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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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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问,在这么僻远的地方居住几十年,思乡吗?这是一个有预期答案的问题,但他的答案出乎意料:“不,不太思乡。对我来说,妻子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对妻子来说,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阿姨在哪儿,哪儿就是家。我们非常具有适应性,又好交朋友,到任何地方都不寂寞。我们天天闻到从中国运来的蔬菜食品的香味,各国客人到我这里来品尝中国菜,我是在异国他乡营造家乡。”“怪不得你还搜集了那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记号。”我指了指满墙的乐器、戏照,说。
“戏照用不着搜集,那是我妻子。”他赶紧说明。“你太太?”我有点吃惊,“她的表演姿势非常专业,怎么会?〃
“跟她母亲学的。她母亲叫姚谷香,艺名姚玉兰,杜月笙先生的夫人。”
“这么说,你是杜月笙先生的女婿?”我问,他点头。
这种发现,如果是在上海、香港、台北、旧金山,我也就好奇地多问几句罢了,不会太惊讶,但这儿是沙漠深处的安曼!于是,不得不冒昧地提出,允不允许我们明大到他家拜访,看望一下蒯太太?
蒯先生眼睛一亮,说:“这是我的荣幸,我太太一定比我更高兴,只是家里太凌乱、太简陋了,怕怠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约j 王安免,夜宿Arwad 旅馆
把伤痕当酒窝
在安曼串门访友,路名和门牌号都没有用,谁也不记,只记得哪个社区,什么样的房子。要寄信,就寄邮政信箱。这种随意状态,与阿拉伯人的性格有关。但这样一来,我们要去访问蒯先生家,只能请他自己过来带路了。他家在安曼三圆环的使馆区,汽车上坡、下坡绕了很多弯,蒯先生说声“到了”,我和陈鲁豫刚下车,就看到一位红衣女于芍望过来,她就是蒯太太,本名杜美如,谁也无法想象她已经七十一岁高龄。
他们住在二层楼的一套老式公寓里,确实非常朴素,就像任何地方依旧在外忙碌的中国老人的住所,但抬头一看,到处悬挂着的书画都是大家名作。会客室里已安排了好几盘糕点,而斟出来的却是阿拉伯茶。
杜美如女士热情健谈,陈鲁豫叫她一声阿姨,她一高兴,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她在上海出生,到二十岁才离开,我问她住在上海杜家哪一处房子里,她取出一张照片仔细指点,我一看,是现在上海锦江饭店贵宾楼第一七层靠东边的那一套。正好陈鲁豫也出生在上海,于是三人文谈中就夹杂着大量上海话。我们感兴趣的,当然是早年她与父亲生活的一些情况;她感兴趣的,是五十年不讲的上海话今天可以死灰复批,曼延半天。
以下是她的一些谈话片断,现在很多不了解杜月笙及其时代的读者很可能完全不懂,但我实在舍不得在地中海与两河流域之间的沙漠里,一个中国老妇人有关一个中国旧家庭的絮絮叨叨。
