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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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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挨家挨户通知,让都去拿酒,娃娃没成,可大家为娃娃却操心着,多少提些酒回去喝,也是体现咱古炉村的风气么。结果家家都去人,提个小瓷罐儿,面鱼儿就把酒分给大家,已经见到酒瓮底了,他拿木勺敲着瓮沿说:没了,没了。却最后刮出了半勺,自己叽哽叽哽喝起来,人和瓮一块倒在了地上。 
  各家分的酒女人们都不喝,男人们就提了到灶火家去喝,灶火的媳妇喜欢热闹,灶火喝酒又畅快。喝了一阵,大家就兴奋了,差不多忘记了开石的孩子死去的事,开始吆三喝四地划拳。天布是最早提议到灶火家喝的,他提了罐子一边喝一边喊:明堂,磨子,看星,秃子金,都把酒提上到灶火家呀!磨子往出走,媳妇撵出来说:打平伙呀!你别没记性只贪着喝,又喝得给我吐血!把个萝卜塞给磨子,要磨子先垫个饥就不至于酒到肚里猫抓呀。秃子金出来,半香也出来,秃子金说:你去干啥,谁个婆娘家也喝酒?半香说:男人是嘴女人就不是嘴啦?古炉村没女人喝酒,从我这里起个头么!秃子金走,她也走,秃子金掀她一把,她掀秃子金一把,秃子金没办法,返回屋把酒倒出来一碗,说:你喝!半香不跟了,却倚着门问天布:天布,你一顿能喝几两?天布说:几两?一斤招不住喝哩!半香说:那好,明年我做了酒你来喝,看你喝得过我,还是我喝得过你?!看星说:你明年生娃呀?半香说:我拿我的包谷做酒还不行吗?生什么娃,给他再生个小秃子?大家就笑,秃子金脸上挂不住,把媳妇掀进院子里将院门就拉闭了。四个人走过八成家院门外,天布喊:八成,把酒提到灶火家喝去!八成家的窗子亮着,忽地却灭了,鸦雀无声。秃子金说:不叫啦,那小气鬼才不会打平伙,酒留着过年呀。 
  灶火家来了二十多个人,每人将自己提的酒倒在一个瓷盆里,规定谁也不能留,今黑就在这里喝,喝不完不准走。狗尿苔是一逮住消息就到灶火家来了,当然提着火绳,灶火媳妇说:有吃喝你跑得比谁都快!让他去洗萝卜,礤了两盘萝卜丝,又盐调了两盘浆水酸菜。秃子金一来,秃子金说:狗尿苔,你提酒了没?狗尿苔说:我不喝。秃子金说:你不喝酒有人喝呀,提你家酒去!狗尿苔只得回家提自家的酒,半路上他真想自己把酒喝了,但他没酒量,喝了两口肚里就像着了火一样,骂秃子金,骂今晚上谁喝他的酒是猪,是狗。骂过了,还不解恨,在酒罐里唾了一口。 
  这场酒一直喝到鸡叫了三遍还没散场,酒气弥漫在空中,墙院外榆树上的巢里住着一家三口的扑鸽,飞上飞下不安宁。狗尿苔是不得上桌子喝酒的,他始终站在旁边,谁一喝完他就去添,而且负责监视谁把酒盅里的酒未喝完,谁又喝进嘴里了又偷偷地吐在脚底下,被揭发的人就骂狗尿苔是个瞎狗。狗尿苔说:我听天布叔的!天布已经喝得舌头硬了,却指着秃子金说:你喝,你喝!突然结结巴巴说了句:喂,梅李八斗失么,可不让失么。秃子金说:你说啥?天布说:你还讲究是民兵哩,这是俄语!秃子金说:爷呀,苏联人打进来,听这话吓都吓死了!大家都笑,灶火说:天布,最近咋不训练啦?天布说:训练么,明日就训练。灶火说:哎,几时把枪拿上,咱到南山打猎去,打不住野猪黄羊还打不住野鸡?磨子说:灶火你别煽火天布,枪管制严格哩,甭让天布犯错误!天布说:我能犯错误?我天布就没错误!让秃子金喝,他要不喝,我开除他,民兵资,格!秃子金说:喝,平日想喝还喝不上的,喝!咱俩来划六拳!天布说:六拳就六拳,你把帽子戴上,我见不得你那秃头!