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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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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好图纸、造模、锻炼铁铜,大量地打造需要三个月的时候,不过练习用的箭,十天之内就可以造齐了。以每个武士十支箭算去,我们需要五十万支箭,折合东陆金铢,大概五万枚。”

“五万枚?”格勒大汗王脱口喊了出来,“我们草原上削下来的野蒿也可以用来做箭,你打造一批箭竟然需要五万金铢?”

“我远道而来,为的是大汗王的功业。诸位大汗王不愿意打造,我也不劝。不过听说比莫干王子帐篷里刚刚请了二十名东陆淳国的铁匠,协助打造铠甲,一件上品的淳国钢铠,上百金铢也不止。不知道格勒大汗王的野蒿箭,能不能穿透比莫干的铠甲呢?”

“废什么话?”台戈尔伸臂挡开了弟弟,“这五万金铢,我一家出了。你省着你那几个钱去讨好女人、买东陆的小玩意儿吧!格勒,我听说你帐篷里那座琉璃塔很精致啊?等着人家的宝剑砍下了你的头,你那个精致的宝贝就归人家了!你的女人伺候别人,没准比伺候你还卖力呢。”

“我……我又没说不出钱……”格勒的脸涨得通红,“可是……郭勒尔还是我们的弟弟,自从他当上大君,几十年都过去了,难道他真的反要回头来害他的哥哥们?”

“是啊,哥哥。虽说厄鲁和比莫干剿灭真颜部立了大功回来,厄鲁还当上了大汗王。可是我们这边也不是毫无作为,郭勒尔赐了哥哥坐床参政,旭达罕如今手里掌握着北都城外牛羊人口一切的文书,上个月郭勒尔还把火雷原那边的草场赐给我们几个,许我们几个去捕野马。”苏哈小心地说,“要说郭勒尔会和比莫干、厄鲁他们合起来对付我们,担心得是不是太远了一点?花这么多钱打造弓箭,若是被郭勒尔察觉……”

“尽是废话!”台戈尔恶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们几个没眼色的东西,都被郭勒尔那个白眼的鹰耍了!当初巢氏支持他,我们几个的势力比不过他,向他低头。他保证说他当上了大君,兄弟们还是一样平等,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我们不用向他行礼。可是这些年你们也看见了,吃穿倒是一样,可是这点小恩惠算什么?部落里的政事我们管不上,我们的奴隶和武士不许随便进北都城,出征打仗没我们的份。如今草原上只知道青阳的大君,还有谁记得你苏哈,记得你格勒,记得我台戈尔?”

他手上用力,猛地折断了那支刺箭:“参政、坐床、野马,这些都不过是狗屁!郭勒尔把实际的好处都给了厄鲁和比莫干那边,让比莫干和厄鲁一起出征,今天连虎豹骑都被赐给厄鲁了。虎豹骑啊!你们就不怕哪一天那锯齿口的马刀砍在你们脖子上?”

“这……”格勒犹豫着,“难道郭勒尔已经决定把大君的位子传给比莫干了?那么我们还拥护着旭达罕……不如……”

“笑话!”台戈尔冷笑一声,“这些年我们在旭达罕身上下了多少本钱?比莫干对我们要多恨有多恨,你现在跑回去拍比莫干侄子的马屁,太晚了一点吧?何况他已经有巢氏那帮将军和厄鲁支持他了,也不缺你这个格勒大汗王。这里面,最狡猾的是郭勒尔!他想得清清楚楚,他把大君的位子传给哪个儿子都可以,就是不会把权力留给我们这几个哥哥!”

“不必再说了!”他把断箭掷进土里,“立刻开始打造这种箭,装备我们的武士,火雷原上我们要捕更多的野马!”

黑衣仆从一声不吭,小心地从土里拔出了断箭,收在自己的袖子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还是松针箭第一次出现在北陆的草原上,不要留下一点线索让人发现才好。等到有一天松针箭的箭雨对着敌人的铁骑放过去的时候,就让它震惊北陆吧!”

台戈尔大汗王一双褐黄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阵:“好!你很好!”

“还有一件事。”黑衣仆从道,“根据我们的斥候回报,最近草原上似乎有一队东陆人在活动。”

“东陆人?”台戈尔警觉起来,“你认识他们么?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

“至今还没有抓住他们的确切线索,他们只是在附近游荡,还一直没有接近北都城。不过能从我们斥候的视线中逃脱,他们不会是简单的人,至少,他们的来意和我的来意是不同的。”

台戈尔沉默了一刻:“细查这事。”

“是!”



