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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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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和她第一次的情景。我们躺在首站港口上方柔软的草丛中,月光被草叶编织成个个三角形。她丝质的紧身裤和细密的柳草浑然一体。那时我们都有着孩子般的纯朴;对某些过早到来的事情还有着些许的犹豫。但我们也骄傲。多年以后,正是同样的骄傲令她在驻南藤恩霸主领事馆的台阶上凛然面对愤怒的分裂主义暴民,并让他们羞愧地回了老家。
我记得自己的第五次登陆,那是我们第四次重逢。我极少见到她哭泣,那是其中一次,当时她才高望重,雍容华贵。她已经四次被选举加入全局,而霸主理事会也向舳征求建议和指导。她的自强独立就像皇袍加身,咄咄逼人的骄傲大放华彩。然而,我们两人在菲瓦荣南部的砖石别墅独处时,别过脸去的却是希莉。我有些惴惴不安,有点害怕这个有权有势的陌生人,她的确是希莉——昂首挺胸、双眼充满自信的希莉。但她转脸面对着墙壁,满眼泪花地对我说道:“走开。走开,梅闰。我不想你见到我。我已经是个老太婆,皮肤松弛,满身皱纹。快走开。”
我承认我那次对她有些粗暴。我用左手钳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道,连我自己都惊讶万分——然后抓住衣襟一把扯下了她的丝绸长袍。我亲吻她的肩膀,她的脖颈,她紧致的小腹上褪色的条形斑痕,还有在她四十年前因掠行艇迫降而在大腿上留下的伤疤,亲吻她日渐花白的头发,亲吻她曾经光滑的脸颊上刻出的岁月之痕,亲吻她的泪珠。
“老天,迈克,这是违法的,”我对他说道,我的这位朋友刚从背包中拿出霍鹰飞毯并把它摊了开来。我们身处24l 岛,这是他们为我们精选的休闲放松度假点,霸主商人给这座鸟不生蛋的破烂火山起了如此浪漫的名字。241 岛距离最古老的殖民地不足五十公里,不过倒还不如在它五十光年之外呢。只要“洛杉矶号”船员或者远距传输器工人在这儿,当地船只一律不准驶入这座岛屿。茂伊约殖民者有几架古式掠行艇能够正常运行,但是依照双方的合约,任何飞行器都不能飞越对方的领空。这样,除了宿舍、海水浴场和免税商店之外,岛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我们船员。当最后的部件通过“洛杉矶号”载入系统,远距传输器建设完成,霸主当局可能会将241 岛开发成旅游商贸中心。可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这里依然将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一处登陆飞船着陆点,一些新完工的本地白色石质建筑物,和一小群生活无趣的维护人员。迈克向上级报告说,我俩将会外出三天,去这座小岛最为陡峭和难以接近的另一端攀岩。
“苍天在上,我可不想去攀岩,”我对他说,“还不如在‘洛杉矶号’上呆着插入刺激模拟玩玩呢。”
“闭嘴,跟着我。”迈克说,于是我闭了嘴乖乖跟着他,活像万神殿里的卑微小神跟随着年长智慧的神灵。斜坡上布满了叶缘锋利的灌木丛,我们在其中艰难跋涉了两个小时,终于到达拍岸惊涛之上数百米的熔岩崖际。这里地处这颗酷热星球的赤道附近,但是在这个八面迎风的绝壁,风声呼号,我的牙齿不住打颤。西天浓暗的卷云中间,落日只是一个红色迹点,我可不希望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自己还暴露在野外。
“拜托,”我对他说,“我们得避开这风,生个火。我不知道在这些该死的石头上面怎样才能支起帐篷。”
迈克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大麻烟。“看看你的背包,老弟。”
