散步。可回来之后,她又拿起毛线活,十分卖力地织了起来。看她这样忙碌个不停,的确令人累得慌。





    正文 第二十章 托普西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07…11…22 3:22:49 本章字数:12860

  
    一天早上,奥菲利亚小姐正忙着干家务活,突然听到圣克莱尔先生在楼梯口叫她。
    “下来,姐姐,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什么?”奥菲利亚小姐说着,走下楼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我为你置办了件东西,你看,”圣克莱尔说着,一把拉过一个约摸八九岁的黑人女孩。
    这女孩是她的种族中最黑的那一类,她又圆又大的、发着玻璃光彩的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看到新主人大客厅里的陈设,她惊讶得半张着嘴,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她的厚厚的卷发扎成许多根小辫子,向外散开着,就像阳光四射。她的脸上是两种奇怪的表情的混合——一面有几分精明狡黠,一面却像罩着面纱一样显得庄重严肃。她穿着一件由麻布片缝成的单衣,褴褛不堪,两只手在胸前交叉,一本正经地站着。总之,她的外表确有些精灵似的怪异——正如奥菲利亚小姐后来说的,就像个“十足的异端”,以致好心的小姐被弄得乱了方寸。她转向圣克莱尔,说道:
    “奥古斯丁,你带这么个东西过来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来教育的啰!就用你认为可行的办法。我觉得她是黑人中的小精灵。托普西,过来,”圣克莱尔说着,吹了声口哨,就像一个人唤自己的狗一样,“现在,给我们唱个歌,跳个舞吧!”
    托普西那玻璃球般的黑眸掠过动人的、调皮的灵光。这小东西一边用清亮的尖嗓子唱起一支古怪的黑人歌曲,一边用手和脚打着拍子,啪啪地拍手,碰着膝盖,高速地旋转着,喉咙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这正是黑人音乐的特色。最后,她翻了一两个跟斗,拖长了尾音,就像汽笛般的怪诞,猛地落到地毯上;然后,又马上叉起双手,和先前一样平静地站在那儿,脸上呈现极端驯服神圣的表情,只是这种神情不时地会被她眼角流露出的几丝狡黠之气所打断。
    奥菲利亚惊奇无比,瞠目结舌地站着。圣克莱尔依然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盯着奥菲利亚,表情颇为得意。接着,他向小女孩吩咐道:
    “托普西,这就是你的新主人了。我把你交给她,你可得安分点。”
    “是,老爷。”托普西答道,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不停地闪动着,脸上却依然一本正经。
    “托普西,记住,你要学好。”圣克莱尔说。
    “是,老爷。”托普西眨了眨眼睛,依旧谦卑地叉手站着。
    “喂,奥古斯丁,你到底要干什么?”奥菲利亚说,“你们家到处是这种讨厌的小东西,随脚都可以踩上一个。今天一早起来就看见门后睡着一个,门口脚垫上躺着一个,桌子底下还冒出一个黑脑袋瓜——这些小家伙站在栏杆上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嘻嘻哈哈,还在厨房地板上翻筋斗。这会儿你又带一个干嘛?”
    “让你来训练,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口口声声说教育教育,我想着一定抓个新的试验品送给你,让你试着按你的要求来教导她。”
    “我可要不了她,我忙得一塌糊涂。”
    “你们基督徒就是这样,你们会张罗着组织社团,找个什么可怜的牧师到未开化的人中间去混日子。我倒想看看有谁会把那些未开化的人带到自己家中亲自教育,就是没有!一遇到这种情形,你们不是嫌他们太脏太讨厌,就是嫌太麻烦,如此而已。”
    “奥古斯丁,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奥菲利亚小姐说,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嗯,这可算得上是传教士真正的差事。”她说着,眼望着托普西,比先前亲切多了。
    显然,圣克莱尔这一着很灵,奥菲利亚非常警惕地听着。“不过,”她补充说,“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又买一个这样的小东西。家里多的是,那些就足够让**心去应付了。”
    “就这样了,姐姐,”圣克莱尔把她拉向自己身边说,“说了一大堆废话,我真该为此向你道歉。其实,你很好,我说那些并不针对你。对了,这小女孩的情况是这样的:她的主人是一对酒鬼,开一家低级饭馆,我每次经过那儿,总会听见她的尖叫声和挨揍声,我都听得烦透了。她聪明滑稽,我想没准你还能把她教育过来,就买了下来,送给你试试。用你们英格兰的正统教育方法来训练,看能训练出个什么结果。我是没那个能耐的,就交给你了。”
    “好吧,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奥菲利亚终于妥协了,便朝这个新门徒靠近,那样子就仿佛是一个善意的人向一只有些可怕的黑蜘蛛靠近。
    “她脏得厉害,还光着半边身子。”奥菲利亚小姐说。
    “那就先把她带下楼去,叫人给她好好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奥菲利亚小姐亲自把托普西带到厨房。
    “真搞不懂圣克莱尔老爷又弄个小黑鬼来干什么,”黛娜一面极不友善地打量这个新到的小姑娘,一面说,“我手下可用不着她。”
    “呸!”罗莎和简非常不屑地说,“让她滚远点!老爷又弄这么个下贱的小黑鬼来干什么,真不明白!”
