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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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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人就瞎了,这满盆几十岁的人了,又当过队长,见了肉比狗尿苔还馋么!来声还在笑,说:啥怪事都出在古炉村了!吃肉还能卡在喉咙让人掏,那掏出来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里却一阵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还是跳,说:右眼跳是不是来灾?来声说:这眼看了不该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聋地哑,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说的不能说!狗尿苔瞪了来声一眼,想如果长宽都去帮着掏肉了,为什么杏开还是那神色让他叫婆去呢,会不会那肉还没掏出来?狗尿苔说:那掏不出来咋办?来声说:哪有掏不出来的,真要掏不出来,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时候也让我吃肉吃死去!
但是,满盆就是那疙瘩肉到底没能掏出来,人就憋死了。
消息在村里传开,先是谁也不相信,以为是说笑话,还作践说满盆得了病后一心想死,用一根头发吊死过,在棉花包上碰死过,吃糖甜死过,结果都没死成,就又要吃肉吃死呀。而证实了满盆确确实实是肉卡在喉咙憋死了,就都往满盆家跑,边跑边说:天,咋有这事,咋有这事?!
狗尿苔赶了去,村里人几乎全站在杏开家的屋里和院里,支书和磨子已经在商量着后事安排。按照风俗,人死了第三天就得下葬,但满盆没病前壮得如牛,年纪又不大,根本没有想到死亡,所以没有预先做棺材和拱墓,病了后,家里又没多余人,杏开也想不到她大很快要死,父女俩仍是你生我的气,我生你的气,就这么过着。三婶没事了过来陪满盆说说话,也曾提醒过杏开,说八成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桐树,一搂粗了,曾经说过要卖的。杏开说:他卖了也好,不卖了也好。似乎无动于衷。三婶说:如果价钱合适,你应该给你大买下,你大这身子……。杏开还有些不高兴,说:我大才多大岁数,在你面前还算是娃哩,再说他任务没完成呢。三婶说:他还有啥任务,中山上都建成窑场?杏开说:他不当队长了还建什么窑场,他是还得和我致气几十年哩!三婶说:你这娃!杏开笑着说:我大是头晕,走路不行,可肚里没病,能吃能喝的。但满盆就是在吃喝上没了命,一下子措手不及。磨子作了主,买了八成家的桐树,让八成就伐,湿着做棺材。让跟后带人去后坡拱墓,就在满盆家的老坟地里,用不着再看风水。跟后说拱墓要砖,用砖还得去下河湾村去买,就是买了还得两天拉砖。磨子便让秃子金开手扶拖拉机去,跑两趟就可以了,哪里要两天?磨子又扳指头算,棺材做得再快也得三天,还要上漆,又得两天,这就不能在第三天下葬,如果多放几天,帮忙的人一天三顿饭,杏开的粮食就踏扎得多,而且天热,尸体也放不了那么久。还是支书最后拍板,那八成家的桐树就不伐了,把他自己做好的棺材先济给满盆,拱墓也不去拉砖了,从窑场拉些废匣钵或破罐烂碗作墓墙,古炉村人修院墙都可以用废匣钵、烂碗破罐,墓墙咋不能用,何况满盆生前对窑场的事最上心,他死了住在那些匣钵碗罐的阴宅里,灵魂也安妥了。当下,磨子让人把摆子从窑场叫来,问窑场有没有废匣钵,摆子说有是有但不多,支书说那就拆满盆家的院墙,满盆家的院墙全是废匣钵垒起来的。事情就这样安排了,支书对磨子说:这几天你就在这儿经管着,你掇是凶死的,村里没好好办丧事,满盆毕竟是老队长,咱要给他办得体体面面。