我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不带感情,但这正是蓄意搞恶作剧的人在一桶冷水即浇下之前的那种故作平静的语调。我蹲下身,开始在尼龙背包中翻找。背包是空的里面只有一点陈旧的流沫填充块将它塞得鼓鼓囊囊。另外还有一套小丑服,从面具到脚趾上的铃铛一应俱全。
“你……这……你他妈疯了吗? ”我语无伦次地嚷道。天色正迅速暗下去,风暴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刮向南方,困住我们。脚下的涛声像饥饿的野兽,令人焦躁不安要是我知道在黑暗中独自摸回贸易综合区的路,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迈克?沃朔的尸体丢到千仞之下的海洋里喂鱼。
“现在看看我的背包里有什么,”迈克说。他抓出一些流沫块,又拿出一些珠宝,是些我见过的复兴之矢工艺制品,一个惯性指南针,一支有可能被船务安全局标为匿武器的激光笔,以及另一套小丑服——他比我胖许多,这一套是为他的体格量身做的,还有一张霍鹰飞毯。
“老天,迈克,”我伸手摩挲着这条旧毯精妙的装置,说道,“这是违法的。”
“在出发地我压根就没见着什么报关人,”迈克笑道,“而且我严重怀疑本地人没有交通管制法令。”
“说得没错,不过……”我声音低了下来,将飞毯完全铺开。它宽有一米多一点,大约两米长。华丽的纤维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可是飞行控制线还像新铜一样闪闪发亮。“你从哪买到的? ”我问,“这还能用吗? ”
第十九章
“从嘉登买的,”迈克说,然后把我的衣服和他的其他装备都塞进了背包,“当然还能用。”
老头弗拉基米尔?肖洛霍夫是个旧地移民、鳞翅目昆虫学硕士、电磁系统工程师。
他在新地有一个漂亮的年幼侄女,自从他首次为她手工制出第一张霍鹰飞毯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了。传说她的侄女很鄙视这个礼物,但是几十年过去,这个玩具竟然变得相当流行,真是匪夷所思——对它趋之若鹜的不只是孩子,更多的是家财万贯的大人,直到大多数霸主星球相继宣布它非法。操作危险、用废弃隔离单纤维作料,在管制空域简直是无法无天,而今,霍鹰飞毯已经仅仅存留在睡前故事、博物馆和一些殖民星球中,成为了一项珍奇之物。
“这东西可值不少子儿。”我说。
“三十马克。”迈克说,他稳稳地坐上毯子的中心。“卡弗涅市场的那个老贩子以为这东西不值钱。这不过只是……对他而言嘛。我带它回到飞船上,充好电,重调了惯性芯片,瞧啊! ”迈克用手掌按了按设计精妙的机关,飞毯立即硬挺,浮到岩架上方五十厘米处。
我疑虑重重地盯着这一切。“好吧,”我说,“但要是它……”
“不会的,”迈克说道,不耐烦地拍着身后的飞毯,“我已经将它充足了电,也知道怎样控制它。来吧,爬上来,不然就退后。我想在这场风暴迫近之前,先去兜兜风。
“但我觉得这不……”
“得了,梅闰,快决定。我没多少时间。”
我又犹豫了一两秒钟。如果我们离开岛屿时被当场抓住,两人都会被开除船籍。
现在船上的工作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在我接受八方使团签署的茂伊约协定之时,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不只如此,现在我距离文明社会可有两百光年外加五年半量子跃迁的路程。即使他们带我们回到霸主辖空,整个往返旅程也会让我们落后朋友与家人十一年。时间债永远无法弥补。
我爬上盘旋的霍鹰飞毯,坐在迈克身后。他把背包塞到我俩中间,吩咐我抓紧,然后敲击着飞行装置。飞毯升到岩石上方五米高的空中,航线迅速校准向左,而后仿佛H{膛子弹般射了出去,身下就是异域的海洋,下面三百米的海面,愈加浓重的黑暗中,海浪溅出白色的水花。我们从怒吼的水域上方高高升起,往南进发,一头没入夜色。
仅仅几秒间的决定,决定了整个未来。
我记得我们第二次重逢时和希莉的谈话,那时我们刚刚首次拜访了菲瓦荣附近海滨沿途的别墅,正沿着沙滩漫步。阿龙被我们留在城市里由玛格丽特照管着。幸好是这样。我和那个孩子在一起并不真正觉得舒坦。在我心里,只有他绿色眼睛里毋庸置疑的庄严,令人烦扰的千篇一律的深色短卷发,和略微上翘的短鼻子把他和我……
