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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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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练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块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朦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微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到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十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2)
章节字数:6032 更新时间:07…10…23 00:12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抗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剜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十一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1)
章节字数:7098 更新时间:07…10…23 00:12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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