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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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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小子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自己,张嘴就要说柏雪,瞧那样儿像头犟驴儿。
“你委屈什么?狗改不了吃屎!又拿出骗你妹妹的手段来对付柏雪了吧?”大王队长的拧脾气也上来了,就是不让她提柏雪,非要她把事情说清楚。可是不说柏雪这事儿怎么说得清楚呢?林金生急得话都说不成句了。
“报告!”大值班郎世芬在门外叫了一声。
“又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大王队长皱着眉头,心里十二分地不耐烦。
“哎——”小郎一探头见林金生直直地站在门口,又缩了回去。
“说吧!”
“柳薇哭着不肯出工……”
“她又捣什么乱?”
“报告队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小郎身后说道,“我……我怕柏雪……”
“队长!半夜里柏雪就是去……”林金生忍不住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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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什么事?你先回去!”大王队长瞪了林金生一眼,回头对吓得避猫鼠似的柳薇说:“进来,要说就说实话!”
林金生气鼓鼓地回到三组乙号。她的一个窝头、一碗稀粥放在窗台上,已经凉了。但她没有一点食欲,拿着窝头往兜里一揣,就出来集合。女囚们都站在院子里等着上葡萄园。快到谷雨时节,天气暖洋洋的,柏雪只穿一件衬衣,外边披了件旧灯心绒褂子。反正到园里一干活,立刻满身热汗,褂子就要甩去。但是她的头脸却包裹得像中东妇女一般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倒不是什么封建思想作怪,而是怕风吹日晒影响她那娇嫩的脸蛋。黎明前的纠纷在她身上不留一点痕迹,她没事人似的忙着领工具,正为了一把铁锹跟二组副组长南宫玉展开争夺战。她抓住锹把,南宫玉抓住锹头,拉锯似的拉过来扯过去。锋利的锹头已把南宫玉的手掌蹭去一块皮。血,涔涔地流出,眼看柏雪胜利在望。
“柏雪留下!上队部!”突然响起大王队长的声音,“柳薇调五组!整队!出工!”
柏雪一惊,铁锹被南宫玉一把抢走。该死的南宫玉得了便宜卖乖:“漂亮朋友!你让人不是第一回啊!晚上别来钻我的被窝!小心剁折你的腿!”
柏雪刚想反唇相讥,抬头看见大王队长怒气冲冲地站在一边,她心虚地垂下头,退出队列,但是却狠狠地瞪了南宫玉一眼,暗道:“等着!老子有收拾你的时候!”
她不仅有“漂亮朋友”这个男性的雅号,思考问题的方法也是男性化的,而且她工于内媚,为此,虽然入所不久,却一贯受人奉承。几个花案犯为了她争风吃醋,宁可自己挨饿受憋,争着送来一日三餐的窝头。接见时得到的点心、糖果、手纸、香皂、面霜、衣服、鞋袜,也都送给柏雪,把她养得更加白白胖胖。这家伙的外貌一点不像莫泊桑小说里的男主角。二十八九的年纪,一米五二的个子,皮肤雪白,连嘴唇都是灰白的,像个蜡人;生就个葫芦身材,腰细,胸和臀却很丰满。唯一的缺点是腿短,坐着跟常人一般高,站起来却比人矮半头。
据说她有异国血统,母亲是个中国籍的打字员,父亲是个日本皇军的下级军官。她从小就看着穿马靴、挎军刀的爸爸怎么打妈妈。这位爸爸喝酒喝得越多越冷静,打人打得很有水平,一下下全打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白天妈妈穿着闪光缎的掐腰旗袍,打扮得十分俏丽,高跟鞋得得地去洋行上班。只有小柏雪知道为什么妈妈走路微瘸。
每天晚上的现场教育,久而久之使小柏雪得了两大收获:其一是她学会了一手娴熟的柔道,深得乃父真传;其二是在她的小小心灵里种下了对男人的深深憎恨。不!不仅是恨!那是一种又恨又羡的矛盾心理。啊!敢情男人是强者!是征服者!我怎么就不能当个男的!