和我们……联系在了一起。除此之外,就是每当希莉斥责他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希莉从没发现这点,而我都看在眼里。这种玩世不恭又分寸恰当的冷笑竟然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表现得如此老练。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可我早该想到这种事情是后天习得的,不可能遗传。
“你什么都不懂,”希莉对我说。她正在一个浅潮汐池中赤脚蹬水,不时举起一个精致的法国号形状的贝壳,仔细检查它是否有瑕疵,然后又将它扔回满是淤泥的浑水。
“我受过良好训练,”我回答。
“是啊,我当然相信你受过良好训练,”希莉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本领高强,梅闰。不过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
我被激怒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沿池边走着。我从沙里挖出一块白色熔岩石,将它远远扔进海湾。雨云正在东边的地平线一带聚集,我发现自己多么渴望回到船上。开始我不情愿回去,现在我发现那是个错误。这是我第三次在茂伊约小住,诗人和她的公民称这是我们的第二次重逢。还有五个月我就要满二十一周岁了。希莉刚在三周之前庆祝了自己的三十七岁生日。
“我去过的很多地方,你根本都没见过,”最后我说。这话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既任性又幼稚。
“嗯。是啊。”希莉说着,热烈鼓掌。在一秒间,我似乎从她的热情中瞥见了我的另外一个希莉——我曾经在九个月的漫长回程中日日梦见的年轻女孩。但是很快那个形象又淡入了严酷的现实,我又明明白白地看见她的短发、松弛的颈部肌肉,以及手背上突出的静脉,那手曾经是多么诱人啊。“你去过的那些地方我永远也见不到。”希莉激动地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一点没变。几乎没变。“梅闰,我亲爱的,你已经看到过我完全无法想象出的东西。关于宇宙,你知道的兴许比我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东西还多。但是,我亲爱的,你仍旧什么都不懂! ”
“你到底在说什么,希莉? ”我坐在湿沙带边一根半没入沙滩的原木上,膝盖弯起,像一面篱栅横在我们中间。
希莉大步跨出潮汐池,跪在我面前。她握住我的手,尽管我的手更大更重,手指和骨头都更粗壮,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指间的强大握力。我想象着这是我多年不在她身边而催生出的力量。“一个人活着是为了真正地懂事,我亲爱的。生下阿龙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养儿育女能够帮助一个人擦亮眼睛,看清什么是真实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
希莉斜眼瞟着其他的地方,看了几秒,又漫不经心地捋回一束头发。她的左手紧紧攥着我的双手。“我也不太清楚,”她柔声说。“我想当事情变得不太重要的时候。人总会有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你有整整三十年在充满陌生人的屋子演说的经历,那么比起只有十五年这种经历的你来说,感受到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你知道从那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那里能得到什么东西,你也会去寻找那样东西。如果那东西不存在了,你也会预先感知到这点,并离开做自己的事情。你仅仅是逐渐弄明白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你却没时间去领会其中的区别。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梅闰? 有没有明白我的一点点意思? ”
