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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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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是两脚踢在他们脸上,这两脚是绝对狠的,因为我心里恨啊!我还穿着军靴,你想想他们俩的滋味?!就拿出他们身上的手铐给他们铐住,还用胶带粘住嘴——真是一家人啊,手铐和胶带都和我们一个型号的啊!——医生也是一样就是没有手铐了,直接就是胶带都粘上了。
一人一把95一把92披挂好了,马达就拿一个猫头兵身上的手榴弹。我已经拿了4个了,但是我一伸手:“都给我!”
马达就一愣:“干啥子啊?”
“都给我!”我眼睛都冒火了。
“好好给你!”马达就都给我,我就有了8颗发烟手榴弹。我们就小心地出去了。黑夜,探照灯在晃。发电机嗡嗡响着。很隐约很隐约,我听见什么音乐响。马达在前面,一看我往相反方向走:“你干啥子啊?!车场在那边!”
我不答理他:“你自己走吧!”
马达急了但是不敢喊:“你去干啥子啊?!那边是猫头的大队部!你找死啊?!”
我哗啦一声拉开95枪的保险,继续大步跑去。一个猫头哨兵看见我了,就喊:“口令?!”
马达没法子了,一下子跳出来哒哒哒就一梭子空包弹:“去你奶奶的!”
猫头哨兵纳闷地看他,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吹哨。马达向一边跑去,边跑边打枪:“龟儿子来抓我啊!”我知道他在引开猫头兵们。但是我没有时间感激他,因为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冲向猫头大队部!我的心中都是恨意!
一个猫头兵冲上来拦我,我起脚就是一个凌空边踢,他被踢中脖子在空中一个后滚翻重重摔在地上!第二个猫头兵上来锤我,我低头闪过他的拳,然后重重的一枪托砸在他的肚子上,只听见一声惨叫!我继续冲向大队部。我听见身后人声嘈杂,我知道他们在追我,但是我不回头!我知道老猫在什么地方,因为我听见音乐响!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音乐,但是我知道是交响乐!
我知道野战军听这个玩意的干部不多,所以我敢肯定老猫就在那儿!我冲进大帐篷。帐篷角落有一个老的唱片机,磁头在沙沙响着,音乐完了但是没有人去换唱片。一个瘦子背对着我,穿着迷彩服,头发微微秃顶。我知道他就是老猫!
“看来我还真小看你小庄了。”老猫头也不回地说。
外面的猫头兵跑向这里还在叫喊。我拿出一个发烟手榴弹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就一声黄烟起来。我又拿出来一个发烟手榴弹拉了弦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黄烟又起来。我一口气扔了8个发烟手榴弹。帐篷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黄色烟雾。我知道很呛,但是老猫没有咳嗽,我也不能咳嗽!我们就那么在里面呆着。然后很多手把我拖出帐篷按倒在地下就开锤。我就不吭气任他们锤!
奶奶的!我看你老猫怎么收拾我!我看见那双蹭亮的大牛皮靴子出来了,站在我的面前。我被猫头兵按倒在地上,所以我只能看见靴子!
“停手吧。”我听见老猫淡淡地说。猫头兵们都一愣。
“这个是你的了。”
我抬头,我看见一个什么东西慢慢飘下来,其实当时的速度不慢——但是我回忆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慢动作,没有办法,回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儿!
胸条。一个蓝色的胸条慢慢地飘下来。落在我的眼前。我被猫头兵们拉起来。我流着鼻血看见了老猫的脸。还是那么似笑非笑。我就那么看着他。老猫淡淡地看着我,撕掉我的胸条:“这个是我的。”这没什么说的,我们同归于尽,我的胸条本来就应该撕掉。
“致电导演部和蓝军战区司令部,我退出演习。”老猫对身后的一个猫头干部说。干部一怔,但是还是立正:“是!”老猫看看我的军衔:“上等兵,我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从来没有中过一枪一弹——我第一次被意外袭击,就是被你!”
他慢慢抬起右手。我以为他要锤我,就那么梗着脖子。但是他的右手给我敬了一个军礼。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傻了。猫头兵们放开我,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还礼呢。老猫已经转身走了。
夜色中,我看到他孤独的瘦瘦的背影。夜色中,我好像听到交响乐的旋律。夜色中,老猫的背影渐渐地消失了。
我还在那里站着。
我阵亡了。老猫也是。一个是上等兵。一个是上校。你们觉得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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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126)
两个人的地位如此悬殊。但是,你说哪个更贵重?哪个更卑贱?你说的出来吗?
