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九州·缥缈录-第6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瞎子!?”费安吃惊地看着百里莫言那双似乎含笑的眼睛。

百里莫言正是微微地笑着,白衣飞扬,淡雅如莲。而他的瞳子却有些朦胧,眼神飘忽无着,像是汇聚在常人视力所不能达到的远方。



吕归尘抱着一只用纹锦扎起来的食盒,走到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兵舍外,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那是叶瑾的声音,轻轻淡淡,像是给什么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在外面可别多说话,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安安静静的就好了,你说了,他们反而会笑你。”

“他们若是真的笑你,你也不要着急,让他们笑笑又有什么?我们又不是没让人笑过,这殇阳关里都是粗人,惹怒了他们,他们会打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清楚的,只是说不出来。别动别动,一刻就好了。”

“别人不管你,你自己要管自己啊,时时要记得自己洗头,头发都结在一起了,又很多天没有洗头了吧……别动,闭上眼睛,水就不会流进去了。”

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是辎重营的中央,防备严密而且很少有人走动,所以息衍才下令把小舟公主安置在这里,同时也禁止普通军士靠近这间兵舍。这一处兵舍是准备给中级军官居住的,两间小房间寝卧,姬野和吕归尘一间,叶瑾和小舟一间,中间还有一个简陋的门厅。吕归尘听不出叶瑾是在跟谁说话,像是跟一个孩子,却又不是小舟,是个陌生人。而这里是不该有陌生人的。

吕归尘警觉起来,按住刀柄,略微推开虚掩的门。他极小心,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要是能回家,一切就都好了。”叶瑾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发觉有人正从门的缝隙窥看,依旧低头用力揉洗手里的一把白发。她身边的老人低着头,趴在水盆边,顺从地任叶瑾摆弄。他偏着脑袋,正好面对门缝,明显是看见了吕归尘正从门缝里看进去,眼睛忽地一亮。他瞪大了眼睛和吕归尘对视,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同时鼻子一抽一抽的,抽着两行清鼻涕。

吕归尘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忐忑,觉得自己是个偷窥别人秘密的人,如今被发觉了。老人却不说话,闭上一只眼睛冲吕归尘比着鬼脸。

吕归尘认识这个老人,是破城之后被捕的车骑都尉叶正舒,叶瑾的父亲。

他想起叶瑾请托他的事来,而他还没来得及和息衍开口,叶正舒却已经出现在这里。他有些诧异,继续默不作声地看着。

叶瑾用手巾把洗净的头发裹了起来,为叶正舒擦干。这个老人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湿了水露出一道道苍白的头皮,叶瑾用尖尖的手指轻轻划着他的头皮,为他梳理头发。她大概是没有梳子。叶正舒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忽然开始咯咯地笑,大概是叶瑾弄痒了他。

“听话别动,”叶瑾稳着他的头,“还没擦干呢。”

一阵风吹来,“咿呀”一声,虚掩的门开了。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变故,要闪已经来不及。他和叶瑾正面相对,双方都愣着,吕归尘尴尬地低下头去,抓了抓脑袋。

隔了会儿,吕归尘从腰间摸出一把梳子,低头递过去。

叶瑾默默地取过:“谢谢尘少主,这殇阳关里都是男人,找把梳子可真难啊。”

“不是我的……是我买给一个朋友的。”吕归尘嘟嘟哝哝地说。

那把原色的木梳是他买给羽然的,木梳的一角还有一只展翼低徊的鸟儿,雕刻的刀工熟极而流。他在南淮逛街的时候,卖木梳的小贩看出他是豪门大户里出来的,说尽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好话要把这柄木梳卖给他。

小贩喋喋不休地说公子你是不是要送这木梳给一个头发漆黑柔顺如水的姑娘?

吕归尘想羽然的头发确实柔顺如水,不过是金色的。

小贩又说公子你想姑娘家在头上别着这么一柄精致的木梳该有何等好看!