再说古炉村现在形势不好,人心乱着,趁这事把大家心性拢一拢。磨子说:你把你的棺材都让出来了,这事无论如何都要办好,老队长生前得罪了一些人,我挨家挨户让所有人都要来烧纸,能帮活的都来帮活。支书说:那好。我胃里烧烧的,先回去歇着,有啥事就给我说。但支书临走又去上房屋看了看满盆。满盆还在炕上,三婶叫田芽拿水给满盆净身子,而杏开还扑在他大身子上,叫喊着我大没死,大,大,她大叫不应,她伸手在被单下摸她大的手,说手还热着,又摸脚,说脚还热着,又哭着说:我大没死,我大没死!三婶也用手去摸,说:都凉得森人手哩,杏开。杏开就嚎啕大哭。三婶说:不敢哭,杏开,这阵不敢哭,烧了倒头纸再哭。你咋还不烧倒头纸呢?纸已经有人从开合的代销店买了来,狗尿苔在院门口就从买纸人手里夺了跑来给杏开。杏开跪在炕前要烧纸,三婶说:狗尿苔,纸用钱打了没有?狗尿苔说:我没打。三婶说:你慌慌张张的,不打哪是钱啊?!但狗尿苔身上没有人民币,拿了纸到院里问谁有钱,而院子里的人不是没钱就是只有五分,一角,最多是长宽装有两元钱,葫芦说:支书有五元的票子哩,用五元打纸,给满盆多送些钱。马勺说:哄鬼么,还那么认真,要是烧纸真顶钱,人一死都成县长呀?!狗尿苔不听马勺的,要到厦屋房里找支书,支书却从厦屋房里出来往上房走,狗尿苔就要了支书的那张五元票子,把纸整沓铺在地上,把五元票一反一正顺行在纸上拍,嘴里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到八十五,数糊涂了,就不念叨了。
支书到了上房里的炕前,看了看满盆,说:这嘴咋没合上?用手去按着要让合起来,但满盆的嘴就是合不上。三婶说一直给掏肉哩,嘴没合上,人一僵就合不上了。等停在灵床上,把枕头垫高些,脸往下窝着,就不明显了。支书说:啥时穿老衣哩?三婶说:没备老衣,他蚕婆在西头屋子里正给纳着。支书说:噢,长宽呢,让长宽快布置灵堂么。狗尿苔把打过钱的纸拿进来,杏开就在炕前点了烧,烧了几张,杏开就放开了声哭,狗尿苔也哇哇地哭。支书就对狗尿苔说:你不要哭了,去叫水皮,让他拿些白纸在灵堂上、大门上写挽联,再叫人到我家去抬桌子,我家有长条案桌哩。
狗尿苔出来,院子里有人在垒灶,垒成七星灶,牛铃帮着有粮在和泥,泥里要加些麦草,有粮就骂着牛铃把麦草拌不匀,旁边的马勺说:不敢骂牛铃,要不将来你也不在了没人给你垒灶。有粮说:我指望他呀,瞧他那样,我死了喂狗也不指望他!狗尿苔就过来拉牛铃,说支书让你去叫水皮哩,支派开了牛铃,他和锁子去支书家抬长条案桌。
院子的东面墙,老顺和灶火开始拆废匣钵,就在院墙外,站着五只狗,奇怪的是狗都没咬,坐在那里看着。
狗尿苔和锁子抬长条案桌,个头小,腿老碰着桌腿,又把案桌翻过来抬着桌面,巷中有一段漫坡路,他在前头双手朝后抓着桌沿,又抓不紧,喊:歇下歇下,手要脱了!锁子在后边往前一拥,狗尿苔手没有脱,人却跌倒在了地上,一颗门牙就磕掉了。狗尿苔在地上拾牙,锁子骂:你毬高的个子能抬?!狗尿苔不拾牙了,说:谁毬高?锁子说:你毡高!狗尿苔跳起来往锁子脸上唾,还没跳起来,锁子就一口痰唾在了狗尿苔的脸上。恰好跟后经过,赶紧说:锁子,锁子!狗尿苔见是亲家,觉得没了体面,又跳起来唾锁子。跟后说:锁子咱俩抬。两人抬着走,狗尿苔唾沫没唾上,立即脱了鞋在锁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狗尿苔想,以前麻子黑爱欺负他,麻子黑是谁都要欺负的,这也罢了,可锁子在村里啥都不是,竟也欺负他,他就气不顺了。太阳在当头照着,照出他的影子是那么小,他挪了挪身子,影子还是那么小,骂了一句太阳。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长,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上天布曾经刻过他在春天的身高线,就走过去再量,将手摸到头顶后在树上刻,回头一看,他听见梧桐树在说:还是没长!狗尿苔丧气了,离开时,却对树说:你长啦?你也没长!
