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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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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尔夫的家庭包括他那没有个性的妻子,财产也被他侵占的姨妹——他卖掉她的田产,把钱存在自己名下——和那温柔胆怯、外貌不扬的女儿。这个女儿过着孤独痛苦的生活,为了排遣愁闷,近来信奉了福音教派,常常参加阿林和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家的聚会。
  沃尔夫的儿子天性善良,十五岁就长了胡子,从此开始喝酒,放荡,到二十岁那年从家里被撵了出去,因为他没有念完过一个学校,而且交了坏朋友,欠下债务,败坏父亲的名声。做父亲的有一次替儿子偿还了二百三十卢布的债,另一次偿还了六百卢布的债,但同时向儿子声明这是最后一次,他要是不洗心革面,就要被撵出家门,并要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儿子不仅没有悔改,而且又欠下一千卢布的债,甚至肆无忌惮地对父亲说,他在家里本来就觉得憋气。于是沃尔夫就向儿子宣布,他要到哪里去都请便,但他不再是他的儿子。从那时起,沃尔夫就装做自己没有儿子,家里谁也不敢向他提到儿子的事,而沃尔夫却自以为妥善安排了家庭生活。
  沃尔夫在书房里站住,同聂赫留朵夫打了招呼,情不自禁地露出亲切而又带几分嘲弄的微笑。这种笑容表示他自觉比大多数人高尚正直。然后他读了聂赫留朵夫带来的信。
  “您请坐!对不起,我不能陪您坐,我要走走,”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说,同时在这个格调庄重的大书房里沿着对角线轻快地来回踱步。“同您认识我很高兴,当然我也愿意为察尔斯基伯爵效劳,”他说,吐出一口芳香的淡蓝色烟雾,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取下雪茄,免得烟灰落下来。
  “我只要求早一点审理这个案子,因为如果被告非去西伯利亚不可,那还是早一点去好,”聂赫留朵夫说。
  “对,对,那就可以从下城搭第一批轮船动身,我知道,”沃尔夫露出宽容的微笑说,不论什么事只要人家一开口,他总是立刻就懂得人家的意思。“被告姓什么?”
  “玛丝洛娃……”
  沃尔夫走到写字台旁,看了看公文夹上的一张纸。
  “哦,哦,玛丝洛娃。好的,我去跟同事们商量一下。我们札拜三就办这个案子。”
  “我能打电报先通知律师吗?”
  “您还请了律师?那又何必?不过,也随您的便。”
  “上诉理由也许不够充足,”聂赫留朵夫说,“不过我想从案卷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判决是由于误会。”
  “是的,是的,这也可能,但枢密院不可能审查案件的是非曲直,”沃尔夫眼睛瞧着烟灰,严厉地说。“枢密院只审查引用法律和解释法律是否正确。”
  “我觉得,这个案子是特殊的。”
  “我知道,我知道。个个案子都是特殊的。我们将照章办事。就是这样。”烟灰还留在雪茄上,但已有裂缝,有掉下来的危险。“那么,您难得到彼得堡来,是吗?”沃尔夫说,把雪茄竖起来,免得烟灰落下。但烟灰还是摇摇欲坠,沃尔夫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烟灰碟旁,烟灰果然落下了。“卡敏斯基的事真是太惨了!”他说。“一个很好的青年。又是独生子。做母亲的可不好受哇,”他说,几乎是逐字逐句重复着彼得堡流行着的有关卡敏斯基的话。
  沃尔夫还谈到察尔斯基伯爵夫人,谈到她对新的教义信得入迷。他对这种新教义既不责难,也不袒护,不过从他高尚正直的观点来看,这种东西显然是多余的。然后他拉了拉铃。
  聂赫留朵夫起身告辞。