吕归尘闷闷的想说羽然那么东跑西颠的性子,你就是在她头上戴个铁笼子都会被她弄丢,何况一把梳子?

小贩还说公子你看这木梳的手工,不说宛州十镇数得上名儿,南淮城里也是独一家了。

吕归尘心想再怎么好的木梳跟煜少主身边姑娘们头上的镂花红牙梳相比也还差得很远吧?

小贩终于受不了这个主顾了,长叹一声说公子你买个梳子也不贵,可你想着这梳子从今往后就能在姑娘的长发间每天走上几百个来回,那青丝如水,都是牵情啊!便是她离得你远远的,看着她握着你送她的梳子,你也觉得像是在她身边一刻也不分离。你怎么就不舍得这么点儿小钱呢?

吕归尘愣了一会儿,默默地掏了一个金铢把梳子买下了。

临别的那一天他怀里揣着这把梳子站在小河边,看着月光下羽然和姬野坐在墙头说话,不知姬野什么话惹得羽然不开心了,于是她站起来双臂伸展,轻盈如飞鸟般掠过墙头远去了。

姬野踩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河里,涟漪荡开,吕归尘低头看着涟漪里破碎的月光,摸了摸怀里没有送出去的梳子。

吕归尘就像傻子似的坐在一旁想心事,看着叶瑾为她父亲梳头。老人双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膝盖上,像个孩子般听话。

叶瑾梳好了头发,又帮他把鼻涕擦去。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黑衣的楚卫军校站在外面。

吕归尘按刀起身,楚卫军校上来和他见礼。

“楚卫国白毅将军属下,亲兵营校尉司秋驿、程步蝉,拜见尘少主。”为首的司秋驿居然认识吕归尘。

“两位来这里有事么?”吕归尘问。

“息将军说叶正舒大人的女儿保护公主有功,应该让他们父女见个面,所以白将军让属下等带着叶大人过来一趟。不过现在夜深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叶正舒大人还是带罪的人,要关押起来,是否赦免……”他看了一眼叶瑾,“到了天启再请陛下裁断。”

“哦,是这样。”吕归尘想息衍其实连这些琐碎的事情都记得,虽然看起来是个如此散漫的人。

老人嘴里呜呜地喊着,像是哭泣,又像是有话要说,拉着叶瑾的手。叶瑾轻轻抚摸他的脸,忽然发觉他眼角还有些结块的眼屎。她从腰间抽出手巾来凑上去,一边在叶正舒的眼角轻轻地擦拭,一边吹着。

这时候谁也分不清她和叶正舒之间是女儿和父亲,或者母亲和孩子。

吕归尘心里没来由地一跳,低头下去。楚卫军校本已走上来要带走叶正舒,却也停下了脚步。周围的人默默地呆立着,叶瑾踮起脚尖,为叶正舒擦拭眼角。

叶瑾收回手巾,一根根掰开叶正舒的手指。她的手被捏得发红,叶正舒的力气竟然出奇的大。

“父亲跟长官们回去吧。”她轻声说。

军校们押着叶正舒离去,叶正舒死命地回首看着女儿,喉咙里呜呜的。可他双臂被军校们扣着,无力反抗。

“再不多久我就会去接你了。”叶瑾轻声说。

叶正舒和军校们的身影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中。

叶瑾和吕归尘对面而立,都有些尴尬无言。吕归尘抓了抓头,想往他和姬野住的那间屋子退去。

“多谢尘少主安排我和父亲的见面。”叶瑾在他背后说。

“不是我安排的,”吕归尘急忙摆手,“是息将军和白将军。”

“那得谢谢息将军和白将军了,看到他无恙,心里轻松了很多。”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送叶大人来看你,其实是想看看公主的近况吧。”

他注意到两名军校中为首的司秋驿,临走前目光不断地往小舟公主所居的那间屋子飘去。

他走进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屋子,在身后扣上的房门,迎面一双黑亮的眼睛,那是姬野在黑暗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姬野没有睡着。

