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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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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平车呢?快!快!送她上医院——”
  “没车了!没有了!小平车都调去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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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两个大值班一前一后地监视着一个人蹒跚地走出大门。走过队伍,大家才认出是林金生。她的脸几乎成了花的,一道道烟炱,一缕缕血痕,头发燎去一半,露出头皮。她伛偻着身子,背着一个焦木头似的人。那人浑身焦黑,只有一只光着的脚是惨白的,五个纤嫩的脚趾头还在瑟瑟地颤动。
  直到火被全部扑灭,女囚们才准许进去。工场已全部焚毁,包括全部原料和做好的像章。连毗邻的一组甲号也被烧掉一半。原来的大值班室只剩下水泥预制板的骨架,骷髅似的矗立在余烬之中。遍地是泥和水,满院子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一股子焦臭味直冲鼻腔。
  傍晚,柏雪从队部回到三组乙号。女囚们围着她,上上下下地审视,一根毫毛也没少,依然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怪了!她不也是工场里的一分子吗?火神爷为什么那么照顾她?其他两个烧得那么惨,她却嘛事没有!
  “没鼻子”关切地掸着她的黑衣黑裤,心疼地问道:“吓着了吧?”
  她摇摇头,不说话。还是那么阴郁,不过那苍白的唇边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狞笑。
  晚点名以后,林金生才从医院里回来。她只受了点轻伤,头上包了绷带,吊着一只左手。问她怎么会起火的,她茫然不知——
  “我正在院子里扫地呐,屋里就柳薇一个人,轰地一下子,火苗就蹿了出来,真吓人……”她木讷地回答,“就数柳薇烧得惨……她还忙着抢搬像章……叫烟熏倒了……”
  “柏雪呢?”
  “她上厕所了……救火的来了,她才跑过来的……”
  厕所在院子的另一头。
  “小诸葛呢?”
  “他一早交了图纸就走了……”
  队部紧张地研究起火原因:
  “是气温太高,化学制剂自燃吗?”
  不对,还不到三伏天,摄氏二十多度汽油、酒精根本不会自燃起火。
  “谁放火呢?”
  林金生、柏雪、诸葛麒都被排除了。
  “屋里只有柳薇一个人,肯定是她不小心……”
  “不小心?哼,没准是她点的火呢!”
  “故意放火?那她为什么不跑?”
  “嗐!苦肉计呗!一点都没烧着,不就更露馅儿了吗?”
  节政委和方队长都摇摇头,觉得这种分析根据不足。但是这火也起得怪,难道真有鬼?
  处于昏迷状态的柳薇正躺在农场医院的病床上,不能为自己辩护。
  医院里的大夫多一半也曾经当过犯人。物伤其类,他们竭尽全力抢救这个苦命的姑娘。
  瓦妖 七(2)
  “她能上审讯室吗?”秦队长带了个武警来提柳薇。
  “您自己决定吧!”大夫让秦队长走进病房。吃了多年管教饭的秦队长也愣住了。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把这个插着好几根输氧、输液的橡皮管的焦木头弄回去奇#書*網收集整理;再说即使弄回去,能说话吗?
  柳薇的伤情使怀疑她放火的队长们动摇了。就算她用苦肉计,也没必要叫自己受那么大的罪!
  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成了慈渡劳改农场的一大疑案。据说女队的队长、大值班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处分。在那个年头,制作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的工场焚毁,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何况还找不到首犯?据说上头曾经要追究其中唯一的一个右派——诸葛麒,他虽不在现场,但谁能保证他不使坏?节政委和方队长极力争辩:不能制造《十五贯》那样的冤案。上头恼了:“不处理他就处理你!”于是摘了节政委的乌纱帽。
  谢萝足足有半个月失眠。每天晚上,月儿从窗外探进头来,一缕清泠泠的白光,探照灯似的一寸寸移到炕上那个空着的铺位。她的心里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绞疼。那个窈窕的身影好像还在擦着后窗户,还会低声对她说:“……今儿又有一张小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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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窗外传来两声阴鸷的冷笑。谢萝矍然惊醒:没有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发出这种可怖的笑声,只有她!是幸灾乐祸?还是存心报复?可是起火时她在厕所。不在现场就不能放火吗?一根导火索可以使炸药包在三分钟后爆炸!三分钟!足够让她走到院子那头的厕所了。
  谢萝把头探出窗外,寻找冷笑的人。只见满院子的月光,鬼影都没有一个。如钩的月儿挂在树梢上,像一个极大的问号:是谁?是谁?是谁?
