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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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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到那时候,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只有瞄着一库房的钱,哭都冇得眼滴!”吴用也很感慨。

两个月前,刘汉柏分析了市场行情,看准了法币还有一路狂跌的趋势,就对吴用下达了“法币只出不进,硬通货多进少出”的命令。前一段日子,还有不少储户不住地往外取款,到市面上购物,见什么买什么。最近,往外取钱的没有了,反倒往银行存钱了,而且,凡是来存钱的,少则一麻袋,多的用板车。

“唉,盘了十几年的钱,还冇看到过用板车拉钱来存的!也算是旷古奇观哪!”现实虽然在印证自己的预见,但眼下发生的法币大贬值,毕竟不是好事。

“是噢,是噢,怪得很哪!诶,姐夫,您家看,最近会不会有转机呀?长期像这样子,我们也难维持下去呀!”

“嗯,恐怕最近要有点变化。物极必反唦,天太闷热,必有雷暴。我翻了翻资料,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整整三年的时间,法币发得太多了,简直吓人:1945年底,法币只发行10300亿元,到第二年底咧,就翻了个番,发到37260亿元了;到第三年底,干脆翻了三十番,发到了331880亿元;今年呢,到眼下,法币已经发行到了6000000亿元,是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的六百倍!你想想吧,这么多的钱在市面上流通,有几多东西买不完哪!”

“哎呀,姐夫,您家么样弄得这清白咧?我也是在盘钱,就不晓得这些事。”吴用的钦佩是由衷的。

“看报唦!报纸上,每天都有金融方面的信息,我们盘钱的,就要关心这样的信息。也难怪,你盘的是具体的钱,是小钱,我盘的是抽象的钱,是大钱。你明白了冇?”

“嗯,嗯,明白了……报纸,我倒是经常看,这里死人那里翻船,嘿,您家看唦,今日这里就有一条蛮吓人的消息:景明大楼昨日舞会,外国人集体强奸中国舞伴……”

“这些外国人,吃饱了,随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这种钱不值钱物价飞涨的时节,还有闲心思闲工夫跟外国人一起跳舞的,不是靠跳舞吃饭的伴舞女郎,就是吃饱了胀不过的女人。唉,我说兄弟呀,莫光记着看热闹。”刘汉柏瞥了吴用一眼,“算了,多历练几年,你就会明白的。诶,你早晨说,你姆妈病了,是么病哪?小月跟我姆妈今日也回园子看你姆妈去了,我今日也到园子里去一趟,看看她您家。”

照说,吴小月带着孩子,住在刘园,环境好,又有一大帮子人帮着,对大人孩子都要好得多。可吴小月不愿意让丈夫每天来回跑,执意要住到银行来。这也正对了吴秀秀既疼儿子、又疼孙子的心思,最近,也陪着住到银行边的洋楼来了。

“不晓得是么病,就说是脑壳昏,浑身发软,冇得劲“唉,你姆妈是个勤快能干的人哪!眼睛一睁,就脚不停手不住地做,扯大了一群伢,我们刘家,也得亏她您家帮衬哪。”

刘汉柏喃喃地,思绪牵得老长。

第4节

推开芦花的房门,吴秀秀皱了皱眉头:“我说亲家诶,这热的天,把门关着做么事唦?”

她顺手推开窗户,夹着满园子的草木气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你看,这有几凉快!去,到家家那里去!”离芦花三尺远近,吴秀秀鼓励蹒跚学步的孙子。

“慢一点,乖乖诶,慢一点,嗯,不怕,过来。”芦花蜡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在床上朝外孙伸出手,使外孙离她的距离又短了一半。

这是芦花的大女儿吴小月生的第二个孩子,不仅是吴秀秀的第二个孙子,也是芦花的第二个外孙。这个叫刘盼的孩子,方面大耳肉嘟嘟的,成了大家最喜爱的对象。你抱过去,我抱过来,除了喂奶,这孩子就很少在吴小月怀里。才离开刘园几天,芦花就心里想得慌。

“去,走哇!到家家那里去!让家家抱抱你,家家的病就好了的。”

吴秀秀继续鼓励孙子移动胖嘟嘟的腿。小家伙朝前试探着移动脚步,脸色紧张地观察吴秀秀和芦花的脸色,看着两个老人慈祥的笑脸,小家伙胆子似乎大了些,看看手可以挨着芦花的手了,就顺势朝前一歪,偎进芦花的怀里。芦花忘情地在外孙脸蛋上亲着,眼泪簌簌地朝外滚。