——关于老猫,我后来只见过他一面,就是演习结束以后他去和何大队叙旧。据我所知,半年后,老猫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事情就是很巧,那天他的司机结婚,临时换了个新手。老猫的三菱吉普车和一辆运煤的大卡车接吻。于是,老猫死了。
其实,客观来说,老猫是个难得的特战指挥官,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他其实真的比何大队要高一筹的,好像就是因为具有艺术思维的缘故。如果他不死,我想应该是会比何大队现在的地位高的,他也更年轻,学历也更高。但是生活就是这样。
最优秀的天才就是这么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天妒英才”。
17。兵歌(13)
我停止写作几个小时的原因,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一下,能够理智地看待我的特战生涯中的这段伤心的往事。当年的小庄不怕死,别说是演习,就是真的战争,只要一声令下,小庄就敢赴汤蹈火。士兵的鸟其实就是这个概念——但是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到底该怎么看待,现在是知道了,但是当时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在那种难言的懵懂中得出的结论就是——何大队出卖我们弟兄。是的,他出卖了我们弟兄。换句话讲,还只是演习,他就出卖我们弟兄。
如果是战争呢?那我们弟兄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啊!——我相信如果是真的战争我们没有人投降(狗头高中队也不会,虽然他是个孙子,但是他还是个军人),一定会抱着自己的步枪绝望地高喊着“日你奶奶的”绝望地射击,在弹雨中抽搐我们自己年轻的身躯,到死还坚守着自己是一个士兵的信念一个士兵的誓言。我们就会这么在一起。为了一个假目标假基地假任务死去,到了天国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我们,是被故意出卖的。出卖,在弟兄的情谊中,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我长到18岁,第一次被出卖。我一直是个重兄弟情意的人,从小就是。我留在狗头大队,不光是我知道我是个军人了,我的一切属于我的祖国和我的信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在这儿。这里面当然不包括狗头高中队,有马达,还有……我们后来一直不敢提及的生子他们……还有炊爷,狗班的狗子他们许多许多弟兄……
还有一个,甚至是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就是大黑脸军工老大哥——我们的何大队。我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的父亲,我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我们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们的父亲,我们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但是,我被他出卖了。我们十几个弟兄都被他出卖了。出卖——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行?!在我心里,这比什么罪行都严重。但是,这是真的。我想不相信都不行。18岁的时候,我心中的火焰就是这么在燃烧。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血液变得沸腾,我的眼睛变得血红。
我的父亲……出卖我。
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18岁的我,就是在承受着这种内心的折磨。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降落。演习并没有结束,但是在特战中我们其实已经以微弱优势赢了——群猫无首是个什么概念?老猫都退出演习了小猫还能怎么蹦达?军事主官就是军事主官,你临阵换将?谁能指挥得动这帮子特种兵?换个外行?还是换个原来的副大队?——都没戏,谁的部队谁自己知道,战斗力是大打折扣的,不是不能打了,是很难打了——一支鸟气冲天的特种部队,部队长就是鸟气的灵魂,这对士气也是一个严重打击。狗头还是赢了,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狗头何大队还在,基本上所有的老士官和部分青年军官都还在。而且士气上就占了一筹。所以,其实无论演习结果如何,狗头在特战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是不可动摇了。失去了指挥的交响乐团会是个什么德性?你乐手的素质再高有个屁用啊?再给你换一个对原来的全部谱子和乐手特点都还不熟悉的指挥?那还能听吗?