“八·一五”以后,爸爸不见了。那时,她只有八岁。妈妈已经半疯,日本洋行倒闭了,不能上班挣钱。柏雪便到街上捡破烂,擦皮鞋,卖报,甚至要饭。在那群小叫花之中,她经过几个回合,慢慢地混得不错,不但能糊口,还能养活疯疯癫癫的妈。到十八岁那年,她吃了一次大亏,对方是鼎鼎大名的北城五虎之一——白额虎。不过细情谁也不知,柏雪和那额上有块白癜风的爷儿们谁也不吭气,可能双方都没占上风。只是两人不能见面,见了面便彼此红了眼要动刀子。
几天以后,人们盛传北城一带偏僻处出了女鬼。第一个撞上的是白额虎,回来头疼脑热,大病一场。接着又有好几个小伙子倒了霉。病好后,问他们当时的经过,又都说不清楚。只说遇见鬼时多半是月黑夜,在漆黑的小胡同里,走着走着,眼前就出现个黑影,在前面飘。你走得快,她也快;你走得慢,她也慢。看去是个俏女郎,身段窈窕,长发披肩,就是看不见脚,小伙子着了迷,紧紧跟去想看看她的脸。这样的身段,要是有个标致的脸庞,那真是天仙下凡,值得一交。等到赶近了,黑影猛地回身,色迷迷的小伙子便吓得魂飞天外,那家伙没有脸,该是五官的地方一片黑,敢情这脑袋前后一个样。还没等看仔细,小伙子脑袋嗡地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天明后,昏倒的人被发现,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只是兜里的钱,腕上的表,手里的包,一概都不见了。
瓦妖 二(2)
“鬼还要人间财物?”公安人员当然不信。不过这女鬼也真鬼到家了,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有时天天出现,有时半年不见踪影。后来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人间的麻烦事缠不清,也就没人去追究一个时隐时现的女鬼。
1966年初,一个侦缉队员不知为了什么案件,夜半到北城根儿去转悠。忽然飘来个袅袅婷婷的黑影,他记起了这档悬案,紧跟上去。呼地脑后一阵风过,他眼疾手快地一伏身,避开这阵风,反手一把抓住女鬼……
不是鬼!是个人!这人便是柏雪。她的道具便是日本军官爸爸留下的一个黑面罩和一根橡皮棍。面罩不知用什么丝织成,弹性十足,展开是个卵圆形,正好跟人脸一般大,下边兜住人的下颏,上边有根松紧带套在后脑勺,还开着钱币大小两个洞眼,露出眼珠。一松手就能卷成一条。趁被害者吓一大跳的时候,她右手的橡皮棍便无声无息地出手了。只需一下,对方立刻脑震荡,妙就妙在一点伤痕没有。
柏雪被捕后把这两件宝贝乱扔出去,橡皮棍被侦缉员捡到了,面罩不知扔到何方。柏雪机灵得赛过琉璃球,充分掌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精神。进了局子,不但全招,交出赃物,还检举了北城五虎,争取了个宽大处理,只判了她三年劳动教养。
这样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林金生怎么能是她的对手?眼看她夜半的丑行百分之八十露馅儿,一场暴风骤雨的训斥即将临头,可她一点不怯场,依然高高地仰起头,跟着大王队长往队部走。那几步路走得分外潇洒,引得出工队伍里她的那几位“腻友”频频回顾。
瓦妖 三(1)
初升的朝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好像一群似人非人的妖精在路边草丛上悄悄地移动。影子的主人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拖沓的脚步和营营嗡嗡的低语说明是出工时分。出工用不着赶罗,走得慢几分,干活的时间就少几分。收工倒要快一点,早几分钟到号房,就多几分钟休息时间。所谓“出工如牛,收工似猴”,是女囚们对付改造的本能。秦队长戴着个大草帽,像个极肥硕的蘑菇在一边押着队伍,时不时暴躁地喊:“走快一点!送葬吗?”