木犁扁平如锉子的指甲在刀刃上弹了弹,“叮叮”的清音经久不绝。那柄刀他刚刚磨出来,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开刃处泛着一抹淡淡的铁光,刃文有如犬齿。他手一抖,眯起一只眼睛沿着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笔直如线。他拿起脚下那张擦刀的软羔子皮轻轻一抹,刃上的污水被拭去,铁光映着帐篷外投进来的阳光,忽地一闪。

阿苏勒本能地伸手去遮眼睛,再看的时候,羔子皮已经在木犁的手中分成了两片。

木犁端坐在一张牦牛皮上,低头也不看他,伸手从铁盒里面抠出一块牛油在刀身上涂抹着。很快牛油就糊满了,刀的光芒也被遮掩起来,木犁以细草绳一层一层把刀身缠了起来,小心地放回木匣子里,这才略一抬头,看着阿苏勒,擦着手上的牛油,并不说话。

阿苏勒仰头望着木犁背后一人半高的木格,一眼望去不知道多少柄刀架在木格上,有阔镡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蛮族常用的马刀更多,接近刀锋处的刃口轻轻挑起,就像传说中豹子的牙。木犁是个清贫的将军,家里没有金银和好器皿,只是有许多许多的刀。战场上他若是见到敌人的好刀,就会自己收藏起来,时间久了,他还自己学着磨刀和煅刀。在蛮族,刀是男人们片刻不能离身的伙计,是男人的尊严和勇敢,而在北都城,则没有人敢在木犁面前说刀。

“世子真的要学习刀术?”木犁挑了挑眉毛。

“嗯!请木犁将军教我。”

“刀不好学,有的人学一辈子,也不算会用刀。世子若是想玩玩,还是不要学了。”

“阿爸让我学,我也是真的想学,苦也要学。”

木犁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选一柄刀吧。”

阿苏勒看着他背后几十柄刀,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从自己腰带上解下那柄青鲨放在木犁的面前:“这是阿爸赐的。”

“这不算刀,只是东陆精致的小玩意。”木犁伸手从右边的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来,直背曲刃,背厚足有一指半。他猛地一抖手腕,立起那柄刀,刀尖指天,他腕力极大,刀身却丝毫不颤,静得像块石头,黝黑得没有半分光泽。

“若是东陆人那样佩着玩,佩剑就可以了,可是我们草原人的刀,是要上战场的。你骑着战马和敌人对冲过去,能出手的时间连眨一次眼都不够,短小的东西,根本砍不到敌人,只能战败了自己切喉咙。真正的刀,要像这柄,刀身要足够重,挥舞起来才能有力,刀背要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会断开,刀刃该是一条弧线,直刃的刀,只能步战,马战时候嵌在敌人骨头里拔不出来,你就被下一个敌人杀了!”

木犁把重刀递了出去,阿苏勒仰头凝视着它饱饮过无数鲜血的锋刃,手轻轻摸着刀镡,不由得有些抖。他抿紧嘴唇,握住了刀柄。

“用双手!”木犁低喝道。

阿苏勒急忙改用双手,努力握紧了。

“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右手贴近刀镡,双手握在一起,挥刀怎么用力?”

阿苏勒不敢怠慢,照着做了。

木犁忽地松开捏住刀背的手,那股稳住刀身的巨大力量撤去,阿苏勒才感觉到那柄刀沉重的分量,他觉得刀尖像是挑着一块大石,手腕一软,刀就倾侧过去。他正要再用力,手上却一轻,木犁已经伸手把刀捏了回去。

木犁摇了摇头:“你的力量,制不住这把刀。这柄刀在这里的刀里,已经不算重的,你的力量太小,不适合练刀。”

阿苏勒握着自己拧痛了的手腕,看着木犁铸铁一样的大手把那柄刀轻而易举地捏在阳光中,只觉得那柄刀离他那么的遥远。

木犁抖手撤回了刀,拾起了鱼鳞皮鞘。

“将军!”阿苏勒忽然坐起,弯下腰恭敬地拜了拜,“将军再让我试试吧。”

木犁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没有说话,阿苏勒也拜伏在那里,叩头在地毯上。

静了好一会儿,木犁终于上去扶了他一把:“世子对我不要行这样的大礼,我担当不起。木犁以前是牧羊的奴隶,能够为你们吕氏出力,是木犁的幸运。世子真的决心要学,那么我可以教给世子。不过……为什么一定要学刀呢?”