“我母亲一九二了又年与父亲结婚。在结婚前,华格镍路的杜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姆妈沈太太、二楼姆妈陈太太、三楼姆妈孙太太,但只有前楼姆妈是正式结婚的,她找到还朱结婚的我母亲说,二楼、三楼的那两位一直欺侮她,为了出气,她要把正式的名分作为一个布L 物送给我母亲。我母亲那么年轻,又是名角,也讲究名分,一九三一年浦东高桥杜家祠堂建成,全市轰动,我母亲坚持一个原则,全家女着净事阻宗时,由她领头。那年我两岁,我母亲生了四个,我最大,到台湾后,蒋家只承认杜家我们这一房。
“父亲很严厉,我们刁习亥见他也要预约批准。见了面主要问读书,然后给五十块老法币。所以在我心目中他很抽象,不是父亲,父亲的教育职能由母亲在承担,而母亲的抚育职能则由阿姨在承担。后来到了中学,家里如果来了外国客人,父亲也会让我出来用英语致欢迎词。有时我在课堂上突然被叫走,是家里来了贵客,父亲要我去陪贵客的女儿。母亲一再对我说,千万不要倚仗父亲的名字,除了一个杜字,别的都没有太大关系,要不然以后怎么过日子?这话对我一辈子影响很大,我后来一再逃难、漂泊,即使做乞丐也挺得过去。
“父亲越到后来越繁忙,每天要见很多很多客人。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才急匆匆从上海坐船去香港,在船上已经可以看到解放军的行动。他还仔细地看了看黄浦江岸边的一家纺织厂,他母亲年轻时曾在那里做工。在香港他身体一直不好,因严重气喘需要输氧,但又不肯戴面罩,由我们举着氧气管朝他喷。母亲问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他说希望阿冬过来说话,阿冬就是盂小冬,母亲就答应了。父亲还就这件事问过我,我说做女儿的是晚辈,管不着。后来他就与孟小冬结婚了。父亲去世后孟刁咚只分到两万美元,孟小冬说,这怎么够… … ”
陈鲁豫打断说,我们谈点愉快的吧,譬如,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这下两位老人都笑了,还是杜美如女士在说:“那是一九五五年吧,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我们几个上海籍女孩子到南部嘉义玩,? 参加了一个舞会,见到了他。但我是近视眼,又不敢戴眼镜,看不清,只听一位女伴悄悄告诉我,那位白脸最好,她又帮我去拉,一把拉错了,拉来一位正在跟自己太太跳舞的男人… … 当然我最后还是认识这位白脸了,见了几次面,他壮着胆到我母亲那里准备提婚,正支支圣石岛,没想到母亲先开口,说看中了就结婚,别谈恋爱了。原来她暗地里做了调查。
蒯先生终于插了一句话:“我太太最大的优点,是能适应一切不好的处境,包括适应我。”
“是啊,”杜女士笑道,“我遭遇过一次重大车祸,骨头断了,多处流血,但最后发现,脸上受伤的地方成了一个大酒窝!”我们一看,果然,这个“酒窝”不太自然地在她爽朗的笑声中抖动。
她五十多年没回上海了,目前也没有回去的于浏,而不回去的原因却是用地道的上海话说出来的:“住勒此地勿厌气。”“厌气”二字,牙肋准翻译。她说,心中只剩下了两件事,一是夫妻俩都已年逾古稀,中华餐馆交给谁?他们的儿女对此完全没有兴趣;二是只想为儿子找一个中国妻子,最好是上海的,却不知从何选择。她把第二件事,郑重地托付给我。
我看着这对突然严肃起来的老夫妻,心想,他们其实也有很多烦心事,只不过长期奉行了一条原则;把一切伤痕都当作酒窝。
酒有点苦,而且剩下的也已经不多。
祝他们长寿,也祝约旦的中华餐厅能多开几年。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安更,不尾宿为阴吕d 旅馆
文字外的文明
我在过去的旅行中得到一条经验:一般高高低低的丘陵地带不要太在意,如果在大平原里突如其来地出现了高山,这耍引起高度重视,里边很可能有胜景;如果这突如其来的高山又奇形怪状,那就必须停车,否则迟早得后悔。