  “您要是方便,就来吃饭,”沃尔夫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礼拜三来最好。到那时我可以给您一个确切的答复。”
  天色晚了,聂赫留朵夫就乘车回家,也就是回到姨妈家里。
十七
  察尔斯基伯爵家七点半钟开饭。吃饭用的是一种聂赫留朵夫从未见过的新办法。菜都先摆在桌上,摆好后仆人退出餐厅,吃饭的人就自己动手取菜。男人们摆出男子汉气概,不让太太们过分劳累,毅然承担起给太太们和自己分菜斟酒的重任。吃完一道菜,伯爵夫人就按一按桌上的电铃,仆人就又悄没声儿地走进来,迅速地把用过的菜碟收走,再端来下一道菜。菜肴很讲究,酒也很高级。在灯火通明的大厨房里,法籍厨师正带着两个穿白衣服的下手做菜。吃饭的有六个人:伯爵和伯爵夫人,他们的儿子——一个脸色忧郁、双臂搁在桌上的近卫军军官,聂赫留朵夫,法籍女朗诵员和从乡下来的伯爵家的总管。
  餐桌上也谈到那场决斗。大家说起皇上对这事的态度。大家知道,皇上很怜悯死者的母亲,大家也都很为她难过。不过大家又知道,皇上虽然很同情母亲,但又不愿严办身为军人的凶手,因此大家对身为军人的凶手也就宽大为怀。只有察尔斯基伯爵夫人敢想敢说,无所顾忌,对凶手作了谴责。
  “他们这样喝酒胡闹,会把一个个好端端的青年都打死的,我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他们,”她说。
  “你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伯爵说。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总是不明白的,”伯爵夫人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人人都明白,就是我的丈夫不明白。我说我很为做母亲的难过,我不愿看到一个人杀了人还扬扬得意。”
  到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儿子开始为凶手辩护,反对母亲的意见,粗声粗气地向她证明,他身为军官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同事们将批评他,把他驱逐出团。聂赫留朵夫听着,没有插嘴。他当过军官,对小察尔斯基的理由虽不加认可,但是能够理解。他还情不自禁地拿杀人的军官,同监狱里那个因殴斗误伤人命而被判苦役的漂亮青年农民进行比较。两人都是因喝醉酒而打死人。那个农民在火头上打死人,就此抛下妻儿,离开亲友,戴上脚镣,剃了阴阳头,去服苦役;而那个军官却坐在漂亮的禁闭室里,吃着上等伙食,喝着上等美酒,看看书,而且早晚一定会获得释放,又可以象原来那样过活,甚至更受人注意。
  他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开头同意外甥的话,后来却不作声。其他的人也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才发觉他讲这些话是失礼的。
  晚上,吃过饭以后,大厅里象开会似的摆着几排雕花高背椅,桌子后面放着一把圈椅,旁边有一个茶几,上面放着玻璃水瓶,那是给讲道的人饮用的。外国人基泽维特将在这里讲道,听的人纷纷来到。
  大门口停着许多华贵的马车。在摆设讲究的大厅里,坐着许多身穿绸缎、丝绒和花边衣服的贵妇人,她们头上戴着假发,腰身勒得很细。在贵妇人中间坐着一些男人,有军人,有文官,还有五个老百姓:两个扫院子的、一个小店老板、一个听差、一个马车夫。
  基泽维特体格强壮,头发花白,说一口英语。一个戴夹鼻眼镜的瘦姑娘又快又好地替他翻译。
  他说我们的罪孽这样深重,将要受到的惩罚又这样严厉而且无法逃脱,因此不能坐等惩罚临头。