“吃果子么?”吕归尘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果子?”姬野瓮声瓮气地问。

“帝都的钦使今天来了,赐了宫里御制的果子,”吕归尘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将军分给我们了,就是甜得要命,不如紫寰宫里的糕点好吃。”

“就这些?”姬野觉出吕归尘的神色不对。

“还有些御赐的珍玩和诏书。”吕归尘坐在姬野的床边,深深吸了口气,想要卸去身上的疲倦,“可是没军粮也没药材补给,粮食快不够吃了,伤兵也没有药材救治。听说今天白毅将军发火了,说是再没有补给,楚卫军就要率先撤出殇阳关。”

他沉默了一刻:“在我们北陆,打胜了仗是最大的荣耀,哪个将军能把大敌灭掉,牧民家里宁可宰了所有的牛羊款待他,主君也要派大队大队的使节赐给器皿、牛羊和奴隶。跟这里可不一样,打胜了,就被人忘了似的。”

“我们怎么办?将军可说了么?”姬野问。

“将军什么都没说,我和息辕出来的时候,将军在军帐里弹琴。”

“弹琴?”

“弹的是南淮的小调《不如归》,大概将军也想着撤兵了。”吕归尘望着屋顶,“我总有点感觉,将军对于这次出征,并不怎么热心似的。”

“他对什么都不热心的。”姬野说。

吕归尘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要有空帮我去外面打一盆水,我得洗洗脸,脸上脏得不成样子。”姬野说。

“阿瑾没有帮你擦脸么?”

姬野忽地皱了皱眉:“阿瑾阿瑾,好像你和她很熟似的。我不想给别人当废物一样伺候着。”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怎么?”吕归尘不解,“我倒是觉得她跟你长得还有点像呢,你看她的眼睛了么?跟你一样是纯黑的,还真少看见这种眼睛。”

姬野皱了皱眉头,满脸厌弃的样子,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反正我不想看见她那张脸,让人看了就烦,她哪里像我了?”

吕归尘知道这个朋友倔起来九牛也拉拽不回,也不多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帮你打水去。”

他从屋里出来,看见叶瑾坐在门槛上,面对外面的黑暗,只留给他一个修长的背影。静静的,雕像一般。他心里动了动,从门厅一角拎起唯一的铜盆,他要从叶瑾的身边跨出门去。叶瑾微微侧身,却没怎么动弹。

吕归尘想了想,贴着叶瑾坐下,把铜盆放在面前。两个人都不说话,军营里梆子的声音缓慢地穿过空气,从他们的门前经过,而后远去。

“得谢谢你救了我。”吕归尘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一直想跟你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借故搭茬,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家在云中,父亲出仕于皇室之前,只是楚卫国一个无名的小吏。”叶瑾轻声说。

“曾经是殇阳关里排第二位的人物,想不到以前还是小吏呢。”吕归尘心里动了动,似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被叶瑾一眼看穿了,“你家不是云中叶氏么?我听说过的,东陆最有名的七个大家族之一。”

“长官,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叶瑾轻轻笑笑,“我们东陆这七个大家族,哪一个没有几万的后代?我家在叶氏里是个微末的小分支,除了继承‘叶’这个姓氏,和主家那些大人物是没有任何联系的。要是非厚起脸皮去走亲戚,也不过是被人施舍几个金铢,让仆役彬彬有礼地送出来罢了。”

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然后我娘便改嫁了。”