“哎呀,我说亲家咧,您家到底是为么事唦?”吴秀秀显得有些着急。芦花是个心里不怎么装事的人。要不是有什么焦心事,她不会这样失态。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就是蛮想这个伢,一看到这个伢哪,不晓得为么事,心里就发酸。”芦花松开外孙,用手揩滴在外孙脸上的泪水。

“鬼话!我还不晓得你?肯定是出了么事!是不是秋桂?”吴秀秀从芦花手里抱过孙子,顺便在孙子嫩滴滴的脸上亲了一口。

“您家么样晓得了的呀?”芦花惊愕滴睁大眼睛,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我晓得么事,我是猜,是不是秋桂出了么事。你的这几个伢,除了她,还有哪个让你烦心?我也是听吴用昨天说,景明大楼前天开舞会,外国人把进去伴舞的中国女的都害了。我想,这些伢里头,就只有秋桂喜欢到那样的场合去。我看您家这个样子,就这样猜。”吴秀秀试探着说,观察芦花的脸色。

“唉,亲家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家了——丑哇!丢人哪!”

吴秀秀发现,芦花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代替泪水的,是羞愤的火苗。这让她很是吃惊。相处几十年了,在吴秀秀印象里,除了二苕被日本人打死那次,芦花眼里闪过火苗外,芦花一向是很平和的。

“亲家,秋桂说了冇,到底是么样回事唦?”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毕竟是在刘园长大的孩子,秋桂不招人喜欢是一回事,这出了事,吃了亏,吴秀秀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

“哎呀,亲家咧,这真是二两棉花——谈(弹)不得哪!”芦花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她揪了鼻子一把,“前天,哦,是深夜了噢,她回来了,旗袍皱得像抹布,下摆撕开了蛮大的口子。您家晓得,这个丫头,别的都马虎,这出门的行头打扮,那是一点都不马虎的!我问她出了么事,她嘴巴里头骂骂咧咧的,说外国人不是东西,把她们这些跳舞的汉口女的,都强奸了。更气人的,她还这样说:‘这些外国人哪,假开化!想跟我们玩,就明说唦!何必用强咧!这一用强,本来蛮过瘾的事,那个味就变了唦!’您家听听,这话,女人么样说得出口!这是人话么!真是把八辈祖宗的丑都丢尽了哇!”

“亲家,切莫这样说!您家养了五个伢,不就是秋桂有些子不安生么,别的伢都好生生的哦。”吴秀秀算是听明白了,也无多的话可说,只有用些家常话安慰芦花。“您家莫着急,嗯,我听像是汉柏回来了,跟他商量一下,看么样办好。”

“这秋桂简直就不像是我养的呀!她还说要到报社去,到法院去,您家听下子,报纸一登出来,不满世界都晓得我的姑娘,让外国人睡了?我的个天哪,您家看她的胆子哟!”

芦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鼻子一酸,眼睛就发涩,眼睛一涩,泪水就成串地在脸上滚。

“么样办?这事不好办。”刘汉柏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事说大就是大事,说小咧,也是搛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说,事关风化,涉及面子,几个受害人愿意把这事弄得满世界都晓得?依我看哪,要是秋桂自己愿意把这事掀开,就让她自己去弄。反正,她路子宽。就是陆小山不在台上了,关系都还在那里。不是我不管,姆妈,这事,是不好管哪!”

“我说噢,汉柏,市里头你不是蛮熟么,就卖个脸去说一说。这事是蛮丢脸,但也太气人了!”看儿子在汉柏怀里朝自己这边挣,吴小月知道孩子是饿了,就从汉柏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噢,是的,是的,盼盼饿了,我们的盼盼饿了。”

到底是做了母亲,吴小月少了姑娘时的羞涩,麻利地解着上衣的扣子,硕大饱满的奶子跳了出来。

“到门口去喂,那里有风,凉快些。”吴秀秀怜爱地盯着儿媳妇和孙子,拎起一个小靠凳,放在门口。

“姐夫,不劳您家的大驾,市长那里,我自己去!”秋桂从侧边房里出来了。

自打陆小山被押解南京后,吴秋桂就住到刘园来了。

一头烫发,盘弄得如一堆很有层次的乌云,一件粉色柞绸丝旗袍,很是贴身,丰臀细腰凸胸,勒出许多起伏。这身打扮,说明秋桂真的是要出门了。

一娘养九子,九子都不同。老话说的真是不错哇!吴秀秀瞅了秋桂一眼,内心很是感慨,脸上却没有什么动静。

“吃了中饭再出去吧?”