  是她!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谢萝没有把她的推理告诉任何人。在劳教队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是惩治了凶手,柳薇还能恢复原状吗?
  瓦妖 八
  秋去冬来,春去夏来,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林金生、柏雪……都解除劳教了,新的女囚又陆续进了院子。惟有谢萝还留在这里,看来这辈子她想离开劳教所的希望是很渺茫了。算着日子,柳薇也该解除了,她回家了吗?她跟小诸葛那段姻缘怎样了?
  一天,在葡萄园里修埂埝,缺一把铁锹,谢萝在小郎的监督下,上工具房去取。走上土路,蓦地遇见一个熟人。短短的头发,黧黑的皮肤,敦实的身材……
  “林金生!”谢萝忍不住招呼了一声。这个人从烈焰中把柳薇救出来,使谢萝对她增添了几分好感。
  假小子看见谢萝很高兴,但是她有点忌惮小郎。嗫嚅了一会儿,讨好地对小郎说:“我和柳薇就住在这儿……”
  小郎也挺好奇的,问道:“远吗?”
  “不远!不远!就是武警养狗的那间房。嗳!别瞧房破,还是方队长照顾哪!柳薇从医院出来就解除劳教了。她说什么也不回家,不上老残队!我跟方队长说,让我陪着她吧!队长们还怕我欺侮她!嗐!我还是个人呐!陪她是为了她真像我妹妹啊……”
  离女队不远,果真有一间小房。年深月久,这房子都陷到地下去了。进屋要低头,下台阶,却收拾得很整洁。齐着地面的窗户上挂着打了补丁的窗帘,看来是用旧被单改制的。窗户半开着,一个戴着白布小帽的人儿坐在炕上。谢萝弯腰一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就是昔日那个比蔷薇还娇艳的柳薇吗?
  褐色、黄色、粉色的疤布满了整个脸。不仅头发、眉毛、睫毛都消失了,就连眼皮、鼻子、耳壳……凡是鼓出来的部位都烧掉了。眼睛像爬虫类的眼那样鼓着,不能眨动;鼻子是两个黑洞;牙齿白森森地呲着;膝上放着一双疤痕累累的小手,看去比正常的手短一截。细细端详,原来手指的第一二节都烧去了……
  “进来坐坐!”林金生招呼她们俩。
  “不行!谢萝还没解除呢!叫队长看见就麻烦了!”小郎赶紧拦着,“就在这儿看看吧!”
  林金生放下一捆沿途捡来的干枝,擦了擦额上的汗,麻利地点起柴灶,坐上锅。几分钟后,粥就热好了。她盛出一碗粥,一口口地吹凉了喂柳薇。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好像面前还是昔日那个娟秀的姑娘。
  但是姑娘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窗外。她在看谁呢?谢萝一回头,一个高大英挺的汉子,正挑着一担青翠的芦苇走过土路,苇叶儿还往下滴着水。挑担人和被挑的苇子一样充满青春活力——是诸葛麒!
  小伙子走过这幢狗舍改成的宿舍,脚步儿就放慢了。谢萝以为他会放下担子,走进小屋,探望不幸的情人。
  但是没有,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两秒钟后,他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他知道小窗后坐着的是谁吗?
  他知道那不幸的人儿盼的是谁吗?
  为什么他这样绝情呢?