阿苏勒抬起头,木犁看见他眸子里有种神情一闪而过,像是在九王凯旋的大典上他拦住虎豹骑的时候一样,让人不敢相信这个文弱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的坚定。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我不想再这么没用了!”

“没用?你是青阳的世子,怎么这样说?”

孩子低下头去,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木犁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那么就先为世子讲授刀的知识好了,刚才那柄‘石齿’不能用,也还有别的轻刀,我们由轻到重,开始练习。”

他又伸手抓下了一柄刀,缓缓拔出,刀身暗褐色,有着乱云一样的纹路,仿佛早已锈蚀不堪使用,可是出鞘的瞬间,铮然一声清悦的鸣响,经久也不消失。他手腕一震,刀身随之急剧地轻颤,刀尖出颤得极快,只有一团蒙蒙的影子。

“这柄刀是我二十年前从东陆商人手里买来的,虽然没有石齿那么厚重有力,但是东陆的铸刀技术非常高超,刀身是纹钢折铁煅打成的,刀背很韧可是刀刃的铁料极硬,铸刀的韧又在刀背上抽紧了,像是拉张弓,我每次磨完了它,刀刃都会崩弹出去一些,这样刀刃就更利。它砍中敌人的时候,刀身会弯曲一点,就算砍中铁甲,刀也不会崩断,只要入肉,轻轻一划就能斩开骨头。”

他把半张羔子皮往刀刃上随手一抛,羔子皮就自己裂成了两半。

阿苏勒惊叹的目光中,木犁又抄起了一柄刀。出鞘的时候,刀身的反光亮得刺眼,那道鲜明的血槽带出两点寒星,角色像是磨亮的银,笔直的刀刃,极锋锐的刀口,刀身像是蒙在一层光芒里。

“这柄刀是一柄真正的刺刀,不是用来砍杀,而是从夹缝里刺进去杀人。一旦刺进去,敌人的血就从血槽里面喷出来,他立刻就没有力气了。刀刃不重要,刀背却是最直最硬的,无论怎么用力也别想拗弯它。这柄刀是当初九煵部一个将军的,凭着这柄刀,他杀了我们青阳许多的战士,最后他中箭死了,我拾到了这柄刀,才明白他是怎么用刀的。刺杀比劈砍更快,我们的战士把刀举起来的时候,他就算后动手,也能抢先刺中胸口。”

木犁把三柄刀依次摆在阿苏勒面前:“能上阵的刀,就只有这三种,石齿是一柄真正的劈刀,用的是力量,你要能够抡开它,对准敌人,一刀砍下他的头!这柄纹铁刀是牙刀,要用它,要学会用力量和技巧,过马时候,要看清敌人的动作,不要和他拼刀,闪开他的进攻,牙刀的刃最快,背手一刀就可以结果他。这柄银色的是贯刀,用它,要看你的速度有多快,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刺不中敌人要害,你也许就被他砍掉了头。你想用哪一种?”

阿苏勒摸着这些刀,手指有些僵硬,木犁看见他的指尖微微地抖着,本来苍白的脸更没有血色了。

“世子,要学刀术,首先就要清楚你还是要用刀杀人的。不要怪木犁这么说,如果你害怕见血,那么什么样的刀到你手里,都是废铁,再好的刀术,临下手杀人的时候手软,也没有用。”木犁的声音严厉起来。

“我明白。”阿苏勒低低地说,“木犁将军,我只是想问,这些刀中,什么样的刀术最强?”

木犁皱着眉顿了一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狼锋刀生青色的切口上凄然带着冷气,刃文后一丝一丝的地肌里面夹着褐红,仿佛带着血丝。这柄刀上自然的带着一股凶蛮,静静的都像是要扑起来伤人。

阿苏勒惊得一耸。

“木犁用得最好的,是劈刀,世子只要愿意用心,也可以像你哥哥四王子一样,学会用这柄狼锋刀。”

“那木犁将军,”阿苏勒直视着刀刃,“我就要学狼锋刀。”

太阳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个音。连续几日都是晴天,琴弦干爽,声音分外的高厉,他扯开弦,沙哑地唱着,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传的牧歌。当了几十年将军,他还是和当初那个牧羊的奴隶一样,每天傍晚就会扯弓看着落日拉马鬃琴。现在放眼看去,奴隶们赶着出外吃草的羊群回来,绵绵的像是大片发灰的云。