“莫客气,您家!在汉口,混几餐饭,这点本事秋桂还是有的!姐夫,您家们忙。”

汉柏还来不及说什么,裹着一阵香风,秋桂飘然擦身而过。

汉口市市长徐会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渍,又感到脸颊腮帮子好生酸疼,就把擦汗的手移到腮帮子处揉捏。

“真见鬼了!这美国鬼子糟践了汉口女人,快活了,跑了,留下的龌龊烂污场子,要我来收拾!这些记者也真是狗鼻子,闻到这种新闻的味道,就像苍蝇闻到屎的味道,嗡嗡嗡黑压压地飞了过来!这么热的天,围着问这问那,又是谴责又是追问,好像我是强奸犯!这些记者,真是不晓得轻重!时局都这样了,不晓得去关心时局,为几个外国人玩了几个女人,这么上劲,真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徐会之刚接待了一批记者,含混的似是而非意义不明的话、擦题而过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还有总挂在脸上的与内心情绪无关的笑,让他的腮帮子遭了大罪。

“徐市长,有位女士要见您。”

还没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就迎上来报告。

“我说小姐,你就不能让我稍稍喘口气?什么?女士?又是女士?你没有看到,现在,我顶烦的就是听到女士这两个字?”徐会之刚把手从腮帮子上放下来,又一阵酸疼在脸颊腮帮子一带蔓延开来,不由唏嘘起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市长,她说是您的朋友……”秘书口气很是无奈,盯着上司腮帮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她说是我的朋友你就让她进来?她要是说是我的娘,你不是要让我弄个牌位把她供起来?”徐会之心里有些恼火,瞥一眼秘书小姐,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怜悯,恼火就不好发作出来。

“哟哟,徐市长,您家是么样搞的唦,今日么样像是吃了枪药样的,这么子炝?么样连您家的小妹都不想见了咧?我未必就老得这狠,像您家的娘?”

秋桂款款地扭着细腰,从徐会之办公室出来,嘴巴里吐的,尽是些不饶人的话。

“哎哟,是弟妹呀!真是得罪呀得罪!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徐会之和陆小山,虽然说不上是很知心的朋友,也算得上是老同事了。抗战那些年在恩施,两人交往很多,相处得还算不错。到汉口来之后,徐会之有段时间混得不怎么如意,陆小山还经常安慰他。两家的女人都是爱玩的,常在一起搓麻将。陆小山出事之后,徐会之担心会殃及自己,嘱咐自己的老婆不要再和秋桂一起混。现在秋桂一来,徐会之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无事无聊的骚婆娘,肯定是被美国兵占了便宜,到这里告状来了。唉,还是我有先见之明,要不是我反复嘱咐,我家里的那个婆娘,不也跟着一起参加那个舞会了么!那才真是背时背大啦,背老大一顶绿帽子回来让我戴——还是一顶进口的绿帽子呢!

徐会之嘴里打着哈哈,眼睛在吴秋桂身上溜了一遍,心里暗自叹息:陆小山哪陆小山,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讨这样花哨的个女人做老婆呢!这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于室的货!真是可惜了你的精明哪!

“徐市长哦,您家莫笑话我秋桂背时呀,晓得出席了几多舞会酒会,晓得跟几多人跳过舞,还真冇碰到过这样子不要脸胆子大的,公开就在舞会上强奸舞伴!么事噢?您家不晓得?外头都传吼了咧,您家是装佯啵?我跟您家说,您家是汉口最大的父母官咧,您家要是不管,还不翻了天!”吴秋桂瞥一眼徐会之,读懂了这个市长脸上敷衍的笑容,心里的火直朝外冒。

本来,在景明大楼被美国人强奸,吴秋桂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觉得,人家是外国人,喜欢开玩笑,弄点恶作剧什么的,虽然有些下流,想想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事不晓得么样就像长了翅膀的,变成汉口最热门的新闻漫天飞,演变出多种版本。舆论这东西太可怕了!不要说社会上,就是自己家里的人,那嘴脸,简直就看不得!就好像老娘身上沾了梅毒长了麻风疮烂掉了一块肉!其实,不就是被洋人玩了一盘么,有么事了不起的呢!换了别个,这种机会还未必有!看这狗杂种徐会之吧,这眼神,跟刘园的人一个样,哪里像市长唦,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