战争,也是一样。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小猫们注定蹦达不出什么结果了。狗头就赢了。——但是不是我赢了。我与狗头无关。我坐在直升机上就是这么想的。我在演习中阵亡,按照演习规则,我可以退出演习,回到原来的部队休整。我就坐上了导演部的直升机,回狗头基地。但是,不再是我的家。
当阵阵朔风吹着我的脸,我就是这么想的。不是,那里不再是我的家。他不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这么……出卖我。一路上我可以看到群山,丛林,河流……当然,还有中国陆军,那些野战基地,交错的火线,主战坦克兵团,机械化步兵部队。但是,不再是我的陆军。不再是了。我靠在直升机的舷窗旁,闭上眼睛。我知道,胸中的火焰在燃烧。我不再是中国陆军,我不属于这个陆军。万念俱灰是个什么味道?不要说你们有多成熟,我18岁的时候就尝试过了。
直升机缓慢地下降在狗头大队的林间基地。
“到了!”陆航的哥们招呼我。我睁开眼睛,笑笑,眼泪就掉下来,拿起自己的背囊武器和头盔就跳下去。螺旋桨扇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水。警通中队的弟兄们上来拥抱我,把我举起来扔得很高,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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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127)
连原装德国狗爷也在狂吠,好像也在庆祝这个狗头大队难得的节日。来往的干部们都笑着看着。远处还在做饭的炊爷们也对还在空中的我举起手中的大勺,也在喊:“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但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警通中队的弟兄闹够了,才把我放下来。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就过来笑着说:“辛苦了啊!大队常委都在等你!”
我不说话,掂起自己的背囊头盔武器就径直走向大队部。回忆中我看到四周的干部和弟兄都诧异地看我。炊爷也诧异地看我。我不说话,就是那么阴沉着自己的脸走向大队部的大帐篷。帐篷前站岗的哨兵就立正还敬礼。但是我没有还礼,就那么进去。回忆中我看到他们诧异的脸。但是我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进去。我看见大队常委们都坐在会议桌边。
我看见了他。他的背后是一面军旗。他也看着我。我的背后是帐篷外嘈杂的基地。我喘着粗气,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大黑脸上毫无表情。大队常委们——我当时没有看见,我是在回忆里面看到的——都在看我,也看他,但是都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连政委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也确实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大队常委都一怔。
“出去。”他淡淡地说,“我和他单独待会。”
政委先带头起来了,出去了。几个常委就都出去了。帐篷卷着的门都放下了,但是我知道不隔音。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看着,一直看着。互相看着。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火焰越烧越烈。我拿起背囊头盔武器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摘下自己的臂章摔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最后再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迷彩服上衣迷彩短袖衫摔在地上!我恶狠狠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我就操你这个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喊完我就哭了泪水哗啦啦流啊,不是哭自己,是哭小兵的命运。我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我对战争对军人尤其是对小兵的认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形成的。他还是那么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就那么流着眼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黝黑消瘦的精肉,上面还有点点伤疤,就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我哭,一句话都不说。
也没有表情。
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对一个陆军上校怒吼。不是因为他是上校,我是上等兵。那我一定不会这么怒吼。是因为我曾经把他当兄弟当大哥——或者说,是当成自己的父亲。是的,“曾经”,这个词语很重要。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的出卖葬送了。我说过,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一直都是,现在也是。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就是他干的。而他,对于我那么重要。你们说,18岁的时候,我容易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纯。
18。兵歌(14)
其实,我当年费了那么大的劲脱逃,然后冒着被锤的危险去“刺杀”老猫,其实就是等着骂这一句。就是:
——“我操你这个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就为了这一句。很简单的目的,没别的。这就是我的报复——我不干了!你让我大学毕业以后回来做军官?!——我不干了!而且我现在就走!我远远离开你这个狗头大队!我回我的步兵团侦察连去找我的苗连——他不是战将只是个连长,就是死他也会跟我在一起!不像你,把我们推出去,你还在指挥所的大帐篷里面对着地图和沙盘指手画脚。
我们为什么死的?!或者说如果是战争,我们弟兄为什么死的?!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到那个时空,回忆那个画面——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再提及过,因为有些事情总是你不想再提及的。
但是现在,我不能不提及这些。不是为了我小庄,是为了小兵。是的,为了小兵。我想告诉人们,小兵是怎么过来的。
时间过去多久?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哭累了,变成抽泣。但是我的眼睛没有放松,我还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如果一定要我拍这个画面,我的想法就是轨道车缓慢地移动,叠化两张脸——一张没有表情的大黑脸,一张哭得淅沥哗啦的小黑脸。
不需要音乐,因为没有人可以作出来这个音乐。我们就那么看着,看着。久久地看着。他说话了:“你要走的话,我不留你。”我没有说话,我的去意已决。——我知道我的走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傻子,我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世故是懂得的。他慢慢地把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撑在桌子上。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表情。我还是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的大黑脸。那么陌生,那么冷静——那么冷血。
