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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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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高明楼从公社开罢会,独个儿一人在简易公路上步行往回去——他家的自行车被二小子三星推到学校了。车子是他主动让儿推去的。儿子当了教师,各方面都要体面一些,没个车子不行!高家村的当家人五十岁已出头,但走起路来精神还蛮好。他一身旧蓝咔叽布制服,颜色已经灰白;单布帽檐下面,一张红堂堂的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明楼此刻走在路上,心情儿不太美气。这次公社召开的还是落实生产责任制的会议。看来形势有点逼人了。旁的许多村已经有联产到劳的。公社赵书记一再要叫大队书记解放思想,能联产到户、到劳的,要尽快实行。
“名词不一样了,可这还不是单干哩?”高明楼心里不满地想。实际上,他自己也清楚,现时的新政策的确能多打粮,多赚钱,尤其是山区,绝大部分农民都拥护。
他不满意这政策主要是从他自己考虑的。以前全村人在一块,他一天山都不出,整天圪蹴在家里“做工作”,一天一个全劳力工分,等于是脱产干部。队里从钱粮到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有权管。这多年,村里大人娃娃谁不尊他怕他?要是分成一家一户,各过各的光景,谁还再尿他高明楼!他多年来都是指教人的人,一旦失了势,对他来说,那可真不是个味道。更叫他头疼的是,分给他那一份土地也得要他自己种!他就要像其他人一样,整天得在土地上劳苦了。他已多年没劳动,一下子怎能受了这份罪?
在强大的社会变化的潮流面前,他感到自己是渺小的。他高明楼挡不住社会的潮流。但他想,能拖就拖吧,实在不行了再说,最起码今年是分不成了!
他一路思谋着,不知不觉已经快到村子了。
“明楼,你回来了?”高明楼听见公路边的山坡上,有人给他打招呼。
他抬头一看,是德顺老汉。德顺虽然比他死去的父亲小六七岁,但两个人年轻时相好过,他一直叫老汉干大。他虽然是村里的领导,面子上的人情世故他都做得很圆滑,因此对德顺老汉常显出尊重的样子。
“干大,你今年自留地的庄稼还不错嘛!能打不少粮哩!”他站下,朝上面的德顺老汉随便这么说。
“多给我一点地,我还能打更多的粮哩!明楼,人家旁的村都往开分哩,咱们村怎还不见动静?这多少年众人搅混在一起,都耍二流子哩,一个哄一个哩,而今虽说分成两个组,实际上和没分差不多!”“干大,不要急嘛!咱集体搞了多少年,一下子就能分个净毛干?这几天两个组麦地都快翻完了吧?”明楼转了话题问老汉。德顺老汉把锄放下,拿着旱烟锅下来了;老光棍大概不想给书记建个什么议。他总是这样,爱管个闲事,常动不动给干儿在生产上指拨。明楼一般说来还听他的——一辈子的庄稼人嘛,说什么都在行。
明楼现在看老汉从坡上下来了,知道他又要给他建议什么了,只好耐不心等他唠叨一阵。
他给德顺老汉抽了一根纸烟,两个人就圪蹴在了路畔上。
德顺老汉在明楼的打火机上吸着烟,说:“明楼,现时麦地都翻完了,马上就是白露,光一点化肥种麦子怎行?往年这时候,都要到城里去拉一些茅粪,今年你怎不抓这件事?”
明楼摇摇头:“往年一个队,说做什么,统一就安排了,今年分成两个组,你长我短的,怎个弄?再说,两个组都还有没锄二遍的地呢,人手怕抽不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这几天先少去两个人嘛!两个组合在一起拉,拉回来两家都能用?”