人们加快几步又慢下来。来到这里的女囚除了练就一张不怕羞耻的厚脸皮以外,更需要耳朵眼里安上个能自动开关的瓣膜——遇有不爱听的训斥,泼脏水似的海骂,瓣膜便自动关上,来一个“聋子听不见狗叫”——这又是女囚们保护自己的一法。
队伍中间,柳薇怯怯地走在五组组长谢萝身边。五组人称“脑袋瓜组”,这个组的女囚多一半是脑袋瓜出了毛病。右派、思想反动、宗教徒、反动会道门等等都在这里。谢萝是个右派,又瘦又干,三十五六岁,她的性格也像她的长相,干木橛似的又艮又倔。她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具有这种性格的人照例是很难得到领导欢心的,于是尽管她勤勤恳恳地工作,1957年报社领导还是赏给她一顶“右”字号的桂冠。1960年更升级处理送她劳动教养,让这讨厌的家伙尝尝铁窗滋味。谢萝大概一直“背时”。要是报社领导“开恩”五七年就把她划为“极右”劳动教养的话,至多三年就能解除。因为劳动教养期限最长三年,至于解除了能否自由那是另一回事。可是领导偏偏晚了两年送她进来,正当该解除她的那一年,上头下令:“右派一律严管!”结果六年过去了,她送走的“同窗”至少也有几百,自己还在这里原地踏步,还得吃这里的窝头。
“我犯了什么新罪,给我加年头了?”她问队长。
对方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能解除劳教?”
对方还是摇摇头。
循规蹈矩的麻秸杆儿成了“无期劳教”,在女囚中的影响出乎队长们的意料。议论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开来:
“不必瞎起劲,积极争取管什么用?该走的到时就走,不该走的再守规矩也是无期。麻秸杆儿掉了个树叶还怕打了脑袋呢,现在还蹲在里头呀!×××到这里又犯前科,到时候一样走人……”
队长们听到这种议论很恼火,可是她们也没法子,上头没有命令!不过她们也愿意队里有个把老囚,对新来的人到底可以起个示范作用。于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麻秸杆儿谢萝居然当上了组长。
年复一年以泪洗面,使谢萝那双深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凄惨的悲凉。这倒赢得了柳薇的几分信任,姑娘不知不觉往这位“老号”身边靠了靠,曾经受过刑事犯欺凌的谢萝,看看这个“同类”,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多大了?”
“到下个月满十九。”
“是学生?”
“嗯!”
“哪个学校?”
“××大学化学系二年级。”
哦,上学够早的,谢萝又看了她一眼,姑娘深深地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只粉红的小耳朵露在浅蓝的头巾外。
“怎么进来的呢?”
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柳薇拭去一颗泪珠,低声说:“偷书!”
“呀!多可惜!”谢萝忍不住喟叹。
柳薇的戒备又去了几分,她抬起头来说:“就在新华书店,是两本精装的分子化学……我……我买书的钱给小偷扒走了……就……就……”
“书呢?”
“书店当场收回了!”
“初犯,怎么至于判两年劳教?”