“哎呀,我的大妹子哦,我装佯,也是没有法子呀!你看看吧,如今是什么形势哦,前方战况是败绩连连,后方是物价飞涨,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来管这样的闲事呢?我劝你算了,像这种越抹越黑的事,最好是算了。等小山兄回来……”

徐会之在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焦躁而无奈。

“算了?我是可以算了,可您家是政府唦!政府是做么事的咧?政府就是小民百姓受了外人欺负站出来卫护的唦!如今,出来说句直话做做样子都不肯?这是么狗屁政府!莫跟我提么事小山回来的事!就是能够回来,晓得这事,又么样咧?又不是老娘自己送到外国人床上去的!中国的男将,眼看着中国女人被外人欺负连声都不敢作,胩里白长了根鸡巴!”

吴秋桂满脸通红,越说越气,也顾不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汉口街巷的粗话一股脑儿喷了出来。徐会之办公室几个秘书模样的女子,本来打算过来相劝的,一听秋桂这等声口,不由钉住了脚,只有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份。

第5节

黄后湖把脑袋伸进黑黢黢的棚屋,瞳孔还来不及适应,就被一股子一言难尽的怪味呛得噎住了。他下意识地缩回脑袋,仰起脸来,热辣辣的阳光撬开鼻孔,很响亮地打了一串喷嚏,揉了揉鼻头,才觉得脑袋清醒了:哎呀,这两个老人,这热的天还关在屋里,憋出一屋子这种怪味,该不会出了么事吧?

“哪个噢?”响亮的喷嚏有了回应。

“是我哇,您家!”黄后湖听出来了,这是王利发的声音。

“是后湖哇?伢咧,进来,进来唦。”

这是王玉霞的声音,虽然很是热情,可在黄后湖听来,这声音中气不足,病恹恹的。

陆小山出事后,黄后湖惦记着王玉霞夫妇,到处找他们不着,后来,记起老人曾在铁路沿住过,到这里一找,果然找着了。黄后湖提议两个老人搬到模范住宅区,跟他住在一起,老两口死活不肯。无法,黄后湖只有经常来看看。尽管不知道陆小山是否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对王玉霞说穿,黄后湖觉得,后辈人,应该尽一份孝心。

“后湖伢咧,有你教官的信冇?哦,冇得——?来,坐,坐。”

一见到黄后湖,王玉霞就无端地伤心起来。这个年轻人,太像儿子陆小山了!

听口气,不像是说穿了的。黄后湖想。屋里的怪味,他还是很不适应,鼻孔里痒痒的,喷嚏在里头蠢蠢欲动。瞳孔倒是有些适应了:王利发坐着,板凳似乎是一截树根;树根着地的一头,根须虬曲,搁屁股的一头,被斫削平了。王玉霞靠在床上,看样子,病了不止一两天了。

“么样噢,后湖哇,外头蛮热?”看黄后湖一头的汗水,王玉霞似乎很讶异,兀自把身子往被子里头缩了缩。

“是热得很咧您家,八月间么!么样哦,看您家的样子,像是还蛮冷,病了?”对老人的关心让黄后湖暂时忘记了屋里充斥着的怪味,他朝床边靠了靠,摸了摸王玉霞的额头,“哟,烫手咧!走,送您家到医院去。”

“我说啵,要到医院去啵!你看,这伢不也这样说。”王利发在树根上嘀咕。

黄后湖朝王利发瞄了一眼,坐在树根上的王利发,像一截树桩。

“到医院去,到医院去,你只晓得说这句话!钱咧?到医院去一趟,得几多钱哪!你冇听隔壁的刘大爹说,他早晨上街,盐只买了半斤,钱倒是挑了一大担!”