从安曼向南走,二百公里都是枯燥的沙地和沙丘,令人厌倦。突然,远处有一种紫褐色的巨大怪物,像是一团团向天沸腾的涌泉,滚滚蒸气还在上面缭绕。但这只是比喻,涌泉早已凝固,成了山脉,缭绕的蒸气是山顶云彩。人们说,这就是佩特拉(P etta )。
十九世纪,一位研究阿拉伯文明的瑞士学者从古书上看到,在这辽阔的沙漠里有一座“玫瑰色的城堡”。这座城堡应该有一些遗迹吧,哪怕是一些玫瑰色的碎石?他经过整整九年的寻找,发现了这个地方。
山目有一道裂缝,深不见底,一步踏人,只见两边的峭壁齐齐地让开七/兄米左右,形成一条弯曲而又平整的雨道。
高处的天与脚下的道,形成两条平行的窄线。连接两条窄线的峭壁,有的作刀切状,有的作淋挂状,但全部都是玫瑰红,中间搀一些褚色的纹、白色的波,一路明艳,一路喜气,款款曼曼地舒展进去。
不知走了多少路、转了多少弯,心中却一点也不慌,因为由蓝天跟着,有玫瑰红伴着,前面一定吉祥。甫道终点是凿在崖壁上的一座罗马式宫殿,底层十余米高的六个圆柱几乎没有任何缺损。进人门厅,有台阶通达正门,两边又有侧门,门框门嵋的雕刻也十分完好。门厅两边是高大的骑士浮雕,人和马都呈现为一种简练饱满的写意厉讲各。二层是三组高大的亭柱雕刻,中间一组为圆形,共有九尊罗马式神像浮雕。
宫殿的整体风格是精致、高雅、堂皇,集中了欧洲贵族的审美追求,然而二层的圆形亭柱和一层的写意浮雕又有鲜明的东方风格。
这座宫殿,你甚至不愿意把它当作遗迹。它的齐整程度,就像现代仍在启用的一座古典建筑。但现代圈隋这般奢侈,敢用一色玫瑰红的原石筑造宫殿,而且是凿山而建!
这座宫殿被称之为“法老宝库”。再走一段路,还能看到一座完好的罗马竞技场,所有的观众席都是凿山而成,环抱成精确的半圆形。竞技场对面,是大量华贵的欧洲气派的皇家陵墓。此外,玫瑰色的山崖间洞窟处处,每一个洞窟都有精美设计。
站在底下举头四顾,立即就能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梦幻般美丽的城郭所在,但这个城郭被崇山包裹,只有一两条山缝隐秘相通。这里干燥、通风,又有泉眼,我想古代任何一个部落只要一脚踏人,都会把这里当作最安全舒适的城寨。
佩特拉如此美丽神奇,却缺少文字,也许该有的文字还在哪个没被发现的石窟中藏着,因此我们对它的历史,只能猜测和想象,
一般认为,它大约是公元前二世纪那巴特亚人( Nahat 。 an )的庇护地,他们是游牧的阿拉伯人中的一支,从北方过来。一度曾经显赫,因此这个隐蔽的地方也曾热闹非凡,过往客商争相在曲折的雨道进进出出,把它当作骚站。它也曾进人罗马人的势力范围,因此打上了探深的罗马风格印记。
但是,大约到公元七世纪,它突然变得冷清,甚至渐渐死寂。究其原因,一说是过往客商已经开辟海路,此处不再成为交通释站;二说是遇到两次地震,滚滚下倾的山石使人们不敢再在这里居住。
总之,它彻底地逃离了文明的视线,差不多有一千年时间,精美绝伦的玫瑰红宫殿和罗马竞技场不再有人记得,但它们都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只与清风明月为伴。
只有一些游牧四处的贝都因人<Bedouin 。)在这里栖息,我不知道他们面对这些壮丽遗迹时作何感想。他们的后代也许以为,天地间本来就有如此华美的厅堂玉阶,供他们住宿。刀阵么,他们如果不小心游牧到巴黎,也会发出“不过尔尔”之叹。
站在佩特拉的山谷中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一路探访的,大多是名垂史册的显形文明,而佩特拉却提供了另一种让历史学家张口结舌的文明形态,这样的形态在.人类发展史_上应该比显形文明更多吧?