“不,”我说。
希莉点点头,紧咬下唇。但是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再次开口。相反,她靠过来吻了我。她的双唇干燥,带着一丝犹疑。我退缩了一下,望见她头顶的天空,想要略微思考思考。但是接下来我就感受到她舌尖的温暖徐徐而来,于是闭上双眼。在我们身后。
潮水向我们逼近。我感到令人心怡的温暖,希莉解开我衬衫的扣子,尖利的指甲划过。
我胸膛,我站起身来。有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不甚实在,我睁开双眼,正看见她在解自己白色衣服前襟的最后一颗扣子。她的胸部比我记忆中的丰满,更有坠感。寒风刺骨,我将衣物从她肩膀拉下,让我们的上身贴在一起,顺着原木滑向温暖的沙地。我向她贴得更近,一直想着之前我为什么竟会以为她比我强壮。她的皮肤咸咸的。
希莉用手帮助了我。她的短发紧紧贴在泛白的原木、白棉布和沙地上。我的脉搏。
比潮汐的节拍跳动得更为疾速。
“你明白吗,梅闰? ”我们的温暖融为一体,过了几秒钟,她轻声问我。
“明白。”我轻声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明白。
迈克驾驭着霍鹰飞毯从东面直冲首站。飞毯在黑暗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蜷缩着,躲着风,等待着飞毯突然问卷起来把我俩都倒进海里去。当第一座移动小岛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距离它尚有半个小时的飞程。岛屿从它们南部的捕猎区出发,顺着暴风争先恐后地行进,树帆巨浪般汹涌,组成一条似乎遥遥无尽的长列。很多东西闪着璀璨的光芒,处处张灯结彩,挂着五彩提灯和色泽变幻的蛛纱光源。
“你确定是往这边吗? ”我喊道。
“确定,”迈克喊道。他没有回头。长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击打在我的脸上。他不时查看着指南针,微微校整航路方向。也许跟着这些小岛要捡些便宜。我们路过了一个——一个大家伙,几乎有半公里长——我竭尽全力把它看清楚,可小岛除了一点闪着磷光的尾波之外,只是一片黑暗。有不少深色的影子在乳白的波浪间穿来穿去。我拍了拍迈克的肩膀指给他看。
“海豚! ”他叫道。“这就是这个殖民地的意义所在,记得吗? 一大群流亡时期不切实际的改良家想挽救旧地海洋的哺乳动物。结果一败涂地。”
我本想再大声问另一个问题,可就在那时,海角和首站港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我曾经以为茂伊约的夜晚星光闪亮。我曾经以为候岛五颜六色的外表会令人毕生难忘。但是被海港和山峰包裹环绕的首站城,到了夜晚就变成闪耀的灯塔。它的光辉让我想起一艘火炬舰船,我曾经观赏过它喷出的等离子束,在庞大黯淡的尾气团边缘拖曳出长长的一条,映衬出它的明亮,仿佛一颗新星爆发。城市是五层白色的蜂窝形建筑群,里里外外被闪耀着温暖光芒的提灯和无数火炬照得透亮。从火山岛上采来的白色熔岩石也似乎在城市的灯光映照下微微发光。市区上方有帐篷、亭阁、篝火、炉火和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堆,大得离谱,根本难有用武之地,除了向归来的小岛欢迎致意之外别无他用。
港口满是船只:上下浮动的双体船牛铃在桅杆上叮零当啷,平日里巨体平底的船屋在平静的赤道浅海各个港口之间缓慢移动,今晚却有成串的彩灯骄傲地闪烁,还有临时出海的快艇,光滑迅疾,仿若一条鲨鱼。一座灯塔座落在码头钳子形岛礁的尽头,将光线远远投向海洋,照亮了波涛和岛屿,然后光线又扫回,淹没了五颜六色上下跳动的船只和人群。
