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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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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没的归来,让王琼阁夫妇愁眉不展。不过时间长了,机灵乖巧的兜兜让他们又有了笑脸。小没过上了安稳日子,脸色渐渐好起来。转年春天,不爱出门的他也喜欢到街上转悠了。他和那些摆摊儿的小商贩在街头下象棋,也和单位的同事到澡堂泡澡。然而舒坦日子就像被上了咒语似的,两年后,退休的王琼阁得了股骨头坏死,行走日渐困难。他嫌县城的医院看不明白,一趟趟地往大城市跑,小没只得请假陪着。几家大医院给王琼阁的建议都是做手术。王琼阁说:“他们就知道给人动刀子,来钱多啊!”他说自己不能像猪似的,被摆在屠宰台上,任由肢解。折腾了几次,徒劳而返后,王琼阁开始在报纸上留意那些医疗小广告,凡是有关治疗股骨头坏死的,都被他剪下,贴在一个笔记本里。广告里宣称的“祖传秘方”的神奇疗效,宛如一道道阳光,把王琼阁灰暗的心照亮了。他的理论是,能够吃药治好的病,决不打针;而能打针治好的,决不做手术。药物治疗,在他眼里是最佳方法。于是,按照广告的说明,他带着小没,先后去了内蒙古的赤峰和安徽的蚌埠。两次求医路没少跑,钱没少花,药没少吃,可王琼阁的病情却没有明显的好转。小没在工作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单位是不能没有清扫员的,只能又雇佣了一位。这样,公路管理站精简人员时,他第一个被拿掉,失业了。
有一天,王琼阁拄着拐遛弯的时候,碰见一个老相识,他告诉王琼阁,气象站的古师傅,几年前也得了股骨头坏死,当时一条腿几乎不能动弹了。经人介绍,古师傅去了丹东的一个老中医那里,住了一个月,针灸、糊膏药,病情得到了缓解。回来后,又服了三个月的汤药,现在几乎没什么事了。王琼阁欣喜若狂,心想这下有救了,他找到古师傅家,一探究竟。古师傅正在院子里给果树剪枝,王琼阁见他身手敏捷,知道那个老中医确实神灵,便朝古师傅要老中医的地址和电话。古师傅说,那人怪,只留地址,不留电话,你想找他,只能去。王琼阁于是揣了地址,回家打点行装,带着小没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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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百雀林(8)
丹东在鸭绿江畔,与朝鲜相望,人口不多,环境清幽。小没和养父一下火车,直奔老中医的诊所。诊所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是座小二楼。一楼是诊室,二楼是旅店,住的都是患者。老中医八十多了,面容清癯,一把白胡子。他看了王琼阁带来的片子后,说他的病不重,一个月就能治好。这样,王琼阁和小没安心住了下来。小没不想闲着,他到一家空车配货站打零工,给人装车,一天挣三十块。王琼阁上午针灸,下午糊膏药。他们的早饭在诊所吃,中饭各吃各的,晚饭呢,聚合到一起后到街上吃。丹东朝鲜风味的冷面馆随处可见,冷面是夏日的美食,便宜而好吃,他们父子的晚饭几乎都是它。吃过饭,他们回到旅店,把窗户敞开,关掉灯,躺在床上,享受着清凉的晚风,聆听市井的声音。在刷刷的车声中,时常传来叫卖声。卖凉糕的,卖茶叶蛋的,卖花生瓜子的,卖棉花糖的,声音有高有低,疾徐有致,就像一首夜曲。小没羡慕那些吆喝着的人,他们活得是多么有生气啊。诊所旁边,是一家小戏院,平素以放录象为主。那些录象不是凶杀悬疑类的,就是搂搂抱抱的三级片,票价不贵,看的人还真不少。戏院有演出的时候,预告板就会张贴出海报。演出多是外来的民间剧团,三五人不等,主要游走在中小城市。他们中有唱二人转的,有唱京戏的,也有跳劲舞的。小剧院的窗户敞开着,唱戏的声音和为劲舞伴奏的高分贝音乐清晰地传到旅店,他们父子等于看了免费的演出。
有一天晚上,剧院又有演出了。小没那天装货累了,吃过饭,回到旅店倒头便睡。九点多钟,他被一阵牲畜的叫声唤醒。马儿咴咴,牛儿哞哞,羊儿咩咩,让他以为睡在了牲口棚里。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亲切、温暖,好像回到了童年,他的眼睛湿了。王琼阁见小没醒了,说:“这人学得还真像!”原来,小剧院里正有人表演口技。牲畜的叫声消失之后,是鸟儿的歌唱,你能听到麻雀叫,黄鹂叫,喜鹊叫,燕子叫。王琼阁说:“这比《百鸟朝凤》还好听,了不起啊,人家凭着一张嘴,就能让万张嘴开口啊。”鸟儿婉转的叫声,把小没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缕缕最绚丽的情感丝线挑出来了。小没被这彩虹般的丝线缠绕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没没精打采地去配货站。路过小剧院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张贴着的演出海报。昨夜演出的,是一个叫“五台”的戏班子。五个艺人中,一个是说快板的,一个是变魔术的,两个唱二人转的,另一个呢,就是表演口技的。每个演员的简介旁边都有一张彩色照片。当小没看到口技表演者的照片时,那人的眼睛好像发出一股电流,把他击中了。这人斑白的头发,面容清瘦,疏朗的眉毛,一侧的嘴唇微微翘起,圆圆的耳垂。除了鼻子之外,他简直就是父亲的形影啊!父亲的鼻子塌,不像照片上的人鼻梁这般挺直。小没心跳加快,赶紧看这人的简介:邹进,七十三岁,自幼随父亲学习口技,一生登台无数,能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有“声王”的美誉。