秃子金生了气,不喝了。磨子就劝秃子金,秃子金赌气划拳,却连输了五拳,端酒盅时手故意抖。狗尿苔就看着秃子金会不会要把酒抖出来,秃子金说:外面扑鸽咋叫得这凶的,来了鹰啦?狗尿苔说:是扑鸽闻着酒香睡不着。秃子金说:怕是你闻着酒香吧?来,替我喝了这盅!狗尿苔就替他喝了一盅。天布说:不能代酒!要站起来夺狗尿苔手中的盅子,突然咯哇一声吐了狗尿苔一身,狗尿苔哎哎地叫着,看星和灶火便说:还不快扶了天布去院子里吐!天布说:不用,不用,就这么点酒能把我喝醉?!走到门口,却回头直愣愣盯着狗尿苔。狗尿苔以为他做错什么了,忙说:把你喝不醉!天布竟然说:咋,咋,咋没见霸槽?霸槽没有去提酒?!他这么一说,灶火磨子都觉得是呀,晚上分酒的时候是没见到霸槽。磨子说:他活独人哩,恐怕在小木屋里不知道。狗尿苔,你老往他那儿钻哩,你没通知霸槽?狗尿苔也噢了一声,觉得是自己失职了。灶火说:快去让他到开石家提酒呀,把谁忘了也不敢忘了他!狗尿苔再给大家点过一遍烟,就摇甩着火绳出去了。院门外却站着七八条狗,都是冲着酒香来的,狗尿苔说:都走吧走吧,他们能喝得很,不会醉了给你们吐的。他让老顺家的狗给他做伴,老顺家的狗不情愿,虽然跟着他,却一路上嘟嘟囔囔发牢骚。 
  天布一到院子,想着去厕所,捶布石绊了一下,就在捶布石上全吐了。接着磨子也出来吐。屋里的灶火说:真会糟踏,喝到肚里了咋能吐?!把上屋门一推,屋里的灯光跌出一片白,他说:土根,土根,你把新席铺到门口了?哗啦嘴里喷了一股子。院门外的狗一下了挤开门进来。 
  狗尿苔到了公路上的小木屋,小木屋的门上了锁,以为还是白天霸槽锁了门和杏开在里面,大声拍门,叫喊,没有动静。隔着门缝往里看,里边黑得看不见,还是没动静。 
  这时候,河里的昂嗤鱼又在自呼其名了:昂儿嗤——昂儿嗤—— 


  春部 

  17 
  村南口的石狮子一身都长了苔藓,苔藓就是它的衣服,一冬天里那衣服全是黑的,还有着那一片一片白斑的补丁,现在,苔藓又活了,换了新衣服了,但霸槽没有回来。 
  霸槽一走,像鸟儿飞了,到了腊月根,甚至已经过罢了年节,却毫无音信,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晚上,中山坡根的坟地里,家家的墓圪堆前点了灯,霸槽他大他妈的墓圪堆黑着。 
  狗尿苔和牛铃坐在石狮子下看天上的云,一朵云被风吹着跑,跑过了不留任何痕迹,跑过屹岬岭后就不见了。狗尿苔说:霸槽会不会在外边饿死了?牛铃说:这不可能。虽然没粮票,也没介绍信,但霸槽是啥人,他能活人被尿憋死?!狗尿苔说:会不会被当做流窜犯抓了呢?牛铃说:哦,他要有眼色,就到新疆去。狗尿苔不知道新疆,但牛铃知道,他听下河湾的人说过,新疆地广人稀,犯了法的人都往那里去拾棉花,几百亩的棉花从南向北拾过去,地头上只卧一条狗,想寻个看守的都没有。 
  天越来越暖和,已经是晌午工收了,所有的妇女小跑步地回家做饭,各处的烟囱就往外冒烟,烟气在村子上空连成一片,树看不见了树枝,似乎树干就成了柱子在撑着离地面很近很近的天。男人们松泛下来了,散了架的身子显得矮了一截,全不回家,又聚在三岔巷口说话,他们的舌头其实比婆娘们还要长,笑话着比自己的日子过得差的,恨骂着比自己的日子过得强的。护院的媳妇在门口喊护院回去吃饭,护院好像很生气,吼道:不会把饭给我端来?!护院的媳妇把一老碗饭端来了,明堂的跟后的铁栓的立柱的看星的媳妇,接二连三,都把饭用老碗端来了。牛铃是要自己回家做饭的,和狗尿苔分开后,从麦草集上抓了一抱子柴禾回去,又站出来蹴在山墙根刮土豆皮,在唱: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靠墙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饥。