“学校建议的,因为我家成分是资本家,怕我再偷学校的东西……”
是了!成分不好重重地判,这是常规。谢萝细细端详这张稚嫩的脸,不由得倒吸了口气,怪不得柏雪和林金生为她发疯。浅棕色心形脸蛋,双颊轻晕一层浅红,仿佛一颗刚熟的“五月鲜”早桃。五官的分布恰好符合美容专家所谓“黄金分配法”:眉毛和鼻根在脸庞纵线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鼻尖在第二个三分之一处;嘴唇在鼻尖至下巴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两眼的瞳孔连接线基本处在脸庞纵线的二分之一处……俏皮的翘鼻子,圆圆的小嘴,弯弯的双眼,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拍着,又带着几分小猫般的爱娇,这种脸型如果微微一笑,该是多么撩人,可是此刻却布满愁云。谢萝登时觉得大王队长调她到五组这一措施十分英明。小偷一般应分到二组或三组。柳薇在三组引起纠纷,按常规可调二组。可是二组有个越剧团里的小生南宫玉,也是柏雪、林金生一流人物。在漫长的六年里,谢萝亲眼看见只犯了一些轻微罪行的女青年“熏陶”了几年,“毕业”时“坑偷拐骗流”五毒俱全。不过调到五组就能保护柳薇一尘不染吗?谢萝叹了口气,觉得很难预测。
队伍拖拖拉拉地进了葡萄园,两个人一行,对着脸修浇水的畦埂。谢萝把柳薇安排在自己身边,经过一冬一春的上冻开化,畦埂都酥了,一碰就塌,等于从头做起。麻秸杆儿似的谢萝和毫无经验的雏儿柳薇合作,进度如蜗牛爬墙,到上午十时休息的时候,两人刚做了一条畦的五分之二,而定额是一人一天两条,身为组长的谢萝心里直起急,但她实在累了,坐在畦埂上不停地喘气。柳薇觉得自己拖累了组长,咬咬牙低着头不断地铲土。
瓦妖 三(2)
“休息吧!”谢萝招呼她。
“我不累!”柳薇头也不抬。
到底是个孩子!谢萝暗想。大多数女囚合作时都慎着,瞧你干多少,她才干多少,个别的甚至借个由头就泡半天,谢萝曾经遇见一个身体极壮实的合作者,她半天上了六次厕所,平均二十分钟进那秫秸围成的棚子里去闻五分钟臭气。虽然五分之四的活儿是谢萝干的,但中午收工时她却不停地向队长抱怨:自己吃亏吃大了!队长也真相信。因为从表面看,谁都认为麻秸杆儿似的谢萝沾了她的光。眼前的柳薇确实不能干,可是真不惜力。只见她弯着腰一下下挖土,细碎的汗珠不断地从额角和鼻尖渗出。尽管她的动作那么频繁,每次还是只铲上一个锹尖的土。谢萝坐不住了,艰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有个人猫着腰来到柳薇身旁。柳薇回头一看:短发、黑脸……是林金生。她吓得低低地叫了一声,一脸惶恐地跳到谢萝身后。谢萝刚想张嘴责问,林金生尴尬地笑了笑,伸出一个指头,按住自己的嘴唇,示意禁声,接着便做起埂埝来。
喝!这才叫干活!瞧那把锹:久经摩挲的木把,发出滑润的紫黑色;锹头不大,打磨得锃光瓦亮。一锹下去,切豆腐似的挖起一大锹冒尖的土。谢萝和柳薇两人要铲上五六锹才能堆出一尺长的埂埝,她两锹就是一尺。眼看她左一锹右一锹,一路扣过去,这一条埂埝便初具规模。两只大脚登上去啪啪一踩,修去两旁的余土,轻轻拍实,再洒上些干土面一平。一条底宽四十公分、顶宽二十公分的埂埝就完成了。
“口瞿——”秦队长在中央大道上吹起哨子,宣告休息结束。林金生猫着腰悄悄地溜回三组。
下午,休息时分,这位“志愿军”又来了,二十分钟又干完了另一条。
“你不怕挨批评?”谢萝问她。跨组帮助自己的相好干活,在劳教所是和混吃混喝同样被禁止的。目的是不准女囚交朋友,只有让女囚彼此仇视,势如水火,才能互相揭发,便于管理。这是我国一位作古的伟人的宏论“分而治之”的具体实施。
林金生摇摇头,没回答谢萝的问题,却掉头对柳薇说:“你真像我妹妹!”
