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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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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久坐,我身子都发僵了,马车的喧声和震动弄得我迷迷糊糊,我定下神来,环顾左右。只见雨在下,风在刮,周围一片黑暗。不过我隐约看到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门,新来的向导领我进去,把门关上,随手上了锁。这时看得见一间,也许是几间房子,因为那建筑物铺展得很开,上面有很多窗子,其中几扇里亮着灯。我们踏上一条水沫飞溅的宽阔石子路,后来又进了一扇门。接着仆人带我穿过一条过道,进了一个生着火的房间,撇下我走了。
  我站着,在火上烘着冻僵了的手指。我举目四顾,房间里没有蜡烛,壁炉中摇曳的火光,间或照出了糊过壁纸的墙、地毯、窗帘、闪光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虽不及盖茨黑德客厅宽敞堂皇,却十分舒服。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测着墙上一幅画的画意时,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后面紧跟着另一个人。
  先进门的是个高个子女人、黑头发,黑眼睛,白皙宽大的额角。她半个身子裹在披巾里,神情严肃,体态挺直。
  “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真不该让她独个儿来,”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细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随后补充道。
  “还是快点送她上床吧,她看来累了,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问道。
  “有点累,太太。”
  “肯定也饿了。米勒小姐,让她睡前吃些晚饭。你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吗,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解释说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还问我自已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一点读、写和缝纫,随后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我脸颊说,但愿我是一个好孩子,说完便打发我与米勒小姐走了。
  那位刚离开的小姐约摸二十九岁,跟我一起走的那位比她略小几岁,前者的腔调、目光和神态给我印象很深,而米勒小姐比较平淡无奇,显得身心交瘁,但面色却还红润。她的步态和动作十分匆忙,仿佛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说真的好看上去像个助理教师,后来我发现果真如此,我被她领着在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楼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过道,这些地方都是那么悄无声息,甚至还有几分凄切。后来我们突然听到嗡嗡的嘈杂的人声,顷刻之间便走进了一个又阔又长的房间,两头各摆着两张大木板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一群年龄在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姑娘,围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在昏暗的烛光下,我感到她们似乎多得难以计数,尽管实际上不会超过八十人。她们清一色地穿着式样古怪的毛料上衣,系着长长的亚麻细布围涎。那正是学习时间,他们正忙于默记第二天的功课,我所听的的嗡嗡之声,正是集体小声读书所发出来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随后走到这个长房间的头上,大声嚷道:
  “班长们,收好书本,放到一边!”
  四位个子很高的姑娘从各张桌子旁站起来,兜了一圈,把书收集起来放好。米勒小姐再次发布命令。
  “班长们,去端晚饭盘子!”
  高个子姑娘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每人端了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份份不知什么东西,中间是一大罐水和一只大杯子。那一份份东西都分发了出去,高兴喝水的人还喝了口水,那大杯子是公用的。轮到我的时候,因为口渴,我喝了点水、但没有去碰食品,激动和疲倦已使我胃口全无。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薄薄的燕麦饼,平均分成了几小块。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祷告,各班鱼贯而出,成双成对走上楼梯。这时我己经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注意到寝室的模样,只看清了它像教室一样很长。今晚我同米勒小姐同睡一张床,她帮我脱掉衣服,并让我躺下。这时我瞥了一眼一长排一长排床,每张床很快睡好了两个人,十分钟后那仅有的灯光也熄灭了,在寂静无声与一片漆黑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了,我累得连梦也没有做,只醒来过一次,听见狂风阵阵,大雨倾盆,还知道米勒小姐睡在我身边。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听见铃声喧嚷,姑娘们已穿衣起身。天色未明,房间里燃着一两支灯心草蜡烛。我也无可奈何地起床了。天气冷得刺骨,我颤抖着尽力把衣服穿好,等脸盆空着时洗了脸。但我并没有马上等到,因为六个姑娘才合一个脸盆,摆在楼下房间正中的架子上。铃声再次响起,大家排好队,成双成对地走下搂梯,进了冷飕飕暗洞洞的教室。米勒小姐读了祷告,随后便大声唱:
  “按班级集中!”