明楼想了一下,说:“这也行。还像往年一样,你把这事领料上。先套上两个架子车,前村连你先去两个人,再让后村巧珍到城里用她姨家的空窑,给你们晚上做一顿饭。过几天等地里的活消停了,再多套几个架子车,两个组多去一些人。你看这行不行?”“行,我去!前村先叫加林去。队里这一段苦重,娃娃没惯了,叫歇息几天;拉粪活总轻一点。”
提起加林,明楼脸有点红,嘴里很快“嗯嗯”着同意了德顺老汉的安排。
老汉见他的“建议”被干儿采纳了,就站起身又锄地去了。明楼也把纸烟把子一丢,思思谋谋又起身往回走。
德顺老汉刚才提起加林,使他又不由得想到这个被他赶回生产队的本村后生了。加林是高明楼眼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就脾气倔犟,性子很硬,人又聪敏。在庄前村后,显得比他同年龄的娃娃都强。高明楼在那时候就对这娃娃很感兴趣。加林城里上学时,每逢星期六回来,他常爱到加林家串门。他虽是个老百姓,还爱关心点国际大事,加林正好这方面又懂得多,常给他说这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事,把个高明楼听得半夜不回家。他常在心里感叹:高玉德命好!一辈子死没本事,可生养下一个足劲儿子!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太平庸了。老大上了两年学,笨得学不进去,老是一年级,最后只好回来当了农民。不是他在村里的威望,刘立本怎能把巧英给他的儿子?三星不是他用队里的东西在公社、县上巴结下几个部,也怕连初中都上不了。按成绩不行,可那二年是推荐。现在总算把高中混完了。二儿子高中毕业后,他着实发愁了。旁的工作一眼看见不行——而今入公家的门难!他决心要给儿子谋求个民办教师的位位;他决不愿意两个儿子都当农民。有个教师儿子,他在门外也体面。再说,三星也从没吃过苦,劳动他受不了,弄不好会成个死二流子!他原来想两全其美,和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商量,看能不能下旁的村一个教师,叫三星上;最好不要叫三星顶加林。他有恻隐之心。他盘算过,别看村里几十户人家,他谁也不怕,但感到加林虽然人小,可心硬人强,弄不好,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仇人,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再说,他老了,加林还年轻,他就是现在没法自己,但将来得了势,儿孙手里都要出气呀!他的两个儿子明显不是加林的对手!因此他想惹这后生,想尽量不下加林的教师。
可马占胜马上嘲笑他想得太美了!是的,哪个村愿把位置让给他们村呢?就这样,他只好狠着心把加林的教师下了,让三星上。但这以后,这件事总是他个心病。尽管高玉德老两口以前更巴结他了,可高加林明显地在仇恨他,加林刚开始劳动,听说手上的血把镢把都染红了,谁也说不下他,照样拼命,说要让手烂得更厉害些!他听后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想:妈呀,这小子的心残着哩!他从这件事上,更看出加林不是个松动货。于是他的心病越来越加重了。
高明楼之所以好多年统辖高家村,说明他不是个简单人。他老谋深算,思想要比一般庄稼人多拐好多弯。
高明楼一路低头走着,思谋着这件事,觉得没什么好办法能使他的心灵安宁一些。
他走到大马河河湾的岔路上,抬起头向村里照了照,突然看见他亲家刘立本圪蹴在一棵老枣树下抽卷烟。他心想:大概到内蒙古又买了匹便宜马,等着给他能哩!
刘立本在亲家母家里吃完饭,就圪蹴在这里等上了明楼。
女儿给他做下的丢脸事,使他感到自己的个子都低了几寸。他现在想让明楼先把加林收拾一顿,把这事先镇压下去。然后得马上给巧珍找人家。今年能出嫁就出嫁,最迟不能拖过明年。女子大了,不寻人家,说出事就出事!他还想让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和马店的马拴结亲。他是书记,面子大!
高明楼走到枣树下,很自然地蹲在了立本的对面。两亲家先让了一番烟。明楼嫌卷烟太硬,立本嫌纸烟没劲。两个人只好各吸各的。“怎样?又买了便宜货了吧?能挣多少钱?”明楼问他的生意人亲家。“挣钱顶个球!”立本粗鲁地叫道,情绪败坏地把头一拐。
“我头一次听你把钱不当一回事。”明楼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同时也不知道亲家有什么不高兴。看他满脸气呼呼的样子,就问:“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今年钱挣得快把口袋都撑破了,还不满意吗?而今这政策正是你的好政策!”他又不由得露出讽刺的笑容。
“好你哩,不要挖苦我了。我现在滚油浇心哩!”刘立本两条胳膊朝亲家一摊,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高明楼一看他这样子,也认真起来,说:“哭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哭谁哩!你说你倒究出了什么事嘛!”