“改嫁?”吕归尘愣了一下。

“楚卫国的吏治严厉,可是贪污横行。因为发给官吏的薪俸极少,所以逼得官吏不得不贪污。若是被抓到,惩罚极严,贪污金额在五个金铢以上的,可以处死。可是五个金铢对于当官的人家,有时候逢年过节给上司送礼都不够的。下面的官吏为了自保,都是拉帮结伙,互相隐瞒。父亲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也不是不想贪污,而是律令严酷,他不敢。所以每到需要给上司送礼的时候,家里就穷得没有余粮。有一年元日,父亲把最后的米换作几个金铢,只买得起几条猪腿分别送到几位上司的家里。别人可都是送金玉和珍玩……”叶瑾还是淡淡地笑,“上司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倒不在意他那点供奉,只是取笑两句就让他走了。可他从上司门里出来,想到家里穷得已经连米都没有了,更不用说荤素,根本没法过这个节。于是他偷偷到廊下,从自己送的猪腿上偷割下一刀肥肉,揣在怀里跑回了家。”

吕归尘默默地听着,咀嚼着她话里的哀寒。

可叶瑾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我外祖父也是个小吏,还略有些手腕,家里有些钱。平时他恨我父亲胆怯无用,很少来往,元日却是必须来看看女儿的。所以他带着家里做好的菜和几坛酒往我们家来,进门看见我父亲守着一只锅,锅里就是白水煮的那块肉,除此之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外祖父气他一个官吏之家,居然能窘迫到这个地步,门也没有进,只把东西扔下,带着我母亲便回了自己家。”

“你父亲……心里很难过吧?”吕归尘轻声说。

“还好,他是逆来顺受的那种人,以前外祖父把母亲带回家去,也是有过的。”叶瑾说,“父亲就把外祖父送来的东西拿出一点来,和我一起吃了过年的饭,还有那块煮肉。他安慰我说外祖父过些日子气消了,就会把母亲送回来。那一年我才四岁,便相信父亲说得没错。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母亲……”

“怎么?”吕归尘吃了一惊。

“父亲割那条猪腿的时候,不小心被上司家的厨子看见了,转而去向上司告状。上司倒是不责怪父亲,知道他家里贫穷,只是把被割了一刀的猪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附带了一张笑讽的字条。可这件事就这么在云中的官吏们中传开了,人人都当作过节的一桩笑谈。我外祖父人脉繁多,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外祖父觉得一生之中没有这么颜面扫地的时候,这次是真的勃然大怒,对父亲完全绝望了。我父亲等着母亲回来,等到的却是外祖父的一封‘断婚’文书。外祖父说他收入微薄,不能抚养妻子,也把断婚的文书送到了官署里。”

“怎么……可以这样呢?”吕归尘喃喃地说。

他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这样可怎么办啊,这甚至不是在战场上面对千万的敌人,你可以拔刀奋起,大不了一战而亡,也是武士的光荣。可那时候的叶正舒没有办法,他不能拔刀,只能卑微地求告。

“父亲慌了,一面向着官署求告,一面写信哀求外祖父。可这次真是伤了外祖父的颜面,官署里管理户籍的人是外祖父的旧交,很快官署便核准了,说查明了父亲没有能力抚养妻子。说起来真是可笑,官署说一个本本分分拿着官署薪俸的小吏却养不起自己的妻子。”

“那你母亲真的……改嫁了么?”吕归尘觉得自己在问一句废话。

“改嫁了。”叶瑾点点头,“为了绝了父亲的想法,外祖父多方请托,两个月内就给母亲订了一门新的亲事,对方是外祖父的一个属吏,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那时候升迁很快,也亏得外祖父多提携他。对方还没有结过婚,却愿意迎娶母亲,外祖父觉得非常高兴,于是坚决不让母亲带我,说这样便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怎么……可以这样啊?”吕归尘说。

他觉得自己和叶瑾说起话来就像傻子,总是没头没脑地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可他真的就想这么问,怎么可以这样啊?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可有人非要她扔了这个孩子去改嫁,只因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个懦弱无用的人。