  接着引起了一阵几分钟的大骚动,米勒小姐反复叫喊着:“不要作声!”“遵守秩序!”喧闹声平息下来之后,我看到她们排成了四个半园形,站在四把椅子前面,这四把椅子分别放在四张桌子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书,有一本《圣经》模样的大书,搁在空椅子跟前的每张桌子上。几秒钟肃静之后,响起了低沉而含糊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个班兜到另一个班,把这种模糊的喧声压下去。
  远处传来了叮咚的铃声,立刻有三位小姐进了房间,分别走向一张桌子,并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门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椅子周围是一群年龄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这个低级班,安排在末位。
  这时,功课开始了。先是反复念诵那天的短祷告、接着读了几篇经文,最后是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用了一个小时。这项议程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疲倦的钟声第四次响起,各个班级整好队伍,大步走进另一个房间去吃早饭。想到马上有东西可以裹腹,我是何等高兴啊!由于前一天吃得大少,这时我简直饿坏了。
  饭厅是个又低又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放着两大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令人失望的是,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并不诱人,它一钻进那些非吃不可的人的鼻孔、我便发现她们都露出不满的表情。站在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讨厌,粥又烧焦了!”
  “安静!”一个嗓音叫道。说这话的不是米勒小姐。却是一个高级教师。她小个子,黑皮肤,打扮入时,脸色有些阴沉。她站在桌子上首,另一位更为丰满的女人主持着另一张桌子。我想找第一天晚上见到过的那个女人,但没有找着,连她影子也没有见到,米勒小姐在我坐着的那张桌子占了个下首位置。而一位看上去很怪,颇像外国人的年长妇女——后来才发现她是法语教师——在另外一张餐桌的相对位置就座。大家做了一个长长的感恩祷告,还唱了一支圣歌,随后一个仆人给教师们送来了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饿慌了,这会儿已经头昏眼花,便把自己那份粥吞下了一两调羹,也顾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失,我便发觉手里拿着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焦的粥同烂马铃薯一样糟糕,连饥饿本身也很快厌恶起它来。勺匙在各人手里缓慢地移动着,我看见每个姑娘尝了尝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立刻放弃了努力。早餐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吃。我们作了感恩祷告,对我们没有得到的东西表示感谢,同时还唱了第二首赞美诗,接着便离开餐厅到教室去。我是最后一批走的,经过餐桌时,看见一位教师舀了一碗粥,尝了一尝,又看了看其他人,她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其中一个胖胖的教师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脸?”
  一刻钟以后才又开始上课。这一刻钟,教室里沸沸扬扬,乱成了一团。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允许自由自在地大声说话,大家便利用了这种特殊待遇,整个谈话的内容都围绕着早餐,个个都狠狠骂了一通。可怜的人儿啊!这就是她们仅有的安慰。此刻米勒小姐是教室里唯一的一位教师,一群大姑娘围着她,悻悻然做着手势同她在说话。我听见有人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她无意去遏制这种普遍的愤怒,无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钟敲到了九点,米勒小姐离开了她的圈子,站到房间正中叫道:
  “安静下来,回到你们自己的位置上去!”