  ……
  多吃了几年咸盐的谢萝忽然醒悟了:也许是因为只要多看一眼,他心中那尊完美的雕像就彻底摧毁了?也许是美术家想让柳薇那美丽动人的形象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吧?
  “喝一口!再喝一口!”林金生在劝那不幸的人。
  奇丑的假小子使谢萝觉得不那么丑陋了。无论柳薇的相貌怎么样,她仍是那么执著地奉献她的爱。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同之处吧!假小子到底还是女人。
  “快走吧!”小郎有点着急了。
  谢萝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一颗晶莹的泪珠正滚过柳薇那疤痕起伏的脸颊,无声地掉入粥碗……
  1988年3月8日妇女节完稿于团结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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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城门
  金花鼠
  金花鼠 一(1)
  “不会借别人的牙?”——小金花鼠说。
  谢萝拿着个铁皮广播筒,急急跑下山坡。
  这里千沟万壑,一片灰黄,是黄种的华夏民族发源之地。千万年来,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一点一点地给大地“剃头”,把它的“毛发”削得干干净净。等到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来,肥沃的土壤几乎全被冲走,只剩下嶙峋嵯岈的岩石,一条条一道道,如刀砍似斧削,瘦骨支离地绵亘在地面上。
  谢萝搜索肚里残留的那点历史知识,依稀记得此地最大的那次“理发”,可能是在两千多年前。那时树木花草犯了弥天大罪,隐匿了曾为君王割股的介子推。靠人肉活了一命的君王恼了,一声令下:“放火!”于是连树带人一起火葬。谢萝一边走一边想:也许爬在树上的介子推,临死前也在后悔,自己当年干吗要那么做呢?她顾不得深想,得赶紧跑,广播完了昨天的生产进度,还有几百块湿砖坯等着她去翻呢。
  来到这穷山沟,谢萝不知交上什么好运,居然当了砖厂的宣传员。山沟的地面上没什么油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地底下是有利可图的,据说那里的煤层有四五米呢,雀尾山矿务局就此成立。新矿建井阶段跟打仗一样,需要一批敢死队,一般说,派劳改犯建井最合适。因为一来,活动范围大半在地下,管理起来大为省心,目前还没发现有人会“土遁术”;二来即使出几起事故,也不至于惊天动地,死几个人渣子,算不了什么。慈渡劳改农场的“二劳改”们(刑满释放留场就业者)在军代表的押送下来到这里,壮实的男性都上了建井队,只有小黑子曾光第和妇女们上了附属砖厂。
  砌地下矿井的甬道,修地面的建筑物,都需要大量的砖。砖厂日夜开工,还满足不了需要,可是一个壮劳力也没分给砖厂。砖厂的教导员看着新来的人,肚里打开了小算盘。报到的第二天,他就让原来当宣传员的男工下去拉砖坯车,叫谢萝上任。“这根麻秸杆病病歪歪地干不了多少活儿,让她来罢。”宣传员这个角儿相当令人羡慕: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可以有个小单间——宣传室;可以接近管教人员,消息灵通……不过谢萝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好运气到她头上都得打折扣。“女将”全都气不忿了,怎么这肥缺不给“内猫”(人民内部矛盾),倒给了“敌猫”呢?要知道她头上还戴着无形的枷呀!右派帽子未摘,还畏罪自杀,顶撞军代表,不认罪……数起来,她的问题够一巴掌。訾丽明、酆梨花纷纷向教导员汇报:
  “谢萝出了名的懒,成天软磨硬泡!”
  “宣传员能有多少活儿?得让她下工地!”
  “是啊!不是劳动改造思想吗?她的思想比谁都反动,更该多改造!”