“怎么可以这样啊?”吕归尘在心里重复地问自己。

“母亲托人来跟我说,说等她嫁过去了,一定想办法来接我过去,这样子大家便可以团聚了。”叶瑾说。

“可她……她就答应了么?”吕归尘着急起来。

“答应了,大概母亲也很讨厌父亲的无能吧,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的事情了,只记得他们经常吵架,父亲被赶出去,就蹲在厨房的灶台边一个人默默地烧火,早晨起来他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叶瑾说,“母亲就这么嫁过去了,母亲出嫁的那天父亲偷偷跑出去看,看了回来他又蹲在灶台边一个人默默地烧火。”

吕归尘低下头去,鼻子里忽地有股难忍的酸楚。

“后来的一个月里他天天都去小酒馆里喝酒,喝了回来就发酒疯。他在家里大声喊说他也是云中叶氏的子孙,没有人能看不起他,他也可以上战场马革裹尸,等到他时来运转的一天,他要娶云中最美的女人,用银装的车辇迎接那个女人入门,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亲眼看着。”叶瑾笑着摇摇头,“可是他喊了一阵子又会抱着我大哭,说让我不要离开他,不要去那个人的家里。”

吕归尘十指插进头发里,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忽然觉得疲惫不堪。

“可是忽然消息传来说,母亲投井死了。”

吕归尘惊得抬起头来:“为什么?”

“后来听说那个男人其实迎娶母亲心里也很不舒服,毕竟是嫁过也生过孩子的女人,只是为了将来的升迁。那个男人的母亲就更是不满,我母亲嫁过去之后,接连一个月看到的都是丈夫和婆婆冷冰冰的脸色。可是你想,一个已经嫁过两次的女人,她还能回自己的娘家么?母亲是个性格很烈的人,终于不能忍受,她被那个男人扇了一巴掌以后,一个人跑出来,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投井死了。”叶瑾抬起头来,幽幽地说,“我老是想她是不是想过要回来,可是终于回不来了……”

吕归尘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他不敢擦,他觉得这样子一个男人流泪真是丢脸,所以他低头抱着脑袋,把额头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夜深了,尘少主早点睡吧,这些琐碎的事情,哪天讲不是一样?我去帮您打水。”叶瑾端着铜盆,脚步声轻轻的出去了。

吕归尘一愣,想着原来刚才他和姬野在屋里的对话叶瑾都听到了。



九月初五。

夜已经深了,营中燃了灯火。

息衍一袭黑衣,一张弦子,在军帐里自弹自乐。琴声飞跃低徊,欢乐而俚俗,有种市井人家过节时候的闹腾气氛。而军帐中只有他一人,空荡荡的,在这里呆久了,便觉得一阵冷风萧瑟的在身边流动。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琴声,便显得有些古怪。

息辕疾步进帐,息衍同时停手,一掌拍在蛇皮面上,止住了琴弦的颤动。

“谢圭的消息送来,帝都有不寻常的兵力调动。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各营军士均不准回家,诸营戒备,军粮马草和装备都已经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息辕低声说。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弦子:“皇帝要调动那两支废物一样的军队?谁是他们假想的敌人?”

息辕静静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帝都的左近,只有三支军队,淳国华烨的风虎铁骑、离国柳闻止的两万赤旅、殇阳关里的联军。如果皇帝要调动军队,他的矛头会指向谁?”息衍像是喃喃自语。

“这么看来,大概是离国剩下的两万人军团。”

息衍摇头:“理由不充足。华烨对柳闻止,柳闻止可以说全无胜算,最多不过能够挫伤华烨的锐气,拖延他的进军。此时帝都出动羽林天军和金吾卫,这两支军队和淳国风虎相比,就像是豺狗之于猛虎。淳国风虎冲杀之下,皇帝的军队全无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被波及受损。那么与其说他们是去打猎的,不如说他们是去当猎物的。”

“皇室的宿老和重臣们也许不真的了解战场吧?”

息衍沉思着摆了摆手:“皇室的宿老和重臣确实不了解战场,但是能够调动军队的那人一定是了解战场的。”

“调动军队的不是皇帝?”