邹进,难道不是“周巾”的谐音吗?父亲为了活下去改了姓名,也会改容貌啊,他一定做了“隆鼻”手术。在小没的记忆中,父亲的口技,与爷爷是不能相比的,这些年他是如何修炼技艺,达到如此纯熟的境界的?
小没记得,父亲的右耳垂背后,长着一颗红痣,母亲跟父亲开玩笑时,爱说:“你丢了好找,耳垂后藏着颗红豆呢!”小没下意识地把手抚在照片上,想掀动这个人的右耳垂,看个究竟。然而那耳垂就像一页翻过去的日子,回不来了,照片上只不过留下了他的点点指痕。
小没仔细看海报,发现他们今晚还有一场演出,这让他欣喜若狂。他凑到售票口,要买演出票。售票员说:“取消了,要不你看录象吧。”小没急了,问:“怎么取消了?”售票员说:“昨晚那场没多少人看,谁做赔本的生意啊。今儿一早,戏班子就走了。”小没问:“他们去哪儿了?”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戏班子跟刨食儿的鸡一样,哪儿有食儿,就奔哪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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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百雀林(9)
小没趔趄着离开售票口,自言自语地说:“没戏了——没戏了——”,他没有上工,而是到了江边的一家小酒馆,要了几碟小菜,喝了一天的酒。晚上回到旅店,王琼阁见他醉了,大惊失色,问他为什么难过?小没笑着说:“没难过啊。”的确,自打他十一岁进城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底这么温暖过。小没安然睡了。夜半,他被暴雨扰醒,猛然间想起父亲,连忙从床上爬起,拿起手电筒,打着伞下楼。小剧院门口预告栏上张贴着的演出海报,已被雨淋得面目模糊,小没心疼极了,他把伞遮过去,直至雨息。
王琼阁的病神奇地好了起来,他走路可以不拄拐了。病有了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可是当治疗只差三天就结束的时候,老中医突然谢世了。王琼阁哭老中医,真比亲儿子哭得还凶啊。他跪在灵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就差三天啊,您不管我了,让我怎么好啊!”其实老中医已把他的秘方传授给了儿子,可王琼阁只认老的,不认少的。就这样,父子俩打点行装,踏上了归乡的路。
从丹东回来后,小没一直闲在家里。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养父的唠叨。那没有完成的治疗,是他永久的一块心病,终日里长吁短叹。他一刻不能离开小没,一会儿让他端茶倒水,一会儿又让他揉肩捶背。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把你养大成人,现在是用你的时候了。”小没乖乖听候他的使唤。烦闷的时候,小没要么跟兜兜做游戏,要么到街上走走。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踅进了文秋的店,可是卖货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姑娘。他问:“文秋呢?”那姑娘说:“旅行结婚去了!”小没立时软了腿,他出店门时,被门槛绊倒了,半晌才爬起来。养母见小没从街上回来后耷拉着脑袋,便对他说:“你知道了吧?文秋跟彬彬他爸复婚了。你看文秋舍得下你和兜兜,舍不得儿子和那个有钱的主儿吧?你不用怕,兜兜我们帮你带,不会屈着她的!只是你自己还年轻,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小没没吭气。他想人要是能一个人过日子,脱离人群,该有多好啊。
机会来了。秋末的一个傍晚,小没在家看电视时,本地电视台播发的一条招聘广告吸引了他。园林规划局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护区里,开辟了一个鸟类繁殖地,名为“百雀林”,现在急需一位养鸟员。由于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通水电,所以尽管月薪不低,一千多块,可是几个应征而去的人,受不了孤独,接二连三地打了退堂鼓。而小没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地方。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去了园林规划局,签下这份工作。
小没离开城里,上山来了。他在百雀林里养鸟,又做更夫。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因为脾性的不同,从早到晚地歌唱,小没觉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百雀林有名技术员,每周上山一次,是小没能见到的唯一的人了。大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跟鸟儿在一起,听松涛,听风雨。冬天的时候,鸟儿进了室内,他和它们住在一起,等于住在春天里。夜晚,鸟儿低吟的时候,小没会想起爷爷,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文秋,想起养父养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亲戚们。真是奇怪,远离了他们,他反而觉得他们近了,亲了。