刘立本把正在抽的半截子卷烟扔到旁边的草地上,难受地说:“巧珍给我做下丢脸事了!”
“那么好个娃娃,弄下什么事了?”高明楼惊讶地问。
“唉,真叫人没法提!高玉德那个缺德儿子勾引我巧珍,黑地里在外面疯跑,弄得满村都风风雨雨的。你看我这人现在活成个甚了!”刘立本咽了一口唾沫,难受地把头倒勾了下来。高明楼一下子笑了:“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爱吗?”“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刘立本抬起头,气愤地吼叫起来。
高明楼把刘立本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说:“立本,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这么古板?你没吃过猪肉,连猪哼哼都没听过?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还没见的多着哩!我前几年都要到大寨参观一回,路过西安、太原,看见城市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的稠人广众面前胳膊套胳膊走路哩!开始看见还觉得不文明,后来看惯了才觉得人家那才是文明……”刘立本听了亲家这一番话,又气又失望。他原来还想叫明楼训一顿高加林,想不到明楼竟然指教起他来了。他嘴唇子抖着说:“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高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要人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刘立本轻藐地一撇嘴,并且又加添说:“牛屁股都不会戳!”
高明楼身子往立本旁边挪了挪,开始苦口婆心劝解起亲家来:“好立本哩,你的目光太短浅了。你根本不能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会写,会画,会唱,会拉,性子又硬,心计又灵,一身的大丈夫气概!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里真正的能人是他!他什么学不会?他要是愿意做,怕你骑上马都撵不上他哩!现在我把他的教师下了。为的是叫三星上。这事明说哩,我做得有点强。以后有空子,我还要给他找个营生干哩!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刘立本对他这一番话根本不以为然。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看高玉德那是什么家庭?塌墙烂院,家里没一件钱东西!高玉德又死没本事,加林他能什么哩?”
“哈呀!值钱东西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人挣的?只要立得住,什么东西也会有!至于高玉德有本事没本事,那碍不了大事。巧珍是寻女婿哩。又不是寻公公!你别看家他现在穷,加林能把家立起来的!你我当年是什么样子?旧社会,你老子和我老子还都不是给地主刘打璋国长工吗?”
刘立本仍然没有被他亲家的雄辩折服,反而一闪身站起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我长眼睛着哩!难道自己看不清高玉德家的前程吗?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你能说光面子话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高明楼也站起来,觉得他亲家已经有点可笑了。
“我没办法?我把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咦呀?看把你能的!……好亲家哩,你这阵在气头上,我没办法说服你。不过,你也别太逞能了!这而今都是自由恋爱,法律保护婚姻哩!只要娃娃们同意,别说娘老子,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你敢动手动脚,小心公安局的法绳!”高明楼终究是大队书记,懂得法律政策,立刻将这武器拿出来警告他亲家。刘立本的确被他这话唬住了。他怔了半天,在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转过身丢下明楼,独自一个人扯大步走了。两亲家今天第一次没把话说到一块!
