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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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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二爸写信,让把兰花的女婿放了。”
“你二爸怎知道这事哩?”田福堂敏感地问女儿。“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罐子村的什么
人反映的。”可爱的润叶对父亲撒谎说。
“那你是专门为这事回来的?”
“不是的!我们学校让我到石圪节小学取一份教材,二爸就让我把这封信顺路捎来
了。”润叶继续给她爸撒谎。这时候,沉默了一会的白明川问徐治功:“你看怎办?”徐治
功立刻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让王满银回队去不就行了?”
“那其他人哩?”明川又问他。
“牛家沟那个妇女病治好了,也让回去。至于其他人,总不能都放了吧?我徐治功没什
么,你是一把手,你看着办!”徐治功把球一脚踢给了白明川。
白明川想了一下,只好说:“那先就按你说的办吧,你负责农田基建会战。有些问题毕
了咱再研究!”
白明川说着便拿起了电话,让话务员给他接公社医院。“……喂,牛家沟那妇女现在怎
么样?血止住了?好……我和徐主任一会就过来!”他放下话筒,对徐治功说:“血止住
了!”
徐治功看来也松了一口气,说:“那咱过去看看!”润叶马上对他们说:“我一会还要
回县城去,你们能不能给我挡个顺车?米家镇到咱们县城的班车已经过去了。”“你不回家
了?干脆回家住上一夜,明早上再走!你妈常念叨说你不回来!”田福堂对女儿说。
“我明早上有课,今天必须赶回去。”
“是这样的话,你还是回城里去,不能误了工作。”田福堂听说是这样,也就不再劝女
儿回家去了。
徐治功说:“哎呀,这过路司机我和白主任认得不多,看来只能让街上食堂的人去挡
了。”
“也就是的。司机过路在食堂吃饭,厨师大部分都认识……是这样,治功,你干脆到食
堂找个人给润叶挡车去,让我给咱到医院走一趟!”白明川说。
“那好!”徐治功乐意去给润叶挡车,而不愿去医院看那个“母老虎”。他知道她恨
他。
白明川去了医院以后,徐治功就和田福堂父女俩一同出了公社。他们来到街道上,徐治
功对他俩说:“你们先到对面公路上等一等,让我到后街头食堂里找个人来!”
田福堂推着他大梁上缠黑回绒的自行车,就和女儿走过街头东拉河上的小桥,来到街对
面的公路上。
福堂又一次满腹狐疑地问女儿:“你二爸他怎能知道兰花女婿的事呢?”
“哎呀!我给你说过了,我不清楚这事嘛!”润叶不耐烦地对父亲说。
田福堂只好不再问这事了。过了一会,他突然提醒女儿说:“你还没到石圪节小学取教
材哩!”
“我来公社前已经取过了,在我的挂包里装着……”“噢,这就对了。不敢把你的正事
误了。”福堂对女儿关切的说。
这时候,徐治功引着石圪节食堂那个胖炉头上了公路。胖炉头胸有成竹地对三个人说:
“不怕!不是吹哩,别说让我挡一辆,挡十辆也能挡定哩!这一路上的司机哪个没沾过我的
光!”
“这一路上的司机那个你没沾过光!”徐治功揶揄说。润叶和她爸都被逗笑了。
胖炉头的确不是吹,从米家镇那边过来的第一辆车就被他挡住了。
这是一辆货车。几个人看着润叶坐在了驾驶楼的空位上。
送走润叶后,胖炉头说他忙,也过石圪节那面去了。
田福堂推着自行车,问徐治功:“你今天去不去我们村了?”
