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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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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鲜红而多皱褶,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格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括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喂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颌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四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2)
章节字数:4209 更新时间:07…10…21 21:59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哪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蹩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

    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鼓、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噎噎隆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咐——”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僻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做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钦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螃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小豆子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额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

    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混,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袄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五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1)
章节字数:5376 更新时间:07…10…22 01:15
    甘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彩。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

    “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

    “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抡起大拳头,握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见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团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桩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庆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

    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手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坐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怀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鱼、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

    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

    “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

    “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也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直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儿:“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猬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的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然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楼听得呆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噤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啦?”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讪讪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7”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衣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把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脱,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汹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搞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群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吓?”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什么家什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地,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想到: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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