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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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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一说要找个归宿,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个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正中嵌著一面镜子,下面插伞。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赖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满意的神气。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彷佛不认为她是牺牲。

天黑下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对著镜子化妆,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来。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气愤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里想,她们现在感情坏到这样,勉强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但是她走了还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还真生气。

她没问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九莉不喜欢她这么讲,回信也没接这个碴。她心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著眼镜。其实就连那时候,在儿童的眼光中她们已经不年青了。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将来日子长著呢,这是从小常听蕊秋说的,但是现在也成了一种逃避,一切宕后。

蕊秋这次见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纠正她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中的一著。

并排走著,眼梢带著点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著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太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褚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带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广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著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著都隔了一层。

“看喏!”蕊秋用脚尖拨了拨一只星鱼。

星鱼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怼5悄枪倪筮蟮囊怵逵质谷擞械忝倾と弧

“游泳就是怕那种果冻鱼,碰著像针刺一样疼。”瑞秋说。

九莉笑道:“嗳,我在船上看见的。”到香港来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见水里一团团黄雾似的漂浮著。

留这么大的空地干什么,她心里想。不盖点船坞什么的,至少还有点用处。其实她刚才来的时候,一下公共汽车,沥青道旁簇拥著日本茉莉的丛树,圆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上,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发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已经兴奋起来,觉得一定像南法海边。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母亲在一起,就百样无味起来。

“就在这儿坐坐吧。”蕊秋在林边拣了块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厉害。当中不能抓痒,但是终于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这儿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蝇,小得很的。”

“叮了特别痒。早晓得穿袜子了。”到海滩上要穿袜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里突然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发粘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托著一撮酌谢噘舾校残硪蛭谷肆氲揭趺谎锸窒蛘饫镎泻袅艘簧锴锉阏酒鹕砝聪蚓爬虻溃骸昂茫慊厝グ伞!

九莉站起来应了一声,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见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胶鞋淌水,脚步不大稳。那大概是个年青的英国人,站在水里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来是不是他开车送她去的?

九莉穿过树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处”之前,趁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色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著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动都不动。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了?这些笨蛋,她心里纳罕著。然后终于灯光一暗,拨开了。夜空中斜斜划过一道银河似的粉笔灰阔条纹,与别的条纹交叉,并行,懒洋洋划来划去。

不过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修女开了门,里面穿堂黄黯黯的,像看了回肠荡气的好电影回来,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

有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了,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单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发的马琳黛德丽。

“最气人的是这些人这么怕事,本来说结伴走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认识的人多,杨医生又是医生,可以多带点东西做生意。遇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嗳呦!”她笑叹了一声。

九莉正要说跟毕大使一块来的,总不要紧,听见这样说就没作声。

“你这两天也少来两趟吧。”

这是在那八百块港币之后的事。叫她少来两趟她正中下怀。

此后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视。

“哪,你来帮我揿著点。”蕊秋忽然恼怒的说,正把缝衣机打包,捆上绳子,教她捺住一个结,又叫放手。缝衣机几乎像条小牛异样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项八小姐来坐了一会,悄悄的,说话特别和软迟慢,像是深恐触怒她。去后蕊秋说:

“项八小姐他们不走,她跟毕先生好了,她本来要找个人结婚的。他们预备在香港住下来。”

九莉还是没问她到哪里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为她提起过要找个归宿的话,就像是听见风就是雨,就要她去实行,劳以德彷佛听说在新加坡。

她没再提间谍嫌疑的事,九莉也没敢问,不要又碰在她气头上。

“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你知道他?”

“嗳,听见说过,在医科教书的。”

“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嗯。”

显然不是跟她生气。

那还是气南西夫妇与毕先生叫她寒心?尤其毕先生现在有了项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为了毕先生跟项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摆在脸上,项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触怒她的神气。

那是跟谁生气?难道那海边的年青人不帮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没到警局问话的程度,不过秘密调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没有英国人作保,还是当大学讲师,不过放暑假,不见得在这里。

九莉也没去研究。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个时期的冷淡,分外热烈,簇拥著蕊秋叽叽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著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这比比!还不下来!”婀墜在看手表。

“死啰死啰!”两个槟榔屿姑娘还在低声唱诵。

“你是不要紧的,有你哥哥给你补课。”其中的一个说。

“哪里?他自己大考,哪有工夫?昨天打电话来,问‘怎么样?’”柔丝微笑著说,雪白滚圆的脸上,一双画眉鸟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麦片,炒蛋,面包,咖啡,还是心里空捞捞的,没著没落,没个靠傍。人整个掏空了,填不满的一个无底洞。