“我们不是还有点钱么。”王利发朝屋角瞥了一眼,嗫嚅着。

黄后湖顺着王利发的眼光扫过去,屋角,堆着几捆纸,估计是一堆法币。

“这点钱,一斤米都买不回来,当钱纸烧给鬼,鬼都嫌少了。”

王玉霞瞥了一眼那几捆钱,叹了口气。

“街上贴了告示,要赶紧拿这法币换金圆券,三百万块钱法币换一块钱的金圆券,银行门口挤满了人,肩挑手提车子推,一大些法币换不了几个新钱。不准金银在市面上流通,手上有金银的要限期兑换,一块银元换两块钱的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钱的金圆券。姆妈前些时做小生意,收了些钱,堆了一厨房,今日我要去换金圆券,想到您家们年纪大了,要是有法币,我就代着跟您家们换了算了。”

黄后湖朝那几捆钱瞥了一眼,估计换不了几块钱,心想,这个忙,怕是帮不上了。

“哎呀,我的个……后湖喂,难得你随么事都记着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呀,你姆妈的卤菜生意,还在做冇?”

在王玉霞心里,黄后湖就是她的孙子,本来,“我的个儿”已经喊到口边了,一想这年轻人毕竟还不是自己的孙子,就又缩回去了。陆小山的确没有把黄后湖是自己儿子的事告诉母亲。

“还做个么事生意哟,您家,前些时,早晨一开门,生意冇做到两笔,法币倒是收了半堂屋!钱不值钱,东西又不晓得几金贵,哪个还做得起哟。这里住不得了咧,还是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啵?您家们过成这样,我心里不安哪!我么样对得起陆教官咧!”

黄后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踱步,还没有挪脚,发现这屋里根本就没有踱步的空间,不由懊恼地摇摇头。

“后湖哇,你是肚子里有字墨的人,有句话呀,本来咧不该我说,又憋不过……”看黄后湖要朝外头走的样子,靠在床上的王玉霞欠一欠身。

“有么事您家就尽管说,陆教官是我的恩师,您家又是陆教官的长辈,等于咧,您家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了唦!”不知怎么回事,说这些话的时候,黄后湖鼻子酸酸的。

“噢,真是个好伢。我是想叫你跟你的姆妈带个话,这兑换钱钞的事,不是个好事!政府叫兑换的?我老婆子见的政府多了,冇得一个政府是好的!也难怪呀,政府的招牌也是人扛的唦!那些扛政府招牌的人,哪个不喜欢钱?又有哪个不是变花样从草民百姓手里扒钱的。我见得多了,见得太多了哇!我说噢,叫你的姆妈哦,法币咧,反正是连草纸都不如的了,兑换就兑换了,要是有黄的白的硬货,就捏在手里,千万莫上当哦!”

“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噢,你这真是冤枉操的心哪!这明白的事,后湖的姆妈,做生意的人,未必还不晓得?后湖,你事多,你去忙,莫惦记我们!两个阎王都不收的老家伙,一个老鼠都不歇的破棚子,有么事惦记的咧。”

王利发对黄后湖,可没有王玉霞那样的亲情感。他和王玉霞手上还有点细软。这是他们用来防后事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兑换?他王利发还不晓得这是政府做的圈套笼子?只有苕货才把金银拿到银行去,兑换成揩屁股都嫌硬了的纸!硬货放在自己手上才顶保险。再说,他和王玉霞住在这样的破棚子里,哪个也不会怀疑这样的人家还有金子银子!他不想跟外人谈钱财的话题。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他巴不得黄后湖快些走。

王利发的催促起了作用。黄后湖又瞥一眼屋角的那堆法币,觉得实在不值得弄去兑换,就转身出去了。

担心黄后湖又转回来,王利发贴着黄后湖,也出了棚屋。

他一出棚屋,仰头被太阳一刺激,就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外头,真的蛮大的太阳咧!”王利发抹着洒回脸上的喷嚏星子,嘀咕得很夸张。

黄后湖一进屋,就看到了陆小山,他还在愣怔呢,对方倒先开了口:

“后湖哇,换钱去了?”

“噢,陆教官哦,您家回来了?他们冇把您家么样啵?”

由于喜出望外的激动,黄后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他们能够把我么样咧?在我上头的,哪个不比我捞得多?我弄的那点东西算么事啊,算是豆芽,小菜一碟!他们真的要把我么样的话,我把他们的老底子都抖出来!让你着急了啵?听你说话的口气唦!嗨,男子汉哪,要经得住呀!你是受过训的人咧。”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虽然不好明着相认,陆小山心里很是舒坦,“我的两个老的咧?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到原先他们的住的地方去了的,冇看到哇,后湖,你晓得?”

