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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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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仍旧装腔作势地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少时间。”
玛丝洛娃又露出惊惶失措的神色,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旅馆别的什么地方去过?”
玛丝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①
①检察官按理必须通过庭长才能提问题。不能直接审问被告。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那商人还剩下一点白兰地,我们就一块儿喝了。”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法庭上沉默了一阵子。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取。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事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高兴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动。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在窗前坐下来。
十二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园里歇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十分清静,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里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因道德而自我牺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每天一早起身,有时才三点钟,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溶溶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这样快乐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那个既是养女又是侍女、脚步轻快、眼睛乌黑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从小由他母亲抚养成长。当年他才十九岁,是个十分纯洁的青年。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凑巧,那年夏天的升天节①,姑妈家有个女邻居带着孩子们来作客,其中包括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生和一个寄住在她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①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后四十天,五月一日至六月四日之间。
吃过茶点以后,大家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游戏。他们叫卡秋莎也参加。玩了一阵,轮到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没想到他同她会有什么特殊关系。
“哦,这下子说什么也捉不到他们两个了,”轮到“捉人”的快乐画家说,他那两条农民的短壮罗圈腿跑得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交。”
“您才捉不到哪!”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着,敏捷地同聂赫留朵夫交换着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向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让画家捉到,就一个劲儿地飞跑。他回头一看,瞧见画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跑着,不让他追上,向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但卡秋莎回过头来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头示意,要他也到花坛后面去。聂赫留朵夫领会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坛后面跑去。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掉到沟里去。他的双手被荨麻刺破,还沾满了晚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好笑,爬了起来,跑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也闪耀着笑意,她飞也似地迎着他跑来。他们跑到一块儿,握住手。①
①在这种游戏中,被追的两人在一个地方会合,相互握手,表示胜利。
“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松开的辫子,一面不住地喘气,一面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聂赫留朵夫也笑着说,没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避,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卡秋莎说。她慌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从他身边跑开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两支已经凋谢的白丁香,拿它们打打她那热辣辣的脸,回过头来向他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向做游戏的人们那里走去。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那是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能一件件做好,还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他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老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喝茶,嘴里含着糖块。他们当着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谈话就比较别扭。在这种时候,他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撅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他同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位姑妈发现他们这种关系,有点担心,甚至写信到国外去告诉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叶莲娜·伊凡诺夫娜公爵夫人。玛丽雅姑妈唯恐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聂赫留朵夫也象一切纯洁的人谈恋爱那样,不自觉地爱着卡秋莎,他对她的这种不自觉的爱情就保证了他们不致堕落。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心惊胆战。但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雅姑妈的忧虑就要切实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为的可贵性格的德米特里一旦爱上这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迟疑地同她结婚。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他的憨直性格,他就会断然决定非同她结婚不可,不管她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爱她就行。不过,两位姑妈并没有把她们的忧虑告诉他,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爱情,就这样离开了姑妈家。
他当时满心相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充溢着生的欢乐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感情。临到他动身的时刻,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送着他,他这才感到他正在失去一种美丽、珍贵、一去不返的东西。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一切都得谢谢你!”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雅姑妈的睡帽,对她说。
“再见,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忍住满眶的眼泪,跑到门廊里,在那儿放声哭了起来。
十三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整整三年没有同卡秋莎见面。直到三年后他升为军官,动身去部队,路过姑妈家,这才又见到了她。但同三年前的夏天住在她们家里时相比,他已换了个人了。