息衍冷冷地一笑:“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我知道帝都真正掌握权力的人绝不是皇帝!”

“那这次的调动……”

“你说皇室的大军会向着我们开来么?”息衍抬头看着侄儿。

“现在诛杀有功的诸侯?”息辕摇了摇头,“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如果可能,他们是会这么做的。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其实皇室也不过是一个诸侯,掌握了一方的力量,他们是诸侯之长而已,这也让他们比任何诸侯更想称霸,尤其是在他们渐渐失势的时候。”息衍幽幽地说,“如果他们有机会动手,我想他们一定会发动的,可我还没有想出来他们现在如何动手。他们没有击败诸侯的兵力,也没有足够的理由。”

息衍沉思着,久久不说一句话。

“谢圭信里说,名单已经差不多统计完整。”息辕又说,“能够查到传承的天驱,大约还有一千零八十人,但是谢圭没有惊动大多数人,只是和他们中看起来可靠的人搭上了线索,这些人大约有二百五十个。”

“比原先估计的更少。”

息辕点了点头:“七宗主的继承人目前所知的仍然是四个,剩下的指套始终没有线索,也许已经被毁掉了。”

“不,五个,其实我知道第五枚指套在哪里,不过那条线的传承,已经绝了。”息衍轻声说。

“叔叔,”息辕犹疑着,“再次以鹰徽发出召唤,他们真的还会归来么?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会归来的始终会归来,要离去的终究会离去。”息衍摆摆手,“我们和辰月,终有一战。我们只是要在战前做好全部的准备,至于有多少人会支持我们,以及那一战的输赢……”

他沉默了一会儿:“谁知道呢?上战场的人,谁知道援军何时会到来,谁又知道自己的死期?”

“终有……一战么?”息辕低声问。

“我太了解他们了。”息衍低声说,“我的老师对于辰月有种比喻,他说辰月教徒就像一些野兽,它们的头上捆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吊着一块鲜肉。野兽们看见这块鲜肉在前,就会拼命地往前奔跑,张嘴去咬。可是它们往前,鲜肉自然也往前,它们永远够不到。但它们即便累死,也不会停下,因为那肉的诱惑太大了。”

“辰月的鲜肉,便是神一般的力量和与世界一同不朽的永恒存在。”息衍看着侄儿,“这诱惑太大,几乎无人可以抵挡。可他们永远无法得到,所以他们会为此不择手段。嬴无翳如此轻易败退了,让我很吃惊。”

“吃惊?”息辕不解。他想离军的败退也不能说是轻易,殇阳关前战场上死伤的惨烈,也是动人心魄的。

“嬴无翳的退却不能真正改变东陆的时局。离国如今依然有霸主的地位,诸侯也依然貌合神离。那么除了嬴无翳离开了帝都,殇阳关之战又改变了什么呢?我从不怀疑这一战的背后有辰月的手在悄悄推动,可问题是,辰月的大教长们是侍奉神的使节,他们的胃口很大,不做小家子气的事。那么他们会接受一场并不真正改变时局的战争么?”息衍摇头,“如果他们还有另外的目的,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息辕想了想,觉得脑海里千丝万缕,只能摇头。

“这种事情多想没有用,只能等着看。”息衍起身,“今夜是晋北军负担城防?”

“是。”

“可以去城上和古月衣将军聊聊。”息衍把佩剑挂在腰间。

此时的天启城,百里氏老宅的水阁中。

晚风从水上来,吹在身上寒凉入骨。长公主一幅轻绸裹身,裸露着双肩,围一条貂裘,和雷碧城对弈。煮茶的小厮和黑衣从者都站在水阁外伺候,风吹得凌乱张狂,水阁周围的白色纱幕飞舞摇曳。

长公主环顾左右,略有不安的神色。而雷碧城端静如水,缓慢地落子。他棋艺却并不怎么好,在棋盘上围困,正苦苦寻求着出路。

“碧城先生深夜约我下棋,只是为了下棋?”长公主裹紧了身上的貂裘。

“只是为了着棋。”雷碧城看着棋盘,并不抬头,“此外,我想试试我的运气。”

“运气?”