说完,她几步就窜回自己的埂埝旁。这点活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来说,实在稀松平常。今天她虽没休息,心里倒十分熨贴。妹妹!是她朝思暮想的心尖儿。前几天,后父来接见,告诉她妹妹快订亲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她竟像挨了当头一棒,整整一天水米不进,默默地坐在小铺上,不断地无声念叨:
“为什么我不是个男的?为什么……”——人们以为她疯了,大值班小白把大王队长请来好几次。大王队长忧心忡仲地观察这个壮实的假小子,担心她由文疯变成武疯。根据她的体力如果大闹天宫,造成的破坏就可观了,几个队长暗暗商议:只要这种暴风雨前夕的沉默再持续两天,立刻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否则等她一开始闹便降伏不了她了。
万幸的是:第二天林金生吃饭了。因为就在这一天,柳薇从分局转送到这里。
这城里的大学生和那山里的姑娘什么地方相像呢?也许是怯弱的气质,也许是眉宇间的秀丽,也许是那欲哭无泪的模样……男人对女人的“爱”往往与“怜”密切相联。www奇Qisuu书com网林金生除了没有那个“把儿”以外,彻头彻尾,从内心到外表都是个憨厚的男子汉。妹妹在丈人丈母的逼迫下改嫁,好比剜掉了她的心。她不是情种,不会殉情,可是她的胸膛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是好。以前干什么都为了妹妹,如今为谁?见了柳薇她的心有了着落。尽管她和这个大学生没有共同语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尽管柳薇见了她像鼠见了猫避之犹恐不及,但她已立誓以柳薇的保护人自居。这个粘液质的人决定了什么便终身不变,因此昨儿半夜当柏雪悄悄钻进柳薇被窝的时候,半醒半睡的她立刻一跃而起,一把揪出了这个矮胖子。
林金生的心思,谢萝和柳薇并不清楚。她们只知道“妹妹”实际是这假小子的“老婆”,把柳薇当妹妹,含意也就十分露骨了。两人心里一懔,感到假小子不怀好意。
“下次别让她来帮咱们干活!”谢萝说。
柳薇点点头,小小的心形脸涨得通红,连那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
收工回号,谢萝才发现要提防的决不止一个林金生。
当天傍晚,五组甲号门口热闹得像个小市。林金生早早把那碗薄粥倒进肚里,拿着窝头占了最好的地形——正对五组甲号门口的墙根儿。她精神集中地蹲着,那双细缝似的眼随着柳薇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
不大会儿,院里有人曼声唱起《梁祝》一剧的《楼台会》:“贤妹妹呀!我想你!哪夜不想到天明……”
谢萝探头一看:是梳着大背头的南宫玉,金棕色的皮肤在鸭蛋脸儿上绷得油光水滑,更显得两道长眉斜插入鬓。一双俊眼黑白分明,不用上妆就有八分精神。她身材高挑,蜂腰窄臀。在五组甲号门口,踩着台步,一步三摇地晃来晃去,招来许多仰慕的目光。
《楼台会》还没唱完,窗根下又响起一缕情意绵绵的小调:
“树叶儿落在树呀么树枝下,
我没有亲人,全都依靠你;
瓦妖 三(3)
嗳嗨嗳嗨唷嗬——
没有亲人,全都依靠你!
妹妹十八,哥哥我一十九,
正好跟你做朋友;
嗳嗨嗳嗨唷嗬——
正好跟你做朋友……“
谢萝忍不住又一探头,正好跟倚在窗台上的柏雪打了个照面。这位“漂亮朋友”一身黑衣黑裤,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炕上的柳薇。虽然黑色的衣衫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可是依然带几分鬼气,叫人见了背上发凉。
谢萝知道从此安宁将与五组甲号告别。二八月,猫儿狗儿还急得闹春呢,何况乎人?她从1960年入所到1966年,可算是积年老囚了。第一个三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女囚的粮食定量低到每天六两。人人饿得眼发蓝,成天想的是如何填饱肚子,镇压造反的五脏神,几乎很少有人为“性”苦恼,大概没有足够的营养,女性荷尔蒙也会停止分泌。来到第二个三年,社会经济有所好转,囚粮提高到每天一斤。最重要的是副食改善了,接长不短地有点荤腥。此地临海,寸把长的小白鱼有的是,搁上葱姜、油盐烩一烩,喷鼻儿香!天津人的“平民佳肴”——贴饽饽熬小鱼儿,是有名的鲜啊!尽管那鱼太小,大师傅没工夫一条条开膛破肚,吃出一嘴鱼粪是常事,可到底是动物脂肪,对人体内分泌是个刺激。女囚们关心的话题便转移了方向。今天五组甲号门口的场面说明她们肚里都很充实。饱暖思淫欲,圣人的话有理。
窗外的情歌火热滚烫,窗内的柳薇又怕又烦。她用两个大拇指顶着耳朵眼,其余八个手指藏猫似的挡着眉毛,趴在被窝垛上看一本《有机化学》。她没有爱情这根弦吗?当然不是,各式各样的小说、戏剧、电影早就让十八九岁的柳薇开了窍。夜半无人时,她也曾悄悄地描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是王子再不济也得是个男子,决轮不到这些不男不女的人妖,她对于剥皮蛤蟆似的柏雪,黑不溜秋的林金生,油头滑脑的南宫玉,厌恶中夹着恐惧。她想:劳动教养就是和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在一起改造思想吗?真受不了哇!
