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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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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了的。

“韩大妈倒是不见老。”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的把头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摪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著点挑战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著。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著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著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著。”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著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著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著。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著两个孩子出来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亲也是自己住一间房,在二楼,与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间,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们与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楼,女佣住三楼,隔开了两代,防夜间噪闹。

“你们房间跟书房的墙要什么颜色,自己拣。”蕊秋说。

九莉与九林并坐著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九莉拣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楼吃饭,她父亲手夹著雪茄,绕著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来。

楚娣在饭桌上总是问他:“杨兆霖怎么样了?”“钱老二怎么样了?”打听亲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远是讽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们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难得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像在浅水湾饭店项八小姐替毕先生整理领带的时候,她在橱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先走,然后蕊秋开始饭后训话: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总是跟你们讲理,从前我们哪像这样?给外婆说一句,脸都红破了,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外婆给你舅舅气的,总是对我哭,说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著。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著说的:“只要不发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楚娣说。“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

他不作声。

“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这一点好,九林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其实那时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声音低下来,宕远了。

“乃德”是爱德华的昵称,比“爱德”“爱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见过她父亲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听见她母亲背后称他为乃德,而且总是亲昵的声口,她非常诧异。

蕊秋叫女佣拿蓖麻油来,亲自用毛笔蘸了给九莉画眉毛,使眉毛长出来。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讲起在英国到湖泊区度假,刚巧当地出了一件谋杀案,是中国人,跟她们前后脚去的。

“真气死人,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偏偏在这么个小地方出个华人杀妻案,丢人不丢人?”

“还是个法学博士。”楚娣说。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环游世界。他们是在纽约认识的。”

楚娣把头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为解释。

“年纪也比他大,这廖仲义又漂亮,也不知道这些外国人看著这一对可觉得奇怪,也许以为中国人的眼光不同些。这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一个人回旅馆来,开旅馆的是个老小姐,一块吃茶。他怎么告诉她的?楚娣啊?”

“说他太太上城买东西去了。”

“嗳,说去买羊毛衬衫袴去了,没想到天这么冷。——后来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见她的背影,打著伞坐在湖边。”

极自然的一个镜头,尤其在中国,五四以来无数风景照片中拍摄过的。蕊秋有点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把她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她轻声说,似乎觉得有点秽亵。“赤著脚,两只脚浸在湖里。还不是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了。嗳呦,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她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她特有的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羞笑。

又道:“说她几张存摺他倒已经都提出来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拣这么个地方,两个中国人多戳眼。”

“所以我说是一时实在忍不住了,事后当然有点神经错乱。——都说廖仲义漂亮,在学生会很出风头的,又有学位,真是前途无量,多不犯著!”

九莉当时也就知道“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最恶心”是说她父亲。她也有点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尽管羞与为伍。

很久以后她看到一本苏格兰场文斯雷探长回忆录,提起当年带他太太去湖泊区度假,正跟太太说湖上是最理想的谋杀现场。他看见过这一对中国新夫妇,这天下午碰见男的身上挂著照相机,一个人过桥回来,就留了个神。当晚听见说女的还没回来,就拿著个手电筒到桥那边去找。雨夜,发现湖边张著把伞,尸身躺在地下,检验后知道她是从一块大石上滑下来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时候,并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后的人勒死她的,显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齐,没有被非礼。

文斯雷会同当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时候,才九点钟,他倒已经睡了。告诉他太太被杀,他立刻说:“有没有捉到杀我太太的强盗?”侦探说:“我并没有说她被抢劫。”

她戴著几只钻戒,旅馆里的人都看见的。湖边尸首上没有首饰。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饰与存摺,但是没有钻戒。他说:“按照中国的法律她的东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机拿去,照片冲洗出来都是风景,末了在一筒软片里找到了那几只钻戒。

回忆录没说死者丑陋,大概为了避免种族观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艳尸也杀风景,所以只说是他“见过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亲是广州富商,几十个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几岁起就交给她管家,出洋後又还在纽约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时候,把两百元存入一家银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银行,这样开了许多户头,预备女家调查他。

结婚那天,她在日记上写道:“约定一点半做头发。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这是个西方化的精明强干的女人,不像旧式的小姐们好打发。

但是日记上又有离开美国之前医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长认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所以杀了她。这是自为了解中国人的心理。

蕊秋回国后游西湖,拍了一张照片,在背面题道:

“回首英伦,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却已忘侬,

惆怅恐重来无日。

支离病骨,

还能几度秋风?