饥你狗日的吧,没人理牛铃,端了碗的自顾连吃带喝。那前半碗吃的时候没人再说话,嘴长了许多,都伸在碗里,呼噜稀里地响,吃过了半碗,缓过气了,头上热气腾腾,换一个姿势,又开始说话了,说的还是霸槽。啊这狗日的霸槽在古炉村的时候并不显得多了什么,他一走,古炉村咋就觉得空了许多!明堂说:咱吃哩喝哩,不晓得他这阵干啥哩?有粮说:喝风屙屁哩,好出门不如赖在家。明堂说:你常出去给人盖房修墓的,挣了钱还说这话!有粮说:钱是苦换来的,谁活得舒展爱出门呀?明堂说:霸槽活得不舒展?有粮说:他没你舒展。明堂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肩膀上扛着几张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饱,我比他舒展?有粮说:你认不得霸槽!明堂说:我认不得?看把他烧成灰认得不?!麻子黑哼了一声,起身挪了个地方。名堂说:你哼啥的,吃了鸡毛啦?麻子黑说:说那谈话有啥意思。灶火就笑,说: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麻子黑说:我是见不得霸槽的!你们念说他哩,有谁知道他为啥走的?明堂说:为啥?麻子黑说:他把杏开肚子弄大了,他能不跑?!有粮立即说:你狗日的胡说!麻子黑还要说什么,突然不说了,把半个脸埋在碗里。 
  是杏开走了过来。杏开从自留地里掐了一把葱叶,走得很慢,像一边走一边要踏死蚂蚁似的。 
  灶火说:唉,满盆还是只能喝些葱叶糊糊?有粮说:谁没个胃病,他咋这么久了病不好还越来越重?灶火说:那还不是气得来。明堂说:霸槽都走了他还着什么气?拿眼睛看杏开,杏开的胸和屁股是大了,腰依然细么,他说:麻子黑你真是胡说哩!麻子黑说:你去看苦楝树么。明堂说:苦楝树又咋啦?麻子黑说:苦楝树被人砍了三刀。明堂说:谁砍的,为啥砍的?麻子黑说:又不知道了吧?!就喊起了狗尿苔。 
  狗尿苔端了个老碗吃饭,老碗比他的头大,平端太重,左胳膊就曲起来,好像把碗要放到肩头上。他没有到三岔巷口的人堆来,而在巷道里走着喝粥,遇见一棵树了,筷子捞一颗米放在树杈上,说:给你一口!一巷道的树都吃了米,狗尿苔回头望去,想着树树吃了米,然后能开花的花就开得艳,能结果的果就结得繁。 
  听见麻子黑喊他,他没有搭理。麻子黑说:狗尿苔,你到苦楝树那儿去过没? 
  狗尿苔说:噢。 
  麻子黑说:苦楝树上是不是有刀疤? 
  狗尿苔说:咹? 
  要是在往常,狗尿苔一定要返回苦楝树那儿看个究竟,可这是麻子黑要问他的事,他不愿意去,也不想知道为什么苦楝树上就有了刀疤。狗尿苔端着碗就回去,因为他吃了饭还要去中山。 
  这一天恰好是阴历的二月初二,早晨一起来,婆就给狗尿苔的手腕上缠上了五彩线,又在耳朵孔里抹了雄黄。吃过饭,去中山上采艾叶,艾叶插在门窗上,蛇不会进屋,蟑螂蚰蜒也不会进屋。等把阴洼处一片艾叶全拔了回来,屋里坐着三婶和戴花,和婆正说着话哩。 
  婆说:造孽哩,说这话不是害杏开吗,谁说的?戴花说:长宽在村里听的,你知道他本分,听了一肚子的气,回来给我说的。啊婆,这咋可能吗,再说这苦楝籽就能下了胎?三婶说:打是能打的,即便杏开捡过苦楝籽就是她打胎啦?戴花说:他们说满盆夜里去拿苦楝树出气,在树上砍了三刀。三婶说:有这事?她蚕婆,杏开没来寻过你?婆说:她妈死后,她第一回身上来了月经就是寻我的,没见她来么,她没那事来寻我做啥?谁? 
  狗尿苔糊糊涂涂听她们说话,又听不清楚,婆一喊,他忙又把脚在院子里踢踏了几下,说:是我,婆,艾叶弄回来了! 