徐治功对他说:“公社有些事,我今天不去双水村了。你回去给高虎和玉亭捎个话,叫
他们把王满银放了。”
“就这事啊?那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田福堂告别了徐主任,就骑上他的缠
黑回绒的“永久”牌自行车,起身回双水村了。
福堂一路骑着车子,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许多事。他穿一身旧制服衣裳,高大的身板有
些单薄。一张瘦条脸上,栽着一些不很稠密的胡须,由于脸色显出一种病容似的苍白,那胡
须看起来倒黑森森的。他实际上除过气管有些毛病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因为多年
来体力劳动少此,身板才显得单薄了一些。
可他一天并不闲着!开会,思谋,筹划,指挥,给大队办各种交涉,争各种利益,也是
一个大忙人。在石圪节几十个大队领导中,他无疑是最有名望的。公社不管换多少茬领导,
他都能和这些领导人保持一种热火关系。这的确也是一种本事。双水村的人,尽管都或多或
少对他有意见,但大部分人又都认为,书记还是只能由这家伙来当。田福堂对自个的利益当
然一点也不放弃,但要是村子和村子之间争利益,他就会拼老命为双水村争个你死我活。一
般说来,其它队的领导人斗不过田福堂。就是石圪节公社的领导人,只要田福堂出面给双水
村办事,一般都要让他满意。因此,多少年来,不管世事怎变化,田福堂在双水村的领导权
没变化。就是金家的大部分人,也承认他的权威……田福堂现在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不紧
不慢地跑着。因为是下坡路,他也不要太多地费力,可以分出心盘算其它事。
他现在明显地意识到,这几年他在村里遇到了几个潜在的对手。
他首先想到了二队队长金俊武。这家伙实际上成了金家湾那面的领袖。副书记金俊山几
十年就是那个样子,虽然从没和他一心过,但这人没魄力,年轻时都没翻起来几个大浪,现
在一大把年纪,更没力量和他争高论低了。但金俊武比他和俊山都年轻,又是党支部委员,
时不时曲里拐弯和他过不去。当然,眼下他还不敢和他正面交火,但对他的主要帮手孙玉亭
却使了一个绊脚又一个绊脚——这实际上是想把他的一条胳膊往折打哩……提起孙玉亭,田
福堂马上又想到了玉亭的侄子孙少安。
他没想到没本事的孙玉厚养了这么一个厉害儿子。这后生虽然现在年轻,也不是党员,
但从发展眼光看,比金俊武更残火!就是的!连金俊武这个强人都对这后生尊三分哩!
这少安和他润叶一块长大,小时候他倒没看出孙玉厚这个吊鼻涕的小子长大会有多么出
息——想不到现在成了他在村里最头疼的人!他常想,这后生要是把书念成了,肯定是个当
官的料子。他对少安最头疼的是,他的许多套路瞒哄不了这后生。他有些精明的小把戏甚至
可以哄了金俊武,但哄不了孙少安。而更厉害的是,这后生又不和你争争吵吵,他常是把事
情做得让你下不了台。使他受刺激的是,这几年一队选队长,少安年年都是全票——这就要
威信嘛!他自己也是一队的人,众人选少安,他也得选,而且还要表示双手赞成!当然,说
公道话,田家圪崂这面的人,也只能让少安来镇台子。往年一队烂包的从来不如二队,自从
少安当了队长,粮食和红利竟然年年超过了金家湾那面。不让他当队长让谁当呢?他当然也
能跟上沾点光,这几年粮、钱明显比前几年分的多了……但不论怎样说,这后生总叫他心里
有点不舒服。
前几天他在公社开会时,听说治功派人把少安那个二流子姐夫拉到双水村劳教了,他听
了心里倒有点高兴。他知道这事会让孙玉厚一家人乱成一团——让孙少安去发愁吧!他万万
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他弟弟,把这事给平息了。唉,这个福军!管的事也太多了……田福
堂一路走,一路想:既然现在这事已经平息了,徐主任又让他捎话放人,他就应该表现出
“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处理”的高姿态来。他感谢徐主任让他回来传达这个让孙玉厚一家人
高兴的指示。他甚至想,说不定这家人还会认为是他田福堂给公社做了工作,才让放王满银
哩……。
现在,黑回绒缠绕的自行车驮着田福堂,已经到了罐子村。
他突然灵机一动:干脆让我上去先给少安他姐说一声,让她高兴一下。
他把自行车撑在罐子村的公路边,就上兰花家去了。罐子村谁家住什么地方他都熟悉。
当他走到兰花家门前,才发现门上吊把锁。
田福堂于是扫兴地转过身,背抄着手又回到了公路上。
他对自己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他本来就应该想到,满银一出事,兰花就肯定会跑到双水
村她娘家的门上去了。另外,他对自己更不满意的是,他的行为看来似乎是向少安一家人邀
功讨好一般!真是,他田福堂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下贱?