浮生若梦,

无一非空。

即近影楼台

亦转眼成虚境。”

看来简炜也同去湖泊区。

带回来的许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国外的一张,照相馆拍的,背面也题了首七绝,她记不全了:

“才听津门□□鸣,

又闭塞上战鼓声。

书生□□□□□,

两字平安报舆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说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现在怎麽还说做官,现在都是公仆了。”九莉听了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已经不相信报纸了。

这时候简炜大概还没结婚。

午饭后她跟上楼去,在浴室门口听蕊秋继续餐桌讲话。磅秤上搁著一双黑鳞纹白蛇皮半高跟扣带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脚尖也还是要塞棉花。再热的天,躺在床上都穿丝袜。但是九莉对她的缠足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妈洗脚的小脚有怪异感。

乃德有人请客,叫条子,遇见在天津认识的一个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爱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怀念起爱老三来,叫她的人就叫她转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说话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当个笑话去告诉蕊秋。已经公认爱老三老,这小老七比她还大几岁,身材瘦小,满面烟容,粉搽得发青灰色,还透出雀斑来,但是乃德似乎很动了感情。

也就是这两天,女佣收拾乃德的队室,在热水汀上发现一只银灰色绸伞,拿去问楚娣蕊秋,不是她们的。蕊秋叫她拿去问乃德,也说不知道哪来的。女佣又拿来交给蕊秋,蕊秋叫她“还搁在二爷房里水汀上。”

过了两天,这把伞不见了。蕊秋楚娣笑了几天。

下午来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妈带著表哥表姐们,他们都大了,有时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兴起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爬丝山药。乃德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著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三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三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係,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係,可爱也不能作準。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乃德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

表大妈来得最勤。她胖,戴著金丝眼镜,头髮剪得很短。蕊秋给大家取个别号,拣字形与脸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实,”竺大太太常说。“忠厚。”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说。

“她像谁?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说。

“可别像了我。”楚娣说。

“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著万一的希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髮遮著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麼?”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噯,圆。”彷彿也有点失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檯,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著过马路。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九莉讲个故事给纯姐姐听,是她在小说月报上看来的,一个翻译的小说。这年青人隔壁邻居有三姐妹,大姐黑头髮,二姐金黄头髮,三妹纤弱多病,银色头髮。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她们花园里遇见一个女孩子,她发疯一样的抱得他死紧,两人躺在地下滚来滚去的疯。那地方恢朗侨忝弥械囊桓觯恢朗悄囊桓觯贾彰豢凇5诙煸俚剿羌胰ィ羯窨此堑纳衿堑目谄不故强床怀隼础5降资浅辆驳拇蠼悖故腔钇萌惹榈亩悖故切叻ǖ娜茫

纯姐姐定睛听著,脸上不带笑容。她对这故事特别有兴趣,因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后来呢?”

“底下我不记得了。”九莉有点忸怩的说。

纯姐姐急了,撒起娇来,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会不记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记得了。”

要不是她实在小,不会懂,纯姐姐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下去,推说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两年的小说月报都找了出来,堆在地下两大叠,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还是找不到。纯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后她又看到这篇匈牙利短篇小说,奇怪的是仍旧记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叶丽娜。是叶丽娜病中他去探病,还是他病了她看护他……?大概不是她告诉他的,不知道怎麼一来透露了出来。他随即因事离开了那城市,此后与她们音讯不通。

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后来感到失望。其实当然应当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恋爱结婚的年龄。

来不及告诉纯姐姐了。讲故事那时候不知道纯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听见说是骨癆。病中一直没看见过她,办丧事的时候去磕头,灵堂上很简单的搭著副铺板,从头到脚盖著白布,直垂到地下,头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红布。与纯姐姐毫无关係,除了轻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无感觉。

“那样喜欢纯姐姐,一点也不什麼。”她回家后听见蕊秋对楚娣说,显然觉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说“我们盛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又还反悔许多次,她说那英国律师气得要打他。当然租界上是英国律师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师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来住公寓,九莉来了,蕊秋一面化妆,向浴室镜子里说道:“我跟你二叔离婚了。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九莉倚门含笑道:“我真高兴。”是替她母亲庆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我告诉你不过是要你明白,免得对你二叔误会。”蕊秋显然不高兴,以为九莉是表示赞成。她还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离婚要徵求孩子们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却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还痴心指望再碰见她,她弟弟还会替他们拉拢劝和。但是蕊秋手续一清就到欧洲去了。这次楚娣没有同去,动身那天带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围著蕊秋。有他们做隔离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为我们会哭还是怎麼?她与九林淡然在他们舅舅家的边缘上徘徊,很无聊。甲板上支著红白条纹大伞,他们这一行人参观过舱房,终於在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暍,孩子们没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过,几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静。乃德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未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殴……!”中气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讲起她伯父,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