尽管在两公里之外,我们也听到了喧闹声。人群欢庆的声音能很清楚地听到。在呼喊声和海浪涌起不断传出的沙沙声之中,我清晰地辨认出了巴赫长笛奏鸣曲的音符。后来我才知道,这支表达欢迎的合唱被通过水听器传递到帕萨吉海峡,那里,海豚随着音乐雀跃飞腾。
“我的天哪,迈克,你怎么知道这好戏在上演? ”
“我检索过船上的主控电脑,”迈克说。霍鹰飞毯又拐向右边,这样我们远远避开那些船只和灯塔光束。然后我们迂回朝首站的北面飞向一片黑暗的海岬。我听到前方浅湾柔和的拍浪声。“他们每年都要庆祝这个节日,”迈克接着说,“但今天是他们一百五十年周年纪念。晚会已经持续进行三周了,按照计划还要继续两周。在这整个星球上只有二十万殖民者,梅闰,我打赌一半人都在这里参加晚会。”
我们逐渐减速,小心地飞入预定地点,降落在距离沙滩不远一处突露的岩石上。
风暴越过我们刮向南方,但断断续续的闪电和前行的小岛发出的光芒依然令地平线清晰可辨。我们面前,矗立在小山上的首站璀璨夺目,却并没有隐没头顶的星光。这里的空气更为温暖,我在微风中捕捉到一丝果园的馨息。叠好霍鹰飞毯后,我们赶快穿上小丑服。迈克把他的激光笔和珠宝塞进松垮的衣兜里。
“那是拿来干什么的? ”我边问,边和他一起将背包和霍鹰飞毯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下藏好。
“这些东西吗? ”迈克问道,手指勾着一根复兴项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要是我们看上了什么好东西,这就是用来讨价还价的钱币嘛。”
“好东西? ”
“好东西,”迈克重复道,“女人的青睐。那对于疲惫的航员来说多么的惬意。祝你找到小妞,老弟。”
“噢,”我说着,整了整我的面具和傻不啦叽的帽子。铃铛在黑暗中发出轻柔的声响。‘“快来,”迈克说,“不然就会错过晚会了。”我点头跟着他,谨慎地穿行在乱石和灌木丛中,直奔等待着我们的灯光,铃儿叮当响。
我坐在阳光下等待。我并不完全明白我在等什么。清晨的阳光从希莉坟茔的白石上反射而来,我感觉到温暖正在背上聚集。
希莉的……坟茔? 空中无半点浮云。我昂起头眯眼看向天空,那架势,就好像能够看见“洛杉矶号”,还能透过明亮的空气看见新完成的一排远距传输器。但我不能。在内心,我有几分知道它们还没有升起。还有几分知道,舰船和远距传输器何时会完成横越天顶最后工程。但我也不想再考虑这些了。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确么? 风乍起,猛然传来旗杆上三角旗猎猎作响的声音。我感觉到等待的人群正焦躁不安,虽然我没有真正看到。自为了我们的第七次重逢而登陆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心里充满了哀痛。不,不是哀痛,还不是哀痛,而是长着尖牙利齿的悲苦,如果我任由它扩大,它就会成长为凄伤。多年来我一直默默对希莉说话,心里思量着一些问题,希望能在下次登陆后和她讨论,可突然间残酷的现实击中了我,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我心中的空虚逐渐加剧。
我应该任由这一切发生吗,希莉? 没有回答,除了人群越来越大的嘟囔。几分钟之内,他们会把我依然健在的小儿子东尼尔送过来,或者派他的女儿莉拉和她哥哥上山,催促我赶快行事。我扔掉那一直咀嚼的一枝柳草。地平线上有一点点阴影。可能是云。也有可能是最先归来的岛屿,在直觉和春天北风的指引下,徙回它们的故地——宽广的赤道浅海一带。不过这和我无关。
希莉,我所做的一切正确么? 没有答案,时光荏苒。
有时候,我觉得希莉实在是太无知了,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她对我生活中那些远离她的部分一无所知。她会问起这些,但有时候,我觉得她也许根本不在意答案是什么。我花上好几个小时向她解释我们回旋飞船背后蕴含的美丽物理法则,但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听懂过。有一次,我十分耐心地向她详细解释了古老的种舰和“洛杉矶号”之间的区别,之后她竟然问了一句话,令我大吃一惊。她问:“既然你们仅仅花130 天就抵达了,为什么我们的祖先却要在船上待上整整八十年,才到了茂伊约呢? ”她根本一点都没懂。
