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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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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比与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洋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於当是说她,在跟她调情。她以后从来没跟九莉提起这话。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著呻吟了一声“唔……”把脸伏在她肩上。

“那麼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他终於说。“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马上想起楚娣说她与蕊秋在外国:“都当我们是什麼军阀的姨太太。”照例总是送下堂妾出洋。刚花了这些钱离掉一个,倒又要负担起另一个五年计划?

“但是她那麼美!”他又痛苦的叫出声来。又道:“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乾净。”

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话也会替他洗的。

蕊秋常说中国人不懂恋爱,“所以有人说爱过外国人就不会再爱中国人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业精於勤,中国人因为过去管得太紧,实在缺少经验。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样,势必“守望相助”。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是办不到的。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週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份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遇到个之雍非告诉她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过,他太太年纪非常轻,本来是他的学生,长得不错,棕色头髮,有点苍白神经质。纳粹治下的德国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国生了个男孩子,他们叫他“那中国人”。她即使对楚娣有点疑心,也绝对不知道,外国女人没那麼有涵养。夏赫特连最细微的事都喜欢说反话,算幽默,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当然他也是纳粹党,否则也不会当上校长。

“他们对犹太人是坏,”楚娣讲起来的时候悄声说。“走进犹太人开的店都说气味难闻。”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样,给我把牙齿装好了,倒真是幸亏他,连嘴的样子都变了。”

他介绍了个时髦的德国女牙医给她,替她出钱。牙齿纠正了以后,渐渐的几年后嘴变小了,嘴唇也薄了,连脸型都俏皮起来。虽然可惜太晚了点,西谚有云:“寧晚毋终身抱憾。”

之雍这次回来,有人找他演讲。九莉也去了。大概是个徵用的花园住宅,地点僻静,在大门口遇见他儿子推著自行车也来了。

也不知道是没人来听,还是本来不算正式演讲,只有十来个人围著长餐桌坐著。几个青年也不知是学生还是记者,很老练的发问。这时候轴心国大势已去,实在没什麼可说的了,但是之雍讲得非常好,她觉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写得好。有个戴眼镜的年青女人一口广东国语,火气很大,咄咄逼人,一个个问题都被他閒閒的还打了过去。

出来之雍笑道:“老婆儿子都带去了。”

次日他一早动身,那天晚上忽然说:“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没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人悄悄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著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著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著个相当大的弄堂房子。女佣来开门,显然非常意外。也许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会,倒了茶来。秀男出现了,含笑招呼。在黄黯的灯光下,彷彿大家都是久别重逢,有点仓皇。之雍走过一边与秀男说了几句话,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来笑道:“家里都没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会,他带她到三楼一问很杂乱的房间裹,带上门又出去了。这里的灯泡更微弱,她站著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搁在五斗橱上。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了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彷彿长眉俊目,头髮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个太太,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她很高,脸有点硬性。”他说。

在不同的时候说过一点关於她的事。

“是朋友介绍的。”结了婚回家去,“马上抱进房去。”

也许西方抱新娘子进门的习俗是这样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关係。”他信上说,大概也是说她。

他参加和平运动后办报,赶写社论累得发抖,对著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去拿,回家来她发神经病跟他吵,瞎疑心。

刚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经病。当然有时候是看不出来。

她神经病发得正是时候。——还是有了绯雯才发神经病?也许九莉一直有点疑心。

之雍随即回来了。她也没提刚才有人来过。他找了两本埃及童话来给她看。

木阑干的床不大,珠罗纱帐子灰白色,有灰尘的气味。褥单似乎是新换的。她有点害怕,到了这里像做了俘虏一样。他解衣上床也像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总叫他不要关灯,“因为我要看见你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

他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她,是苦海里长著的一朵赤金莲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

他眼睛里闪著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

“噯,你在做什麼?”她恐惧的笑著问。他的头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麼野兽的头。

兽在幽暗的巖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捲起来。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隻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快睡著了的时候,虽然有蚊帐,秋后的蚊子咬得很厉害。

“怎麼会有蚊子。”他说,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色。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话。他说有个故事里有个没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说关於轰炸的事。

他是不好说她没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带著两本童话回去了,唯一关心的是用钥匙开门进去,不要吵醒三姑。



从这时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内心有一种混乱,上面一层白蜡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静安全感。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总当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从别方面证明不可能是上一年还是下一年。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可以称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报,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她在画张速写,画他在看波资坦会议的报导。

“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的说。

“噯哟,”她笑著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麼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缓和了下来。