  一心只想多出砖的教导员当然不反对一个顶俩,于是尽管谢萝单薄得风都吹得倒,也得挣扎着去完成每天的定额。
  在这像用巨大的齿耙犁过的沟壑山崖间,春天也来临了。草籽树种在只有一把土的石缝里顽强地抓紧时间生根发芽,一片土黄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鲜绿。清晨晶莹的露珠照例给小路两边的草叶树枝披上一层珠帘。不大会儿,谢萝身上那套再生布的囚服就湿了半截。石子和土块在她的破球鞋下轧轧作响,纷纷滚落到路旁的草丛和金黄的迎春花上……
  突然,谢萝怀疑自己眼花了:一朵特别大的迎春花,好像长着两只黑眼珠。她放慢了脚步,觉得有点不对头。虽然这里阒无一人,但是春天的阳光明亮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坡,决不可能出现什么树精山妖。自从在“方城门”女囚谢萝等一批“二劳改”们,由慈渡农场先调到宁城监狱。谢萝因得罪军代表被戴上铐子关进禁闭室。在复杂的心情下,她服了毒,差一点进了阴间地府的“方城门”。幸而被两位犯人医生救活。军代表愤而把这批“二劳改”发往雀尾山煤矿。详情见拙作《方城门》。前死里逃生以后,她就有点古怪,常常看到常人见不到的异物。起初她惊悸得不知怎样才好,一见到怪东西便大叫丈夫叶涛,把老实的叶涛吓得直冒汗。久而久之,叶涛睁大眼睛到处寻找也没发现什么鬼怪,就喝斥妻子:“别瞎说了!”谢萝挨了几次训,才知道这叫“幻觉”。从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再向任何人提起。现在她以为自己又犯病了,不再理会,继续前行。但是再跑几步,这朵花竟活动起来,迅速躲进嫩绿的草丛。谢萝站住了,好奇心促使她悄悄地拨开迎春花的枝条……
  一刹那间,双方全被这意外的见面吓住了。在谢萝面前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金花鼠,大概刚过了满月,金黄的茸毛上印着五条深棕的条纹,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和身子一般长,圆圆的耳朵,两只黑眼珠瞪得溜圆,像两粒小扣子。
  谢萝先恢复正常,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窝头,轻轻放在小金花鼠面前。它全身哆嗦了一下,嗖地钻进一块石头底下,继续用一只眼珠审视近在咫尺的敌人。谢萝静静地蹲着,烤过的窝头发出诱人的焦香,一分钟、两分钟,不知什么时候,小金花鼠一点一点蹭过来,一把抓起窝头,飞快地缩回石头底下。谢萝不动声色地又掰了一块放在地下。一会儿,它伸出脑袋,小红舌头舔着嘴,两只酷似人手的前爪捧起另一块窝头,一分为二地往嘴里一塞,两个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然后猛地往后一跃,顿时无影无踪了。
  金花鼠 一(2)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还是那个地方,谢萝远远就看见那个金黄的小脑袋镶嵌在迎春花丛里,圆溜溜的眼珠直盯着她的衣袋。谢萝一走近花丛,它立刻缩了回去,但不再躲到石头底下。它大胆地用小爪子掰开谢萝放在它面前的半个窝头,咯吱吱地吃掉一半,另一半一分为二,往嘴里一边塞一块……
  第三天,它不但等着谢萝,而且用后腿站起来从她手里接窝头……
  第四天,它允许谢萝抚摸它的小脑袋和大尾巴……
  谁也不知道在一个女囚和一只小金花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叶涛看见孱弱的妻子饭量增加了,倒很高兴。难道是山间的空气新鲜?难道是因为她又能接触到久违的老本行?无论如何谢萝那铅灰色的脸颊开始泛出红晕。谢萝也不打算把新“朋友”抱回去,她不忍心让小金花鼠跟着自己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它在野外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更好吗?前几个月的遭遇至今使她不寒而栗,何苦让这无辜的小生命跟着自己受株连呢?