  “亲爱的兄弟姊妹们!我们只要想想我们自己,想想我们的生活,想想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怎样生活,我们怎样触怒仁慈的上帝,致使基督受难,我们就会明白,我们不可能得到宽恕,我们没有出路,我们不可能得救,我们大家注定要灭亡。灭亡是可怕的,永恒的磨难在等着我们,”他用哆嗦的带哭的声音说。“怎样才能得救哇?兄弟们,怎样从这场可怕的烈火中得救哇?烈火已经包围了房子,没有出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泪真的沿着脸颊滚滚而下。八年来,每当他讲到这个他十分得意的地方时,总会感到喉咙哽塞,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眼泪一出来,他自己就更加感动。房间里响起了一片哭声。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坐在一张细工镶嵌的小桌旁,两手抱住脑袋,肥胖的肩膀不住抖动着。马车夫惊奇地瞧着这个德国人,仿佛他正赶着一辆车,车杠眼看就要撞到德国人身上,而德国人却不肯让开。多数人坐的姿势跟察尔斯基伯爵夫人一样。沃尔夫的女儿,相貌很象父亲,穿着一件时髦的连衣裙,双手摀住脸,跪在地上。
  口若悬河的讲道人突然容光焕发,露出那种象演员表示欢乐的可以乱真的微笑,声音温柔甜蜜地说:
  “现在有救了!这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拯救。这种拯救就是上帝的独生子为我们流了血,他情愿为我们受苦受难。他的苦难,他的鲜血拯救了我们。兄弟姊妹们!”他又带着眼泪说,“让我们来感谢上帝吧,上帝为了替人类赎罪而献出了他的独生子。他的宝血……”
  聂赫留朵夫感到十分恶心,就悄悄站起来,皱着眉头,忍住羞愧的呻吟,踮起脚尖走出大厅,回自己的房间去。
十八
  第二天,聂赫留朵夫刚穿好衣服,准备下楼,听差就给他送来莫斯科律师的名片。律师是为自己的事来的,但玛丝洛娃一案枢密院如即将审理,他愿意出庭。聂赫留朵夫发出的电报,正好同他错开。聂赫留朵夫告诉他玛丝洛娃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由哪几个枢密官审理,他听了微微一笑。
  “这三个枢密官正好是三种类型,”他说。“沃尔夫是典型的彼得堡官僚,斯科沃罗德尼科夫是个有学问的法学家,贝则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法学家,因此在三人中间他最有生气,”律师说。“希望也在他身上。哪,那么上诉委员会那边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喏,今天我要到沃罗比约夫男爵那里去,昨天没有机会见到他。”
  “您知道沃罗比约夫是怎么当上男爵的吗?”律师说,回答聂赫留朵夫在说这个纯粹俄国姓和外国爵位时露出的滑稽口吻。“这是保罗皇帝①因什么事赐给他祖父的,他祖父大概是个听差。他不知什么事博得了皇上的欢心。皇上说:‘封他为男爵吧,这是我的旨意,谁也不准拦着。’这样就冒出一个沃罗比约夫男爵来了。他为此很得意。其实是个老滑头。”
  
  ①指俄皇保罗一世(1754—1801),在位期一七九六——一八○一年。
  “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嗯,那太好了,咱们一块儿走吧。我用车子送您去。”
  临走以前,聂赫留朵夫在前厅里接到听差交给他的玛丽爱特的法文信。
  “我不惜违反我的原则,遵嘱在丈夫面前替您所庇护的人求情。此人不久即可获释。丈夫已对该司令官发了手谕。那么,您就堂而皇之来看我吧。我等您。玛。”
  “这象什么话?”聂赫留朵夫对律师说。“真是太可怕了!一个女人在单身牢房里被关了七个月,原来什么罪也没有。如今把她释放,也只需要一句话。”
  “这种事向来如此。嗯,至少您的愿望实现了。”
  “是的,但事情这样容易解决,反而使我觉得不是滋味。
  请问:那里究竟在干些什么?究竟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算了,这种事还是不要追根究底的好。我送您去吧,”律师说,这时他们已走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律师所雇的那辆漂亮轿车来到门前。“您现在要到沃罗比约夫男爵那儿去,是吗?”