特瑞丝嬷嬷忙出忙进,高叫“阿玛丽!”到洗碗间去找那孤儿院的女孩子。楼上又在用法文锐叫“特瑞丝嬷嬷!”她用广东话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声嘟囔著咒骂著,匆匆赶上楼去。

几个高年级的马来亚侨生围著长桌的一端坐著。华侨女生都是读医,要不然也不犯著让女孩子单身出远门。大家都知道维大只有医科好。

照例医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级,高年级生三十开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场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过特别沉默。平时在饭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们内行的笑话,夹著许多术语,实验室内穿的医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来。九莉只听懂了一次讲一个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里的一根性器官丢在解剖院门口沥青道上,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雷克最坏了。”有一天她耳朵里刮著一句。是怎样坏,没听出所以然来。她们的话不好懂,马来亚口音又重,而且开口闭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岛的土著,等于称对方“老兄”,热带英属地的口头禅横跨两大洋,也许是从前的海员传播的,又从西印度群岛传入美国爵士界。

她们一天到晚除了谈上课与医院实习的事故,就是议论教授。教授大都“坏”,英国教授本来有幽默讽刺的传统,惯会取笑学生,不过据说医科嘲弄得最残忍。

但是比比也说雷克坏,问她怎么坏,只板著脸掉过头去说“Awful.”他教病理学,想必总是解剖尸体的时候轻嘴薄舌的,让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是比比这样有曲线的,九莉告诉她母亲认识雷克,就没说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话。

有一天九莉头两堂没课,没跟车下去,从小路走下山去。下了许多天的春雨,满山两种红色的杜鹃花簌簌落个不停,虾红与紫桃色,地下都铺满了,还是一棵棵的满树粉红花。天晴了,山外四周站著蓝色的海,地平线高过半空。附近这一带的小楼房都是教授住宅。经过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门口洋台阑干上,矮小俊秀,看去不过二三十岁,苍白的脸,冷酷的浅色眼珠在阳光中透明,视而不见的朝这边望过来。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园里看见过他,总是上衣后襟稀皱的。

靠里那只手拿著个酒瓶。上午十点钟已经就著酒瓶独饮?当然他们都喝酒。听说英文系主任夫妇倆都是酒鬼。到他们家去上四人课,有时候遇见他太太,小母鸡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连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见了。按照毛姆的小说上,是因为在东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闷。在九莉看来是豪华的大都市,觉得又何至于此,总有点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不好意思算是“白种人的负担”。她不知道他们小圈子里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砖红的脸总带著几分酒意,有点不可测,所以都怕他。已经开始发胖了,漆黑的板刀眉,头发生得很低,有个花尖。上课讲到中世纪武士佩戴的标记与家徽,问严明升:“如果你要选择一种家徽,你选什么?”严明升是个极用功的矮小侨生,当下扶了一扶钢丝眼镜,答道:“狮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旧沉著脸问:“什么样的狮子?睡狮还是张牙舞爪的狮子?”

中国曾经被诮为睡狮。明升顿了一顿,只得答道:“张牙舞爪的狮子。”

又更哄堂大笑。连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泪来。

有一次在安竹斯办公室里上四人课,她看见书橱里清一色都是《纽约客》合订本,不禁笑道:“这么许多《纽约客》!”有点惊异英国人看美国杂志。

安竹斯随手拿了本给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随时可以来拿,我不在这儿也可以。”

从此她总是拣他不在那里的时候去换,没多久一橱都看完了。抽书是她的拿手,她父亲买的小说有点黄色,虽然没明说,不大愿意她看,她总是乘他在烟铺上盹著了的时候蹑手蹑脚进去,把书桌上那一大叠悄悄抽一本出来,看完了再去换。

安竹斯的奖学金,她觉得只消写信去道谢,他住得又远,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面谢,只得约了同班生赛梨陪著去,叫了两辆黄包车,来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只跟赛梨闲谈了几句,二人随即告辞出来。

赛梨常说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气愤愤的说:“其实他早该做系主任了,连个教授都没当上,还是讲师!”

他是剑桥出身,彷佛男色与左倾是剑桥最多。九莉有时候也想,不知道是否这一类的事招忌。他没结婚,不住校园里教授都有配给的房子,宁可大远的路骑车来回。当然也许是因为教授住宅区窒息的气氛。他显然欣赏赛梨,上课总是喜欢跟她开玩笑。英国尽多孤僻的老独身汉,也并不是同性恋者。

此外他常戴一根红领带,不过是旧砖红色,不是大红。如果是共产党,在讲台上的言论倒也听不出,尽管他喜欢问一八四八,欧洲许多小革命纷起的日期。

有人说文科主任麦克显厉害。九莉上过他的课,是个虎头虎脑的银发老人,似乎不爱看书,根本不是个知识分子。大概是他作梗,过不了他这一关。

“死啰!死啰!黛芙妮你怎么样,看你一点也不急。”赛梨吃完了坐到这边桌子上来。

越是怕看见她,偏就坐在旁边,一回头看见九莉,便道:“九莉快讲点给我听,什么都行!”