  直到有一天,叶涛在村里的代销店里买到两块掺了棒子面的鸡蛋糕。这种点心太高级,当地老乡没人问津,在货架上不知陈列了多少年月,硬得跟石头一样。谢萝揣了一块,来到迎春花下,没想到小金花鼠从未尝过如此高级的美味,欢喜得要命,吃完了还一个劲儿舔着谢萝那只干柴似的手,希望再给一点儿。最后它干脆钻进谢萝的衣袋,伏在里边捡蛋糕屑。
  谢萝耐心地蹲着等它出来,它就是不出来。她终于失去耐心,悄悄地窥视一眼,吃饱的小金花鼠蜷成一团竟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啊!衣袋毕竟比土洞干燥温暖,还随时随地能吃到东西,而且“大朋友”已经过考验,没有害它之心……谢萝抱着这个对自己无限信任的小生灵站起身来,心里百感交集。
  当天晚上,累得半死的叶涛从矿井下一步步把自己拖回他和谢萝住的那间小黑屋。雀尾矿忙着向地底下开挖,地面上的房屋来不及盖,矿长只得让拉家带口的二劳改们住进附近的北坡村。他知道这些人只要成了家就不太可能逃跑,何况这里山连山、沟连沟,外地人像进了迷魂阵甭想出得去。何况这里“带枪的人”有的是,方圆几十里地都是“安全地带”。只不过老乡的房屋太少,几十户的小村,一下子挤进十几家二劳改确实够呛。这间小屋原是分给酆梨花和小黑子的,但是小黑子一看这间有门无窗的小屋又窄又长,靠墙砌着个小小的石板炕,也就刚够一个人躺下,他便嚷嚷起来,说这准是个停死人的地方,任凭教导员霹雷闪电似的批评,死活不进去。教导员没时间跟他耗,只得另给他找了一间,顺口叫叶涛夫妇进这间屋。反正这对右派夫妇属于“敌我矛盾”,没资格挑肥拣瘦。
  此刻叶涛不但不嫌弃这小黑屋,反而一心盼望快快进屋。八个小时不见天日的劳动,累得他浑身上下散了架,那个两张桌子宽的掌子面就像个张着大嘴的老虎,獠牙般的石头颤悠悠地挂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下来把你咬死。今天快收工的那几分钟,班长老解弯腰去捡一把洋镐,啪!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他的后腰上,登时这个壮实的汉子趴下就起不来了,大伙儿轮流把他背出井口,听说他下半截废了,这辈子都得拄着拐。可是医务所的大夫还说他命大,说他是今天的第五个,前面的四个都蒙上白布单子进太平间了。
  抑郁的叶涛一进门瞧见个金黄色的毛团闪进谢萝的衣袋。
  “什么玩意儿?”叶涛吓了一跳。
  “一只小金花鼠!”谢萝怯生生地回答,她知道这个老实人不喜欢小动物。
  叶涛凑过去一看,小东西鸵鸟似的伏在口袋里,大尾巴盖着脑袋,一只乌黑的眼珠从蓬松的黄毛后打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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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有这个闲心!”叶涛又累又饿,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去逮的,不……”谢萝结结巴巴地分辩。
  “不是你逮来的,也是你引来的!”叶涛气乎乎地扒下脚上那双张了嘴的胶靴,嗵地一声扔向墙角,震得谢萝和她口袋里的“小祸根”同时一颤。“把它放了,留在这里也是喂了房东家的猫!”
  吱呀,笨重的木门推开一条缝,探进一个花白的脑袋。房东大娘听见他俩议论她的大黑猫了:“说甚哩?我家的猫可不偷嘴!”
  等到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到几乎吓晕的小金花鼠,老大娘蠕动着没牙的嘴,喃喃地说:“哦!是只小狢狑。准是前儿个你们队几个嘎蛋小子,使水灌了它的洞,两只大的淹死一个,打死一个。这兴许就是那只小崽罢!太小啦!放出去也活不长!”