“我知道长公主曾以棋艺闻名帝都公卿中,而我的棋艺甚至比不过离国公殿下,自然也比不过长公主。但是我想试试自己这次的运气,如果我赢了这一局,说明我的运势好,殇阳关的那一局我也能大获全胜。”雷碧城整理衣袖,“我非常想在这一次大获全胜,也许是贪心了一点。”

“以碧城先生的神术和远见,还依然畏惧白毅息衍那些粗鲁的武人么?”

“我有把握战胜白毅,但是对息衍,我没有绝对的信心。长公主听说过一个组织叫做天驱么?”

“天驱啊?”长公主轻蔑地一笑,“一帮妄人的组织而已,意图私下积蓄兵力颠覆朝政。皇室下令,诸侯剿杀,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如今大概不剩下什么人了。最后一个知名的人物,是十几年前晋北的名门之后幽长吉。听说倒是个绝世的男子,可是被天驱余党所诱,背叛了家族,当了天驱的首领。后来他自己又不知怎的被天驱追杀,从此没了踪影。此后天驱也就绝迹了,最近十年来只有不多的几例。”

“如果我告诉长公主,息衍便和这个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是其中的首领人物,长公主怎么想?”

长公主一怔:“堂堂的御殿羽将军,领着皇室的俸禄,接受陛下的封号,掌握下唐的军权,却又和逆党勾结?如果证据确凿,大可以禀报陛下,令下唐国将他下狱!”

雷碧城缓缓摇头:“没有那么容易,息衍是个太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在身边设下了重重的保护,他绝不会轻易对人暴露身份。所以这些话我也只对长公主说,长公主切不可轻易禀报陛下。如今还不到揭破息衍伪装的时候。”

“碧城先生如此忌惮息衍?”

“不,我是忌惮天驱。那些人是号称不死的啊……”雷碧城叹息,“不死虽然是个传说,却也应验了那么多年。”

他缓缓地在棋盘上落子:“不死,是最伟大的神迹之一,也是一种可怕的诅咒。”

长公主看他怔怔地望着水阁外,她很少看见雷碧城如此神情,心里幽幽地浮起一丝不安来。她在盒子里抓着棋子,让冰凉的棋子一枚一枚从指间流过。两个人都不说话,唯有棋子们碰撞的“叮叮”微响。

长公主迟疑着落子一枚。就着棋盘边的一盏小灯,她忽地看见几枚棋子间有黑色粘稠的东西。她素来讨厌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便拿起一旁拨灯芯的银簪子去挑。那些东西挑不起来,却沾在银簪子上了,长公主把簪子直接放到灯火下,心里一惊。

亮银的表面上血色殷殷。

她看向雷碧城,雷碧城尤然眺望着水面出神,手捻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方将落未落。雷碧城的窄袖里,粘稠的血液色作红黑,一滴一滴落在棋盘上。

长公主惊得起身,此时湖面上不知哪里卷来的大风席卷了整个水阁。纱幕飞扬,灯火熄灭,煮茶的小厮追着他被吹飞的竹扇而走,茶炉里的红炭一闪一闪地发亮,黑衣从者猛踏地面,按住腰间的刀柄,如踞地将扑的猛兽。

“碧城先生。”长公主低声惊呼。

雷碧城也回过神来,忽地一抓衣袖,藏在手心里。

“我也逃不过反噬啊。”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在棋盘上拂袖,棋子纷纷而落。

“今夜有事,不安,先告辞了。”雷碧城起身离去,黑衣从者紧紧跟在他身后。

等到煮茶的小厮重又点起了灯火,长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