那时他是个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乐意为一切高尚事业献身;如今他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迷恋酒色,享乐成癖。那时,上帝创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兴致勃勃地企图解开这个谜;现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简单明了,都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那时,接触大自然,接触前人——在他以前生活、思想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重要的;现在呢,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跟同事们的交际活动。那时,他觉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呢,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还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他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我;现在呢,他以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发生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理论,就根本无须处理什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谴责;他要是相信别人的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国剧院看轻松喜剧,并且津津乐道,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
同样,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地主拥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不料他这种行为却使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并且从此成为大家嘲弄的话题。人家多次告诉他,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农活。等聂赫留朵夫进了近卫军,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叶莲娜·伊凡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好的,别人却认为坏的;反之,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坏的,别人却认为好的。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话。开头这样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聂赫留朵夫开始吸烟喝酒,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
聂赫留朵夫天生热情好动,不久就沉湎于这种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把内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这种变化开始于他来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
军官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一个人一旦进入军界,就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脱离合理的有益劳动,逃避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换来的则是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再有,一方面是颐指气使,对别人享有无限权力;另一方面,在长官面前却又奴颜婢膝,唯命是从。
不过,除了进军队服务以及军服、军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性堕落外,在有钱有势的军官才能进入的近卫军团里,军官们因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堕落。这批人很容易发展成为疯狂的利己主义者。聂赫留朵夫自从担任军职,开始象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他就落入了这种疯狂的利己主义的泥沼之中。
他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只须穿上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戴上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训练的骏马,跟着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开枪射击,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那些达官贵人,不论老少,连沙皇和他的亲信都赞同他们的活动,甚至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些活动结束以后,他们认为正当和重要的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者豪华的饭店里去吃吃喝喝,纵情挥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金钱;然后就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军人的腐蚀特别厉害,因为要是一个平民过这样的生活,他内心深处就会感到害臊。军人过这样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并且自吹自擂,引以为荣,特别是在战争时期。聂赫留朵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战后进入军队的。“我们准备为国捐躯,因此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不仅可以原谅,而且在我们是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这样过日子。”
聂赫留朵夫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他由于冲破了以前给自己定下的种种道德藩篱,一直感到轻松愉快,并且经常处于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
三年后他到姑妈家去的时候,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
十四
聂赫留朵夫这次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已开赴前方,他中途要经过她们的庄园,而且两位姑妈热情邀请他去,但主要的原因是他很想看看卡秋莎。也许在灵魂深处他已受到那如今脱缰的兽性的冲动,对卡秋莎起了歹念,但这一点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想重游他曾快乐地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两位对他一向十分慈爱和赞赏、可笑而又可亲的姑妈,看看给他留下愉快回忆的天真可爱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稣受难日①到达的。当时冰雪初融,道路泥泞,而且下着倾盆大雨,把他淋得浑身湿透,身子冻僵,但他还是生气蓬勃,精神焕发——在那个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还在她们家里?”马车到达姑妈家熟识的旧式地主庄园时,他心里想。庄园院子里堆着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周围砌着一道矮墙。他满心希望,她一听见他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台阶上,但只看见两个裙裾掖在腰里的赤脚女人提着水桶从边门出来,她们显然正在擦地板。正门入口处也没有她的人影子,只见听差吉洪一人出来。他系着围裙,看来也在打扫房子。索菲雅姑妈身穿丝绸连衣裙,头戴睡帽,来到了前厅。
①复活节前最后一个礼拜五。
“啊,你到底来了,太好了!”索菲雅姑妈一边吻他,一边说。“玛丽雅姑妈有点不舒服,她刚才去教堂累了。我们领过圣餐了。”
“恭喜你,索菲雅姑妈,”聂赫留朵夫吻了吻索菲雅姑妈的手说,“对不起,我把您弄湿了。”
“快到房间里去。你浑身都湿透了。瞧你已经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拿咖啡来。”
“我这就来!”走廊里传来熟识的好听声音。
聂赫留朵夫高兴得心都怦怦直跳。“她还在这儿!”好象太阳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聂赫留朵夫兴高采烈地跟着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聂赫留朵夫很想向吉洪打听一下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吗?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快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态度是那么毕恭毕敬,庄重严肃,并且一定要亲自给他用水冲手,弄得聂赫留朵夫不好意思向他打听卡秋莎的事,只能问问他的孙子们好不好,那匹被唤作“哥哥的老马”和看家狗波尔康怎么样。原来孙子们和老马都很好,挺强壮,只有波尔康去年疯了。
聂赫留朵夫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刚要穿上干净衣服,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聂赫留朵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中听出是谁来了。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
他披上潮湿的军大衣,走到门口。
“请进!”
果然是她,是卡秋莎。还是同原来一样,但出落得越发俏丽可爱了。那双纯洁的略带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笑盈盈地从脚到头打量人。她仍旧系着洁白的围裙。姑妈让她送来一块刚剥去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手巾:一条是俄国式大浴巾,一条是毛巾。不论是没有用过的字迹清楚的香皂,还是那两条手巾,或者卡秋莎本人,都是那么洁净、新鲜、纯朴、惹人喜爱。她那两片线条清楚的可爱红唇,象上次看见他时一样,由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喜悦而皱了起来。
“欢迎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口,脸涨得通红。
“你好……您好,”聂赫留朵夫不知道对她说话用“你”好还是用“您”好,脸涨得象她一样红。“身体好吗?”