  原来小金花鼠也是一个被抄了家的小可怜!谢萝和叶涛对看了一眼,叶涛不再嚷了。两人眼前同时浮起几年前的一幕:
  ……发着高烧的谢萝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叶涛被几双粗壮的手又推又搡地拽上了顶上亮着红灯的吉普车。三岁的儿子站在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门口,大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直到吉普车的引擎发动起来,他才突然用尖锐的童音嚷了一声:“妈妈——毛毛要妈妈——”
  谢萝用手背擦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叶涛半天不言语,最后闷闷地重复了一句:“小心别喂了猫!”
  小金花鼠算是被接纳进这个家庭里来了。由于初次见面不愉快,它对叶涛总是抱有高度警惕,只要叶涛的破胶靴一响,它便立刻钻进谢萝的衣袋。而叶涛根本不在乎,他在几米深的地底下跟石头打一天交道,满身泥水地回到小黑屋,唯一的希望是立刻躺下,绝对没有任何闲情逸致去答理小金花鼠。
  金花鼠 一(3)
  但是有一个现象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北坡村的一大特产是耗子,这些三四寸长的动物神通广大,对任何可吃的不可吃的一律照啃不论。老乡们把粮食、干粮、油料藏在瓮里或缸里,上边压着石板,照样被它们钻进去悄悄搬运糟蹋。老乡家家养猫,根本不管用。倒不是猫接收贿赂,被鼠收买,这些猫的觉悟还没这么高,而是实在寡不敌众。老乡们只好尊称它们“灰八爷”,把它们与狐狸、刺猬、黄鼠狼等等一起并列为神,在村外建上一尺高的小庙,偷偷祭祀,这么做当然更没有用。“灰八爷”对外来户欺负得更凶,因为远道而来者无法携带笨重的缸瓮石板。一次,谢萝打开他们的木箱,惊得杀猪似的尖叫一声。叶涛以为她又见了什么恶鬼,赶紧过来。嘿!比见了鬼还可恶:一窝肉红色的小耗子蜷缩在他俩的破衣烂衫之中,为母者早已逃之夭夭,不过它没有忘记把周围的一切都嚼成碎片。于是谢萝仅有的一件毛衣当胸开了个大洞,叶涛的一条绒裤也开了裆……
  自从小金花鼠来到,形势立刻改观。小金花鼠进门后把每个角落都钻了一遍,连炕洞都不例外,然后跳到被垛上舔掉身上的蛛网尘土。不知它给“灰八爷”下了什么通牒,反正耗子们全搬到房东大娘屋里去了。每逢谢萝按照惯例把干粮扣在盆下的时候,小金花鼠坐在被垛上,转着黑眼珠看着,一边忙着把颊袋里的零碎掏出来细嚼,一边吱吱地叫,仿佛在嘲笑谢萝多此一举。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叶涛惊异地说。他对小金花鼠的态度慢慢变了,有时候甚至能掰一块珍贵的白面烙饼给它。
  不久,他们又发现小金花鼠的能耐不仅仅是能镇住“灰八爷”。
  金花鼠 二(1)
  春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把天下让给了炎夏,无情的烈日烘烤着这条山沟,把稀稀拉拉的草和树烤得焦黄枯干。在地底下与鬼为邻的建井队感觉不到骄阳的厉害,在地面上接受光明的砖厂男女老少可就受不了了。夏天是出砖的黄金季节,砖坯在阳光下很快干燥。那架老旧的切坯机嗡嗡地一天响二十四个小时,以前一班八小时,两班倒还有个喘气的空儿,现在一班十二个小时,谁轮到白班,连中午最热的时候都不能休息,人们一个个也快被烤干了。
  谢萝的脸和胳膊已被烤脱了好几层皮,又黑又紫,跟熟透的李子似的。她的处境比一般人还要辛苦,别人仅仅是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动,她得加上无法计时的脑力劳动——所有的广播稿、板报稿全得在下班后撰写,至于她的睡眠时间是否足够,那可没人管。叶涛为了她不能按时做熟饭,气呼呼地抱怨:“建井队的宣传员成天画画儿,根本不用参加劳动,你怎么那样积极?”谢萝也曾经怯生生地提醒教导员:“忙不过来,能不能少干点坯场上的活。”
  教导员一听这话,驴一般的长脸马上沉得更长:“抓革命、促生产叫给谁听的?就嘴头上说得漂亮?你不想好好表现争取摘帽子?”