面鱼儿老婆和开石的媳妇从莲菜池那儿回来,一人提了一个笼子。面鱼儿老婆的笼子里是浮萍草,说:狗尿苔你和谁说话哩?狗尿苔见是锁子妈,说:我恨哩!面鱼儿老婆说:恨谁呀?狗尿苔说:恨你哩!面鱼儿老婆说:我没惹你,你恨我?狗尿苔说:我恨你生了猪狗儿子!开石的媳妇说:你骂谁?!狗尿苔说:我没骂开石,我骂锁子。开石的媳妇说:谁是你骂的?!狗尿苔就不骂了,说:啊你们下莲菜池捞草了,生产队规定不准下池,你们捞浮萍草了?!面鱼儿老婆说:我是站在池边捞的又没下池。开石媳妇说:嚷嚷啥?我去挖了些水葱。开石媳妇的笼子里是有着一撮子带根带泥的水葱。狗尿苔说:能挖水葱还没下池?开石媳妇就燥了,说:你算个做啥的?就是下池了,把莲菜踩坏了,你给队长说去!面鱼儿老婆阻止了媳妇,走过来说:狗尿苔不会嘴那么长的,你嫂子病了,还是你婆给说的土偏方,让挖些水葱熬汤喝,哪里就踩坏了莲菜?!狗尿苔听说过开石的媳妇生过孩子后有了病,是啥病,他不知道,但人瘦得眼窝陷下去,颧骨突出,和他说话,也都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狗尿苔就不说了。
面鱼儿老婆和儿媳走到打麦场边,六升的媳妇在那儿站着,狗尿苔听着她们说话。六升的媳妇说:村里人都到哪儿去了,我等不着个人。面鱼儿老婆说:都去满盆家了么,你没去?六升的媳妇说:我走不开身呀。面鱼儿老婆说:六升病还没回头?六升的媳妇说:人家说是肾病,要喝黄鼠狼子血呢,托南山人捉了黄鼠狼子,一个黄鼠狼子要换二斤半米的,都喝了三只了。今早又送来一只,我正愁得没人,你娘俩儿来帮我杀杀。面鱼儿老婆说:这咋敢杀?叫狗尿苔,那碎髁死胆大!六升的媳妇说:瞧他脸吊得能挂个葫芦,怕不肯来呢。面鱼儿老婆说:咦,只要叫干事,他就高兴啦!狗尿苔心想:她这了解我?六升的媳妇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假装刚才的话没听见,回头说:哎。六升的媳妇说:你能杀黄鼠狼子吗?狗尿苔就走过去,说:狼都能杀哩,还杀不了黄鼠狼子?!一抬头却给面鱼儿老婆笑了。面鱼儿老婆说:看,看,我没说错吧,高兴了吧!狗尿苔说:都是你家锁子欺负我!开石的媳妇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对我们恶声败气的!锁子咋欺负你啦?狗尿苔说:他作践我个子小……开石的媳妇说:那他就不对了么!狗尿苔多高大的,过门你低着头,别碰了门框!面鱼儿老婆说:你这嘴!把儿媳拉走了。
41
黄鼠狼是装在一个小铁丝笼子里,身子大得像个小猫,毛色发黄,尤其嘴边的几根胡子黄得成了褐色,从铁丝笼的格子里伸出来。狗尿苔说:年龄不老倒胡子这长!用手去拔胡子,没拔住,黄鼠狼子的爪子抓得笼子嗤喇喇响。六升的媳妇说:不要伤了胡子,黄鼠狼子皮能卖的,听说这胡子就做毛笔哩。狗尿苔就打开笼子上一个小开口儿,想在黄鼠狼子头一伸出来就拿手卡住它的脖子,可黄鼠狼子就是不出来。他取了把剪刀去逗,黄鼠狼却一口噙住了剪刀,它在咬剪刀,咬不下,也不吐,狗尿苔竟然抽不出来。六升的媳妇说:这不行,你不敢再卡它脖子的,卡不住就咬你了。狗尿苔说:黄鼠狼黄鼠狼,长得是老鼠却像狼一样恨!一直躺在炕上的六升说:像霸槽么。狗尿苔说:霸槽可没惹过你哇!六升说:那倒是。我知道你和霸槽好,这话你别给他说呀。狗尿苔说:我说的。六升说:你这狗尿苔,我只是句玩笑话么!哎,你知道不知道霸槽现在干啥哩?狗尿苔说:文化大革命哩。六升说:还文化大革命呀?!我家中堂上的对联他都烧了……。六升家墙上以前是挂着一副对联,他大早年过世时,守灯的大给灵堂上写了十个字:一生劳苦人,满襟仁义风。当时埋他大时本应把灵堂上的东西都要烧的,可六升的媳妇说这两句话说得好,要作为家训就挂在中堂的。六升说:别人收去的东西都拿回了,对联烧了再没有了……。说着呼嗤呼嗤喘气。六升的媳妇说:你不要说话,静静躺着。烧了就烧了,当年我不留下还不是烧了,再说,恐怕是你大想要那对联哩。就拿出一个小布袋来,说把布袋剪出一个小口子,对着布袋打开笼子,让黄鼠狼子钻进了布袋就好动手了。六升说:文化大革命就文化大革命么他烧我家对联?六升的媳妇说:你别嘴里胡说!六升说:他霸槽来家里多凶的,他咋就在古炉村呆不住了!六升的媳妇说:让你甭说你偏要说,你知道霸槽成啥人呀?下河湾的李双林小时候多浪荡的,人见人恨,可后来出去跟上队伍背枪,谁能料到现在是县武装部部长!土改时大柜也是整天跑得不落屋,斗地主哩,分田地哩,不是当了支书!你能料了霸槽的前程?!狗尿苔说:就是!