小没来百雀林的第二年,亲戚们知道了他的遭遇,分外同情,辗转着来看他。明斋安心种地了,他老婆当上了民办教师,他一脸知足的表情。二歪呢,他满面喜气,多年不孕的明霞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假种子官司的风波也平息了。他们来百雀林,很少过夜,总是说家里忙,呆个把小时就走了。他们来,从不空手,总要给他带点东西,罐装的茶叶、花碗、茶壶、拖鞋等等。它们虽然不是新的,但小没已觉得很温暖了。有一天,小没擦拭落在茶壶盖上的鸟粪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有道闪电形态的裂纹,他这才认出,这是当年家中丢失的茶壶啊。小没便仔细打量亲戚们送来的其他物件,最后他确定:这些东西无一不出自他家啊。只不过拖鞋穿得旧了,褪色了;而茶叶罐里剩下的茶,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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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百雀林(10)
这些失而复得的老物件,让小没哑然失笑。他想幸亏文秋的表弟没来,如果他把拧走的灯泡还回他,在百雀林,还真没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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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西街魂儿(1)
(短篇小说)迟子建
北红来的工程队首次用炸药采石头,虽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让他们有个防备,但还是惹出了乱子。
正午十二点,青石山“轰隆轰隆”一阵巨响,西街的土地就震颤了。房屋的门窗吱嘎响着,牛哞哞叫,马尥蹶子,猪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刹那间鸡飞狗跳的。飞溅的碎石像暴雨一样漫过公路,哗啦啦向西街涌来。爆炸腾起的浊黄烟云在半空弥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阳。大人“咦嗬”叫着,孩子“哎呀”嚷着,以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狱了。
西街哪经过这事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老刘家那匹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黑马毛了,在野地转着圈狂奔,嘶鸣,把一大片草场都踏平了。不惟是黑马丢了魂儿,花啊树啊也有丢魂儿的。青石山下的几棵美人松被石块劈打得掉了碧绿的毛发,没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开着的野花,它们的花蕊容纳惯了蜜蜂那软绵绵、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钉子一样扎进来的石片呢,一夜间变得容颜憔悴了。
不过比起宝墩的丢魂儿,马儿呀花儿呀的丢魂就算不得什么了。
宝墩是泽花嫂的遗腹子。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场大火,泽花嫂的男人在抢救公家财产时被烧落的门板击中,葬身火海。他最后被定为烈士,埋在了北红烈士陵园。
泽花嫂给她男人烧完三七,宝墩出生了。这孩子早产一月,头发稀疏,皮肤寡黄,身条单细,软得像根面条,两岁多了才学会走路,三岁了才会叫妈,泽花嫂视若珍宝,须臾不离怀儿,他也因此比别的小孩子要经不起风雨,一声鸡叫都能吓白他的脸,三天两头就闹病。
青石山炸石头那天,泽花嫂早早就把门窗紧闭,和宝墩坐在炕沿上翻绳玩。翻着翻着,宝墩嚷着要喝蛋花水,泽花嫂一看墙上的挂钟,还差十分钟到十二点呢,就打开门去抱柴火,打算烧壶开水给宝墩冲蛋花。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声就响起来了。门大敞四开着,声音长驱直入,泽花嫂赶紧奔回屋里。一看,宝墩已被吓得掉下了炕,头磕破了,浑身抽搐,闭着眼睛,口不能言。泽花嫂吓得腿软了,赶紧抱着他往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宝墩虽小,但已是这里的“老病号”了。他们看着泽花嫂急慌慌地抱着宝墩进来,异口同声地问,又怎么了?泽花嫂说,吓着了!医生把宝墩接过来,放到病床上,先是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后又用听诊器仔细给他听过,说他心音紊乱,吃点抗惊厥的药,静养个两三天后,自会无碍。泽花嫂听后舒了一口气。医生给宝墩开了药,护士则把宝墩的外伤处置了,上了紫药水,缠了纱布,泽花嫂就抱着宝墩回家了。
泽花嫂的邻居是西街生产二队的队长徐金春,她听说宝墩吓着了,就过来看。徐队长火暴性子,她一进了屋子就骂:“杂种操的工程队,明天我就让人把他们赶回北红去!他妈的他们在青石山上放了一个大臭屁,把生产队的三匹好马都惊着了!”