希莉对于历史毫无概念,她对于历史的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她看待霸主和世界网的角度就跟一个小孩对待一个快乐而蠢到极点的童话王国差不多;如此冷漠无情,经常让我几近崩溃。
希莉知道大流亡早期的事情——至少知道那些牵涉到茂伊约和殖民者的部分——她偶尔会冒出一两句滑稽的113 日琐事或措辞,但她完全不明了大流亡后的现实。至于嘉登、驱逐者、复兴和卢瑟斯这种名词,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如果我说起萨姆德、布列维或者贺瑞斯、格列依高将军,她一点联想、一点反应都没有。无动于衷。
我最后一次见到希莉的时候,她已经整整七十标准岁了。七十岁的她依然没到外星旅行过,没有用过超光仪,没有尝过除葡萄酒以外的酒精饮料,没有接入过移情手术,没有进过远距传送门,没有吸过大麻烟,没有接受过基因修裁,没有插入过刺激模拟,没有受过任何正式教育,没有接受过RNA 医疗,没有听说过禅灵教或伯劳教会,更没有乘坐过任何飞行工具,除了她家里的老古董桅轻式掠行艇。
除我之外,希莉从没和别人做过爱。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第二十章
希莉曾经带我去和海豚说话,那是我们第一次重逢,当时是在群岛上。
我们早早起来观赏破晓的风景。树屋顶层是个完美的地方,从那里能望见东方苍灰的天空逐渐蜕变为清晨。高空卷云逐渐泛出涟漪,当旭13从平坦的地平线飘升而起,大海都仿佛熔化了。
“我们去游泳吧,”希莉说。从远方地表传来的光线覆满她的皮肤,将她四米长的影子横洒在平台之上。
“我太累了,”我说。“等会儿吧。”昨晚我们都没睡觉,一直躺着说话、做爱、聊天、再次做爱。在清晨的刺眼阳光的照射下,我有点空虚,并隐隐觉得有些恶心。我感觉到脚下岛屿在微微移动,这让我有些眩晕,就像酒鬼感受到的失重。
“不要,我们现在就去。”希莉说着,抓住我的手,拉我往前走。我满心烦躁,但懒得跟她理论。希莉二十六岁,在第一次重逢时比我大了七岁,但是她冲动的举止总让我想起仅仅十个月前,我从节日晚会抱回的花季少女希莉。她纯真无邪的聪慧笑容还跟原来一样。她不耐烦的时候,绿色的双眼总是闪耀着如剑的目光。她赤褐色的头发也没有改变,又长又密。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完全出落成一个女人应有的完美体形。她的胸部依然高耸丰满,几乎和青春期女子的一样,上缘有几点雀斑,白皙肌肤透明得隐约可以看见交织的微蓝色静脉。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它们和以前大为不同。她大为不同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还是想坐在这儿发呆? ”希莉问。我们走到最下层甲板时,她已经脱下了长袖外套。我们的小船还在码头上拴着呢。在我们头上,小岛的树帆已经展开,准备接受清晨的微风。过去几天里,我们每次下水希莉总要坚持穿着泳衣。而现在她什么都没穿,胸部在凉风中微微挺立。
“我们不会追不上小岛吧? ”我问她,抬头眯眼看着呼啦作响的树帆。早些天,我们总要等到中午赤道无风的时候才下水,那时小岛会在水中停滞不前,大海变成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而现在,三角帆藤蔓已经开始扯紧,厚重的叶子鼓满了风。
“别发傻了,”希莉说,“我们随时都可以抓住一条龙骨根,然后跟着它回来。要不然也可以抓一条捕食藤须。快来吧。”她扔给我一个滤息面具,然后把自己的那个戴上了。透明的膜层让她的脸看起来油光可鉴。她从脱下的长袖外套中拿出一个厚厚的大金属牌,牢牢系在脖子上。那块金属在她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极其黯淡,让人看了不太舒服。