“木犁,吃饭了。”英氏夫人从后面赶上来,坐在他的身边,却没有真的拉他去吃饭的意思,只是坐着听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贵族出身,嫁给了奴隶崽子出身的木犁,因为她喜欢他纵马挥舞战刀的豪勇,像是匹无法拘束的公野马,可是日落的时候又会特别安分,总是驾着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归的羊。几十年过去木犁都变成将军了,家里的牛羊和人口数也数不过来,渐渐地也就变了。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里帐篷前的草坡上拉琴,还让她想到以前,心里不由得就柔软起来。

木犁一边拉着琴,一边看着远处,英氏夫人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羊群背后的草地上,阿苏勒挥着刀,一下一下地劈杀在木桩上,夕阳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画中的远景。他似乎已经很疲倦了,微微含着胸,劈几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双手支起刀,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劈杀。

刀劈在木桩上空空的声音,听着极是遥远。



木犁掀开了金丝织绣的羊皮帘子,低头钻进了金帐,闻见熟悉的熏香气味。袅袅的香烟里,大君半倚在坐床上,端着一盏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看见木犁进来,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边。木犁是年轻时候就追随大君的亲贵将军,外人不在的时候,总有坐床的恩典。

“大君找我来,有什么事么?”

大君摇摇头:“没事,想跟你叙叙。”

木犁欠了欠身子:“这些天还安静,就是厄鲁大汗王的伴当带着人来收战马和兵器,对将士们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鲁都跟比莫干走得近,厄鲁手下的兵多了,对你们有好处,为什么你倒不满起来了?怨我没有把虎豹骑拨到你手下么?”

木犁神情不变,摇了摇头:“木犁和厄鲁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为自己跟厄鲁大汗王不是一群里的马。何况虎豹骑是我们青阳最强的骑兵,是大君用来守卫北都、威慑诸部的军马。无论拨到谁手下,木犁都是不赞同的。”

“不说这个了。”大君随意地摆了摆手,“世子还好么?我让阿苏勒跟着你学习刀术,他的进步快么?”

“世子的身子很虚,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挥舞已经是勉强得很了,刀上没有力气,也说不上什么进步。”木犁直言不讳,“木犁以为,世子不是个学刀的材料。”

“哦?是么?”大君淡淡地说,眉梢也不动,只是低头饮着银碗里的奶子。

“只有一点……”

“一点?”大君忽地抬头去看木犁,“什么一点?”

“很久没看见有人那么努力地练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导四王子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拼命。木犁每天只给世子讲解一种劈斩,即使是一种劈斩,世子也练不熟。练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没有力气,别说杀人,杀只黄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练下去,直到夜里,还能听见木桩那边空空地作响,都是世子练刀劈桩的声音。那种拼命的劲头好像……”木犁犹豫了一刻,还是说了,“有时候看着他,就像看见木犁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候木犁是个奴隶崽子,不练刀,就得放一辈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们吕氏帕苏尔家族尊贵的小儿子,没理由这么拼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种基本的战法练熟了七种,再过几日就要练到冲斩,然后就是上马劈桩。只是木犁看他这么练,时间长了只怕是会伤身的。”

“会伤身啊……真是个傻孩子。”大君静了一刻,笑了笑,“别教什么冲斩了。让他练着玩玩,也不必教他骑马,做个样子就是了。”

“这……”

“木犁,你也太认真了。学不学刀,有什么要紧?小孩子的心思,也许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这样的话,大君为什么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难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摆了摆手:“他毕竟是世子,该有最好的老师。可是我的心里,并不想他成为武士,要做样子,也要做个好看的样子。木犁你记住,阿苏勒,是不适合学刀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大君递过一盏奶子,木犁端在手里没有喝。

他忽然放下盏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话。”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着银盏的盖子指着他笑了:“怎么连我的木犁说话也这么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儿叫声大了被狼叼走的,还没听说狮子老虎不敢出声的。木犁你跟我那么多年,是我们青阳的狮子老虎,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我听,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点点头:“木犁是要问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儿子是阿苏勒,草原上的规矩,我的帐篷和牛羊将来都是他的。木犁觉得不妥么?”

“木犁觉得不妥!”木犁提高了声音,“以世子的身体,能活几年?何况世子的母亲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啊。木犁跟着大君那么些年的征战,不都是对抗朔北的白狼么?”