高明楼在他后面慢慢往家里走。他心想:刘立本做生意算个把式,其它方面实在不精明。
按明楼的想法,巧珍最好能和加林结亲。一方面,他觉得巧珍能寻这么个女婿,也的确不错了;另一方面,他很愿意加林和他大儿子成担子,将来和立本三家亲套亲,联成一本,在村里势众力强。这样一来,加林和他成了亲戚,也就不好意思为下了教师而恨他了。本来,高明楼刚听立本说这件事,心里有点高兴——他一路上正盘算怎样平息加林仇恨他的火焰哩!现在他看亲家对此事这样坚决地反对,也就摸不来事情的结局倒究会怎样了。
第10章

早晨,太阳已经冒花了,高加林才爬起来,到沟里石崖下的水井上去担水。他昨晚上一夜翻腾得没好觉,起来得迟了。
石头围了一圈的水井,脏得像个烂池塘。井底上是泥糊子,蛤蟆衣;水面上漂着一些碎柴烂草。蚊子和孓孓充扩斥着这个全村人吃水的地方。
他手里的马勺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舀水。他索性赌气似地和两只桶一起蹲在了井台边。
此刻他的心情感到烦躁和压抑。全村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议论他和巧珍的“不正经”,还听说刘立本已经把巧珍打了一顿,事情看来闹得更大了。眼前他又看见水井脏成这样也没人管(大家年年月月就喝这样的水,拿这样的水做饭),心里更不舒畅了。所有这一切,使他感到沉重和痛苦: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
他的心躁动为安,又觉得他很难在农村呆下去了。可是,别的出路又的哪里呢?他抬起头,向沟口望出去,大山很快就堵住了视线。天地总是这么的狭窄!他闭住眼,又由不得想起了无边无垠的平原,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气势磅礴的火车头,箭一样升入天空的飞机……他常用这种幻想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仍然在现实中。他看了看水井,脏东西仍然没有沉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想:要地撒一点漂白粉也许会好点。可是哪来得这东西呢?漂白粉只有县城才能搞到。他的腿蹲得有点麻了,就站起来。
他忍不住朝巧珍土佥畔上望了望。他什么人也没看见。巧珍大概出山去了;或者被她父亲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吧?要么,就是她害怕了,不敢再站在他们家土佥畔上那棵老槐树下望他了——他每次担水,她差不多都在那里望他。他们常无言地默默一笑,或者相互做个鬼脸。
突然,高加林眼睛一亮:他看见巧珍竟然又从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来了!她两条胳膊静静地垂着,又高兴又害臊地望着他,似乎还在笑!这家伙!
她的头向他们家土佥畔上面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那上面。加林向山坡上望去,见刘立本正在撅着屁股锄自留地。
高加林立刻感到出气粗了。刘立本之所以打巧珍,还放肆地训斥他父亲,实际上是眼里没他高加林!二能仗着他会赚几个钱,向来不把他这一家人放在眼里。
加林决定今天要报复他。他要和巧珍公开拉话,让他看一看!把他气死!他故意把声音放大一点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和你说!”巧珍一下惊得不知该怎办。她下意识地先回过头朝她家的土佥畔上看了看。刘立本不知听见没听见。但仍然在低头锄他的地。巧珍终于坚决从坡里下来了。她甚至连路都不走,从近处的草洼里连跑带跳转下来,径直走向井台。
她来到他面前,鞋袜和裤管被露水浸得湿淋淋的。她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不怕!”加林手指头理了一下披在额前的一绺头发说,“专门叫他们看!咱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
他有点心疼地望着她白嫩的脸庞和婷婷玉立的身姿。
巧珍长睫毛下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加林气呼呼地说。“你千万不要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巧珍扑闪着漂亮的眼睛,劝解她心爱的人。她看了看他身边的空水桶,问:“你怎下舀水哩?”加林下巴朝水井里努了努,说:“脏得像个茅坑!”