  狗尿苔在门上插了艾,在窗上插了艾,还剩下了许多,就给左邻右舍的门窗都插了。他觉得村里谁还对自己好呢,除了牛铃就是霸槽,就拿了一把艾先去了牛铃家,牛铃不在,把艾别在门缝里,再往小木屋跑去,已经跑到村口了,蓦地清醒霸槽早不在了,立了一会,把艾叶扔到了塄畔下。 
  从塄畔往西去一截路是一盘石磨,这石磨没有村西头那盘石磨大,但这石磨一直还在用着,水皮正套了牛磨黑豆。黑豆是牛的细料,原来都由欢喜自己磨,但许多人有意见了,说饲养员自己磨自己喂牛,谁知道磨了多少又喂了多少,他们甚至说吃黑豆屁多,而欢喜的屁就多,便不让欢喜磨了,把活儿交给了水皮。水皮从牛圈棚里牵牛的时候,牵了那头身上有白黑点子的牛,这牛是太瘦了,一张皮像是被单披在骨架子上,一拽都能揭了下来。水皮先还帮着推磨杆,后来不推了,坐在磨扇上看书,牛也就越走越慢,水皮骂着:走得这慢的,上杀场呀?!牛竟然不动了,立在那里拉屎。水皮就跳下来,用鞭子抽,抽得很狠,一边抽一边说:给我怠工呀?狗日的,你是牛里边的四类分子么! 
  狗尿苔是看见了水皮在那里磨豆子,他没有招呼,怕水皮又以给他教字为由让他帮着磨豆子,却听到水皮骂牛是四类分子,就接了话,说:你坐在磨扇上它还能拉动?牛对着狗尿苔哞地叫了一声。 
  水皮说:耶,你还给他狗尿苔说话呀?!又抽了牛一鞭子。 
  塄畔下走上来了善人,善人背了个褡裢,说:哎,哎,不敢打牛,这牛我知道,它肝上害着病哩。 
  水皮说:有病哩他欢喜让我牵了磨豆子,我磨不好他就有话说啦?又反问善人:你讲究说病哩,咋不给牛说说?啊,有个成语是对牛弹琴,你是对牛说病!说完得意地嘎嘎笑。 
  善人并没恼,说:支书不让治么,牛肝上害病就是牛黄,支书盼着将来剥牛黄么,那是贵重药物哩。 
  水皮说:生牛黄就生牛黄吧,我牵来拉磨子它就得拉磨子! 
  鞭子叭叭地又抽起了牛。 
  狗尿苔冲上来夺鞭子,夺不过水皮,就把书本拿到手上了,说:你再打牛,我就撕书呀! 
  善人说:水皮,你听我说,我先前从寺里出来在西沟川住,那一年村里抓贼,没抓住,抓了个无辜的人打,打得他胡说,硬说我认识那贼,村人就把我抓住一顿好打。我没怨人,也没生气,等到我后来会说病了,才醒悟我在寺里时,师傅让我赶过车运修寺的砖瓦,一路上也是打牲口的,打得太狠啦,身界的罪还得身界还。 
  狗尿苔把书扔到磨扇上,说:那水皮啥时候遭报应挨打呀? 
  水皮说:打你!你才是造了罪,要不怎么是小四类分子! 
  一句话把狗尿苔说蔫了。狗尿苔拿眼看善人,善人也没有说话,拉起他走了。 
  狗尿苔一路上都低着个头,他的腿短,总是撵不上善人。唉,他总是兴冲冲地做着什么事,冷不丁就有人说他的出身,这就像一棵庄稼苗苗正伸胳膊伸腿地往上长哩,突然落下个冰雹就砸趴了。他想,被冰雹砸过的庄稼发瓷不长,他的个头也就是被人打击着没长高的。太阳开始偏西,把影子从他身后移到了身前,影子是那么短,那么丑,连他都生气了,照着影子就踩去一脚。但影子在往前跳着,他就是踩不住。 
  善人说:狗尿苔,你高兴点。 
  狗尿苔说:他们都不给我好脸,我咋高兴? 