  律师告诉车夫到什么地方。几匹骏马就把聂赫留朵夫送到男爵家门口。男爵在家。进门第一间里有一个穿文官制服的青年官员,他的脖子特别细长,喉结突出,步伐特别轻悄。
  另外还有两位太太。
  “贵姓?”喉结突出的青年官员异常洒脱地从两位太太那里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问。
  聂赫留朵夫报了姓名。
  “男爵谈到过您。请稍等一下!”
  青年官员走进一个房门关着的房间,从那里领出一个身穿丧服、满脸泪痕的太太。这位太太用瘦削的手指放下随便卷起的面纱来掩饰泪痕。
  “请进!”青年官员对聂赫留朵夫说,步态轻盈地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自己在门口站住。
  聂赫留朵夫走进书房,看见大写字台后面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结实男子,头发剪得很短,身穿礼服,眼睛快活地瞧着前方。他一见聂赫留朵夫,那张双颊鲜红、胡子雪白的和蔼的脸就浮出亲切的微笑。
  “看到您很高兴,我跟令堂早就认识,我们是老朋友。您小时候我就见到过,后来您当上军官,我又见到过。好吧,请坐,您说说,有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是的,是的,”他听着聂赫留朵夫讲费多霞的事,摇摇他那白发剪得很短的头说。
  “您说吧,说吧,我全明白。是的,是的,这事确实很叫人感动。那么,您已经提出上诉了?”
  “上诉书我已准备好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诉状。“但我要请您对这个案子多多关照。”
  “您做得很好。我一定亲自把这个案子向上奏明,”男爵说,他那张快乐的脸上想装出怜悯的样子,但装不象“这个案子很动人。看样子她还是个孩子,丈夫先是待她很粗暴,使她嫌恶他,但过了一阵,他们又和好了……是的,我要把这个案子向上奏明。”
  “察尔斯基伯爵说,他打算去向皇后求情。”
  聂赫留朵夫话音未落,男爵的脸色顿时变了。
  “不过,您把上诉书送到办公室去吧,我尽力而为,”他对聂赫留朵夫说。
  这时候,青年官员又走了进来,显然有意卖弄他那种潇洒的步态。
  “那位太太要求再说几句话。”
  “好,请她来吧!唉,老弟,你在这儿会看到多少眼泪,要是能把大家的眼泪都擦干就好了!但也只能尽力而为。”
  那位太太走了进来。
  “我忘记求您,可不能让他把女儿抛弃,因为他已经横了心……”
  “我不是说过我会尽力而为吗?”
  “男爵,看在上帝份上,您救救我这个做母亲的吧!”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吻了起来。
  “一切都会办到的。”
  等那位太太走了,聂赫留朵夫也起身告辞。
  “我们一定尽力而为。我们要同司法部商量一下。他们会给我们答复的。到那时我们再尽力去办。”
  聂赫留朵夫走出房间,穿过办公室。象在枢密院那样,他在这个漂漂亮亮的房间里又看到许多漂漂亮亮的官员,个个整齐清洁,彬彬有礼,服装端庄大方,说话严肃清楚。
  “这种人怎么这样多,真是多得要命!他们的身子都保养得多么好,他们的衬衫和手都多么干净,他们的靴子又擦得多么亮。他们靠的是谁?别说同囚犯比,就是同乡下人比,他们也显得多么阔绰优裕呀!”聂赫留朵夫又情不自禁地想。
十九
  操纵彼得堡全体囚犯命运的是一个德国男爵出身的老将军。他一生战功卓著,得过许多勋章,但平时只在钮扣孔里挂一个白十字章。据说现在他已头脑糊涂了。他在高加索服务时,获得了这枚他特别引以为荣的十字章。当时他统率剪短头发、身穿军服的俄罗斯农民,手持步枪和刺刀,屠杀了一千多名保卫自由、家园和亲人的人①。后来他在波兰服务时,又驱使俄国农民犯下种种罪行②,为此他又获得勋章和军服上新的饰品。后来又在别的地方工作过。如今他已是个龙钟的老人,但获得了这个重要职位,再加一座好房子、一笔可观的年俸和尊贵的地位。他认真执行上司各种命令,对派给他的任务特别卖力。他非常重视上司的命令,认为天下万事都可以改变,唯独上司的命令不能改变。他的职责就在于把男女政治犯关在特种监狱和单身牢房里,关得这些人在十年之内一半瘐死,一部分发疯,一部分死于痨病,一部分自杀:其中有人绝食而死,有人用玻璃割破血管,有人上吊,有人自焚。
  