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麼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时候那样著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彷彿是“匹夫有责”,应当有点责任慼。

德国投降前的春天,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楚娣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有一件“午夜蓝”大衣,没穿过两次,那呢子质地是现在买不到的。九莉替之雍买了下来,不知道预备他什麼时候穿。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於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噯,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髮,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著两三撮头髮,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著,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著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隻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著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彿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撳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著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著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继续谈著,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讚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

他略摇了摇头。“我有个小同乡,从前他们家接济过我,送我进中学,前几年我也帮过他们钱,帮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们家,在乡下。”

也许还是这样最妥当,本乡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军佔领的,怎麼能去,自投罗网,是她糊涂了。

“你想这样要有多久?”她轻声说。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觉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间里,窗纸上有窗櫺云钩的黑色剪影。是因为神秘的未来连著过去,时间打通了?

“你不要紧的。”他说,眼睛里现出他那种轻蔑的神气。

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船一通她母亲就要回来了,要还钱。信一通,已经来信催她回香港读完大学。校方曾经口头上答应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维持那成绩的话。

但是她想现在年纪大了几岁,再走这条远兜远转的路,怕定不下心来。现在再去申请她从前那奖学金,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快开学了。自费出国钱又不够。但是在本地实在无法卖文的话,也只好去了再想办法,至少那条路是她走过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奖学金的。

告诉他他一定以为是离开他。她大概因为从小她母亲来来去去惯了,不大当桩事。不过是钱的事。

至於他家里的家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近午了,不知道这日本人家几点鐘吃午饭,不能让主人为难。

“我走了,明天再来。”她站起来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买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带去送给主人家。乘电车去,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樺,也在车上,很热络的招呼著,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后,荀樺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著黑字是真的。’”

“是吗?”九莉心里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刚才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气那麼高兴,因为有机会告诉她“是我说的吧?”

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

荀樺乘著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隻腿。

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因为引人注目,跡近招摇,尤其像这样是熟人,总要稍微隔一会才侧身坐著挪开,就像是不觉得。但是就在这一剎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嚐到坐老虎櫈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点点头,没跟著下车。刚才没什麼,甚至於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这次她一个人来,那日本主妇一开门,脸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见了男人卑躬屈节,对女人不大客气,何况是中国女人,但是直觉的有点觉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给她,也都没开笑脸。

看见之雍,她也提起遇见荀樺,有点担忧他也是这一站下车,但是没提起他忘恩负义。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麼情形下分别的?当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点怕听。幸而他一直没提。但是说著话,一度默然片刻的时候,他忽然沉下脸来。她知道是因为她没问起小康。

自从他那次承认“爱两个人”,她就没再问候过小康小姐。十分违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动答应了放弃小康,她也从来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离婚的事一样,要看他的了。

现在来不及积钱给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会的。还不是所有手边的钱全送了给她。本来还想割据一方大干一下的,总不会刚赶上没钱在手里。

她希望小康这时候势利一点——本来不也是因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赠金,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也势利不起来。就有他也会说服自己,认为没有。

给人脸子看,她只当不看见。

“比比怎麼样了?”他终於笑问。

九莉笑道:“在庆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战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庆祝。在西点店敞亮的楼窗前对坐著,事实是连她也忧喜参半。

讲起他那些老同事——显然他从荒木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有这麼呆的——!一个个坐在家里等著人去抓。”

又微笑道:“昨天这里的日本女人带我去看一隻很大的橱,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来检查,可以躲在里面。我不会去躲在那里,因为要是给人搜出来很窘。”

他是这样的,她想。最怕有失尊严。每次早上从她那里出去,她本来叫他手里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顿了顿道:“还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开了门出来,看见了很窘。”

在过道里走,皮鞋声音很响,她在床上听著,走一步心里一紧。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他屡次这样猜测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总是担忧的微笑答道:“不知道。”

她送他从后门出去,路短一点,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门,那响声楚娣不可避免的会听见。厨房有扇门开在后洋台上。狭长的一溜洋台,铁阑干外一望无际,是上海的远景,云淡风轻,空旷的天脚下,地平线很高。洋台上横拦著个木栅门,像个柴扉。晨风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绿绒线背心,长齐三角袴,光著腿,大腿与腰一样粗细。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栅门钩上,回到房间里去,把床边地下蚊香盘里的烟蒂倒掉。

早上无法开闹鐘,他总是忖量一下,到时候自己会醒过来,吻她一下,扳她一隻腿,让她一隻脚站在床上。

“怎麼又?”她朦朧中诧异的问。

她也不想醒过来,寧愿躺在纱幕后。在海船上颠簸著,最是像摇篮一样使人入睡。

“这里用一种绿纱帐子,非常大,一房间都盖满了。”在那日本人家里,他微笑著说。

“晚上来掛起来。”

九莉笑道:“像浮世绘上的。”她没说这里的主妇很有几分姿色,一比,浮世绘上掛帐子的女人胖胖的长脸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关百叶门。她也站了起来,跟到门边轻声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刚好?”