情歌还是引来了有情人:一个齆声齆气的声音在窗外开腔了:
“喝!若要俏,一身皂!也就你配穿黑!”
谢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外号“没鼻子”的梅桂芝。这个女囚相貌还过得去,一双丝绒似的大眼睛,软绵绵的,瞧谁就像在跟谁做媚眼,只是皮肤颜色深一点,是朵黑牡丹。大概是这双眼睛太招人,一天凌晨,上夜班的丈夫不知为什么事回家。打开房门,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人占领了。恨得他抱住梅桂芝就咬了一口,这一口竟把那个小巧的鼻准部位整个咬了下来。当丈夫的没想到自己的牙那么锋利,吓得吐出嘴里的鼻尖,抱起疼晕过去的妻子,就往医院跑。急诊室里的大夫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员,认为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少有的稀罕事。一边给她缝合一边笑,结果缝死了一个鼻子眼。所以梅桂芝号称“没鼻子”,但还可以算有半只鼻子。
“没鼻子”劳教两年,按说早可解除。可是她过不了这种尼姑式的日子,关了一年半的时候,她逃跑了,逮回来又加了一年,合着成了三年。气得她在院子里大喊:“到这个鬼地方,儿子耽误了,连孙子也耽误了!”
多亏柏雪,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起初她俩都在三组乙号。一天深夜,多管闲事的大值班小白被一种古怪的声音吸引到这间屋子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是野猫偷舔凉粥吗?怎么还有人呻吟?进了门发现她俩在一个被窝里乱动,小白一把掀开被子,两个赤条条的肉体之间,滚出一条湿漉漉的黄瓜……气得小白骂了半夜。“黄瓜事件”以后,“没鼻子”调到一组乙号,但是她和柏雪还是好得简直就像两口子。只是从柳薇出现以后,柏雪才变了心。“没鼻子”的心情跟当年她的丈夫一样,又酸又苦,满腔妒火没地方撒。
在所有的“后宫佳丽”中,柏雪最憷的是这个“没鼻子”。小调戛然停止,柏雪撤离窗台。
“刚才找你,你说没空儿!倒上这儿‘站岗’来了,你这没良心的玩意儿——”
“没鼻子”的声音随着柏雪越去越远……
瓦妖 四(1)
三个月过去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又一天天凉下去。黄瓜架上开的“谎花”,全是雄蕊,结不出黄瓜。同样,人类中全是雌的追求,也毫无结果。
柳薇如泥塑木雕一般,对这三位“骑士”不理不睬。五组甲号的窗台上经常出现一些小礼物:手帕、香皂、袜子、擦脸油……上面夹着“薇妹亲收”的纸条。尽管这些礼物在劳教所相当宝贵,柳薇却正眼都不瞧。任凭它们在烈日下晒得几乎变色、溶化,直到赠物者怕东西被大值班交到队部,成为自己破坏所规的罪证,不得不悄悄地收回去。
这个冰美人使追求者大为丧气,没有耐性的南宫玉第一个打了退堂鼓:“嘻!热面孔去捧她的冷屁股,犯不着!”她踩着台步在院子里阴阳怪气地说:“娘儿们多着哪!值得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耗时间?”