  ①指十九世纪上半叶高加索山区少数民族反抗沙皇俄国的斗争,遭到沙皇军队残酷镇压。
  ②指一八三○年沙皇军队镇压波兰人民起义的罪行。
  老将军知道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但所有这些事都没有触动他的良心,就象雷击和洪水等天灾造成的苦难不会触动他的良心一样。这一切都是执行以皇帝名义发布的命令的结果。这些命令都非执行不可,因此考虑这类命令的后果是完全无益的。老将军也不让自己去考虑这些事,认为军人的爱国天职不容许他考虑,免得在执行时心慈手软。
  老将军按照规定的职责,每星期到各监狱巡查一次,询问囚犯有什么要求。囚犯们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不动声色地听着,一声不吭,但对他们的要求总是置之不理,认为这些要求都是非法的。
  聂赫留朵夫坐车来到老将军寓所,塔楼上的自鸣钟正用尖细的钟声奏出《荣耀归于上帝》的乐曲,然后敲了两下。聂赫留朵夫听着这钟声,不禁回想起十二月党人的笔记,那里谈到这种每小时响一次的可爱音乐怎样打动终身囚徒的心。聂赫留朵夫来到的时候,老将军正坐在阴暗的会客室里,挨着一张嵌花小桌,跟一个年轻人一起在纸上转动一个小碟。那年轻人是他一个部下的弟弟,是个画家。画家潮润的细弱手指嵌在老将军皮肤发皱、瘦骨嶙峋的僵硬手指中。这两只合在一起的手一起按住一个倒扣的茶碟,茶碟在那张写有全部字母的纸上转动。那个茶碟正在解答将军的问题:人死后灵魂怎样才能相互认识?
  勤务兵拿着聂赫留朵夫名片进来的时候,贞德①的灵魂正通过茶碟说话。贞德的灵魂用一个个字母拼成的字句说:“他们相互认识是……”这几个字刚记下来。勤务兵一进来,茶碟刚拼完“通过”两字,正在滑来滑去转动。茶碟所以这样游移不定,老将军认为是由于下一个字应该是“清”,也就是贞德要说,人的灵魂只有通过清除一切尘世杂念,才能相互认识。画家却认为下一个字应该是“灵”,贞德的灵魂将说,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的光。老将军阴郁地拧紧两条浓密的白眉毛,盯住茶碟上面的两只手,拚命把茶碟往拼成“清”的字母上推,但还以为那是茶碟自己在移动。脸色苍白的年轻画家则把稀疏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一双暗淡无神的浅蓝眼睛瞧着会客室里阴暗的角落,神经质地动着嘴唇,把茶碟往拼成“灵”的字母那里推。老将军因为手头的事被打断而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接过名片,戴上夹鼻眼镜,因为他的粗腰作痛哼了一声,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揉揉发麻的手指。
  
  ①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在百年战争时期领导法国人民抗击英国侵略者。
  “请他到书房里去。”
  “大人,您让我一个人来把它弄完吧,”画家站起来说。
  “我觉得灵魂还在这儿。”
  “好的,您把它弄完吧,”老将军果断而严厉地说,迈开僵直的腿,刚毅而均匀地大步向书房走去。“欢迎,欢迎,”将军用粗糙的声音亲切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指指写字台旁那张圈椅请他坐。“来彼得堡好久了吗?”