他甚至有点面红耳赤地又骑上自行车,很快向双水村赶去。
他到了双水村村头,跳下车子,隔着东拉河向对面农田基建工地喊:“高虎!杨高虎!
你过来一下!我有个事要给你说!”
他没听见高虎应声,但看见孙玉亭从对面河畔的小路上转下来,淌过东拉河,过他这边
来了。
玉亭过了河,一边从土坡往公路上走,一边问他:“公社的会完了?”
他给玉亭“嗯”了一声。他看见玉亭还是那副样子,破棉袄襟子的两颗钮扣之间,别一
卷子学习材料,两只烂鞋补钉缀补钉,想往快走,但为了将就那双鞋,两条腿绞在一起,急
忙走不前来。田福堂被这位忠实助手的硒惶样子都快逗笑了。他想起他还有几双旧鞋,干脆
送给玉亭去穿吧!孙玉亭上了公路,走到他面前,说:“高虎不在,带着枪到神仙山打山鸡
去了……什么事?”
田福堂说:“公社决定,叫把罐子村你那个侄女婿放了。徐主任有事,今天不回来,让
我把这话捎给高虎和你……”
孙玉亭听了十分高兴——这事情如此处理对他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崇拜地看着田
福堂,说:“这肯定是你在公社说了话!”
田福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不管怎样,让满银回罐子村去吧。高虎不在,这事你
过去说一下就行了!”孙玉亭犹豫了一会,说:“你还是晚上给高虎说这事,让他宣布。我
和满银远近算个亲戚,我宣布这事,怕政治影响不好……”
田福堂很满意玉亭同志政治上的精明,说:“这也好。毕了我给高虎说。反正今天也快
收工了,让满银再受一会罪吧!”
田福堂说完,就推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孙玉亭又按原路返回了农田基建会战工地。
……第二天早晨,王满银在老丈人家吃完饭,就和兰花带着两个娃娃起身回罐子村了。
王满银已经累得象散了骨头架;一绺头发聋拉在汗迹斑斑的额头上,手里拉着四岁的女
儿猫蛋,松松垮垮地走着。不过,终于释放回来了,他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一路
走,一路嘴里还哼哼唧唧吟着信天游小曲。兰花把两岁的儿子狗蛋抱在自己热烘烘的胸脯
里,跟在她的二流子男人身边,也喜得眉开眼笑。
半路上,兰花心疼地对男人说:“家里还有六颗鸡蛋,我回去就煮!你和猫蛋狗蛋一人
两个!”