知道有王国存在过,却完全不知道存在的时间和原因,更不知道统治者的姓名和履历;估计发生过战争,却连双方的归属和胜败也一无所知;目睹有精美建筑,却无法判断它们的主人和用途。
显形文明因为理清了自己的历史逻辑,容易使后人以夸张的方式来理解它们存在的广度和深度。但这种夸张,掩盖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丰富、杂乱、争逐和湮灭!人们对文明史的认识,大多停留在文字记载上,以及记载者制订的规范上。这让挤生怪,因为人们认知各种复杂现象时总会有一种简单化、明确化的欲望,尤其在课堂和课本中更是这样,所以,取消弱势文明、异态文明、隐蔽文明,几乎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习惯。这种心理习惯的恶果,就是用几个既定的概念,对占今文明现象定框划线、削足适履,伤害了文明生态的多元性和天然性。因追求过.度的有序而走向无序,因企图规整文明而变成损伤文明,这是我们常见的现象。更常见的是,很多人文科学一直在为这种现象推波助澜。
佩特拉以它惊人的美丽,对此提出了否定。它说,人类有比常识更长的历史、更多的活法、更险恶的遭遇、更寂寞的辉煌。
一九九九平十一月六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 Road 旅馆
告别妻子
在佩特拉,我们这个队伍要有一次人员轮换,摄影师高金光、信息传送技师周兵、《 北京青年报》 记者于大公,以及司机杨玉会、孙建刚,都要从这里直接去安曼机场回国,接替人员昨天已经来到。我妻子也要在今天离开。
又传来消息,伊拉克大概能进去了。这事几个月来一直在与伊拉克驻中国大使馆联系,由于我们无法隐瞒去以色列的行程,怎么也办不通手续。幸好在这里遇到.位旅游公司的老先生,利用他的私人关系走通了伊拉克驻约旦大使馆,只不过我们必须在一切行李物品上撕去希伯来文的标记,签证时只说去过埃及和约旦。
如果能够通过老先生把手续办下来,我们面临的是一段极艰苦的行程,第一天的驾驶距离是一干二百公里,大概要连续不休息地行驶二十个小时,中间没有任何落脚地;巴格达食品严重益乏,除了勉强在旅馆包餐,不要指望在大街上购买到食品。伊拉克之后,伊朗、巴基斯坦的路途更长,巴基斯坦政变后的局势还不明朗,那石弓也区近年来险情重重,行路安全很难保证;印度水灾后传染病流行,从尼泊尔进西藏,有很长一段距离没有像样的路… … 总之,最麻烦的路程都在以后。
我们正在佩特拉崎岖的山道门讨论着行程,突然一辆吉普车驶来,说由于种种原因,告别的时间提前,要离开的几位现在就去机场。
告别是一件让人脆弱的事情。原来说说笑笑遮盖着,突然提前几个小时,加上告别的地方不是机场或旅馆门口,而是在探访现场,立即感受到一种被活生生拉扯开来的疼痛。妻子一下子泪流满面,连蒙古大汉高金光也泣不成声,引得大家都受不住。
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她实在不放心我走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这充满未知的艰险长途,这几天来一直在一遍遍收拾行李,一次次细细叮嘱。她很想继续陪着我,但发现在这样的路上遇到艰险,妻子的照顾不解决问题,何况国内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
其实她流泪还有更深的原因。这次她从开罗、卢克索、西奈沙漠、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一路过来,一直在与我讨沦着各种文明的兴衰玄机,她心中的文化概念突然变得鸿檬而苍凉,这与她平时的工作形成卜大的反差。她和我一样,本来只想与世无争地做点自己和别人都喜欢的事情,无奈广大观众和读者的偏爱引发了同行间的无数麻烦。我们都想在新世纪来到之时一躲了之或一走了之,但在异邦文明的废墟前,心情变得特别复杂。故国的文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呈现在眼前,我们愿意为它奉献,却不知如何挥去烦嚣。