徐队长屁股大,她从来不坐高凳,泽花嫂递给她一个马扎。她一手提着马扎,一手轻轻拍着躺在炕上昏睡着的宝墩,说:“你个小王八羔子,一天到晚地病,净吓唬你妈!”
泽花嫂说:“可不,打他出生,就没消停了磨我。”
徐队长说:“不是我说你,知道他胆子小,怎么不用棉花事先把他的耳朵堵起来?”
泽花嫂说:“我早早就把门窗关了,可宝墩要喝蛋花水,我一看时间还没到,就出去抱把柴火,谁知——”
徐队长说:“人家可是十二点整放的炮啊,你看错了点儿吧?”说着,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看泽花嫂家的挂钟,叫着:“你这钟慢了快十分钟啊!”
“怎么可能呢。”泽花嫂说。
徐队长走到挂钟跟前,指着慢条斯理左右悠荡着钟摆说:“别摆了,给人家摆丢了十分钟了!”她卸下挂钟,把背后的电池盖打开,抠出电池,把它撇到泽花嫂怀里,说:“都流脓了,你还能指望一个瘸子准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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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西街魂儿(2)
泽花嫂握着那个软塌塌的电池,不停地唉声叹气。
宝墩睡了两天,能起炕了。泽花嫂给他蒸了鸡蛋羹,他只吃了小半碗。他眼睛没神,走路直打晃。他来到院子,呆呆地看着落在花盆上的一只黄蝴蝶。泽花嫂说:“宝墩喜欢蝴蝶呀,妈帮你捉啊”。泽花嫂伸出手,指尖刚触着蝴蝶的翅膀,空中突然传来了驴“啊呃啊呃”的叫午声,宝墩打了个寒战,“啊啊”叫着,扎到泽花嫂怀里,尿水顺着裤管流下来。泽花嫂心上颤抖着,她对自己说:“这样下去,宝墩不就完了吗?”
生产队受惊的马好了,可宝墩还是整天耷拉着脑袋。徐队长率领着二十多个社员,到青石山找工程队算帐去。社员们扛着镐头,挎着镰刀,就像农民军起义似的,一路高喊着:“工程队滚回北红去!”徐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就把山下的帐篷拆了,将锅灶挑了,将运石头的卡车的轮胎卸下来了,将他们的行李捆起来,摞在一起。
工程队长是个结巴,他咧着大嘴对徐队长说:“这、石、石头、可、可是、用来、建、北红、县、县政府、用的,你、这是、破、破坏、社、社会主义、建、建设——”
徐队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挥舞着浑圆的胳膊说:“少他妈的给我戴高帽子!我还要告你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呢!自从你们来到西街,你们偷生产队的菜吃不算,还偷了我们一头小牛犊,烤肉吃了!你知道吗,牛犊那可是贫下中农养的,你们吃牛犊,就是欺负贫下中农,比大地主还杂种,该斗争!”徐队长的话音刚落,社员们就举着农具高声呼喊:“该斗争,该斗争!”
工程队长带着哭腔解释说,那只牛犊是生产队喂牲口的老哑巴送的,它是个怪胎,歪脖子,少条腿,活下来也是个废物,老哑巴不忍心吃它,才给了他们。再说了,工程队收了牛犊,还给了老哑巴一个大水壶呢!