  聂赫留朵夫说来了没有多久。
  “令堂大人,公爵夫人身体好吗?”
  “妈妈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真没想到,太遗憾了。儿子对我说他遇见过您了。”
  将军的儿子象父亲一样官运亨通。他在军事学院毕业后,就进侦察局工作,并为这个差事扬扬得意。他的工作就是管理暗探。
  “是啊,我跟令尊同过事。我们是老朋友,又是老同事。
  怎么样,您在担任什么差事吗?”
  “不,我没有担任什么差事。”
  将军不以为然地低下头去。
  “我有事要拜托您,将军,”聂赫留朵夫说。
  “太—好了。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哇?”
  “要是我拜托您的事不得当,那就请您原谅。但那件事我不得不来麻烦您。”
  “什么事啊?”
  “您这儿关着一个叫古尔凯维奇的人。他的母亲要求探望他,或者至少能把一些书转交给他。”
  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的问题,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只是侧着头,眯缝着眼睛,仿佛在考虑似的。其实他根本不在思考,对聂赫留朵夫的问题也毫无兴趣,因为他心里明白他将照章回答。他只是在闭目养神,根本不想什么。
  “这件事,老实说,我做不了主,”他歇了一会儿说。“探监的问题,有最高当局批准的法令明确规定,凡是法令许可的,可以同意。至于书籍,我们这儿有个图书馆,凡是许可的书,都可以借给他们看。”
  “是的,不过他需要学术性的书籍,他要研究学问。”
  “您别相信他们那一套。”将军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们根本不是要研究学问。他们只是无事生非罢了。”
  “不过,他们处境这么痛苦,总得有些活动消磨消磨时间哪,”聂赫留朵夫说。
  “他们老是诉苦,”将军说。“我们可知道他们。”他谈到他们就象谈到一种品质恶劣的特殊的人。“其实这里给他们提供的条件很舒服,这在监狱里是少见的,”将军继续说。
  他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就详详细细列举为囚犯提供的舒服条件,仿佛他们的宗旨就是为囚犯安排舒适的居留地。
  “以前确实相当艰苦,但现在他们在这儿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经常吃三道菜,而且总有肉吃:不是牛排就是肉饼。每逢礼拜天还要添一道菜,就是甜点心。啊,上帝保佑,但愿个个俄国人都能吃到这样的伙食!”
  将军也象一切老年人那样,一旦遇到他要强调的事,总会反反复复讲上好几遍。此刻他想证明,那些囚犯都是贪得无厌,不知感恩的。
  “我们给他们提供宗教书籍,还有旧杂志。在我们图书馆里适当的书有的是,可是他们难得去翻阅。开头他们似乎还感兴趣,后来新书倒有一半书页都没有裁开,旧书更没有人问津。我们还做过试验,”将军似笑非笑地说,“故意在书里夹上一些纸片。结果那些纸片都原封不动夹在里面。再有,这里也不禁止他们写字,”将军继续说。“发给他们石板,发给他们石笔,他们尽可以写写字消遣消遣。他们可以擦掉再写。可他们也不写。不,他们很快就完全定下心来。他们只是开头有点烦躁,后来甚至会慢慢发胖,变得十分安静,”将军说,根本没想到他的话其实是多么残酷。
  聂赫留朵夫听着他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瞧瞧他那僵直的手脚和白眉毛下暗淡无神的眼睛,又瞧瞧他那被军服直领撑住的皮肉松弛的光颧骨,以及他特别引以为荣的白十字章——那是因为极端残酷和血腥屠杀而获得的,——心里明白,反驳他或者揭穿他这话的实质,都是多余的。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又问到另一个案子,打听囚犯舒斯托娃的情况,还说他今天得到消息,上面已下令要释放她了。
  “舒斯托娃吗?舒斯托娃……我记不住所有犯人的名字。因为人数太多,”他说,显然责怪犯罪的人太多。他打了打铃,吩咐把办事员叫来。
  将军趁办事员还没有来,就劝告聂赫留朵夫担任些差事,说什么凡是高尚正直的人(他自以为是其中的一个)都是皇上……“和祖国”所特别需要的。他加上“和祖国”三个字,显然只是为了说起来音调更动听罢了。