王满银高兴得嘴一咧,竟然放开声唱了两段子信天游——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
兰花脸涨得通红,跑过去用她那老茧手在王满银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王满银脖子一缩,
眼一瞪,嬉皮笑脸地把舌头一吐——他这副鬼样子把两个孩子逗得直笑……
时间过得既漫长又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这是黄土高原一年里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远远近近的山峦,纵横交错的沟壑和川道,绿
色已经开始渐渐浓重起来。玉米、高粱、谷子、向日葵……大部分的高杆作物都已经长了大
半截。豆类作物在纷纷开花:雪白的黄豆花,金黄的蔓豆花,粉红的菜豆花……在绿叶丛中
开得耀眼夺目。就连石圪节这样往日荒凉的集市场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瓜果菜蔬,给这条
尘土飞扬的土街添了许多斑斓的颜色。
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初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暑——这
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到黄经120°的太阳,象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烤晒着
大地。
城里人都已经穿起了凉快的短袖衫。一到中午,原西河里就泡着数不清的光屁股小孩。
除过遇集的日子,平时县城的各机关很少能找见办公的干部。他们每天上午都纷纷扛着
老镢铁锹,戴着草帽,到城外的山上修梯田去了。农业学大寨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每个单
位都有修地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批评。
下午,各机关又通常都是政治学习,一周最少也得占四个下午。《红旗》杂志和《人民
日报》不断发表社论和各种署名“重要文章”,要求大家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批判
刘少奇和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警惕商品交换原则对党的侵
蚀等等。同时还要求各级干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并且为此推出了一个“新乡经
验”……整个社会依然保持着一种热热闹闹的局面。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从报上
看,不时有某一位复员战士和某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为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来到黄土高原
的小山村当了农民。尽管这些人在以后的年代里都象候鸟一样飞去而且再不返回来,但当时
倒的确让一些人有了宣传“革命形势大好”的典型材料。
县上的中学也不例外。除过每天劳动半天,各班还组织了学习马列“三结合”领导小
组。共青团和红卫兵组织并存。领导、教师、学生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青年团的任
务》等等规定的篇章,开展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和孔孟之道。同时学校还组织各种“毛
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奔赴各个公社、大队去搞宣传演出……但是,对于黄土高原千千万
万的农民来说,他们每天面对的却是另一个真正强大的敌人:饥饿。生产队一年打下的那点
粮食,“兼顾”了国家和集体以外,到社员头上就实在没有多少了。试想一想,一个满年出
山的庄稼人,一天还不能平均到一斤口粮,叫他们怎样活下去呢?有更为可怜的地方,一个
人一年的口粮才有几十斤,人们就只能出去讨吃要饭了……
孙少平好不容易在县城的高中熬过了半个学期。这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他的情况依
然没有什么变化。在大部分的日子里,他还是要啃黑高粱面馍,并且仍然连一个丙菜也吃不
起。在上学期刚上学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是否能上完两年的高中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
曾想过:读半年高中回农村当个小队会计什么的,也可以凑合了,何必硬撑着上学受这份罪
呢?
但这学期开学后,他又来了。他还是不忍心中途退学。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可告人
的原因,使他不情愿离开这学校——这就是因为那个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起过的郝红梅。
孙少平和郝红梅在过去的半年里已经相当熟悉,两个人交交往往,也不拘束了。他们不
光互相借着看书,也瞅空子拉拉话。在这个微妙的年龄里,不仅孙少平和郝红梅,就是和他
们同龄的其他男女青年,也都已经越过了那个“不接触”的阶段,希望自己能引起异性的注
意,并且想交一个“相好”。他们这种状态也许和真正的谈恋爱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对于
这个年龄的青年来说,这种过早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并不可取,它无疑将影响学习和身体。
但这年代的高中极不正规,学习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整天闹闹哄哄地搞各种社会
活动。学生没有什么学习上的压力——反正混两年高中毕业了,都得各回各家;再加上各种
活动中接触机会多,男女之间就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种心心思思的现象。在眼前这样的社会
里,又是十七、八岁,他们谁有火眼金睛望穿未来的时代?别说他们了,就是一些饱经沧桑
的老革命,这时候也未必具有清醒的认识,许多人不也是一天一天混日子吗?