  善人说:别人欺负你是替你消业障的,那是好事么。我给你个东西。 
  善人从褡裢里取出了一个小圆镜给了狗尿苔,狗尿苔往镜子一照,镜子里一张苦愁的脸。善人说:你笑一下。镜子里一张笑脸。 
  善人说:你每天照着镜子笑,镜子就给你的全是笑脸。 
  狗尿苔说:镜里镜外都是我么。 
  善人说:你就给你笑。 
  狗尿苔当下就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要替善人背褡裢,善人没让他背,两人走到横巷中,面鱼儿坐在墙根的石头上吃纸烟,却是满脸的泪水。狗尿苔说:面鱼儿伯,今儿没去担垫圈土?面鱼儿看了狗尿苔一眼,眼泪还吧嗒吧嗒掉。狗尿苔说:咦,还吃纸烟呀,咋舍得买的?面鱼儿突然说:不过啦,都不过啦,要破这个家就破吧!他恨恨吸着烟,呛得连声咳嗽。善人就笑着说:咋啦咋啦,谁把面鱼儿气成这样?!面鱼儿却抓了善人的手,说:唉,唉,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么,一大家子人,馍我不吃放在那儿有人吃哩,自留地里那一摊活我不做就没人做么。不做就不做,我做了也把我累不死,可屋里一天到黑都是吵。开石两口闹着要分家,分吧,各过各的日子或许会好,可老二老三吃饭就抢铲子,争着铲锅底粘粘,竟然还偷屋里钱去开合那儿吃豆腐,昨儿开合来问我要账,说锁子还在他那儿赊过纸烟钱,你说这日子咋过呀?!善人说:你不是老给人说娃们认你这后大吗?面鱼儿说:先前都好好的呀,谁知道……唉,这是啥事情么!善人说:你听我说不?面鱼儿说:你会说病,这一家人害了啥病,你说。善人说:就因为你在穷人身上刻薄,所以穷鬼都投生到你家来啦!面鱼儿嘴一下子张开了。善人说:你不要插嘴,你听我说,在你没当打麦场场长时,往年打一夜麦场,场上的人有顿糊涂面吃哩,你当了一夏场长,你嫌费,改为每人二斤蒸红薯。蒸红薯要喝菜汤,你又嫌烧汤不合算,平常烧汤还放盐和辣子哩,你不放辣子连盐也不放,这不是刮穷吗?面鱼儿说:哎呀,那我还不是给生产队省吗?善人说:腊月里你烧酒,村里规定做多少酒给大伙喝多少酒,你说你私藏了没有?面鱼儿说:我就藏了一罐子,你都知道?善人说:过春节你卖给老诚那罐酒,正价一斤两角钱,你卖了两角五呀,还掺了一勺水,你卖葱蒜,卖红萝卜都是秤不够么。因为你怕穷,在穷人身上刻薄,所以穷鬼都寻上你了。你自己做的,还问谁呢? 
  面鱼儿听善人说完,不吃纸烟了,哭着进了院子。 
  狗尿苔可怜了面鱼儿,看见那一包纸烟还在石头上放着,就把纸烟从院门缝撂了进去,说:你咋这样说他呀? 
  善人说:凡是遇事抱屈的,是不明白因果。 
  狗尿苔心想:因果?啥是因果?!他听不懂善人的话,清涕就流下来,吸了一下,又流下来,便用手擦了,却一时寻不着个抹清涕的地方。而善人只管给狗尿苔说,说种瓜就得瓜,种豆就得豆,人也一样,前世里给佛敬过花,今生容颜好,前世里偷过别人的灯,今生眼睛不光明,前世和猪争过糠,今生是麻子脸不光。狗尿苔说:噢,麻子黑和猪争过糠!麻子黑是人咋和猪争糠?善人说:他是个乞丐,乞丐才和猪争糠么。今生是什么性,就知道前生是做啥的,今生是火性,前生一定是当官的,今生是水性,前生一定是生意人,今生是木性,前生一定是工人,今生是土性,前生一定是庄稼人。善人一肚子都是古董,说起来没完没了,像是在倒一口袋核桃,狗尿苔叫着善人爷,善人爷,善人还在说,牛的性里有愚火,狗的性里有阴木,它就现那个形,受那样的苦,要能把性化了,也就可以脱离畜生的苦啦!狗尿苔还是没地方抹清涕,索性拍了一下褡裢,也就把手擦干净了。 
  善人说:你叫我啥?叫爷就叫爷么还前边加上善人! 
  狗尿苔说:爷,我不管前生和现在,我问你,我将来能是什么? 
  善人说:哦,那你想是什么? 