巧珍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就这么脏,大家都还吃。”她转而忍俊不禁地失声笑了,“农村有句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加林没笑,把桶从井边提下来,放到一块石头上,对巧珍说:“干脆,咱两个到城里找点漂白粉去。先撒着,罢了咱叫几个年轻人好好把水井收拾一下。”
“我也跟你去?一块去?”巧珍吃惊地问。
“一块去!你把你们家的自行车推上,我带你,一块去!咱们干脆什么也别管了!村里人愿笑话啥哩!”加林看着巧珍的眼睛,“你敢不取?”“取!你送桶去!我回去推车子,换个衣服。你也把衣服换一换!你别光给水井井卫生,看你的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明天我给你好好洗一洗。”
加林高兴得脑袋一扬,用农村的粗话对他的情人开了一句玩笑:“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他们各自都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各回各家去了。
对于巧珍来说,在家里人和村里人众目睽睽之下,跟加林骑一个车子去逛县城,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挑战。对于她目前的处境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之所以不怕父亲的打骂,不怕村里人笑话,完全是因为她对加林的痴迷的爱情!只要跟着加林,他让她一起跳崖,她也会眼睛不闭就跟他跳下去的!对高加林来说,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对他所憎恨的农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舆论的挑战;也是对傲气十足的“二能人”的报复和打击!加林把空水桶放到家里,从箱子里翻出那身多时没穿的见人衣裳。他拿香皂洗了脸和头发,立刻感到容光焕发,浑身轻轻飘飘的。他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觉得自己强悍而且英俊!了父亲出了山,母亲上了自留地,家里没人。他在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几块钱装在口袋里,就出门在硷畔上等巧珍——后村人出来都要经过他家门前硷衅下的小路。
巧珍来了,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米黄色短袖上衣,深蓝的确良裤子。乌黑油亮的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松的一团,脸白嫩得像初春刚开放的梨花。
他俩肩并肩从村中的小路上向川道里走去。两个人都感到新奇、激动,谁连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好意思相互看一眼。这是人生最富有一刻。他们两个黑夜独自在庄稼地里的时候,他们的爱情只是他们自己感受。现在,他们要把自己的幸福向整个世界公开展示。他们现在更多的人感受是一种庄严和骄傲。巧珍是骄傲的:让众人看看吧!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正和一个多才多艺、强壮标致的“先生”,相跟着去县城加林是骄傲的:让一村满川的庄稼人看看吧!又马河川里最俊的姑娘,著名的“财神爷”刘立本的女儿,正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般,温顺地跟在他的身边!
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没出山的婆姨女子、老人娃娃,都纷纷出来看他们。对面山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也都把家具撇下,来到地畔上,看村里这两个“洋人”。
有羡慕的咂巴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正人君子探头缩脑地看;粗鲁俗人垂涎欲滴地看。更多的都感到非常新奇和有意思。尤其是村里的青年男女,又羡慕,又眼红;川道一组锄地的两个暗中相好的姑娘和后生,看着看着,竟然在人背后一个把一个的手拉住了!
高加林和刘巧珍知道这些,但也不管这些,只顾走他们的。一群碎娃娃在他们很远的背后,嘻嘻哈哈,给他们扔小土圪塔,还一哇声有节奏地喊:“高加林、刘巧珍,老婆老汉逛县城……”高玉德老汉在对面山坡上和众人一块锄地。起先他还不知道大家跑到地畔上看什么新奇,也把锄搁下过来看了。当他看见是这码子事时,很快在人家的玩笑和哄笑声中跌跌撞撞退回到玉米地里。他老脸臊得通红,一屁股坐在锄把上,两只瘦手索索地抖着,不住气的摸起了赤脚片。他在心里暗暗叫道:乱了!乱了!刘立本这阵在哪里呢?要是叫“二能人”看见了,不把这两个疯子打倒地地才怪哩!
刘立本此刻就在他家土佥畔上的自留地里。所有这一切“二能人”也都看见了。不过,高玉德老汉的担心过分了。“二能人”正像他女子说的,刀子嘴豆腐心。他此刻虽然又气又急,但终于没勇气在众人的目光下,做出玉德老汉所担心的那种好汉举动来。他也只是一屁股坐到锄把上,双手抱住脑袋,接二连三地叹起了气……
第二天早晨,高家村的水进边发生了一场混乱。早上担水的庄稼人来到井边,发现水里有些东西。大家不知道这是何物,都不敢舀水了,井边一下子聚了好多人。有人证实,这些“白东西”是加林、巧珍和另外几年轻人撒进去的。有人又解释,这是因为加林爱干净,嫌井水脏,给里面放了些洗衣粉。有的人说不是洗衣粉,是一种什么“药”。
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随便入进里放呢?所有的人都用粗话咒骂:高玉德的嫩小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有人赶快跑到前村去报告高明楼——让大队书记看看吧!更多担水的人都在急躁地议论和咒骂。那几个和一起“撒药”的年轻庄稼人给众人解释,井里撒的是漂白粉,是为了讲卫生的,众人立刻把他几个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几个瞎眼小子,跟上疯子扬黄尘哩!”