前两天在耶路撒冷接到北京两位朋友的电话,说湖南和广东的盗版集团又盯上了我的这部日记。辗转传来的话与以前差不多:一些资金雄厚的“民间出版渠道”谋求与我合作,如果同意对他们“眼开眼闭”,报刊间的批判文章白可烟消云散;如果不同意,批判文集都准备好了。妻子听到这样的J 专活总是半天沉默,她不相信盗版集团真食匕一掌定江山,但环顾四周,文化界很多人对此只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少数人还助封为虐、落并下石。他们不见得都受盗版集团收买,但在恶性抢劫事件发生时,他们只在趁势嘲笑被抢劫者,从来没有对抢劫者发出过一丝阻止的眼神。她一次次问我,“文革”灾难是不是这样被扩大的?我说是。恶人总是少数,但灾难如此之大,除了特殊的政治背景,还因为这种群体心理助长了恶、扩充了恶。更荒唐的是,文化人在助长和扩充恶的时候,总是寻章摘句、满口道义,连恶人也都误以为自己是“得道多助”了。
但她知道,我会走下去,在不答应他们任何要求、不理会他们任何哄闹、也不惧怕他们任何要挟的情况下走下去。她最知道我宁肯停止写作也不会向他们屈服,宁肯死亡也不会与他们合作。因此她对着我流泪,又怕惹我伤心便戴上了太阳眼镜,然后摇好车窗,低下了头。他们的车子走远了。我们还要用车轮一步步度量辽阔的文明伤心地,然后才能回国。不管回国会遇到什么,那毕竟是我们的祖国。
我正在出神,我们队伍里新来的一位司机在山道口见到了一个中国女子。在这一带见到中国人十分稀罕,总会多看几眼。这位中国女子和她的挪威丈夫在一起,一见到这队印着中国字的吉普,立即走了过来,见到这么些中国人,显得布及激动。我们的司机告诉她,我们将横穿几个文明古国,一路返回中国。她一听,眼圈红了,转身与丈夫耳语一阵,又对我们的司机说:“我们想开着车跟着你们,一起走完以后的路程,有可能吗?”回答说不可能,她便悻悻离去了。
这时,我突然想对已经远去的妻子说,我们还是不要太在意。来自狭隘空间的骚扰,不应该只向狭隘空间清算。我们的遭遇属于转型期的一种奇特生态,需要在更大的时空中开释和舒展。
我们早就约定,二十一世纪要有一种新的活法。但是,不管我们的名字最终失踪于何处,我们心中有关中华文明的宏大感受,却不会遗落。
在佩特拉山日我站了很久,看着远处的烟尘和云天, 幻 合中默念着一句告别时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话:妻子,但愿我们还能见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 noad 旅馆
人生的最后智慧
回安曼的第一件事,是去瞻仰前国王侯赛因的陵墓。本来.现代政治人物不是我这次寻访的对象,但到约旦之后,越来越觉得需要破破例了。
几乎听有的人都用最虔诚的语言在怀念他。我们队伍里有一位小姐,在一家礼品商店买了一枚他的像章别在胸前,只想作一个小小的或女念,没想到被一位保护我们的警察看见,这位高个子的年轻人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即从帽子上取下警徽送给小姐,一是感谢中国小姐尊重他们的伟人,二是要用自己的警徽来保卫国土的像章,他知道,国王的像章将要做跨国旅行。
他们说,当国王病危从关国飞回祖国时,医院门口有几万雀矜巨群众在迎接,天正下雨,没有一个人打伞。
他出殡那天,很多国家的领袖纷纷赶来,美国的现任总统和几任退休总统都来了,病重的叶利钦也勉力赶来,天又下雨,没有一个外国元首用伞。
出殡之后,整整四十天举国哀悼,电视台取消一切节目,全部诵读《 可兰经》 ,为他祈祷。
人们尊敬他是有道理的。约旦区区小国,在复杂多变的中东地面,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谁的脸色都要看,谁的嗓音者倪妻听,要硬没有资木,要软何以立身,真是千难万难。
大国有大国的难处,但与那种举手之劳可以被扼住喉管、一夜之间可以被人吞并的小国比,毕竟没有太多的旦夕之忧。侯赛因国王明白这一点,多年来运用柔性的政治手腕,不固执、不偏窄、不极端、不抱团、不胶粘,反应灵敏,处世圆熟,把四周的关系调理得十分匀当。可以说他“长袖善舞”,但他甩动的长袖后面还是有主体、有心灵的,人们渐渐看清,他多彩多姿的动作真诚地指向和平的进程和人民的安康,因此已成为这个地区的一种理性平衡器。