孙少平虽然少吃缺穿,站不到人前面去,但有一个相好的女同学在一块交交往往,倒也
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活力。他渐渐在班上变得活跃起来:在宿舍给同学们讲故事;学习讨论
时,他也敢大胆发言,而且口齿流利,说的头头是道。如果肚子不太饿的话,他还爱到篮球
场和乒乓球台上露两手。在上学期全校乒乓球比赛中,他竟然夺得了冠军,学校给他奖了一
套“毛选”和一张奖状,高兴得他几天都平静不下来。
由于他的这些表现,慢慢在班里也成了人物。在上学期中选班干部的时候,他被选成了
“劳动干事”。他对这个“职务”开始时很气恼,觉得对他有点轻藐。后来又想,现在开门
办学,劳动干事管的事还不少哩,也就乐意负起了这个责任。
“劳动干事”听起来不好听,但“权力”的确大着哩!班上每天半天劳动,这半天里孙
少平就是全班最出“风头”的一个。他给大家布置任务,给每个人分工,并且从学校领来劳
动工具,给大家分发。他每次都把最好的一件工具留给郝红梅。起先大家谁也没发现劳动干
事耍“私情”。但有一天这个秘密被跛女子侯玉英发现了。
那天上山修梯田,发完铁锨后,侯玉英噘着个嘴,把发在她手中的铁锨一下子扔在孙少
平面前,说:“我不要这个秃头子!”
少平看她在大家面前伤自己的脸,就不客气地说:“铁锨都是这个样子,你嫌不好,就
把你家里的拿来用!”“谁说都是这个样子?你看见谁好,就把好铁锨给谁!”“我把好铁
锨给谁了?”
“给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说。
全班学生“轰”一声笑了,有些同学很快扭过头去看郝红梅。郝红梅把铁锨一丢,捂着
脸哭了。她随即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干脆不劳动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里,大获全胜地扬着头,讽言讽语说:“贼不打自招!”
这污辱和伤害太严重了。孙少平只感到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一把掼下自己手中的工具,
怒气冲冲地向侯玉英扑过去,但被他们村的金波和润生拉住了。班里许多调皮学生,什么也
不顾忌,只是“嗷嗷”地喊叫着起哄。直到班主任老师来,才平息了这场纠纷……
从此以后,他和郝红梅的“关系”就在班上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使他们再也不敢频繁地
接触了。两个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不太
成熟的年龄,相互之间还在心里隐隐地感到对方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
恨恨的情绪。跛女子达到了目的,感觉自己在班上快成个英雄人物了,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提
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声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让孙少平和郝红梅之流听的。
唉!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程度。尽管这不能算是恋爱——因为他们实际上没有涉及
所谓的爱情,这只是两颗少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轻轻地靠近了一
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然而却演出了这样一幕小小的悲剧。
他现在心里多么苦闷!尽管严格地说来,也许这不能称之谓失恋。但感情上的这种慰藉
一旦再不存在,就会给人的心中带来多少烦恼。这是青春的烦恼。我们不妨想一想伟人歌德
和他少年时代的化身维特。在这一方面,贵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样的。
那时间,孙少平重新陷入到灰心和失望之中。如果他原来没有和红梅有这种“关系”,
他也许只有肠胃的危机。现在,他精神上也出现了危机——这比吃不饱饭更可怕!他每次去
拿自己那两个黑干粮的时候,再也看不见她可爱的身影了。那双忧郁而好看的眼睛,现在即
是面对面走过来,也不再那样叫人心儿悸动地看他一眼了。在那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只是一
天天地熬着日子,等待放假……直到上学期临放假的前一个星期,孙少平才想起,几月前郝
红梅借过他的一本《创业史》,还没给他还哩。这本书是他借县文化馆的,现在马上就要放
假,如果她不还回来,他就没办法给文化馆还了。可他又不愿找她去要书。他心里对她产生
了一种说不出的恼火。她现在可以不理他,但她连借走他的书也不还他了吗?
最后一个星期六,郝红梅还是没给他还书。他也仍然鼓不起勇气问她要。他只好回家去
了。他借了金波的自行车,把自己那点破烂铺盖先送回去——下一个星期二就放假,他可以
在金波的被窝里一块混几夜,省得放假时背铺盖。
回家后,他在星期天上午给家里砍了一捆柴,结果把那双本来就破烂的黄胶鞋彻底“报
销”了,他只好穿了他哥少安的一双同样破烂的鞋。至于那双扔在家里的没有后跟的袜子,
父亲说,等秋天分到一点羊毛,再把后跟补上;袜腰是新的,还不能丢,凑合着穿个两三冬
还是可以的——要知道,一双新袜子得两块多钱啊!