“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
“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
那几上拥护加林这次卫生革命的人,不管众怎骂,都舀了水,担回家去了;但他们的父亲立刻把他们担回的水,都倒在了院子里。水井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刘立本家里正在打架:刘立本扑着打巧珍;巧珍他妈护着巧珍,和老汉扭打在一起,亏得巧英和她女婿正在他们家,好不容易才把架拉开!刘立本气得连早饭也不吃,出去搞生意去了——他是从自家窑后的小路上转后山走的,生怕水井边的人们看见他。
高加林听说井发生事,要出来给乡党们说明情况,结果被他爸他妈一人扯住一条胳膊,死活不让他出门。老两口先顾不上责备儿子,只是怕他出去在井边挨打。
这时候,刘立本的三女儿巧玲从后沟里拿一本书走出来。她刚考完大学,在家里等结果。她起得很早,到生沟里背英语单词去了,因此刚才家里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现在她看见井边围了这么多人,就好奇地走过来打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马上嘲讽地说:“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放了些洗衣粉。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巧玲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她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个子已经和巧珍一般高。她和她二姐一样长得很漂亮,但比巧珍更有风度。巧玲早已看出她二姐在爱加林——现在知道她真的和加林好了。她对加林也是又喜欢又尊重,因此为二姐能找这么个对象,心里很高兴。昨晚给水井里撒漂白粉的事,她也知道,于是她就试图拿学校里学的化学原理给众人说漂白粉的作用。她的话还没完,有人就粗鲁地打断了她:“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务裤子!”众人哄然大笑了。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愚昧很快就打败了科学。这时,听到消息的高明楼,赶忙先跑到巧珍家问情况。本来他想去问加林,但想了一下,还是没去,先跑到亲家家里来了。他一进亲家的院子,看见他们家四个女人都在哭。刘立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大儿子正笨嘴笨活舌劝一顿丈母娘,又劝一顿小姨子。明楼叫她们都别哭了,说事情有他哩!
他在巧珍和巧玲嘴里问情况后,很快折转身出了刘立本家的大门,扯大步向沟底的水井边走去。
高明楼来到井边,众人立刻平静下来;他们看村里这个强硬的领导人怎办呀。明楼把旧制报外衣的扣子一颗颗解开,两只手叉着粗壮的腰,目光炯炯有神,向井边走去,众人纷纷把路给他让开。
他弯腰在水井里象征性看一看,然后掉过头对众人说:“哈牙!咱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一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他,实实的冤枉了人家娃娃!本来,水井早该整修了,怪我没把这当一回事!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把漂白粉一撒,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高明楼说着,便从身边的一个老汉手里接过铜马勺,在水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一展脖子喝了个精光!
这家伙用手摸了一把胡茬子上的水,笑哈哈地说:“我高明楼头一个喝这水!实践检验真理呢!你们现在难道还不敢担这水吗?”大家都嘿嘿地笑了。气势雄伟的高明楼使众人一下子便服贴了。大家于是开始争着舀水——赶快担回去好出山呀,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
第11章

高加林在他的“卫生革命”引起一场风波以后,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闷中。夜晚,他有时也不主动去找巧珍了,独自一个人站在村头古庙前那棵老椿树下面,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已入了梦乡,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乱。
有时,在一种令人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会听见遥远的地平线那边,似乎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他抬头看,天很晴,不像是打雷。啊,在那遥远的地方,此刻什么在响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是朝着他们村来的。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常使他短暂地忘记了疲劳和不愉快;黑暗中他微微咧开嘴巴,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索起远方的这些声音来。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幻觉罢了。他于是就轻轻叹一口气,闭住眼睛靠在了树干上。
巧珍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悄悄地来了。他非常喜欢她这样不出声地、悄然地来到他身边。他把他的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她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但是,已不能完全冲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过去那些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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