我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他,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他。但是我一定要离开他,远远地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他。他看着我,还是没有表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我断然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打断过他,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载员坦克空降,发生在前苏联。”他不答理我,自己就那么缓缓地低沉地说,“前苏联空降部队的司令员,一个中将亲自坐镇指挥。都很紧张,因为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个铁玩意下来不是闹着玩的。人在里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难说。那个中将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运输机过来了,坦克出来了,伞包打开了,就那么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时候人们欢呼,因为这是空降部队历史性的突破——一个年轻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员脸色苍白地钻出来,在人们的簇拥下跑步到中将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知道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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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128)
我不知道,我也不说话。
“他说:报告中将同志,报告我尊敬的父亲!我回来了!”他缓缓地说。
我一怔。
“第一个作试验的,是这位将军的儿子。”他慢慢地说,然后戴上自己的黑色贝雷帽。我还在看着他。
“这就是军人。”他慢慢地说,“为了最高的军人荣誉,为了最高的军人义务——敢于牺牲,就是军人的天职。”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他。
“我不强迫你留下。”他缓缓地说,“这只是一次演习,如果是战争,我也会这样作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报复我,我都理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你自己选择——留下,我欢迎你;离开,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出去了。我默默地站在大帐篷里面。我光着膀子,什么都没有说。我那么站着,什么都没有作。天色渐渐黑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外面,警通中队的弟兄在饭前高歌,狼嚎一样。“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来来来来来来——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在我的光膀子上。我打了个冷战。阴暗的光线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面军旗。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前发誓的时候眼中的泪水。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军旗指引下正步通过检阅台嘶哑的口号声。我还记得我的陈排倒在10000米武装越野场上拉枪栓逼我走的嘶吼。我还记得什么?还记得苗连的一只掉进脸盆的假眼。还有穿着军装的小影……还有呢?生子他们……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到底是个什么思维过程,很乱,真的。
我什么都记得很乱。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他站在基地旁边的小山上,看着远处的公路桥和群山出神。桥上一会过去一辆车的灯光,一会过去一辆车的灯光。群山都是黑色的,风中丛林枝叶瑟瑟。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后。我就站在他的旁边。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指着群山和公路桥:“看!妈拉个巴子的跟老山那个狗日的地方一模一样!”
我看着群山和公路桥,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却一直在说,在说老山,在说往事,话从来没有这么多过。虽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还是能够发现他的声音中隐约的颤抖。我就站在他的身边。戴着我的黑色贝雷帽,穿着我的迷彩服,戴着我的臂章。
一直就那么听他说。
很多年以前,一个18岁的陆军上等兵和一个40多岁的陆军上校就那么肩并肩地站在一个小山上。上校在说自己的往事。上等兵在默默地听着。后来这个上等兵曾经对那个上校说,你哭了。上校就不承认,一直说没有没有。上等兵就再也没有问过。永远也没有问过。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19。兵歌(15)
直升机在丛林上空掠过,我坐在舱门边上,朔风再次吹拂我的脸。我没有什么语言。都没有什么语言。都在直升机里面坐着,有的弟兄睡着了。狗头高中队也睡着了,他逮着哪儿睡到哪儿。我摘下头盔和风镜,立即就睁不开眼睛了。我闭着眼睛,让迎面的风麻木我的脸。过了好一会,我才因为喘不过气来把自己的头缩回来。马达递给我一支烟,我拿过来点着了抽了一口,深深地吸进去。
在我的脚下,还是兵车行。只不过是撤回原来的驻地,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多了。我抽着烟,默默地看下面的兵车队伍,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的编队还是以狗头001机为中心,我们在回程的路上。我看着群山,丛林,河流……熟悉而又陌生,我觉得连自己都陌生了。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对什么都没有那么激动了。
这不太像我啊?我觉得压抑,把烟扔下去,在机舱里跪起来抓着舱门,对着外面的群山,丛林,公路,兵车……我的侧面是吹来的朔风,我睁不开眼睛。我撕破自己的喉咙高喊:
“啊——”
机舱里的弟兄都被吓醒了,下意识地抓手中的步枪;狗头高中队的反应最激烈,眼睛还没有睁开步枪的保险已经拉开了——虽然连空包弹都没有,但是职业反应就是职业反应,你有什么办法?我还在高喊:
“啊——”
声音一出机舱就被螺旋桨的噪音吃掉了。但是我还在高喊,脸都憋红了,一直到用尽肺里的最后一点氧气。我大口喘着气。里面的弟兄都惊讶地看着我。马达拍拍我:“龟儿子?你疯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喘气。狗头高中队只是那么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得自己很酷——我说过装酷是他的本性,我也没有答理他——他就又合上眼睛了。弟兄们纷纷寻找刚才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嘴里骂着我神经病,又睡去了。马达没有睡,在我边上担心地看着我,把嘴里刚刚点着的烟给我。我坐回来,把他的烟叼在嘴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地笑了。急速吹散的烟雾中,我的笑容很奇怪。马达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不认识了?”我很纳闷。
马达看看我,又看看狗头高中队,不说话。我纳闷地看他:“怎么了啊?拿我当外人啊?”