把布袋张开对着铁丝笼,黄鼠狼子一钻进布袋,立即扎紧了口袋,越扎越小,等着黄鼠狼子的头从剪出的小口子伸出来,就连布袋和黄鼠狼子的脖子一起扼住。但黄鼠狼子拼命挣扎,狗尿苔就扼不住了,用膝盖压住,让六升的媳妇拿了刀在黄鼠狼子的脖子上割,黄鼠狼子一直在动,无法割,就是割开口子,那血就全洒了,接不到碗里去。狗尿苔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布袋里的黄鼠狼子连同木板一块绑住勒紧,黄鼠狼子被固定了,只是头还在动。狗尿苔又用剪刀逗,黄鼠狼子又咬住了剪刀,脖子拉得老长,六升从炕上下来,拿刀割脖子,血流下来,六升的媳妇接了小半碗。直到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黄鼠狼还咬着剪刀,但同时很响地放了一个屁。
黄鼠狼子的屁很臭,和血腥味搅在一起,熏得狗尿苔头都晕了,他把绳子解开,从口袋里掏出黄鼠狼子,说:你还叫南山人捉这东西,去年八成家的三只鸡就被黄鼠狼子叼了,你给我个鸡,我给你捉!六升说:你能逮住?你是想自己吃鸡了吧!六升的媳妇端了血要六升喝,六升端着碗,却喝不下去。六升的媳妇说:趁热要喝。六升喝了一口,从嘴里取下几根黄鼠狼的毛,恶心得要吐。六升的媳妇忙拿过碗捡血里落下的毛,说:不敢吐,忍住。这当儿,有了锣鼓声。狗尿苔立即耳朵乍起来,说:咦,做啥哩?!六升的媳妇把碗又端给六升,六升说:你们都出去,没人了我喝。六升的媳妇和狗尿苔就到门口,六升的媳妇说:是不是给满盆请了响器?狗尿苔知道过红白喜事有请响器的来吹吹打打,下河湾就有个响器班,家伙好,人也吹打弹唱得好,但请响器都是女婿掏钱雇的,满盆就杏开一个,杏开还没出嫁呀。六升的媳妇说:听说杏开定了亲,没过门的人家就来雇响器了?狗尿苔说:那门亲没成。六升的媳妇说:没成?那和霸槽还黏糊着?六升,喝了没?六升在屋里说:喝了。两人回到屋里,六升果然把血喝了,嘴上一圈红,却说:我就想不通,杏开是看上霸槽的啥了么,是不是睡过觉就离不开啦?!狗尿苔说:把你嘴擦擦!锣鼓声越来越大。
来的并不是响器班,这是一支由五个卡车组成的车队,在公路上的小木屋门口停了,车上的人像饺子一样往下跳。最先跳下来的是霸槽,胳膊下夹着一大捆白纸,跑前跑后张罗着来人集合,而集合在最前边的都拿着大鼓小鼓,锣儿铙儿就一起敲响。古炉村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树有些摇,房也晃了一下,莲菜池里的水原本平平整整像块玻璃,玻璃在这一刻碎开了,一群青蛙跳到莲叶上大呼小叫。支书的老婆刚刚给支书打了几颗荷包蛋,把蛋皮扔到院前树下,一群鸡正鹐着,忽地全飞上墙头。支书的老婆就看见了公路上黑哇哇聚了一堆人,打头的是霸槽,忙进院给支书讲了。支书在椅子上坐了吃荷包蛋,吃噎住了,看着老婆没吭声,老婆说:霸槽回来了!支书指着心口,老婆过来捶后背,又说:霸槽咋又回来了?蛋黄下了食道,心口不堵了,支书说:他是古炉村的不回古炉村能回哪儿去?说毕,拧过头来,说:你看清是他?老婆说:咋不是他?!你听锣鼓响成啥了!支书说:是给满盆雇的响器?你把水皮给我叫来。老婆出了院子,但支书站起来了又坐到椅子上,把荷包蛋碗里的开水喝完。
很快,水皮就来了。
支书说:霸槽回来干啥了?
水皮说:这我不知道。
支书说:你不是跟着他吗?
水皮说:……我跟支书!
支书说:这可是你说的呀!霸槽回来了就回来了,你给磨子说,如果回来是雇了响器的,什么话都不要说,让给满盆灵堂前吹吹打打去,如果回来不是雇响器的,一个人回来,还是百二八十的人回来,也什么话都不要说,咱只好好地给满盆办丧事,办大,办美!
水皮说:我知道啦。
水皮一走,支书就把院门关了。水皮却没有把支书的话转达给磨子,他在村口塄畔上看见公路上的人开始往古炉村的土路上来,势派很大,他也朝土路上走去。迷糊也是看见了这支队伍,也朝土路上跑,跳过一个土坎儿,裤裆挣破了,也不嫌丑,跑过了水皮前面。水皮说:扑着死呀?!土路上有个过水渠,原先绷着石板,可以过架子车,浇地的时候,水渠堵了,是马勺和狗尿苔揭了石板挖下边的淤泥,石板再没绷上,而只是搭了几根柳树棍,柳树棍没有用绳扎,走上去容易滑脚。迷糊看着那队人快到水渠了,就疾速地往前跑,还从路上捡了两块石头提着。跑到了水渠边,突然那队人中冲出两个人来,才弯腰去支柳树棍的迷糊就被压住,一人扼住了迷糊的头,一人搂迷糊的屁股,迷糊的裆破了,手指头竟然抠住了迷糊的肛门,迷糊一下子被掀翻了,扔进了路下的水田里,骂道:干啥?想干啥?!吓得水皮立住脚不动了。