“能活几年?”大君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至于朔北部的血统,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东陆血呢。我不知道阿苏勒是不是算半个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亲是我帐篷里一个可怜的女人。”

他背着手在金帐里踱步:“木犁,我知道,你们拥护比莫干的一拨人,私下里叫长子窝棚,拥护旭达罕的一拨,叫三子窝棚,争来争去,还是一个立嗣的事情。你们谁都觉得,我迟早有一天要废掉阿苏勒,另立一个储君,因为阿苏勒的身体,因为阿苏勒不像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男儿。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一句话是,我心里很是爱阿苏勒这个儿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听任何废掉他的话。”

“可是大君……”

“木犁,这个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里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会给你们选一个最合适的大君。阿苏勒学刀术的事情,你要让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会退却了,安心去休养身体。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术,明白了么?”

“是。”木犁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说,不是为了大王子,是为了世子。”

“你说。”

“无论世子怎么体弱,都还是我们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应了他让他学刀术,又嘱咐木犁不教,不是骗了他么?”

“就算我骗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亲的,不过希望自己的儿子好好长大,多活些日子,当不当英雄,又能怎么样?他的爷爷是盖世的英雄,他的爷爷下场如何,木犁,你还没有忘记吧?”



“狼突,中门,雷!”

“左后,腰斩,左中平!”

“左后,逆身,刺胸!”

空气中犀利的鞭声炸开,三丈长的绞皮鞭子轮次抽打在四个方位的木桩上,阿苏勒拖着那柄犀利的纹铁牙刀,喘息着突进退后,依着吼声劈斩那些木桩。木桩上都伸出突兀的铁枝,他的刀每一击都要避开那些铁枝劈斩进去,在木桩上留下一道痕迹。木犁拄着他的马鬃琴坐在背后的土坡上,三丈长的软鞭子在他手里像是个活物,每一击都不走空。他小时候牧羊就靠了这个本事,远远地用响鞭惊住想离群的羊,自己却踞坐在马背上丝毫不动弹。当时还只是王子之一的吕嵩远远看了,赞叹说像是带着几千个勇士的将军。

木犁的呼喝越来越快,手里的鞭子幻化成一片影子,渐渐地他不再指点攻杀的手法,紧紧抿着嘴唇挥鞭,无数的鞭子声在周围响成了一片。看着年少的世子赤裸着上身,跌跌撞撞地拖着刀冲向下一个目标,他却没有停下的表示,每当阿苏勒错了一次,长鞭就连续地打在他错过了的木桩上,勒令他奔过去补上一刀。

英氏夫人捧着阿苏勒的上衣在木犁后面站着,看着丈夫铁铸一般的面容,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

阿苏勒喘息着扑前,一记“雷”劈杀在木桩的正顶,鞭声已经响在了右后,他守不住平衡,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以腰劲带动旋转,一刀平斩在木桩的中间,却没有避开铁枝,刀几乎被震得脱手。他觉得浑身像是灌满了铅,沉甸甸的眩晕就要把他压倒,前后左右无数声鞭响一起炸开,他旋转着感到茫然一片,隐约中那些木桩都像是真的敌人,紧紧围绕着自己。

像是有刀光在闪,笑声在回荡,又听见马蹄声狂风一样扑来。

“世子!”英氏夫人的喊声像是无比的遥远。

他跪在草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急剧地喘息着,舌头干得像是要裂开,他努力吞了一口唾液,唾液粘得像是胶,心脏在胸膛里狂跳着。他用力按着心口,这是从小的疾病,每当劳累的时候,那种紊乱的心跳简直像是要把他人从顶骨震成两半,又像是有人在里面狠狠捶着他的胸膛。

英氏夫人奔上去扶住他,看见他瘦得见骨的上身泛着异样的血红,胸膛起伏得令人惊惧。

“错了!”木犁大步上前,扯开了英氏夫人,“刚才那一刀,你该用的是逆劈竹!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雷之后若是右后有敌人,应对的手法绝不是左中平!你仔细看看,你退步挥刀,这一转身,大半的力量都耗在转身上,就算你的左中平砍中了敌人,又有什么力量劈开敌人的甲胄?”

“是!”阿苏勒拄着刀,喘息着又站了起来。

木犁以鞭柄不断地敲打着方才的木桩,阿苏勒双手举起刀,细弱的胳膊不住地颤抖。他脚步虚浮着,侧身,刀光从下面转起,逆劈在木桩上,牙刀发出嗡嗡的震鸣,他整个人都被反力推了出去。

“这不算逆劈竹!”木犁抛去了鞭子,“那就再练五百次逆劈竹!”

他一手提着马鬃琴,一手扯住英氏夫人向帐篷走去。年少的世子孤零零地站在夕阳里,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他抹开了头发默默地看着西边的落日。木犁走出几十步,听着那单调的劈砍声又响了起来,他手指在马鬃琴的弦上拨拉几下,没有回头。

“木犁你让世子练了一天了,没完了么?”