  狗尿苔说:我想和别人一样,都是贫下中农。 
  善人看着狗尿苔,不说话了。 
  狗尿苔说:你咋不说了? 
  善人说:这你得寻支书。 
  狗尿苔有些泄气。善人是白说了,不信了,走啊,狗尿苔就走了。 
  善人在后边说:唉,这娃心空呀。 
  狗尿苔头并没回,说:怎个不空? 
  善人说:性有天理,天命就不空,心有道理,宿命就不空,身尽情理,阴命就不空。人是万物之灵,所以万物都希望转人,可惜人却迷了又要转物,才循环不已。而人有妄想,或有牵挂,就是循环不了,不会当人,不明道理,心就赎不出来。不满意不知道,意就赎不出来。物不空,事不净,志就赎不出来。必须做一件事,了一件事,得一条道,了一条道,钻进去还能钻出来,不被世网迷住,才能赎出身来。逆事来若能乐哈哈地受过去,认为是应该的,自然就了啦,若是受不了,心里有怨气,这件事虽然过去,将来必有逆事重来。 
  狗尿苔别的全没听懂,听懂了一句“应该的”,就说:都是人,都在古炉村,他水皮就应该是好成分,我就应该赖成分? 
  善人说:给你说不清,说不清。 
  狗尿苔说:那我咋办? 
  善人说:那就好好当你狗崽子么。 
  狗尿苔说:我——不——想——当! 
  他从巷道跑过去,听到善人在后面说:娃呀,这世上没个隐身衣么! 


  18 
  善人原本是无奈地说了一句隐身衣,但狗尿苔的脑瓜子却像是一口钟,咣的一下,敲灵了。回到家睡了,还老想着隐身衣。真的,如果有件隐身衣那多好呀,他狗尿苔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比如,他要去杏开家,杏开是熬吃了苦楝籽的汤打胎吗,若是熬了药,药渣是倒在院墙根的,在那里一看便知道。比如,可以到支书家去,他是曾在门缝里见过支书的老婆在院里用席晒点心,现在他要直接进去,就站在席边一个点心一个点心地数,支书和他老婆看不见,支书的儿子看不见,猪呀鸡呀都看不见。他还要坐在支书家的痒痒树下,看都是谁会来送礼的。天布送过礼吗?八成送过礼吗?冯有粮、夜土根、白长宽肯定是送过的,冯有粮和白长宽他们是外姓,要巴结支书,况且他们是木匠泥瓦匠,出外干挣钱的活能不和支书关系搞好吗?霸槽越是离支书远,他们越是会离支书近。冬生和立柱也绝对送过,立柱那么笨,他怎么就能去窑场?还有水皮也送过,百分之百送过,狗尿苔是看见过水皮送过韭菜和南瓜,没送过点心,那鬼信呀!对了,穿上隐身衣去水皮家,水皮在外能说会道,总是客客气气,人哪儿老是好脾气,在家了才要骂人的,那娘俩吝啬,送了点心肯定骂点心给狗吃了,吃了肚子疼去。哦,要去秃子金家,要去麻子黑家,最好狗日的都在吃饭,就朝他们碗里唾一口,或者叭叭拍耳光,他们看不见,以为是鬼。鬼就来打你,一天去三趟打。麻子黑个子高,得上到凳子上扇狗日的脸,扇他脸! 
  狗尿苔迷迷糊糊,手从被窝里猛地挥了出来,哐的一声,把炕墙上的煤油灯打翻了。婆没有睡,在灯下剪她的纸花儿,煤油灯掉在炕上,忙把灯壶拾起来,狗尿苔也醒了,去摸火柴,把灯再点着,煤油已经倒在盖在被子上的夹袄上。婆擦不净煤油,拽了狗尿苔的腿一扭,狗尿苔趴在了炕上,照着那屁股就打。狗尿苔知道又做坏了事,不吭气,让婆打,婆打得屁股一片红。婆不打了,坐着喘息,却说:你做梦了?狗尿苔编谎说:梦里我和人打架哩。婆说:你梦里都和人打架?你能打过谁,你又能受得住人打,你和人打?!气又上来,一把将狗尿苔拉起来,拉起来狗尿苔还是和坐着差不多高。婆说:叫你乖乖地就呆在屋里,你一天到黑不着屋,你倒还想着和人打架!唉,我咋就说不醒你!狗尿苔说:我是娃么,在屋里果不住么。婆说:呆不住也要呆!你啥时候才能老气呀!狗尿苔说:让我是老鼠呀,小小就长胡子呀?!狗尿苔的话把婆逗笑了,就拧了狗尿苔的嘴,把被子却又给狗尿苔盖上,去寻碱面来擦夹袄上的油渍。 
  狗尿苔并不生婆的气,他觉得他反正是打了麻子黑。天明起来,把尿桶的尿提着去自留地泼麦苗,麦还没起身,一只兔子在那里跑,狗尿苔大声叫:兔子!兔子!兔子蹦在了空里,身子弯得像一张弓,跃过了水渠,向东南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块麦地里,麻子黑也在撒灰。看见了麻子黑,狗尿苔就心里说:我打过你!竟然发现麻子黑的左脸是肿了。 
  狗尿苔说:谁打你脸了? 