  纪律起了作用。五分钟工夫,混乱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相对的安静镇住了嘈杂的人声。高级教师们都准时就位,不过似乎所有的人都仍在等待着。八十个姑娘坐在屋子两边的长凳上,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她们似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头发都平平淡淡地从脸上梳到后头,看不见一绺卷发。穿的是褐色衣服,领子很高,脖子上围着一个窄窄的拆卸领,罩衣前胸都系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口袋,形状如同苏格兰高地人的钱包,用作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装着铜扣。二十多位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颇像少女。这套装束对她们极不相称,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样子也很怪。
  我仍旧打量着她们,间或也仔细审视了一下教师——确切地说没有一个使人赏心悦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个很凶;那位外国人苛刻而怪僻;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怜,脸色发紫,一付饱经风霜、劳累过度的样子,我的目光正从一张张脸上飘过时,全校学生仿佛被同一个弹簧带动起来似的,都同时起立了。
  这是怎回事,并没有听到谁下过命令,真把人搞糊涂了。我还没有定下神来,各个班级又再次坐下。不过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一点,我的目光也跟踪大伙所注意的方向,看到了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她站在长房子顶端的壁炉边上,房子的两头都生了火,她一声不吭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问了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人声说道:
  “第一班班长,去把地球仪拿来!”
  这个指示正在执行的时候,那位被请示过的小姐馒慢地从房间的一头走过来。我猜想自己专司敬重的器言特别发达,因为我至今仍保持着一种敬畏之情,当时带着这种心情我的目光尾随着她的脚步。这会儿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个子,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细长似画的睫毛,衬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额,两鬓的头发呈暗棕色,按一流行式洋、束成圆圆的卷发,当时光滑的发辫和长长的卷发,并没有成为时尚。她的服装,也很时髦,紫颜色布料,用一种黑丝绒西班牙饰边加以烘托。一只金表(当时手表不像如今这么普通)在她腰带上闪光。要使这幅画像更加完整,读者们还尽可补充:她面容清丽,肤色苍白却明澈,仪态端庄。这样至少有文字所能清楚表达的范围内,可以得出了坦普尔小姐外貌的正确印象了。也就是玛丽亚·坦普尔,这个名字,后来我是在让我送到教党去的祈祷书上看到的。
  这位罗沃德学校的校长(这就是这个女士的职务)在放在一张桌上的两个地球仪前面坐了下来,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围,开始上起地理课来。低班学生被其他教师叫走,反复上历史呀,语法呀等课程,上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写作和数学,坦普尔小姐还给大一点的姑娘教了音乐,每堂课是以钟点来计算的,那钟终于敲了十二下,校长站了起来。
  “我有话要跟学生们讲,”她说。
  课一结束,骚动便随之而来,但她的话音刚落,全校又复归平静,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的早饭,你们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饿坏了,我己经吩咐给大家准备了面包和乳酪当点心,”
  教师们带着某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这事由我负责,”她带着解释的口气向她们补充道。随后马上走了出去。
  面包和乳酪立刻端了进来,分发给大家,全校都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这时来了命令,“到花园里去!”每个人都戴上一个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着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带子,同时还披上了黑粗绒料子的斗篷。我也是一付同样的装束,跟着人流,迈步走向户外。
  这花园是一大片圈起来的场地,四周围墙高耸,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边有—条带顶的回廓,还有些宽阔的走道,与中间的一块地相接,这块地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园,分配给学生们培植花草,每个苗圃都有一个主人,鲜花怒放时节,这些苗圃一定十分标致,但眼下一月将尽,一片冬日枯黄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里,环顾四周,不觉打了个寒噤,这天的户外活动,天气恶劣,其实并没有下雨,但浙浙沥沥的黄色雾霭,使天色变得灰暗;脚下因为昨天的洪水依然水湿,身体比较健壮的几位姑娘窜来奔去,异常活跃;但所有苍白瘦弱的姑娘都挤在走廊上躲雨和取暖。浓雾渗透进了她们颤抖着的躯体,我不时听见一声声空咳。