“那是什么? ”我问。
希莉没有揭开滤息面具回答我。她将通信线在脖子上系好,然后把耳塞递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翻译芯片,”她说。“我还以为你对这种小玩意儿都无所不知呢,梅闰。谁下水慢谁就是海参。”她一只手握着胸间的芯片,一步步走下了小岛。她绷直脚尖踢着水花,潜入深处,我看到她臀部苍白柔滑的曲线。数秒之内她就成了深水里一个白色的小点。我套上自己的面具,紧紧按着通讯线,踏人了水中。
俯望小岛底部,它就像是投下水晶般光芒的天穹里一颗暗淡的污点。我十分小心地避开粗壮的捕食藤须,尽管希莉已经充分向我展示,它们所吞噬的,只是那些浮游生物,跟废弃舞厅之中散射阳光的灰尘一般大小。除此之外,它们对体积略大一点点的东西根本毫无兴趣。龙骨根则像几百米长、长满节瘤的钟乳石直插入紫色的深海。
小岛在移动。我能看见那些拖在后面的卷须微弱的纤维性颤动。在我头顶上方十米处,一股尾波反射着阳光。突然,面罩的凝胶像周围的海水一样紧紧包裹了我,登时我感觉快要窒息了,然后我放松了些,空气又自由地流进了我的肺部。
“再潜深一点,梅闰,”希莉的声音传来。我眨了眨眼睛——一个慢动作眨眼,面覃随着我的眼睛自动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我看见二十米之下的希莉,正抓着一条龙骨根,不费吹灰之力在更冷更深的洋流上方飘行,就连光线也无法穿透那些洋流。
我联想到身下数千米深的海水,那里可能会出现的东西,未知的地界,人类殖民者尚未一探究竟的地方。想到黑暗和深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快下来。”希莉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昆虫在嗡嗡叫。我转身。踢着水。这里的浮力没有旧地海洋的浮力大,但是要潜到那么深还是要花费一番力气。面罩帮我减轻了深度和氮气给大脑带来的不适,但我的皮肤和耳朵还是能够感受到压力。最后我停止了踢水,抓住一条龙骨根,笨重地把自己拉向希莉所在的深处。
我们在晦暗的光线中并排漂流着。在这里,希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幽灵,她的长发缭绕,仿佛一团暗酒红色的祥云,身体上苍白的条纹在蓝绿色的光线中闪闪发光。水面看起来遥不可及。尾波的V 字形扩得更开,数十条藤须都一齐漂起来,这意味着小岛现在航速加快了,漫无目的地向其它捕食区域游移,驶往遥远的水域。
“我们这是要去……”我小声地说道。
“嘘,”希莉说。她摆弄着大金属牌。我于是听到了一些声音:尖啸、颤音、唿哨、猫的呼噜,还有回荡的哭声。深海突然间充满了奇异的音乐。
“老天爷,”我说,希莉已经将我们的通信线连接上了翻译器,这个词变成了无意义的唿哨和嘟嘟声,被放了出来。
“你好! ’’她呼唤道,经过翻译的问候从发射器中传出,四处回荡;一阵高频的鸟叫逐渐变频至超声波。“你好! ”她又喊了一声。
过了几分钟,一群海豚游过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在我们身边翻滚,大得出奇,大得惊人,光滑的皮肤在摇曳不定的光辉下看起来非常强健。有一只大海豚朝我们游近,距我们不足一米远,最后转了个身,白色的腹部弯曲着绕过我们,活像一堵墙。他游过的时候,我看到那深色的眼珠旋转着打量着我。他宽阔的尾鳍卷起一股强“你好,”希莉说,但这个飞速游动的家伙已经消失在模糊的远方,现在唯有突如其来的寂静。希莉手指一点,关掉了翻译器。“想和他们说说话吗? ”她问我。
“当然。”其实我有些犹疑。经过三个多世纪的努力,人和海洋哺乳动物之间依然不可能进行真正像样的对话。迈克曾经告诉我,旧地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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