九莉却同情他,但是大爷至少还中过举,当然楚娣是恨他。她与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们兄昧大二十几岁,是他把这两个孤儿带大的。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说。“那时候梅兰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编的。大爷听见说这一齣还好,没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兴得把戏词全背了出来,免得看戏的时候拿在手里看,耽误了看戏。临时不知道为什麼,又不让去。

“大爷老是说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见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哭。总是说我不肯,其实也没说过两回亲。

“大妈常说:‘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会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爷天天晚上玻П'著眼睛叫‘来喜啊!拿洗脚水来。’哪晓得伺候老爷洗脚,一来二去的,就背地里说好了;来喜也厉害,先不肯,答应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厉害。就告诉大妈把来喜给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关开鞋帽庄的,说得有名有姓。大妈因为从小看她长大的,还给她办嫁妆,嫁了出去。生了儿子还告诉她:‘来喜生了儿子了!’也真缺德。”

自从蕊秋楚娣为了出国的事与大房闹翻了不来往,九莉也很少去,从前过继过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离婚后那年派他们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爷在楼下书房里独坐,戴著瓜皮帽与眼镜,一张短脸,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们磕头他很客气,站起来伸手拦著,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嘁嘁喳喳一句话说两遍:“吃了饭没有?吃了饭没有?看见大妈啦?楼上去过没?看见大妈啦?”又低声嘱咐僕人:“去找少爷来。去找少爷来,嗯?”他原有的一个儿子已经十几岁了。“楼上去过没?——去叫少爷来,哈?”

乃德又叫韩妈带孩子们到大房的小公馆去拜年。那来喜白净朴素,也确是像个小城里的鞋帽庄老板娘,对韩妈也还像从前一样,不拿架子,因此背后都夸姨太好。

年前乃德忘了预备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车去买腊梅花。幸而花店还开门,她用心挑选了两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块多钱,找的钱带回来还他,他也说花好。平时给钱没那麼爽快,总要人在烟铺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说他付账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渥两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觉到他的恐怖。

“二爷现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妈说。

韩妈笑道:“二爷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嚜!”

他这一向跑交易所买金子,据说很赚钱。他突然成为亲戚间难得的择偶对象了。失婚的小姐们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该学学了!”

四姑奶奶家里有个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经结了婚,二表姑还没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丰,年纪不上三十,微长的宽脸,温驯的大眼睛,头髮还有点餘鬈,|奇…_…书^_^网|堆在肩上。乃德有点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头,叫了声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妈谈天,她便牵著九莉的手出来,到隔壁房里坐。

这间房很大而破烂,床帐很多。两人坐在床沿上,她问长问短,问除了上学还干什麼。

“还学钢琴?”说时带著奇异的笑容,显然视为豪举。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紧。

“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诉她,她父亲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厉害的。

二表姑显然以为她父亲很喜欢她,会听她的话。

他也是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子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而伸手揉乱她头髮,叫她“秃子。”她很不服,因为她头髮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麼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里想“快活林”为什麼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三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乃德订阅《福星》杂誌,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也常换新车。买了两件办公室傢俱,钢製书桌与文件柜,桌上还有个打孔机器,从来没用过。九莉在一张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鏤空纸纱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气的说:“胡闹。”夺过机器,似乎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书桌上还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讲英文有点口吃,也懂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虽然不穿西装,採用了西装背心,背上藕灰软缎,穿在汗衫上。

他订了份《旅行杂誌》。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床头小几上搁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摺起来。

九莉觉得他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进学校,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蕊秋对九林的事没有力争,以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国前,家里先搬到上海来等著她,也是她的条件之一。因为北边在他堂兄的势力圈内,怕离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带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们郎舅戚情不错,以前常一块出去嫖的云志刚起来,躺在烟铺上过瘾。对过两张单人铁床。他太太在床上拥被而坐,乃德便在当地踱来踱去。一个表姐拉九莉下楼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书,买糖。

“带三毛钱鸭肫肝来。”她二姐在客厅里叫。

“钱呢?”

“去问刘嫂子借。”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著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隻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彿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闔著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F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製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

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云志怕绑票,僱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鏢,家里又养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来走开了。

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

“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

她们卧室在楼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烟的式样,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著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

“你多玩一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我们,好躲起来。”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一间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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