  我没有同人说过话,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着,但己经习惯于那种孤独感,并不觉得十分压抑,我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将灰色的斗篷拉得紧紧地裹着自己,竭力忘却身外刺骨的严寒,忘却肚子里折磨着我的饥馑,全身心去观察和思考。我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不值得落笔。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盖茨黑德和往昔的生活似乎已经流逝,与现时现地已有天壤之隔。现实既模糊又离奇,而未来又不是我所能想象。我朝四周看了看修道院一般的花园,又抬头看了看建筑。这是幢大楼,一半似乎灰暗古旧,另一半却很新。新的一半里安排了教室和寝室,直棂格子窗里灯火通明,颇有教堂气派。门上有一块石头牌子,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罗沃德学校——这部份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府的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年。”“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一遍遍读着这些字,觉得它们应该有自己的解释,却无法充分理解其内涵。我正在思索“学校”一字的含义,竭力要找出开首几个字与经文之间的联系,却听得身后一声咳嗽,便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近处的石凳上,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细读着一本书。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这本书的书名是《拉塞拉斯》。这名字听来有些陌生,因而也就吸引了我。她翻书的时候,碰巧抬起头来,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这本书有趣吗?”我己经起了某一天向她借书的念头。
  “我是喜欢的,”她顿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下后回答道。
  “它说些什么?”我继续问。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居然同一个陌生人说起话来。这回我的性格与积习相悖,不过她的专注兴许打动了我,因为我也喜欢读书,尽管是浅薄幼稚的一类。对那些主题严肃内存充实的书,我是无法消化或理解的。
  “你可以看一下,”这姑娘回答说,一面把书递给我。
  我看了看。粗粗—翻,我便确信书的内容不像书名那么吸引人。以我那种琐细的口味来说,“拉塞拉斯”显得很枯燥。我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密密麻麻印着字的书页中,没有鲜艳夺目丰富多彩的东西。我把书递还给她,她默默地收下了,二话没说又要回到刚才苦用功的心境中去,我却再次冒昧打扰了她:
  “能告诉我们门上那块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吗?罗沃德学校是什么?”
  “就是你来住宿的这所房子。”
  “他们为什么叫它‘学校’呢?与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个半慈善性质的学校,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个孤儿,你父亲或者母亲去世了吗?”
  “我能记事之前就都去世了。”
  “是呀,这里的姑娘们不是夫去了爹或妈,便是父母都没有了,这儿叫作教育孤儿的学校。”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免费护养我们吗?”
  “我们自己,或者我们的朋友付十五英镑一年。”
  “那他们为什么管我们叫慈善学校的孩子?”
  “因为十五英镑不够付住宿货和学费,缺额由捐款来补足。”
  “谁捐呢?”
  “这里附近或者伦敦心肠慈善的太太们和绅士们。”
  “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
  “就像匾上写着的那样,是建造大楼新区部份的太太,她的儿子监督和指挥这里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司库和管事。”
  “那这幢大楼不属于那位戴着手表、告诉我们可以吃面包和乳酪的高个子女人了?”
  “属于坦普尔小姐?啊,不是!但愿是属于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
  “不——住在两路外,一个大庄园里。”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据说做了很多好事。”
  “你说那个高个子女人叫坦普尔小姐?”
  “不错。”
  “其他教师的名字叫什么?”
  “脸颊红红的那个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劳作,负责裁剪——因为我们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么都做。那个头发黑黑的小个子叫做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语法,听第二班的朗诵。那位戴披巾用黄缎带把一块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里尔,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教师吗?”
  “够喜欢的。”
  “你喜欢那个黑乎乎的小个子和××太太吗?——我没法把她的名字读成像你读的那样。”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可得小心,别惹她生气;皮埃罗太太倒是不坏的。”
  “不过坦普尔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尔小姐很好,很聪明,她在其余的人之上,因为懂得比她们多得多。”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孤儿吗?”
  “我母亲死了。”
  “你在这儿愉快吗?”
