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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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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碧华 类别:浪漫言情…伦理禁断
作品关键字:程蝶衣 段小楼 菊仙
段小楼与程蝶衣是一对打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两人一个演生,一个饰旦,一向配合天衣无缝,尤其一出《霸王别姬》,更是誉满京城,为此,两人约定合演一辈子《霸王别姬》。但两人对戏剧与人生关系的理解有本质不同,段小楼深知戏非人生,程蝶衣则是人戏不分。
段小楼在认为该成家立业之时迎娶了名妓菊仙,致使程蝶衣认定菊仙是可耻的第三者,使段小楼做了叛徒,自此,三人围绕一出《霸王别姬》生出的爱恨情仇战开始随着时代风云的变迁不断升级,终酿成悲剧。
霸王別姬 正文 序
章节字数:621 更新时间:07…10…21 21:52
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
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胡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一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黯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晌,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1)
章节字数:9022 更新时间:07…10…21 21:55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北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的,便叫“大桥”。
后来,清朝没落,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
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摊。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撂地抠饼的卖艺人。
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化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色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皮还来不及。谁爱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些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响,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徕,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小镲吸引着满嘴馋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
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父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锣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
“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
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父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
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扮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父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出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着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
“哎呀!”
彩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儿身上。
人丛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有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滥的玩艺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
“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呐。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师父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用的铜锣踹飞了。
“胞”地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似的,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到早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院子坐落北平向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嘎?”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店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部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犹豫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师父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边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材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未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地吃着。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父。”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父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惑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父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回回,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父很奇怪,猛地用力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土地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声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西西梭梭,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摺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抬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她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凉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像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已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线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自动,无声:“娘!”
关师父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铸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群衣衫褴楼,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何处是容身之所?觑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奈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此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点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式,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干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调嗽,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敢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她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
“爹呢?”
“跑掉了。你爹跟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艺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骛。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父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父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巴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父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换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笼在袖里,由关师父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起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
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父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父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回场,师父持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的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位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注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父很不高兴:
“什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
“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的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
“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赔笑:
“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您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什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技、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叉。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
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巴嗒巴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
师父叱骂:“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刹间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父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二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2)
章节字数:6127 更新时间:07…10…21 21:55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
“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讪讪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
“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父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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