霸槽就跑过来,说:咋啦,咋啦?那两个人说:他要抢走资源!迷糊从水田里爬起来,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么是走资派,他说:霸槽,霸槽,我是来支渠上的柳树棍的,他们打我?!霸槽说:谁让你支柳树棍啦?迷糊说:我怕你们滑跤么。霸槽就对那两个人说:误会啦,他是要给咱们支渠上的柳树棍的。那两个人说:哦,模样这凶的,还以为他要抢人打架呀。迷糊说:长得凶人就凶呀?那两人给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着水皮,介绍说:这是县无产阶级造反派联合总部的同志!水皮嘴里哦哦着,却看着迷糊,说:骚情么,咋不骚情?!那两个人说:你不知道联总?水皮说:知道,知道,是霸槽回来了,古炉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两个人说: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说:我说古炉村是死水一潭,你们还不信的,现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还是古炉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说:不行不行。霸槽说:这会咋谦虚了?拉到一边,又说:外边的文化大革命闹得可厉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说:应该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说:你个(骨泉)人,只会抠个字眼!现在不仅是学生造反啦,是革命群众造反啦,县上已经有了两大群众组织,一个是无产阶级造反联合指挥部,一个是无产阶级造反联合总部。水皮说:都是无产阶级造反派?霸槽说:联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联总是保皇派。水皮说:咋不一样?霸槽说:一时给你说不清。今日联指来游斗张德章就是发动咱古炉村群众造反的。水皮说:游斗张德章,就是公社书记?游斗张书记呀?!霸槽说:他是咱们公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水皮这才往那队人中瞅,张德章是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个木牌子,上边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红笔打了个×。水皮就对那两个人说:啊欢迎,啊欢迎,热烈欢迎!
这个中午,太阳还是油盆一样焦,却有着风,风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领着外来的人进了古炉村,沿途发散着传单。古炉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纸张,所有的人凡是见了传单,就拾起来,他们绝大多数不认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蚂蚁,就掖在怀里或折叠了压在鞋壳里。牛铃从杏开家跑出来已经捡了厚厚一沓,仍见了人就索要他们捡到的传单,大人们不愿意给,说要拿回去能包盐,包辣子面,又哄骗那些孩子,将自己的传单叠成纸包在地上拍,等孩子们把传单给他了,又眼看着一个个纸包叠成,在地上拍了一会,就拿着所有的纸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后集合在了山门前土场上,白纸写成的横幅立即贴在山门上,锣鼓更是震天动地,遮盖了杏开的哭声,也遮盖了所有的狗咬。在杏开家办理丧事的人陆陆续续也出来,看见了霸槽已经不是只戴个军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黄军装,甚至脚上也是一双黄军鞋,一会站在药树下和一高一低两个人说什么,手不停地做动作,时不时还仰面朝天的笑,一会儿就过来招呼起围观的村里人。村里人看着霸槽在招呼他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说:回来啦?