这种角色可以做刁、也可以做大,他凭着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交际能力,使这种角色一次次走到国际舞台中央。结果,世界各国对这一地区深深皱眉,他与约旦,反而成了一条渡桥。这使他由弱小而变得重要,因重要而获得援助,因重要而变得安全。
我曾两次登上安曼市中心的古城堡四下鸟瞰,也曾j 匕行到杰拉西(Je 。 h )去瞻仰声势夺人的罗马广场,知道这个国家在立国之前,一直是外部势力潮来潮去的通道。山谷间小小的君主,必须练就一身技巧才能勉强地保境安民。我对本地历史知之甚少,但从山势遗迹已可找到这种技巧的印痕,而侯赛因国王,则是方士智慧的集大成者。如果要评选二十世纪以来小国家的大政治家,他一定可以名列前茅。
很早以前我们还不知道约旦在哪里,却已经在国际新闻广播中听熟了“约旦国主侯赛因”。这个专用名词几乎成为一个现代国际关系的术语,含义远超某一个国家某一个人。这,正是我非要去拜褐陵墓不可的原因。陵墓在王宫,王宫不是古迹而是真实的元首办公地,因而要通过层层禁卫。终于到了一堵院墙前,进门见一所白屋,不大,又朴素,觉得不应该是侯赛因陵墓,也许是一个门楼或警卫处?一问,是侯赛因祖父老国王的陵寝。屋内一具白石棺,覆盖着绣有《 可兰经》 字句的布慢.屋角木架上有两本《 可兰经》 ,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踢手跟脚地走出,询问侯赛因自己的凌墓在哪里,我是作好了以最虔诚的步履攀援百级台阶、以最恭敬的目光面又们翁穆仪仗的准备的,但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祖父陵寝的门外空地上,有一方仅仅两平方米的沙土,围了一小圈白石,上支一个布篷,也没有任何人看管,领路.人说,这就是侯赛因国王的陵寝。
我和陈鲁豫都呆住了,长时间地盯着领路人的眼睛,等待他说刚才是开玩笑。当确知不是玩笑后,又问是不是临时的,回答又是否定,我们只得轻步向前。
沙土仅是沙土,一根草也没有,面积只是一人躺下的尺寸。代替警卫的,是几根细木条上拉着的一条细绳。最惊人的是没有墓碑和墓志铭,整个陵墓不着一字,如同不着一色,不设一阶,不筑-亭,不守一兵。
我想这件事不能用“艰苦朴素”来解释。侯赛因国王生前并不拒绝豪华,却让生命的终点归于素净和清真。我一直认为,如何处理自己的墓葬,体现一代雄主的最后智慧。侯赛因国王没有放弃这种智慧,用一种清晰而幽默、无虞又无声的方式,对白己的信仰作了一个总结。这次陪我们去的,有一位在约旦大学攻读伊斯兰教的中国学生马学海先生,他说,我们立正,向他祈祷吧。我们就站在那方沙土跟前,两手在胸口向上端着,听小马用阿拉伯文诵读了《 可兰经》 的开端篇。我在心里默诵:国王,没想到你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休息,请接受一个万里而来的中国人的敬意。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回安曼,仍宿为贾ad 角良馆
伊拉克
我的大河
终于获准可以进人伊拉克了。
从安曼到巴格达的距离是一千多公里,行车之苦难于想象,但大家明白,更麻烦的是进关。
很多让人惊慌的劝说这几天不绝于耳,我们横下一条心,即使遇到再恼.火的事情也不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设想着打开每一个箱子,撕破每一个包装,任何物件都被反复搓捏,任何细节都被反复盘问,而我们始终微笑以对的有趣情景。心想,到了别人的地界还有什么脾气,何况我们是自己找来的,忍一忍、熬一熬,没有过不去的事。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遭遇的严重性远远超过一切预计-一暂且按下不表吧,本日记在海内外很多报纸同步发表,不能给全队这些天的活动带来麻烦,我想广大读者是能理解的。