柏雪差一点也要撤,因为“没鼻子”已经两次打翻醋缸跟她玩儿命,她又确实舍不得这个火热的“媳妇儿”。但是她暗暗跟林金生摽着劲:“假小子不撤,我怎么能撤?我走了不是给她让位了吗?”
唯有林金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不理我也罢!不要我帮着干活也罢!都没什么!只要能天天见到这张可爱的小脸,见了她,就好比见到了妹妹……”
假小子天天“站岗”,雷打不动。柏雪却像曹操捡了鸡肋当口令一般:“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虽然天天奉陪,已是有点三心二意了。
过了立秋,中午的太阳依然火烧火燎地烤人,可是清晨、晚上已有了秋天的凉意。这一天早上,出工队伍在秦队长的带领下,忽然变了方向,绕过葡萄园,穿过稻地……
“上哪儿去?”队伍里互相打听,谁也不知。
队伍一直向北,向北。一股呛鼻子的恶臭顺风飘来,好像哪家在掏陈年茅厕,又酸又臭,人人捂起了鼻子。
“假小子!有点像你爱吃的臭豆腐!”有人调侃林金生。
林金生嘿嘿地乐着,全队就她不捂鼻子,她早明白今天干什么活了。
“没错!准是洗麻!”
麻?不就是纳鞋底、搓麻绳的原料吗?那东西洁白、细韧,怎么这么臭?女囚们都半信半疑,林金生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
“傻乐个什么劲!敢情你爱闻这味儿!”风骚的“没鼻子”半真半假地用捂鼻子的手绢抽了林金生一下。
林金生躲开了,心想:谁傻?你才傻呢!连沤麻都没见过?什么东西不是先臭后香呀?你吃到肚里的窝头不是大粪浇出来的吗?那麻秸杆要不在水里浸泡发酵脱胶,神仙也没法用青麻皮纳鞋底。不过她没答言,自知拙嘴笨舌,不是姓梅的个儿。
队伍开到一塘黑水跟前,停住了。水里果然浸着墨绿色的麻捆。水面上漂着一层似油非油、腻腻乎乎的东西,浮着死蛤蟆、烂蛇,以及绿头蝇、花腿蚊子的遗体。臭味更加浓烈,几个女囚忍不住哇哇地呕吐起来。
秦队长也受不了这气味,站得远远的指着塘里泡着的麻捆,喊道:
“林金生!捞一捆出来!”
假小子脱了鞋,把裤腿卷到大腿根,噗通一声跳进散发着恶臭的塘里,捞出一捆泥水淋漓的黑绿色麻秸。大家忙不迭地往后直躲,给她让出好大一片地方。林金生只轻轻一扯,便解开了捆索,接着迅速剥开十几根麻秸上的麻皮,攒在手中,一脚踩住麻秸的一头,使劲一拽,嗤溜一声,黑绿的麻皮便和雪白的麻杆分了家。她三绕五绕把手里的麻皮绕成一个髻,然后抬头看看秦队长。
秦队长嘉许地点了点头,往旁边一指:“涮干净了!”
旁边是个苇塘,青青的芦苇迎风摇曳,苇根下碧波清水缓缓东流。林金生哗哗地涉着浅水来到深至膝盖的去处,抓着三尺长的麻“髻”在水里来回涮了几遍,拎起来就往水里抽打。啪!啪!啪!水花四溅,黑绿的“髻”逐渐变白。十分钟后,林金生挽着一把洁白似雪的麻丝上了岸,身上没有一个泥点。
“看见了吗?定额每人一天十捆!完不成别吃饭!”
人们大哗!
“多臭呀!”
“比掏粪还要命!掏粪好赖还有把杓呢!”
“臭哄哄地闹一身,怎么回号呀?!又没地方洗。”
命令下了有一刻钟,没一个人下塘去捞那奇臭的麻捆,秦队长的柿饼脸儿渐渐变色,大值班郎世芬见事不好,出来打圆场了:“干吧!臭怕什么?这里有的是水,洗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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