星期天下午,他从家里带着六个高粱面和土豆丝混合蒸的干粮——没有挂包,只用一块
破旧的笼布包着,夹在自行车后面,赶暮黑时分回到了学校。
学校正处于放假前的混乱中,人来人往,搬搬运运,闹闹哄哄,一切都没有了章法。
他在校门口碰见了金波。金波说他正要出去给家里买点东西,就接过他手中的自行车到
街上去了。
他提着破旧笼布包着的那六个黑干粮,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突然发现郝红梅在前面走。她大概没有看见他在后面。他真想喊一声她,问问那本书
的事。
他这时看见前面走着的郝红梅,弯下腰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路边的一个土台子上,仍
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弯处。
孙少平感到有点惊奇。在走过她刚才弯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正是他那本
《创业史》吗?好,你还记得这件事!唉,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用这种办法……他
拿起那本书,却在暮黑中感觉一些什么东西从书页中掉在了地上。
他一惊,赶忙低头到地上去摸。他抬起了一块软软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天啊,原来
是块白面饼!
他什么也没顾上想,赶忙摸着在地上把散落的饼都拾起来。饼上沾了土,他用嘴分别吹
干净。
他拿着这几块白面饼,站在黑暗的学校院子里,眼里含满了泪水。不,他不只是拾起了
几块饼,而是又重新找回了他那已经失去了好些日子的友谊和温暖!
……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孙少平才重新又对这学校充满了热爱。于是,这学期报名日子
一到,他就一天也没误赴忙来了学校,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哩……
第十七章
开学已经两个多星期,孙少平还没有机会和郝红梅单独说话。
他看见红梅换了一件半旧的红格子布衫,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概由于一个假期
在家里,这个季节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很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已
经度过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得把自己农村式的“家娃”头,象城市姑娘一样扎起了两
个短辫;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细的方口鞋和一条看起来是新买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
不出来这就是郝红梅了。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钉衣服换成了没有补钉的衣服。这
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时也应该承认,郝红梅
本来就具备那种漂亮姑娘的脸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现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难看出这姑
娘是来自农村了。
孙少平看见她,心中就会荡起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有时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难。
当然,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一身家织的老粗布,尽管金波妈给他裁剪成制服式
样,但仍然不能掩饰它本质上的土气;加上暑假给家里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脏脏,开
学前快把家里蒸馍的半碗碱面用光了,还是没有洗净。他看着这身叫他伤心的衣服,真想一
把脱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脸红的是,他这么大
了,连个裤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觉,人家都脱了长衣服穿着裤衩,他把外衣一脱就赤条条一
丝不挂了……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有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里也许是最俊
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愿意呢!这倒不是嫌她
的腿——假如红梅的腿是跛的,他也会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平还是没能和红梅拉几句话。这倒不是说连一点机会也
没。其实他们单独碰见过好多次,但不知她为什么又象上学期那样躲开了——而且常常看来
是有意回避他!
少平对此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他连一点原因也找不出来。
不过,他现在还没忙着象上学期一样陷入苦恼之中。他猜想:也许红梅家里有什么事,
她心里烦乱,才不愿意和他说话。
但看来她又没什么烦乱!相反,她却比上学期活跃多了。现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饭,在
男女混杂的篮球场上,都能看见她说说笑笑和同学们一块玩呢!
于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见红梅又在篮球场上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旋磨着进了场。这
并不是比赛,两边篮板下都有许多男女同学,站成一个半圆,谁捉住球,谁投篮。不管谁,
投了一次篮紧接着又拿到球的时候,就传给另外一个人——他们都是高中生了,已经懂得规
矩和礼貌。
少平看见红梅投了一次篮后,球又一次回到她手里。看她准备给别人传时,少平就在她
后边说:“给我一个!”
红梅不会没有听见他说话,但她没有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球传给了另外一边的
班长顾养民。
本来少平已经伸出了手,但却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血都
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层灰雾,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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