    “去你的,也不比你黑多少,罗莎小姐,”黛娜接口道——她觉得罗莎有点含沙射影,“好像你自己是个白人似的,说白了你啥也不算,既不像黑人,又不像白人,我可是要么做白人,要么做黑人,绝不模棱两可。”
    奥菲利亚看见这帮人没谁愿意帮新来的小东西擦洗、换衣服,只得自己动手。简勉强帮了点忙,但也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
    描述一个没人理睬、邋遢的孩子第一次浴洗的具体过程,对文雅人来说实在有些不堪入耳。事实上,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迫不得已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和死亡,对他们的同类来说,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奥菲利亚小姐真可以算得上是心诚志坚,言出必行。她勇敢地担负起为托普西擦洗之责任,没放过任何一处令人作呕的脏地方。老实说,在整个清洗过程中,她没法做到和颜悦色——尽管教义要求她极尽忍耐之能事。当她注意到小女孩肩背上一条条长长的鞭痕,一块块大的伤疤——她所生长的制度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迹时,从心底里生出怜悯之情。
    “你瞧,”简指着小女孩的疤痕说,“这不明显表示她是个捣蛋鬼吗?依我说,以后我们也得让她吃点苦头。我就恨这种小黑鬼,讨厌极了。我真搞不懂,老爷怎么会把她买回家。”
    简所叫的“小黑鬼”此时正以那种惯有的恭顺和卑微的神情倾听着这些评说。忽然,她那双亮眼睛一闪,瞥见了简的耳环。
    奥菲利亚给小东西清洗完毕,换了身合适的衣服,把她的头发也剪短了,这才颇为满意地说,小女孩比先前看着文明多了,说着,又开始在脑中勾画关于未来教育的计划。
    “你多大了,托普西?”
    “不知道,小姐。”小鬼答道,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怎么连自己的年纪都不知道!难道没人告诉你吗?你妈妈是谁?”
    “从来就没有妈妈。”小姑娘答着,又咧嘴笑了笑。
    “从来就没有妈妈?你在说什么?你是在哪儿出生的?”
    “从来就没出生过。”小姑娘继续否定着,还是咧嘴一笑,样子活像个鬼灵精。假使奥菲利亚小姐想象丰富,灵感活跃,没准她会认为这个小东西是从魔怪国度里捉来的一只黑不溜秋的怪物。可是奥菲利亚小姐毫无灵感,她呆呆的,一副严肃的样子。她有些严厉地说:
    “你不能这样回答问题,小姑娘,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是在哪儿出生的,爸爸是谁,妈妈又是谁。”
    “从来就没出生过,”小东西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从来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一群孩子都是一个拍卖商养大的,照管我们的是一个老大娘。”
    显然,这孩子说的是实话,简在一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
    “唉,小姐,这种孩子遍地都是,他们小时候被拍卖商当便宜货买回家,养大了再到市场上去卖。”
    “你在主人家呆了多久?”
    “不知道,小姐。”
    “一年?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
    “不知道,小姐。”
    “唉,小姐,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不清楚时间概念。”简又插嘴说,“他们不知道一年是多少,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
    “你听说过上帝吗,托普西?”
    小女孩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只照例咧开嘴笑了笑。
    “你知道谁创造了你吗?”
    “我想谁也没创造我。”小女孩短促地笑了笑,回答道。她似乎觉得这问题挺可笑的,眨了眨眼又说:
    “我想我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谁创造出来的。”
    “你能做针线活吗?”奥菲利亚小姐问,同时心里想着该问小女孩一些更具体的问题。
    “不能,小姐。”
    “那你会做什么呢?你为以前的主人做些什么?”
    “打水,刷盘子,擦刀子,侍候别人。”
    “他们对你好吗?”
    “还行吧。”小姑娘答道,她的眼睛机灵地向奥菲利亚溜了一下。
    奥菲利亚对她们的谈话颇为满意,她站起身来,圣克莱尔正靠在她椅背上。
    “姐姐,你眼前是一块未开垦的**地,把你的思想撒播下去,你要拔掉的东西相对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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