“感谢上帝……您瞧,姑妈叫我给您送您喜爱的玫瑰香皂来了,”她说着把肥皂放在桌上,把手巾往椅子扶手上一搭。
“人家侄少爷自己有,”吉洪夸耀客人的阔气说,得意扬扬地指指聂赫留朵夫那个打开的大梳妆箱。箱子里放着许多银盖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其他化妆用品。
“您给我谢谢姑妈。我来到这里,真高兴,”聂赫留朵夫说,觉得心里象上次一样开朗和温暖。
她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就走了。
两位姑妈一向宠爱聂赫留朵夫,这次见到他格外高兴。德米特里出去打仗,可能负伤,也可能阵亡。这就使两位姑妈格外疼他。
聂赫留朵夫原定在姑妈家只停留一天一夜,但见了卡秋莎,他就决定多待两天,过了复活节再走。于是他给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打了个电报,请他也到姑妈家来。他们原先约定在敖德萨会合。
聂赫留朵夫第一天看到卡秋莎,对她就燃起了旧情。他象上次一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兴奋,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快乐,看见她那双水汪汪象乌梅子一样的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他就心醉,主要是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一看见她满脸红晕的模样,就心慌意乱。他发觉自己在恋爱了,但不象以前那样觉得恋爱是个谜,他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他在恋爱,并且认为人的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又在恋爱了,并且意识到这一点,还因此感到高兴。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会怎么样。
聂赫留朵夫也象所有的人那样,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那种对人对已统一的幸福;一个是兽性的人,他一味追求个人幸福,并且为了个人幸福不惜牺牲全人类的幸福。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部队生活唤起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恶性发作,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把精神的人完全压倒了。不过,他看见了卡秋莎,旧情复发,精神的人又抬头了,并且重新支配着他的行动。在复活节前的这两天里,聂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不停地展开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斗争。
他心里明白他该走了,他没有理由留在姑妈家里,知道留着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待在这里实在太快乐了,他不愿正视这种危险,就留了下来。
在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傍晚,司祭带了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赶来做晨祷。他们说,他们千辛万苦才穿过水塘和干地,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三里路。
聂赫留朵夫同姑妈和仆人站在一起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盯住卡秋莎,看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同司祭和两位姑妈互吻了三次,正要到房里去睡觉,忽然听见玛丽雅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同卡秋莎一起在走廊里,正准备到教堂去行复活节蛋糕和奶饼的净化礼。他暗暗打定主意:
“我也去。”
去教堂的路,马车不能通行,雪橇也不好走。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一向象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他吩咐仆人把那匹叫“哥哥的公马”备好鞍子,自己不上床睡觉,却穿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跨上那匹不住嘶叫的膘肥体壮的老公马,摸黑穿过水塘和雪地向教堂跑去。
十五
这次晨祷给聂赫留朵夫一辈子留下极其鲜明极其深刻的印象。
通过稀稀落落散布着几堆白雪的漆黑道路,他骑马蹚着水,来到教堂前的院子里。他的马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竖起耳朵。这时候,礼拜已开始了。
有几个农民认出他是玛丽雅小姐的侄儿,就领他到干燥的地方下马,牵过马来挂好,然后把他带到教堂里。教堂里已挤满了过节的人。
右边都是庄稼汉:老头子身穿土布长袍,脚包白净的包脚布,外套树皮鞋;小伙子身穿崭新的呢长袍,腰束色彩鲜艳的阔腰带,脚登高统皮靴。左边都是女人,她们头上包着红绸巾,身穿棉绒紧身袄,配着大红衣袖,系着蓝色、绿色、红色或者花色的裙子,脚上穿着钉上铁钉的半统靴。老年妇女衣着朴素,站在后面,她们包着白头巾,身穿灰短袄,系着老式毛织裙子,脚穿平底鞋或者崭新的树皮鞋。人群中还夹杂着孩子,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抹得油光光。农民们画十字,甩动头发鞠躬。妇女们,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用她们褪了色的眼睛盯着蜡烛和圣像,用并拢的手指紧紧地按按额上的头巾、双肩和腹部,嘴里念念有词,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看见有人在瞧着他们,就学大人的样,一个劲儿地做祷告。镀金的圣像壁,被周围饰金大蜡烛和小蜡烛照得金光闪闪。枝形大烛台上插满了蜡烛,光辉灿烂。从唱诗班那里传来业余歌手欢乐的歌声,其中夹杂着嘶哑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声。
聂赫留朵夫向前走去。教堂中央站着上层人物:一个地主带着妻子和穿水兵服的儿子,警察分局局长,电报员,穿高统皮靴的商人,佩戴奖章的乡长。在读经台右边,地主太太后面站着玛特廖娜。玛特廖娜身穿闪光的紫色连衣裙,披着有流苏的白色大围巾。卡秋莎站在她旁边,身穿一件胸前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腰里系着一根浅蓝带子,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
整个教堂里都洋溢着喜悦、庄严、欢乐和美好的气氛。司祭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挂着金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穿着有金银丝绦装饰的祭服。业余歌手们也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擦得油光闪亮。节日的赞美诗听上去象欢乐的舞曲。司祭们高举插有三支蜡烛、饰有花卉的烛台,不停地为人们祝福,嘴里反复欢呼:“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很美丽,但最美丽的却是那穿着雪白连衣裙、系着浅蓝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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