路过最近的帐篷时,大合萨干瘦的老脸从帘子后面探出来,有些凶恶地喊着。

木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氏的祖宗哪个不是这么练出来的?他哥哥贵木七岁喝的奶里就搀了烈酒,一下午就可以砍断四根木桩,我小时候练刀,冬天满手的血泡都结上冰,也不敢偷懒。不逼他练,上阵就是被人劈的木桩,现在这样,已经是轻的了。”

“你这头老蛮牛,世子才九岁,能跟你比么?”

阿摩敕努力扯着他的袖子,可是老头子完全不理会这些。

“上了阵,是奴隶是世子有什么区别?”木犁声音硬得像铁石,“大君命我教世子刀术,大合萨懂刀术么?”

他扯着回望的英氏夫人,头也不回地去了。

老头子恶狠狠地瞅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在草里:“一辈子都是个放羊的死木头!”

他跺跺脚噔噔噔地回了帐篷,坐在木柜上猛喝了一口烈酒,还是透过掀开的一块羊毡看着远处挥刀劈杀的阿苏勒,缩了缩脑袋。秋风起了,帐篷里没生火盆,隐隐的有点寒气。阿摩敕扯了一件羊皮短袄给他压在背上,大合萨毕竟也六十多岁了,在草原上能活到六十岁的人已经不多。

世子在木犁的帐篷里已经住了四个多月,大合萨也就跟着赖在木犁的帐篷里呆了四个多月。木犁倒是不缺这点食物供养合萨,不过他明显是不喜欢整天看见大合萨那张醉醺醺的老脸。英氏夫人倒是经常烹调香辣的手抓黄羊肉和烤麂子腿,阿摩敕吃得胖了许多。

不过阿摩敕心里有隐隐的不安。自从世子回来,老头子的精力全在世子身上,大王子二王子已经不再来巴结了,别的贵族也都对老头子敬而远之,倒是三王子旭达罕和九王还是照旧,不时的能收到三王子送来的礼物。

阿摩敕旁敲侧击地问,老头子总是哼哼哈哈的,谁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整个北都城里,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体弱的世子身上,阿摩敕也不觉得老头子真的相信《石鼓卷》上虚无缥缈的说法,若是他对天神真的那么虔诚,也不至于用他的旅鼠占卜了。

“我可真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要拼命地练这劈刀。”大合萨拈着几粒硬米逗着旅鼠磨牙,“练刀有什么用?”

“不练刀,当不了武士啊。不上阵,谁都瞧不起。”阿摩敕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如果不是我身体太弱,阿爹也不会送我来学占星的。”

老头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后悔啊?”

“也不是。”阿摩敕看着帐篷顶,“我就是想跟我阿爹一样骑马打猎,多威风。逊王,钦达翰王,我们草原上的英雄,不都是勇敢的武士?”

“可笑!都跟木犁那个蛮牛一样,只知道跨马舞刀,上阵都不知道用脑子。东陆人说我们是蛮族,这些人就真的蛮劲发作,就知道拼血勇。十个九王也未必拼得过一个木犁,可是青阳的神弓还是九王,木犁也不过是个将军。早不是逊王的时候了,拿一把刀想在草原上当英雄?刀术练得再好,又杀得了几个人?蠢!”

“那合萨你说怎么算英雄?跟东陆人一样缩在石头的宫殿里,马都不会骑,算英雄?”

“其实最英雄就是算星相,当合萨!说吉祥就是吉祥,说凶险就是凶险,出征出牧都听你的,喂个旅鼠就有人供养。”老头子从腰里的小袋里摸了一颗黑粟和一颗莜麦出来,扔进旅鼠的小笼子里,那个小东西瞪大了黑眼睛,小爪子抱着,盯着两颗谷子看了看。

“这回又是什么事?”

老头子挠了挠光头:“呼鲁巴家生了小孙子,他们主人送了礼物要我给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选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选莜麦,我就叫他博赤尔。”

“呵由斤什么意思?博赤尔又什么意思?”

几百年来蛮族学习东陆的文化越来越多,贵族们纷纷改了东陆名字,说话早就是东陆腔调。蛮族古语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着古书的巫师合萨们还晓得那些饶舌的古词什么意思。阿摩敕学了几年,呵由斤和博赤尔这两个词还没有听过。

“去过大湖,看见过那些白头海鹰么?”老头子伸展双臂向着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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