九莉苦笑道:“这次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赛梨把头一摔,别过脸去。“你还这么说!你是不用担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顿了一顿,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啰,死啰,今天真是来敚耍 庇衷谝巫由弦坏咭坏摺

赛梨是一本清帐,其实有谁不知道?那天安竹斯问了个问题接连几个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烦的叫了声“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摇摇头。他略怔了怔,又叫别人,听得出声音里有点生气。班上寂静片刻。大家对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确像他信上预言的,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该作何感想,以为她这样经不起惯——多难为情。

为什么这学期年不进去,主要是因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没有故事性,越接近报纸。报纸上的时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总不大相信,觉得另有内幕。

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

比比终于下来了,坐都来不及坐下,站著做了个炒蛋三明治,预备带在车上吃。

车轮谷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

餐桌对著一色鸭蛋青的海与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岛的驼峰剪影,三三两两的一行乌龟,有大有小。几架飞机飞得很低,太黑,太大,鸭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两声。

“又演习了。”一个高年级的侨生说。

九莉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还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过的汽车。只一瞥就不见了,心里已经充满了犯罪的感觉。安竹斯有辆旧汽车,但是不坐,总是骑自行车来,有时候看到她微笑一挥手。

又砰砰砰几声巨响,从海上飘来,相当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进来了,低著头笼著手,翻著一双大黑眼睛,在浓睫毛下望著众人,一张大脸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静的说,声音不高。

顿时譁然。

“刚才那是炸弹!”“我说没听见说今天演习嚜!”“嗳,嬷嬷嬷嬷,可说炸了什么地方?”“怎么空袭警报也没放?”

“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打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飞机。花匠站在铁阑干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铺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树。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干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挺,贴在边缘上包著铝制的薄板上。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著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来。你们就在这儿最安全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打不通。有个高年级生在劝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了。

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高年级生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日本人敢来正好,香港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黄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黄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黄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最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欢辩论,九莉向来懒得跟她辩驳。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红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线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为悬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飞机弹片来爆破它。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衬绒里子的睡袋特别闷,抖出一丝印度人的气味来。“你在看什么书?”

“历史笔记。”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羊补牢。

她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怕不能持久——万一会很快的复课,还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长鸣,放马后炮解除空袭警报。

午后比比接了个电话,回到楼上来悄悄笑道:“一个男孩子找我看电影。电影院照样开门。”

“什么片子?”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反正值得去一趟。”

“嗳,看看城里什么样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过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从来不提名道姓,总是“一个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恼的告诉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妓女,你听见过没有这样的事?”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又一天,她说“马来亚男孩子最坏了,都会嫖。”

“印度男孩子最坏了,跟女朋友再好也还是回家去结婚。”她说。

又有一次她气烘烘走来道:“婀墜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惯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听上去婀墜不爱她的李先生。

“你说有没有?”比比说。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身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大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性质,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著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白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跟谁去看电影的?是不是陈?”婀墜问,“是陈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国语说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更不理会,只埋头吃饭。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

“你晓得,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r魊的,票房点著蓝灯,”她低声向九莉说。“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有味些。”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借著门内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背靠在水门汀墙上,抱著胳膊默然无语。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矮小白净吊眼梢,娃娃生模样,家里又有钱,有橡胶园。

人来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嬷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还有剑妮呢?”

婀墜只报以微笑,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两颧红红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李先生也要去报名,婀墜不让他去,所以两人闹彆扭。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组两男一女。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谁翻了船飘流到荒岛上。

等日本兵来了,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九莉心里想。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不去不行,要开除学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国女校当过学生长,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到时候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说走就走,不过说话嗓子又小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听见说下午许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有口粮可领,便问剑妮:“去不去,一块去?”

剑妮略顿了顿,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块去。”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荡荡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她一个也不认识,也没去注意剑妮在哪里。遇到轰炸,就在跑马地墓园对过。冬天草坪仍旧碧绿,一片斜坡上去,碧绿的山上嵌满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里。柴扉式的园门口挂著一副绿泥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是华侨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种阴森之气,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姘J欠揽兆懿糠⑾碌模咳艘黄>爬虼永疵怀怨饷疵牢兜拿姘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著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干干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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