  原来不公平的根子在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谢萝不禁怨恨起慈渡农场的管教干部:1957年的劳动教养法规上明明写着“劳动教养的期限最多三年”,可是他们毫无理由地把她的劳教期延长到九年,最后还留下个尾巴——不摘右派帽子。到底是谁“无法无天”呢?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呢?在这年头到哪儿说理去,没给你“无期教养”就算不错!不过怎样做才算好好表现呢?自己体力不如人,又不像某些人那样会来事,想了又想只好在宣传上做文章。但是任凭她把业余时间都用上,把广播稿写得抑扬顿挫,把黑板报画得花团锦簇,看来都没有用。
  这一天,睡眠不足的谢萝,一清早就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天和地都在往一起凑。但是她得上大口窑去看看,那窑砖要是出完了,今天早上就该广播出去。
  大口窑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很像一只大碗。碗口在半山腰,山脚下开着个窑门,一块块干坯从碗口往里码,码满以后填上土封顶,由窑门点火猛烧。几天后喷上水一洇,一窑上好的砖就算成了。等到扒开土,晾凉以后,出窑工便一垛垛往出背。这种原始的干法又呛又烫又累,但在这里,人还没砖值钱哩!
  谢萝顺着陡峭的小路往下走,眼见窑内已见了底,只要窑门的砖拆完,这口窑就算出清了。走过值班的小棚,不知什么东西绊了她的脚。低头一看,是块断了的钢锯,有五寸长,寸半宽,锯齿已快磨平了。她捡起来顺手想往草丛扔去。
  “哎——哎——别扔——”
  棚子前面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向她招手。谢萝站住脚,等他过来拿。但是这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哎!哎!”身子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很怪:上半身靠着墙,两条腿却像木棍似的歪向另一边,身旁竖着两根木拐。
  “哎!叶涛家的,你……”他脸上现出惭恧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谢萝想起来了,他是叶涛的班长,据说也姓谢,一次看了他下井的腰牌,才知道姓“解”。此人当年是浙东沿海的一个海盗,一身好功夫,动起手来三四个人近不得身。一条硬汉子,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谢萝不由得脊梁上一阵发冷,她紧走几步,把锯片递到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
  “谢谢,谢谢。”他接过锯片,吐了口唾沫,在一块磨石上噌噌地磨起来。
  “磨它干啥?”谢萝觉得他干的是“无效劳动”,锯片有一两分厚,什么时候才能磨出刀刃来?
  “嘿!嘿!解困呗!要不就会睡着了,丢了这份好差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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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定是教导员把他要来的,那个胳臂腿都健全的值班老汉大概上了坯场了。在这个地方真正是人尽其才啊!谢萝一边走一边想。
  窑门口像刚打完了一场战役,满地碎砖。当她探头往门里察看的时候,猛地一只小手狠狠地抓了她一把。这只小手每根指头都带着个尖利的小钩子,谢萝只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金花鼠。它抓了人就下地往外直窜。谢萝不禁心头火起:这么喂你,还抓人?她不进窑门了,转身就去追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刚走没几步,身后一声闷响,“轰”,一时间烟尘迷漫,满地砖头乱滚,窑门里的砖全部塌了。谢萝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下,小金花鼠吱溜一下钻进她的衣袋。
  只听得老解大喊:“塌窑了!塌窑了!”
  “谁在下头?有人下去了吗?”上面的人十分紧张。
  “宣传员,宣传员下去了!”
  “真他妈的胡来!她下去做甚哩?”
  山坡上登登的一阵脚步声,好几只粗壮的手把谢萝拽上去。谢萝一睁眼,教导员黑着脸站在面前:“你下去作甚?”
  谢萝惊魂甫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作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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