徐队长说:“那你们是罪上加罪了,竟敢拿公家的东西换牛犊吃,贪污犯啊!你们趁早滚吧,要不今晚我就把你们送到县政府去!”
工程队长苦着脸,说他们勘察了这一带的山,只有青石山的石头最好,不想撤。
徐队长说:“你们用锤子采石头倒也罢了,还使炸药,那他妈是对付战场上的敌人才用的玩意啊!这下好,你们炸惊了好几匹为社会主义出力的马,还把一个烈士的后代吓丢了魂儿!我不是吓唬你们,青石山里藏着*,你们再凿下去,动了它的老窝,丢魂的就该是你们了!”
围观的工人一听说青石山里有*,颜面改色了,他们纷纷对工程队长说,要不咱们就撤?天乾镇那里的石头其实也不错,不比西街的差,去那里采吧。工程队长早就听说过西街镇二队的生产队长徐金春不是个善碴儿的人,在西街,她比镇党委书记说了算,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他思谋了一下,觉得在这个地界儿上跟她僵上了,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再说不可能在青石山动用炸药了,采石的进程慢了,还是走为上策,就下令工程队往天乾转移。
青石山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工程队一撤离,徐队长就让社员们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弯了的树扶正,把遗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宝墩却仍不见好。徐队长揪着他的耳朵说:“为了你这小人儿,我把工程队都赶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对不住我了!”
宝墩却老是睡不醒的样子。泽花嫂给他煮了松枝水,据说它能提神醒脑,可宝墩喝了后,还是混混沌沌的。徐队长说:“他这次魂儿丢得远了,得让来喜家的给他叫魂了。”
来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灵的人,总有点异相。来喜家的罗圈腿,粗腰,大脑袋,短脖子。她的脸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地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床。她不爱卫生,头发不洗,乱蓬蓬披散着,衣裳满是油渍和汗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喜欢抽旱烟,长长的指甲被熏染得焦黄焦黄的。生产队开大会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脱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边“咯嘣咯嘣”地挤死它们,一边说咬牙切齿地说:“我正法了你们!”惹得社员们笑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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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西街魂儿(3)
来喜家的给无数小孩子招过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邮票。这邮票新的不行,一定是用过的,扣着邮戳。而且非关里的不可。如果是来自山海关以外的邮票,她会说这样的邮票不灵验,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家里有小孩子的女人,平素习惯攒邮票,以备不测。她们为了获得邮票,见到邮递员来到西街,都异常地亲热。然而此地人外界联络少,有联络的,也多是东三省以里的,所以招魂票并不好求。
宝墩被招过三次魂儿了,泽花嫂攒的邮票大都用光,只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讨要邮票。在北头的林子发家,她终于得到了一张来自湖南湘潭的邮票。这信是他侄子前年写来的,报告林子发的哥哥病故的消息。西街人记得,林子发接到这封报丧的信时,正在挑水。他看完信,把它揣进怀里,也不哭,只是说胸里起了火了,要灭火,趴在水桶旁“咕咚咕咚”地把满桶水都喝光了。喝完,他撇下扁担和水桶,蹒跚着朝家走去。一进院门,他就对剁猪食的老婆说,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给咱邮红辣椒吃了!说完,这才跺着脚哭出声来。林子发的哥哥在世时,逢到过年时,会给他寄来一箱通红的干辣椒。
泽花嫂能把这样一枚对林子发来说有纪念意义的邮票讨到手,她满怀感激。当他看到林子发颤抖着手,用剪子把它从信上铰下来时,她的眼睛湿了,一再感谢着。林子发说:“宝墩的魂儿要紧,你拿去用吧。”
只差一张邮票了。泽花嫂几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门槛,却再也找不到相称的了,绝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蜡。
小白蜡是西街人给下放改造的张以菡起的外号。她四十多岁,中等个,长脖子,瘦脸,短发。她平素喜欢仰着头,绷着脸,见人很少说话。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谐调,每一处都像一颗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张脸给人一种闪烁的美感。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腻,让人觉得半透明,像刚点燃的一支白蜡烛,人们就唤她“小白蜡”。
小白蜡来自北京,是个写戏的。听说她编的戏很颓废,都是情啊爱啊哥啊妹啊的东西,不歌颂热气腾腾的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揭露万恶的旧社会人民所受的苦难,她接受劳动改造,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小白蜡被下放到偏远的北红县,北红县又把她分派到只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镇。镇党委书记谭泽林坐着马车把这个女人领来时,是初春的时令,西街正在解冻,融雪使路面泥泞不堪。马车一停下来,驾辕的马立刻拉出一串粪球,所以小白蜡是掩着鼻子跳下马车的。她的脚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气得她撇着嘴,大叫了一声:“关外的地狱啊。”
正是这句话,把整个西街人都得罪了。谭泽林本想把她交给生产一队,那是个男队长,心慈手软,想来他是不会让这个京城来的女人受罪的。但张以菡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把她交给二队。徐金春冲谭泽林嚷着:“好物件你是不会给我的!”她用“物件”来指称张以菡,把张以菡气歪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队长把小白蜡安置到生产队马房旁的一间小屋,与喂牲口的老哑巴做邻居。小白蜡嫌屋子挨着牲口棚,气味难闻,要调换屋子。徐队长说:“生产队就闲着这间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说了,你来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资产阶级气味、沾上劳动人民的气味吗?”
