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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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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哩。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体。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她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茫然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勒里[保尔·瓦勒里(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和阿阑[阿阑(1868—1951),法国哲学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没有什么用处。要说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尝不可。通过自己的工作来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种撒娇的乐趣吧。说不定由此可以产生他那悲哀的梦幻世界,所以也就毫无必要急于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这八铺席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地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取了下来,虫声明显地变得稀落了。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的房间告诉他又走了。不久大厅里就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来了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递了过去,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渺无踪影了。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来了。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哩,即使挨骂,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女人若不曾坠入情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处传来了杯盘的碰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折叠字条。 
  字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来看你。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嗯。”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 
  这位姑娘他以前也见过几次,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病人,还向站长拜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哟,多不礼貌,真是的!”这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 
  “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叶子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说了出来,末尾稍带点颤音。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 
  看起来叶子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的脸上移开,带笑地说: 
  “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哩。”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岛村大为吃惊。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下来了,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 


09
。shu。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情中表露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罗?”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叶子反驳似地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戚,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尔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是吗。”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眼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梆梆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家夫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这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地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纯朴的睡脸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铺席。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在被煤烟熏黑了的拉门中间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的。都成了这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戒烟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走去关门,把头探出去,仰脸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红叶的季节也快过去了。”她说着走到外面,“这一带都是山沟沟,还挂着红叶就下雪了。” 
  “那么,请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栈门口。” 
  可是,她又同岛村一起进了客栈,说了声“请安歇吧”,就无影无踪了。不大一会儿,她酌了两杯满满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间里来,用兴奋的语气说: 
  “来,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栈的人都睡着了,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的时候已经喝过了,刚才那副醉态又显露出来,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黑喝,喝不出味道来。” 
  岛村漫不经心地把驹子递过来的冷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一丁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可能因为在外面走了一阵子,着了凉的缘故,他突然觉着有点恶心,酒劲冲上了脑门。他觉得脸色苍白,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驹子连忙照拂他。良久,他对女人那热呼呼的身体,也就完全没有顾忌了。 
  驹子羞答答的,她那种动作犹如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抬头望着他的睡相。 
  过了半天,岛村蓦地冒出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啊!” 
  “为什么?哪一点好呢?”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这个人真讨厌。都在说什么呀。清醒点嘛。”驹子把脸转了过去,一边摇着岛村,一边像是驳斥他似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就沉静下来,缄口不言了。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呐。”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铺席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古人在书上也曾这样记载过。 
  在估衣铺里,岛村也找到了一种雪国的麻质绉纱,拿来做夏装。这是村妇们在漫长的冬雪日子里用手工织成的。由于从事舞蹈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经营能乐[一种日本古典乐剧]旧戏服的店铺,拜托过他们:如有质地好的绉纱,请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绉纱,也用它来做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帘、冰融雪化的初春时分,绉纱就开始上市了。三大城市[指东京、大阪、京都]的布庄老板也从老远赶来买绉纱,村里甚至为他们准备了长住的客栈。姑娘们用半年心血把绉纱织好,也是为了这首次上市。远近村庄的男男女女都聚拢到这儿来了。这儿摆满了杂耍场和杂货摊,就像镇上过节一样,热闹异常。绉纱上都系有一张记着纺织姑娘的姓名和地址的纸牌,根据成绩来评定等级。这也成为选媳妇的依据。要不是从小开始学纺织,就是到了十五六岁乃至二十四五岁也是织不出优质绉纱的。人一上岁数,织出来的布面也失去了光泽。也许姑娘们为了挤进第一流纺织女工的行列而努力锻炼技能的缘故吧,她们从旧历十月开始缫丝,到翌年二月中旬晾晒完毕,在这段冰封雪冻的日子里,别无他事可做,所以手工特别精细,把挚爱之情全部倾注在产品上。在岛村穿的绉纱中,说不定还有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姑娘织的吧。 


10
。shu。
  直到如今,岛村仍然把自己的绉纱拿去“雪晒”。每年要把不知是谁穿过的估衣送去产地曝晒,虽说麻烦,但想到旧时姑娘们在冰天雪地里所花的心血,也还是希望能拿到纺织姑娘所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曝晒法曝晒一番。晨曦泼晒在曝晒于厚雪上的白麻绉纱上面,不知是雪还是绉纱,染上了绮丽的红色。一想起这幅图景,就觉得好像夏日的污秽都被一扫而光,自己也经过了曝晒似的,身心变得舒畅了。不过,因为是交由东京的估衣铺去办,古老的曝晒法是否会流传至今,岛村就不得而知了。 
  曝晒铺自古以来就有。纺织姑娘很少在自己家里曝晒,多半都是拿给曝晒铺去晒的。白色绉纱织成后,直接铺在雪地上晒;有色绉纱纺成纱线后,则挂在竹竿上曝晒。因为在一月至二月间曝晒,据说也有人把覆盖着积雪的水田和旱地作为曝晒场。 
  无论是绉纱还是纱线,都要在碱水里泡浸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用水冲洗几遍,然后拧干曝晒。这样要反复好几天。每当白绉快要晒干的时候,旭日初升,燃烧着璀璨的红霞,这种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恨不能让南国的人们也来观赏。古人也曾这样记载过。绉纱曝晒完毕,正是预报雪国的春天即将到来。 
  绉纱产地离这个温泉浴场很近。它就在山峡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原野上,因此从岛村的房间也可以望见。昔日建有绉纱市场的镇子,如今却修了火车站,成为闻名于世的纺织工业区。 
  不过,岛村没有在穿绉纱的仲夏,也没有在织绉纱的严冬来过这个温泉浴场,从而也就没有机会同驹子谈起绉纱的事。再说,他这个人也不像是去参观古代民间的艺术遗迹的。然而,岛村听了叶子在浴池放声歌唱,忽然想到:这个姑娘若生在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守在纺纱车或织布机旁这样放声歌唱的吧。叶子的歌声确实像那样一种声音。 
  比毛线还细的麻纱,若缺少雪天的天然潮湿,就很难办了。阴冷的季节对它似乎最合适。古时有这样一种说法:三九寒天织出来的麻纱,三伏天穿上令人觉得特别凉爽,这是由于阴阳自然的关系。 
  倾心于岛村的驹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种内在的凉爽。因此,在驹子身上迸发出的奔放的热情,使岛村觉得格外可怜。 
  但是,这种挚爱之情,不像一件绉纱那样能留下实在的痕迹。纵然穿衣用的绉纱在工艺品中算是寿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当,五十年或更早的绉纱,照样穿在身上也不褪色。而人的这种依依之情,却没有绉纱寿命长。岛村茫然地这么想着,突然又浮现出为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的驹子的形象。他心中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劳累了吧。 
  岛村这次逗留时间这么长,好像忘记了要回到家中妻子的身边似的。这倒不是离不开这个地方,或者同她难舍难分,而是由于长期以来自然形成了习惯于等候驹子频频前来相会。而且驹子越是寂寞难过,岛村对自己的苛责也就越是严厉,仿佛自己不复存在了。这就是说,他明知自己寂寞,却仅仅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驹子为什么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呢?岛村是难以解释的。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可是驹子却似乎一点也不了解岛村。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心田里。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暂时是不可能再到这个温泉浴场来了。雪季将至,他靠近火盆,听见了客栈主人特地拿出来的京都出产的古老铁壶发出了柔和的水沸声。铁壶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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