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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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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对着蓝脸走来。木拐棒戳着铺地的方砖,发出“笃笃”的声响,那条腿落地沉重,仿佛步步生根,另外半条腿上的裤子,悠来荡去。他立在主人面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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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4)
“我如果猜得不错,你就是蓝脸。”
  蓝脸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于回答了英雄的问题。
  “志愿军叔叔好,志愿军叔叔万岁!”多嘴饶舌的蓝解放跑上前来,无限敬仰地说,“您一定是个英雄,您立过功劳,您找我爹有什么事?我爹不爱说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是我爹的发言人。”
  “解放,闭嘴!”蓝脸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没关系,”英雄宽厚地笑着,“你是蓝脸的儿子,名叫解放对吗?”
  “你会算卦吗?”解放惊讶地问。
  “我不会算卦,但是我会相面。”英雄狡猾地说,但他马上恢复了脸上的庄重表情,用胳膊夹住木拐,伸出一只手,伸到蓝脸面前,说,“伙计,认识认识,我是庞虎,是区里新来的供销合作社主任,那个在生产资料门市部卖农具的王乐云是我的妻子。”
  蓝脸愣了片刻,伸出手与英雄相握,但从他的困惑的眼神里,英雄知道他还迷在雾里。于是,英雄对着外边喊:
  “喂,你们也进来吧!”
  一个身体浑圆的小个子女人,抱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从大门走进来。女人穿着蓝色制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吃庄户饭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两个腮帮子红通通的,像深秋的苹果。这孩子满脸都是笑意,是一副标准的幸福婴儿的模样。
  “啊呀,原来是这个同志!”蓝脸欣喜地叫着,同时回头对西厢房里喊,“他娘,快来,来贵客了。”
  我自然也认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蓝脸牵着我去县城驮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个王乐云。她托着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边呻吟。她穿着一件蓝制服,因为肚子太大,制服下边的三个扣子敞开着。她戴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同看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我叫王乐云,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我去县医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后,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没驮过女人。我撒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瞅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肮脏晦气。到达与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主人解开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主人歪着头,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脚来回地搓着,路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加上那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如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黑,主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屁股说,快跑,老黑……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5)
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嘴里喃喃着:
  “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着,亲着,一连声地说: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
  “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
  “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医生护士都说呢,打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名驴!”
  啊噢~~啊噢~~
  “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说:
  “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勋章!”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学了吗?”庞虎问金龙。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插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第八章 西门驴痛失一卵 庞英雄光临大院(6)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
  “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1)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全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2)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全是虚张声势。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屁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屁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尿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全当我喝了药。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
  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难道这里藏着阴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3)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屁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逼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
  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插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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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 众民兵奉命擒蓝脸(4)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
  “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
  “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
  “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
  “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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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1)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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