马达摇头,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的语气:“你越来越像他了。”
谁?!我一激灵。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狗头高中队。我操!不会吧?我出了一脑门冷汗。马达叹口气,离开我去睡觉了。我还那么坐着。傻傻地坐着。马达闭上眼之前,看了我一眼,眼光很复杂。我又笑了,我怎么会像他呢?——他狗头高中队?!马达闭上眼睡觉了。直升机在丛林上空飞行。
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129)
我在回忆中看见自己的奇怪的笑容。现在正在写作的我打了一个冷战。是的,我18岁时候的笑容和狗头高中队——简直是一模一样。
很多年以后,我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开车转悠。找到个地方就下来,张望四周。我也不知道在寻找或者等待什么。我的脑子在很多年的奔忙中变得很迟钝。直到有一天,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我每一次来的,都是一个地方。就是上一次我碰见兵车队伍的地方。我在寻找的,是他们。还是我在等待的,是他们?
我也不知道。
20。风中想念着的你,是我全部的美丽
那次演习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转折点的开始——其实和猫头大队的作战还真不是何大队跟雷大队的个人恩怨或者说叫板,那你们也太小看两个大队长了。雷大队的猫头大队先给红军一点颜色还是比较狠的颜色,红军战区指挥部不得不先给他收拾了,不然就有更厉害的颜色——特战虽然规模不大代价不高,但是起到的作用是战略性的。我也就不讲猫头是怎么给红军颜色看的,一个是说了你们也不懂,再一个就是军队的隐私不能乱说——所以何大队就是把家本豁出来也要拿下老猫。特战,都是必然性中偶然因素在起作用。——不扯那次演习了。
我就那么回到狗头大队,继续训练,继续踢球,继续和弟兄们在一起侃山。但是他们看我的眼光渐渐地变了,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爱笑了,笑也是跟狗头高中队有点像了。我不再会为了马达的一点臭事笑得前仰后合,不再会为了谁滑降的时候挂在攀登绳上下不来了笑得一蹦三丈高,也不会为了我们踢球输给哪个中队就气得想跟人互锤——更关键的是,作为副班长,我在带队训练的时候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了,搞得我们班里的老士官都不知道我怎么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和语调都不敢不听。
我变得冷漠,变得低沉,变得冷静——或者说,变得冷血。是的,冷血。那种转变是我一生忘记不了的,因为记忆太深刻了。我经常会沉默,突然地沉默,在大家一起洗澡一起侃山一起打牌的时候变得沉默。就那么一下子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的脸色在记忆中变得阴翳,是的,阴翳——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哭爱笑的小庄了,我也不再对什么抱有激情。
我只是习惯性地在作自己该作的一切。装酷不再只是狗头高中队的本性——以前我老在弟兄们中间学他装酷学的特别像,但是现在我那个操性就没有人笑了,因为都看出来我不是装的——我也和他一样了。
我就是那么训练那么吃饭那么洗澡那么睡觉。就是那么突然地沉默,或者在笑的时候也是那么孙子似的一笑。什么笑话都不能让我再开心,什么臭事都不能引起我的笑容,什么样的伤心都不会再让我激动抱着自己的弟兄哇哇大哭,他们还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小庄小庄你个龟儿子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他们知道,我不再需要这些了。他们和我变得疏远,不是人为的,是自然的。我18岁的那年冬天,就在发生着这些变化。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变了。一个沉默的阴翳着自己年轻的脸的上等兵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却又是那么陌生。
我也不觉得难受,没什么特殊感觉了。我知道何大队作的没有错,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换了我是他我也会那么作。我就那么来来回回,什么事情也不能让我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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