霸槽说: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干部,不存在回来不回来。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再询问。那个黄生生,他们并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黄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们,他始终在张德章旁边,张德章企图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挂绳不至于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脚踢一下张德章的腿,张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们开始戚戚啾啾说话,纳闷着张德章犯了什么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样的人竟然一下子这么老实。
狗尿苔是从六升家出来就往杏开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谁雇了响器,但在山门前发现他的猜测全都错了,而是霸槽领了那么多人回到了古炉村,第一个念头就是霸槽回来报仇呀!他想去杏开家告知磨子,让磨子不要出来,却见明堂从泉里担了一担水,他便让明堂去给磨子传话,自己却替明堂担了水摇摇晃晃过来。他估摸那些来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担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于他要主动去见他霸槽的。
霸槽指挥着开石去拿凳子,又指挥着迷糊把一个大喇叭往树身上绑,迷糊说不用绑在树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树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动。他就抱着大喇叭,大喇叭有线绳子连着一个机器,他走动的时候几次被线绳子绊倒。狗尿苔担着水从旁边过,立即就有人跑过来要喝水,先是脑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几个脑袋,便有人用手在桶里掬。狗尿苔说:莫急莫急!从树上摘叶子,摘一个叶子叠成个小勺儿给一个人,再摘一个叶子叠成小勺儿给另一个人。他说:甜吧?古炉村的泉水又凉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个低个子人过来,霸槽还拍了狗尿苔的头,说: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说:我没炒饭给他们吃,我给担水。霸槽哈哈笑起来,说:是造反,不是炒饭,狗尿苔!狗尿苔还是听不懂,说:这次回来不走吧?霸槽说:这次没人敢赶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说出上次是他通报要赶他的消息,而让村里人知道了,忙岔话:你喝水!霸槽说:这怕啥呀,让支书磨子他们来赶么,怕他们如今没这个胆儿了!朱大柜呢,朱大柜没来?狗尿苔看看人群,说:没见支书人。霸槽说:你去把他叫来,就说张德章游斗到古炉村了,他能不见见老上级?!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扣在了狗尿苔头上。狗尿苔说:给我啦?霸槽说: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说:给我啦?霸槽说:给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书。他在半路上重新把军帽戴好,军帽是太大了,他跑着跑着帽檐就转到了脑后,但他非常非常地兴奋,路上没有镜子,连一潭水也没有,无法看见自己戴了军帽的样子。他家的燕子去莲莱池那儿吃小虫子,吃饱了回来在土根家院墙头上歇息,他看见了说:看我是谁?看我是谁?燕子猛地没认出他,歪了头在肚子上擦嘴。他说:戴了军帽你就认不得啦?!燕子立即欢叫着在他头上飞,他就和燕子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往支书家去。