在边防站的铁丝网前,我实在看不懂眼下发生的一切,只能抬起头来看天。今天早晨我们四时出发,在约旦境内看到太阳从沙海里升起,看着它渐渐辉耀于头顶,又在我们的百无聊赖中移向西边,终于,在满天凄艳的血.红中沉落于沙淇。就在这一刻,我怀然心动,觉得这凄艳的血红,一定是这片土地最稳固的遗留。
一次次辉煌和一次次败落,都有这个背景,都有像我一般的荒漠伫立者。他们眼中看到的,是晚霞中的万千金顶,还是夕阳下的尸横遍野?
我今天没有看到这一些,只看到在肮脏和琐碎中,不把时间当时间,不把尊严当尊严。想想也是,这片最古老的土地,说起四五百年就像在说一瞬间,对于建助玫尊卑,早已疲钝得不值一谈。
直到黑夜,才勉强同意进关。这时,我们面临的是六百公里的沙摸,惟一的一条公路就是国际间非常著名的“死亡公路”。不知有多少可怕的车祸在这条公路上发生,据说不止一国的大使都是由此而结束生命。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饿着肚子拼命赶路。
早已打听明白,沿途除了一个加油站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而劫匪却经常在这一带出没。路上有一辆神秘的小车紧随我们的车队,我们J 决它也快,我们慢它也慢,我们故意停在一边让它超车它又不超,这在此地可算是一个险情,不管是苦是匪都十分麻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它没有任何行动,车队终于在凌晨赶到了巴格达。
这是一个有着宽阔街道的破旧城市,遗憾的是并非古代的破旧。好像是一个本来就不考究的现代东西,在烟熏火燎中被搁置了二十年。路上没有人,亮着很多日光灯,却没有从屋子窗口泛出的灯光。也许是因为我们到得太晚,或太早。
就在这种无可言喻的沉寂中,眼前出现了一条灰亮的大河。
自从我们告别尼罗河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如此平静又充沛的河。底格里斯河!我们终于醒悟,一切小学地理课本的开头都是它,全人类文明的母亲河。我轩轻叫一声:您早,我的大河!
我们走那么远的路,都在寻找。在西方文明的摇篮希腊,我们看到了希腊受埃及滋养的明显证据,为此,还特地到了滋养的中转地克里特岛。然后我们追根溯源来到埃及.但在一次次惊叹后也越来越明白,埃及不是起点。现在,世界学术界已不怀疑,滋养埃及的是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而美索不达米亚(Mesopo 加nia )的含义就是两河平原。考古学者们一次次发现,又引矣及的古代语言追索越早,就越接近于两河文明。两河,从公元前一千年再往前推,至少有三千年左右的时间,一直是早期人类文明的一个重心。
两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几乎大半个世界都接受过它们的文明浸润,因此各种语言都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并不太好读的名字。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在一个死寂的凌晨,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彻骨疲惫中,在完全不知明天遭遇的惶恐里。
但是,一旦看到,一切都变了。谢谢您,我的大河。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九日,伊拉克巴格达,夜宿DarAI 一Salom 旅馆
如何下脚
凌晨抵达时找了一家号称四星级的旅馆住下,但全队每一个人很快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这是平生住过的最差旅馆,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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