小白蜡抢白道:“劳动人民的气味难道就是牲口的气味吗?”
徐队长说:“是啊,劳动人民牵着牛马耕社会主义的田,身上能没有牲口的气味吗?”
小白蜡绝望地叫了一声:“西街啊——”,听上去像是给西街招魂。
徐队长每天都要给小白蜡派活儿,春天施肥,夏天锄地,秋天收秋,冬天给牲口铡草,从不让她闲着。两年下来,小白蜡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润,西街的风雨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很盼望远方的消息,邮递员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没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个久困渡口的人等来了一条船似的,一脸欢欣;得不到则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满面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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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西街魂儿(4)
老哑巴五十多岁,又干又瘦,古铜色的肤色,眼凹着,嘴瘪着,身上的汁液仿佛让岁月给榨干了,筋骨突出。别看他干巴,力气可是不小。抡起二十斤重的铡刀,能一口气铡上一个钟头的草,绝不气促。他在二队既当马夫,又看场院,勤勤恳恳的,已经十几年了。他无亲无故,生产队就是他的家了。
小白蜡做他的邻居,两人就得共用走廊里的炉灶。老哑巴总是等小白蜡做完了饭,才放上自己的锅。小白蜡从北京带来了一桶香油,她喜欢用它下面条。每当走廊里窜着香油的气味时,老哑巴就会大口大口地吸气,大约觉得不这样的话,让这么好的气味散了,等于糟蹋了。小白蜡不劳动时,就在屋子里闷头写东西。不知道她是在写改造心得,还是仍旧在编她的戏。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蜡烛使得也费。猪尾巴那么粗的蜡烛,她两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时候她在炉子上烧着水,却忘了,水哗啦哗啦地开了,壶盖被沸水顶得一蹦一蹦的,她却仍然呆在屋子里。老哑巴就得帮她把水壶撤下炉子,敲她的门,把开水拎给她。她不懂哑语,每回老哑巴帮助了她,她就竖一下大拇指。老哑巴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每个周末的晚上,生产队都要开会。开会前,老哑巴将会议室的地扫干净,把一条条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马灯挂在房梁下。小白蜡要和社员一样,坐在板凳上听会。徐队长坐着一张带靠背的椅子,面对大家。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计后,会让招魂婆的男人来喜读报,学习上头的精神。来喜是个兽医,读过小学,算是生产队的秀才。他一读报,小白蜡就会撇嘴,因为来喜总是读错字,比如“神州大地风雷激荡”被他读成“神州大地风雷*”,“资产阶级思想是腐蚀不了广大劳动人们的”被读做“资产阶级思想是肉虫不了广大劳动人们的”。有人问:“‘肉虫’是个啥?”来喜说:“我琢磨着‘肉虫’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条虫!”社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徐队长也笑得直托着下巴,小白蜡这时会无限痛惜地说:“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小白蜡开会,很少插话。徐队长有时会问她:“张以菡,你说你在这儿劳动改造有没有收获?”小白蜡说:“出了苦力,睡觉倒比以前好了,这是最大的收获。”徐队长说:“我还担心你离了家,一个人睡了,会睡不好呢!”社员们明白徐队长话里的含义,都笑。他们知道小白蜡的男人是个工程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工程师每个月要给她来好几封信呢。
有一回小白蜡在会上说:“我的屋子闹老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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