在支书家,支书在水盆里拧着毛巾擦身子,问狗尿苔抬长案桌时没在路上碰吧,摆灵堂的桌子还不够?狗尿苔说长案桌子没有碰,摆灵堂的桌子可能是够了,他来是霸槽让来的,来传个话。支书说: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说: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书说:哦,是不是?狗尿苔说:是呀是呀。支书说:是你个头!狗尿苔不吭声了。支书把毛巾扔到了柜盖上,说:传啥话?他有啥话让你传?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话说了一遍。狗尿苔说话的时候,他并没看支书的脸,因为他一低头,盆子的水里有了他戴着军帽的影儿。从来不戴帽子的光头,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军帽,狗尿苔就睁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或者噘嘴皱着鼻子,他觉得水中的他并不那么难看呀!支书的老婆进来端水盆,听了狗尿苔的话,看见支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脸像土布袋摔过一样颜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从水盆前拉过来,问霸槽为啥就回来了,回来带了多少人,回来要于啥,那张书记是如何被戴着纸糊的帽子和挂着牌子,现在山门前要开着什么会?问的是那样仔细,简直有些哕嗦,而且问过了一遍还要问一遍。狗尿苔说:你给我寻个针。支书的老婆说:要针干啥?狗尿苔说: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针别住。狗尿苔希望支书和支书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军帽,但他们没有说帽子,一句说帽子的话都没有。
支书老婆进了卧屋寻针,狗尿苔跟进去,她到处却寻不到针,翻了翻针线笸篮,却说:你让我寻啥呀?狗尿苔说:寻一个针。她说:噢,噢,那针呢,针呢?狗尿苔看见了就在墙上的那个年画上别着一个针,他取了把帽檐打个折别上了。出了卧屋门,支书竞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说:毛主席,毛主席,我给你当了十几年的支书了,我现在咋不知道咋当呀,怎么张书记都游斗了?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支书的老婆也从卧屋出来,说:他大,你不要去,张书记都被批斗呢,你还敢去?狗尿苔你去给人家回个话,就说你爷不在家。支书说:我去,是啥场合我得去看看。支书老婆说:那把你也批斗上了咋办呀?支书说:要批斗我也得看看批斗我啥么?支书的老婆就呜呜哭,骂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货呀,古炉村咋出了个你这个货么?!支书有些上火,说:不要骂,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会场,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来,顺手把院门上了锁,还是披着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撵不上。
一到山门前,支书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见张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几乎成了马虾,两条腿在抖,汗水滚豆子一样从脸上流下来,掉在地上。黄生生在大声说:张德章交待得老实不老实?那些外来的人喊:不老实!在山门柱子根坐着的那个高个,太阳晒得头上流油,他脱了鞋搓指头缝,可能那是脚气犯了,越搓越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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