  “你问得太多了。我给你的回答已经足够,现在我可要看书了。”
  但这时候吃饭铃响了,大家再次进屋去,弥漫在餐厅里的气味并行比早餐时扑鼻而来的味儿更诱人。午餐盛放在两十大白铁桶里,热腾腾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气味。我发现这乱糟糟的东西,是烂土豆和几小块不可思议的臭肉搅在一起煮成的,每个学生都分到了相当满的一盘。我尽力而吃。心里暗自纳闷,是否每天的饭食都是这付样子。
  吃罢午饭,我们立则去教室,又开始上课,一直到五点钟。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了在游廊上跟我交谈过的姑娘丢了脸,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历史课,责令站在那个大教室当中,在我看来,这种惩罚实在是奇耻大辱,特别是对像她这样一个大姑娘来说——她看上去有十三岁了,或许还更大,我猜想她会露出伤心和害臊的表情。但使我诧异的是,她既没哭泣,也没脸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虽然神情严肃,却非常镇定。“她怎么能那么默默地而又坚定地忍受呢?”我暗自思忖。“要是我,巴不得地球会裂开,把我吞下去。而她看上去仿佛在想惩罚之外的什么事,与她处境无关的事情,某种既不在她周围也不在她眼的的东西,我听说过白日梦、难道她在做白日梦,她的眼晴盯着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视而不见,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内的,直视自己的心扉。我想她注视着记忆中的东西,而不是眼前确实存在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属于哪一类姑娘,好姑娘,还是淘气鬼。”
  五分钟刚过,我们又用了另一顿饭,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面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不过要是能再来一份,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仍然很饿,吃完饭后是半小时的娱乐活动,然后是学习,再后是一杯水,一个燕麦饼,祷告,上床,这就是我在罗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第六章
  第二天开始了,同以前一样,穿衣起身还是借着灯草芯蜡烛的微光,不过今天早晨不得不放弃洗脸仪式了,因为罐里的水都结了冰。头一天夜里、天气变了,刺骨的东北风,透过寝室窗门的缝隙,彻夜呼呼吹着,弄得我们在床上直打哆嗦,罐子里的水也结起了冰。
  一个半小时的祷告和圣经诵读还没结束,我已觉得快要冻死了。早餐时间终于到来,而且今天的粥没有烧焦,能够下咽,可惜量少。我的那份看上去多少呀!我真希望能增加一倍。
  那天我被编入第四班,给布置了正规任务和作业。在此之前,我在罗沃德不过是静观一切进程的旁观者,而现在己成了其中的一名演员。起先,由于我不习惯背诵,觉得课文似乎又长又难,功课一门门不断变换,弄得我头昏脑胀。下午三点光景,史密斯小姐把一根两码长的平纹细布滚边塞到我手里,连同针和顶针之类的东西,让我坐在教室僻静的角落,根据指令依样画葫芦缝上滚边,我一时喜出望外。在那时刻,其他人也大多一样在缝,只有一个班仍围着斯卡查德小姐的椅子,站着读书。四周鸦雀无声,所以听得见她们功课的内容,也听得见每个姑娘读得怎样,听得见斯卡查德小姐对她们表现的责备和赞扬。这是一堂英国历史课,我注意到在读书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在游廊上相识的。开始上课时,她被安排在全班首位,可是由于某些发音错误及对句号的忽视,她突然被降到末尾去了。即使在这种不起眼的位置上,斯卡查德小姐也继续使她成为始终引人注目的对象,不断用这样的措词同她说话:
  “彭斯,(这似乎就是她的名字,这儿的女孩像其他地方的男孩一样,都按姓来叫的)彭斯,你鞋子踩偏了是出于精神的创造。事物的区分无非是精神活动的形态的区,快把脚趾伸直。”“彭斯,你伸着下巴,多难看,把它收回去。”“彭斯,我要你抬起头来,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做出这付样子来”等等。
  一章书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课本便合了起来,姑娘们受到了考问。这堂课讲的是查理一世王朝的一个时期,问的问题形形式式,船舶吨位税呀,按镑收税呀,造船税呀,大多数人似乎都无法回答,但是一到彭斯那里,每一道难题都迎刃而解。她像已经把整堂课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任何问题都能应对自如。我一直以为斯卡查德小姐要称赞她专心致志了,谁知她突然大叫起来:
  “你这讨厌的邋遢姑娘?你早上根本没有洗过指甲?”