“不相干。已经好了。”

她还是觉得不应当,在危难的时候住在别人家里——而且已经这样敌意了。

之雍又去关另一扇百叶门。她站在那里,望著他趿著双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还没有她那麼窄的卧榻舒服。也许因为这次整个的没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这样,所以后来蜷缩著躺在他怀里,忽然幽幽的说了声:“我要跟你去。”

离得这样近,她可以觉得他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但是他随即从容说道:“那不是两个人都缴了械吗?”

“我现在也没有出路。”

“那是暂时的事。”

她心目中的乡下是赤地千里,像鸟瞰的照片上,光与影不知道怎麼一来,凸凹颠倒,田径都是坑道,有一人高,里面有人幢幢来往。但是在这光秃秃的朱红泥的大地上,就连韩妈带去的那隻洋铁箱子都没处可藏,除非掘个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们大概有联络有办法,她不懂这些。也许他去不要紧。就这样把他交给他们了?

“能不能到英国美国去?”她声音极细微,但是话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阵强烈的恐惧。去做华工?非法入境,查出来是战犯。她自己去了也无法谋生,没有学位,还要拖著个他?她不过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像海员的子女总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国苦。蕊秋因为怕她想去玩去,总是强调一般学生生活多苦。

之雍开了百叶门之后,屋主的小女儿来请九莉过去,因为送了礼,招待吃茶,一面诵经祈祷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刚才一定已经来过了,看见门关著,回去告诉她父母。”不禁皱眉。

这间房有榻榻米,装著纸门,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个非常典型的日本军官,胖墩墩的很结实,点头招呼。那童化头髮的小女孩子拉开纸门,捧了茶盘进来,跪著搁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过来。上首有张条几方桌供著佛,也有铜磬木鱼,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随即敲敲打打唸起经来,女人跟著唱诵,与中土的和尚唸经也彷彿似是而非。

破旧的淡绿漆窗櫺,一排窗户,西晒,非常热。夕阳中朗声唱唸个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种热带的异国情调,不知道怎麼,只有一个西印度群岛黑人青年的小说非常像,里面写他中学放假回家,洋铁皮屋顶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样热。他母亲在簷下做他们的名菜绿鸚哥,备下一堆堆红的黄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鹤忙了一整天。

倣佛事终於告一段落,九莉出来到之雍房里,也就该回去了。

之雍有点厌烦的笑道:“是一天到晚唸经。”

她一直觉得应当问他一声要不要用钱,但是憋著没问。

“你明天不要来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见人。”她微笑著说。

电车到了外滩,遇见庆祝的大游行,过不去,大家都下了车,在人丛里挤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马厅挤过去,整个的南京路是苍黑的万头攒动,一条马路弯弯的直竖起来,矗立在黄昏的天空里,蝇头蠕蠕动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楼下,一连串吉普车军用卡车缓缓开过,一比都很小,这样漫天遍地都是人。连炮竹声都听不大见,偶而“拼!”“訇!”两声巨响,声音也很闷。

一个美国空军高坐在车头上,人丛中许多男子跟著车扶著走,举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这犹裔青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闪著喜悦的光芒,笑得长鼻子更钩了,但也是带窘意的笑容。他们男色比较流行,尤其在军中。这麼些东方人来摸他的大腿,不免有点心慌。九莉在几百万人中只看到这一张脸,他却没看见她,几乎是不能想像。

她拼命顶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样慢,心里想:三个鐘头打一个比喻,还怕我不懂?腻烦到极点。

人声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没有,连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里精疲力尽,也只摇摇头说声“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两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来了,约定明天一早来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弯到楚娣房里告诉她:“邵之雍来了。”

楚娣到客室相见,带笑点头招呼,只比平时亲热些。

之雍敝旧的士兵制服换了西装,瘦怯怯的还是病后的样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讲了点停战后那边混乱的情形。

九莉去帮著备饭。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著,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麼?以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鐘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鐘头,她屡次诧笑道:“怎麼还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慼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麼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捲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繫,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於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麼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发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发生关係,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歷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铜色绸套子,堆著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麼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著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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