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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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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相隔七八家的一所滑雪板工厂传来了刨木的声音。另一边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妓站着聊天。那个女子可能也站在那里。直到今晨才从客栈女侍那里打听到她的艺名叫驹子。果然女子一本正经地瞧着他走过来。女子必定满脸通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岛村还没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她本可以背过脸去,但却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岛村感到自己的脸颊好像也在发烧了,正要急步走过去,驹子却立刻追赶上来。 
  “到这种地方,真难为情啊!” 
  “要说难为情,我才难为情呢!你们那么一大堆人,吓得我不敢过去。你们经常是这样的吗?” 
  “是啊,过了晌午饭常常是这样。” 
  “你这样红着脸,嘎达嘎达地追上来,不是更难为情吗?” 
  “那倒无所谓。” 
  驹子断然说过之后,脸颊又飞红起来,就地停下脚步,攀住路旁的柿子树。 
  “想请你到我家来坐坐,才跑过来的啊。” 
  “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要是让我看看日记,去坐坐也不妨。” 
  “我要把那些东西烧掉再死。” 
  “可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哦?你了解得这么详细呀!” 
  “昨晚你不也到车站去接了吗,是不是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我也是乘那趟火车来的,就坐在病人的附近。那位姑娘侍候病人真认真,真亲切啊。是他的妻子吧?是从这里去接,还是从东京来的?简直像慈母一样,我看了很受感动啊!” 
  “这件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一声?”驹子变了脸色。 
  “是他的妻子吧?” 
  但是,驹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又问道:“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你这个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女人家这样厉害。但是使她这么厉害的,倒不是岛村或是驹子本人有什么道理,这也许可以看作是驹子性格的一种表现吧。总之,在她这样反复追问之下,他好像觉得敲击中要害似的。今晨看见映着山上积雪的镜中的驹子时,岛村自然想起映在暮霭中的火车玻璃窗上的姑娘,但他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不会有人到我房间里来的。” 
  驹子说着,走进了低矮的石墙后面。 
  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房前像个花坛。正中央有个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块已经被捞到池边,红鲤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树干一样,枯朽不堪了。积雪斑斑的屋顶,木板已经陈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 
  一进土间'过去日本式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觉得静悄悄,冷飕飕的,什么也看不见,岛村就被领着登上了梯子。这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房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哩!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一个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在港市不当艺妓之后,就留在这里当了舞蹈师傅。她还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了。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这个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东京上夜校去了。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人家里?对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这间房子里,驹子即便只说了这些,她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条纹非常显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了。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04
。shu。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洁白的小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山景,心情不由地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对经常容易突然迷离恍惚的他来说,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地喊道: 
  “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宴会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妓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软啊!” 
  “没有发酸吧?” 
  “发酸了,脖子有点发酸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尽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妓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是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妓,赚钱为他支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是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出来当艺妓,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下了。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打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陪客的。她把脚伸进了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下了。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点冷似地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地开始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才好受一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针截在铺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长歌是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 
  岛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他在东京闹市区长大,对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记了一些长歌的歌词,自然就听会了。他自己没有学过。提起长歌,立即联想到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筵席。 
  “真讨厌,你这个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驹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经地打开练习谱,简直判若两人了。 
  “这个秋天就是看着谱子练习的。” 
  这是《劝进帐》[日本歌舞伎传统剧目,三世并木五瓶作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间,岛村脸颊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音响。与其说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驹子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任凭它漂浮、冲激。 
  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的一样!岛村心想:这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对山峦的一种感伤罢了。驹子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就跳了过去。可是她渐渐地像着了迷了,声音又高亢起来。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岛村有点惊呆了,给自己壮胆似地曲着双臂,把头枕在上面躺了下来。 


05
。shu。
  《劝进帐》曲终之后,岛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女人在迷恋着我呢。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这样的日子里连音色都不一样啊!”驹子仰头望了望雪后的晴空,只说了这么一句。的确,那是由于天气不同。要是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就会透过冬日澄澈的晨空,畅通无阻地响澈远方积雪的群山。 
  虽然她自己并不自觉,但她总是以大自然的峡谷作为自己的听众,孤独地练习弹奏。久而久之,她的弹拨自然就有力量。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蕴含着一种豪放的意志。虽说多少有点基础,但独自依靠谱子来练习复杂的曲子,甚至离开谱子还能弹拨自如,这无疑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不过这种生活也许对她本身是有价值的,所以她才能弹出铿锵有力的琴声。岛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纤纤素手的灵巧工夫,所以仅从弦音里理解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他恐怕是最好的听众了。 
  开始弹奏第三曲《都鸟》的时候,多半是由于这首曲子优美柔和,岛村脸上起的鸡皮疙瘩开始消失了,他变得温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视着驹子。这么一来,他深深感到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显得有点单薄,但双颊绯红,很有朝气,仿佛在窃窃私语:我在这里呢。那两片美丽而又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上面好像闪烁着红光,显得格外润泽。那樱桃小口纵然随着歌唱而张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爱极了,就如同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魅力一样。在微弯的眉毛下,那双外眼梢既不翘起,也不垂下,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带着几分稚气。她没有施白粉,都市的艺妓生活却给她留下惨白的肤色,而今天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连脖颈也微微泛起了淡红,显得格外洁净无暇。 
  她坐姿端正,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像个少女。 
  最后她说,现在再弹奏一曲,于是看着谱子,弹起了《新曲浦岛》[《新曲浦岛》,曲名,以浦岛的传说为题材的长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弹完之后,她把拨子夹在琴弦上,姿势也就随便了。 
  她突然变得百媚千娇,十分迷人。 
  岛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驹子更没有在意岛村的批评,乐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这里的艺妓弹三弦,你光听琴声,能分辨出是谁弹的吗?” 
  “当然能分辨出来,还不到二十人嘛。弹《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爱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为它最能表现出每个人的风格来。” 
  于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边,向右倾斜着身子,望着三弦琴把说: 
  “小时候就是这样练习的。” 
  “黑——发——的……” 
  她一边稚气地唱着,一边“叮铃铃叮铃铃”地弹奏起来。 
  “你最初就是学唱《黑发》[《黑发》,是长歌之一]的吗?”“哦哦。”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打这以后,即使过夜,驹子也不再坚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 
  “驹姐。”从走廊远处响起了提高尾音的喊声。驹子把客栈的小女孩抱进被炉里,一心陪着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带着这三岁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边给小女孩梳头,一边说: 
  “这孩子一看见艺妓,就提高尾音喊驹姐、驹姐的。无论是看照片还是图片,凡有梳日本发髻的,她就认为是‘驹姐’。我很喜欢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说:‘小君,到驹子姐家里去玩好吗?’” 
  驹子说罢,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闲地坐在藤椅上。 
  “东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经开始滑雪啦。” 
  这个房间座落在高处的一角,可以望见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里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斜坡上的积雪花花搭搭的,五六个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头的旱地里滑着。那边的梯田田埂还没被雪覆盖,而且坡度也不大,实在是没意思。 
  “好像是学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这样滑法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们滑雪的姿势多优美啊!”驹子自言自语地说, 
  “据说艺妓要是在滑雪场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会吃惊地说‘哦,是你呀!’因为滑雪把皮肤晒黑了,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又总是经过化妆的。” 
  “也是穿滑雪服吗?” 
  “是穿雪裤。啊,真讨厌,真讨厌!在宴席上才见面,他们就说:那么明年在滑雪场上见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见。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头晚特别冷。” 
  驹子起身走了以后,岛村坐在她坐过的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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