  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纳闷。
  “为什么,”我想,“她不解释一下,水结冻了,脸和指甲都没法洗?”
  此刻,史密斯小姐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她让我替她撑住一束线,一面绕,一面不时跟我说话。问我以前是否进过学校,能否绣花、缝纫、编织等,直到她打发我走,我才有可能进一步观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动。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那女人正在发布一道命令,命令的内容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彭斯立刻离开了班级,走进里面一个放书的小间,过了半分钟又返回来,手里拿着一束一头扎好的木条。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把这个不祥的刑具递交给了斯卡查德小姐。随后,她不用吩咐,便默默地解开了罩衣,这位教师立刻用这束木条狠狠地在她脖子上揍了十几下,彭斯没有掉一滴眼泪。见了这种情景,我心头涌起了一种徒劳无益、无能为力的愤怒,气得手指都颤抖起来,而不得不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她那忧郁的面容毫不改色,依然保持着平日的表情。
  “顽固不化的姑娘!”斯卡查德小姐嚷道,“什么都改不掉你邋遢的习性,把木条拿走。”
  彭斯听从吩咐。她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我细细打量了她,她正把手帕放回自己的口袋,瘦瘦的脸颊闪着泪痕。
  晚间的玩耍时光,我想是罗沃德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丁点儿时间。五点钟吞下的一小块面包和几口咖啡,虽然没有消除饥饿感,却恢复了活力。一整天的清规戒律放松了;教室里比早上要暖和;炉火允许燃得比平时旺,多少代替了尚未点燃的蜡烛。红通通的火光,放肆的喧闹,嘈杂的人声,给人以一种值得欢迎的自由感。
  在我看见斯卡查德小姐鞭打她的学生彭斯的那天晚上,我照例在长凳、桌子和笑声不绝的人群中间穿来穿去,虽然无人作伴,倒也并不寂寞。经过窗户时,我不时拉起百叶窗,向外眺望。雪下得很紧,下端的窗玻璃上已经积起了一层,我把耳朵贴在窗上,分辩得出里面轻快的喧哗和外面寒风凄厉的呻吟。
  如果我刚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家和慈祥的双亲,这一时刻也许会非常后悔当初的离别;那风会使我伤心不已:这种模糊的混沌会打破我的平静,但实际上两者激起了我一莫名的兴奋,在不安和狂热之中,我盼望风会咆哮得更猛烈;天色会更加昏暗变得一团漆黑,嗡嗡的人声会进而成为喧嚣。
  我跨过凳子钻过桌子,寻路来到一个壁炉跟前,跪在高高的铁丝防护板旁边,我发现彭斯有一本书作伴,全神贯注,沉默不语,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借着余火灰暗的闪光读着书。
  “还是那本《拉塞拉斯》吗?”我来到她背后说。
  “是的,”她说,“我刚读完它。”
  过了五分钟她掩上了书。这正合我心意。
  “现在,”我想,“我也许能使她开口了吧。”我—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还叫什么?”
  “海伦。”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
  “我来自很靠北的一个地方,靠近苏格兰边界了。”
  “你还回去吗?”
  “我希望能这样,可是对未来谁也没有把握。”
  “你想必很希望离开罗沃德,是吗?”
  “不,干嘛要这样呢?送我到罗沃德来是接受教育的,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就走才没有意思呢。”
  “可是那位教师,就是斯卡查德小姐,对你那么凶狠。”
  “凶狠?一点也没有!她很严格。她不喜欢我的缺点。”
  “如果我是你,我会讨厌她的,我会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条打我,我会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
  “兴许你根本不会干那类事。但要是你干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会把你撵出学校的,那会使你的亲戚感到难过。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的痛苦,远比草率行动,产生连累亲朋的恶果要好,更何况《圣经》上嘱咐我们要以德报怨。”
  “可是挨鞭子,罚站在满屋子是人的房间当中,毕竟是丢脸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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