  麻子黑说:我牙疼。谁打我?打我的人古炉村还没有哩! 
  狗尿苔说:有两个人可以打你。 
  麻子黑说:谁? 
  狗尿苔说:霸槽就打过你。 
  麻子黑说:他不是走了吗,走了权当死了,还有谁? 
  狗尿苔说:穿隐身衣的。 
  麻子黑说:隐身衣? 
  狗尿苔不说了,提了尿桶,脖子硬硬地走了。 
  这个中午就下了雨,春雨贵如油,地里的麦苗都乍立着来了精神,狗尿苔庆幸早晨把尿泼在了地里。但是,雨虽不大,却一直到了傍晚还在下。村人差不多都戴了草帽,或者披了蓑衣,狗尿苔没有蓑衣,有一块绿塑料布,布的两个角缝起来,从头到腿就盖起来。他想真怪,昨夜里梦中打了麻子黑,麻子黑的脸就肿了,那么,他还去了水皮家,去了支书家,是不是他们那儿也有什么变化?狗尿苔便顺着巷子走,巷道里没人理他,面鱼儿前天还哭哩,现在又拿锨在把屋檐水往尿窖里引,朝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铲土,牛铃明明是站在院门口的,也没有说话。为什么他们看见了他就像没看见似的?是穿了隐身衣他们看不见了吗?这塑料布是能隐身吗?狗尿苔突然觉得一定是塑料布能隐身!这塑料布怎么以前没这作用呀,是它在做了梦后才能隐身吗? 
  狗尿苔啊啊地兴奋起来,往水皮家去,水皮家的院门却锁了,狗尿苔的企图未能实现,就抬脚在门扇上踹了一个泥脚印。这时候巷口过来一伙人,有支书有磨子,一个黑胖子,还有天布。狗尿苔没有跑,就站在院墙下,他偏要尿尿,想:他们看不见我。 
  天布却在大声喊:干啥哩,哎,干啥哩! 
  狗尿苔不吱声,还在尿。 
  天布上来踢了一脚,说:公社张书记来了,你在巷道里尿?! 
  狗尿苔说:你看见是我尿啦? 
  天布说:那是狗尿的?快滚! 
  狗尿苔才知道塑料布并不隐身,是面鱼儿故意不理他,是牛铃看见他了不招理他。 
  下雨天生产队里爱开会,果然晚上就开了会,连满盆也去了,杏开把他扶到公房的长条凳子上,他没有坐,就趴在那里。整个会上,都是支书在讲话,他讲了下午公社张书记来了,领导下村视察,充分肯定和表扬了古炉村的工作,强调一定要加强民兵训练和学大寨修梯田。领导到了村办公室,又去了窑神庙,问到窑神庙住的谁,他说住着善人,领导说是他让善人从庙里还俗的,竟然还住这么大的庙而村办公室又那么窄狭,这桌椅板凳也该换换了。啊,这是领导在批评我们,也是在关心我们啊!他说,他还要告诉社员们一个好消息,就是领导说公社新到了十辆手扶拖拉机的指标,原本没考虑给古炉村,鉴于古炉村工作出色,条件简陋,就拨一个指标给古炉村。他说,最后,领导问到他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他告诉领导没有问题也没有困难,古炉村是红旗村,我们的社员觉悟高,劳动热情大,爱社如家,和睦相处。他说,但是,他隐瞒了一件事,就是霸槽,他本来想汇报,又取消了念头,因为这么久走掉了一个人,如果是没经同意外出钉鞋补胎,那就是在古炉村还没有割净资本主义尾巴,如果是出外讨饭了,这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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