  “我虽然老了,但还要尽力当好差。”
  办事员瘦小而结实,生有一双聪明灵活的眼睛,走来报告说,舒斯托娃关在一个警卫森严的特殊地方,有关她的公文还没有收到。
  “只要公文一下来,我们当天就把她释放。我们不会留住他们的,他们的光临我们并不太欢迎,”将军说,又试图现出调皮的微笑,结果只是使他的老脸显得更丑。
  聂赫留朵夫起身告辞,竭力克制自己,免得流露出对这个可恶的老头又嫌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老头儿呢,他则认为对老同事的这个轻浮而分明不走正路的儿子不必过分严厉,只要顺便教诲他几句就是了。
  “再见,老弟,请勿见怪,我这是爱护您才说这话的。不要跟关在我们这里的人打交道。没有一个是无罪的。他们都是些道德败坏的人。我可了解他们了,”他用不容怀疑的口气说。他对这一点确实毫不怀疑,倒不是因为这是事实,而是因为不这样想,他就无法肯定自己是一位可敬的英雄,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优裕的生活,而成了个出卖过良心、到了晚年还在继续出卖良心的无赖。“您最好还是去担任些差事,”他继续说。“皇上需要正直的人……祖国也需要正直的人,”他补充说。“嗯,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象您那样不当差,那怎么得了?叫谁来干呢?我们动不动批评现在的制度,可自己又不愿帮政府的忙。”
  聂赫留朵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鞠了一躬,握了握宽宏大量地向他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走出房间。
  将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揉揉腰,又走到会客室里。画家已把贞德灵魂的答复记录下来,正在那里等将军。老将军戴上夹鼻眼镜,念道:“他们相互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来的光。”
  “啊,”将军闭上眼睛,赞许地说。“要是大家的光都是一样的,那又怎么认得清楚呢?”他问,又在小桌旁坐下来,手指同画家的手指夹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的马车这时正好驶出大门。
  “这地方真气闷哪,老爷,”马车夫对聂赫留朵夫说。“我本来想不等您出来就走掉。”
  “是的,很气闷,”聂赫留朵夫同意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望望空中烟灰色的浮云,又望望涅瓦河上被小舟和轮船激起的银光闪闪的波浪。
二十
  第二天要开庭审理玛丝洛娃的案子,聂赫留朵夫就坐车去枢密院。在枢密院大厦雄伟的大门口,已停了好几辆马车。他看见法纳林律师也乘车赶来。他们沿着富丽堂皇的楼梯登上二楼。律师熟悉这里的一切通路,往左一拐,就走进一扇上面刻着诉讼条例制定年份的木门。他在第一个长方形房间里脱去大衣,露出燕尾服、白胸衬和白领带,从门房那里打听到枢密官都已到齐,就煞有介事地走进下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右边放着一个大橱,旁边有一张桌子,左边是一道旋梯。这时候,一个身穿文官制服风度翩翩的官员,腋下夹着皮包,从楼梯上下来。房间里有一个留着银白长发,穿着短上衣和灰长裤的小老头,样子象个家长。他的旁边毕恭毕敬地站着两个跟班。
  这位白发苍苍的小老头钻进充作更衣室的大橱,关上橱门。这时候,法纳林看见一个同行——跟他一样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律师,立刻兴致勃勃地同他攀谈起来。聂赫留朵夫乘机打量一下房间里的人。大约有十五个人来旁听,其中两个是女的:一个年轻的戴一副夹鼻眼镜,另一个头发花白。今天要审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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