“晓得,晓得!想帮他们换点钱,我刚才还去了的,就在原先他们住的铁路沿棚户那里。唉,又黑又潮,我劝了不晓得几多回,要他们搬过来,他们就是不肯。”

黄后湖朝陆小山的脸上瞄了又瞄,发现他的教官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什么变化,知道他没有吃什么亏。

“噢,好,好!你有孝心,有孝心!”

“孝心不孝心的,还谈不上咧您家,您家不在,我不关心,哪个管?哦,陆主任,您家这回来……”

“嗯,你再莫惦记了,这后头的房子,已经发还给我了,我这就搬回去。两个老人,要是不肯跟我一起住,就在这模范住宅区里弄一套房子,原先我是有准备的,你姆妈晓得的。哦,还有,我已经不是主任了。这次回汉口哇,再不管文化上的事情了,眼下不是搞法币兑换金圆券、金银兑金圆券吗,上头叫我到警察局当督察长,主要是帮一帮这头,后湖哇,还是跟我一起好不好?”

“哎呀,这盘钱的事,晓得几麻烦,几得罪人!”好半天没有作声的黄素珍,冷不丁插了一句。

“麻烦怕么事!不麻烦,上头会叫我来帮忙?后湖的姆妈哦,我晓得您家的意思,我不直接沾钱的边,主要是督促警察,维持金融秩序。”陆小山听出了黄素珍的话外之音。

“哼,我看哪,说不到,还要叫您家当警察局长的!”

黄素珍语含讥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前警察局长张腊狗被你陆小山弄死了,你再去接他的位置,真是公私两便!

“诶,你倒像是市长,下起委任状来了。”

“哼哼,我把话说在前头,到真的您家当警察局长的时候,儿子是不跟着您家扛那七斤半的!”

既然儿子已经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渊源,当着儿子的面说话,黄素珍也就无所忌讳了。

第6节

槐树稍上,一只知了沙哑着嗓子,使劲地喊。在前面倒腾着小脚丫子蹒跚的小孙子刘盼,停了下来,用满是肉窝窝的小手,朝头顶指,眼睛盯着吴秀秀,口里嘟哝着:“要要要。”

吴秀秀抬起头,在浓密的树叶中搜寻,试图发现知了的藏身处。可她知道这是枉然。树叶太稠密了,根本没有发现知了的可能。再说,就是发现了,怎么上去捉呢?

一片树叶,好像被知了的叫喊震松了叶柄,晃晃荡荡地从树叶间飘落下来。飘落的树叶分散了小刘盼要知了的注意力,他追逐着飘落的树叶朝前跑。吴秀秀担心小孙子摔跤,跟了上去。

两只蚂蚁感受到了树叶落下的震动,稍一犹豫,发现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起码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它们在树叶边沿探究一番后,合力抬起树叶,朝它们的巢穴走。

小刘盼在飘落的树叶跟前蹲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树叶的劳作。看着小孙子天真的模样,刚才被知了吵得有些燥热的吴秀秀,陡然感受到一阵沁凉熨上心头。

“太诶,虫虫虫虫。”

“小乖乖,这是蚂蚁,是蚂蚁哦。”

“太诶,蚂蚁,在做么事噢?”

“它们在做工哦!”

“它们为么事做工噢?”

“为了肚子饱唦,不做工,就冇得吃的,冇得吃的,就要挨饿。”

“盼盼,不做工,为么事,有吃的?”

“盼盼小,做不动。盼盼的爸爸做工,赚给盼盼吃。”

“盼盼也做工,盼盼做工,赚饭给太吃。”

“噢,我的个小乖乖,长大了再赚,噢。”

刘汉柏和妻子吴小月,从林荫小道那头,慢慢朝这边踱。

“我去把盼盼抱过来吧?”吴小月意识到男人有事要和婆婆商量。

吴小月有种感觉,自己的两个儿子刘璜和刘盼,婆婆似乎更喜欢刘盼。也许是刘盼更小些,正是蹒跚学步人见人爱的年龄?也许,也许公公刘宗祥刚去世,刘盼就出生这种巧合,让婆婆觉得刘盼是他祖父生命的接力和延续?

“不,不慌。”刘汉柏不忍心惊动祖孙俩的宁静,思绪却被眼前的亲情图牵着,飞得老远老远。

“盼盼噢,你看,那是哪个来了?”吴秀秀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儿子和儿媳。

“姆妈,热啵?”刘汉柏朝知了叫的树梢望了一眼。

“我不热,看你热的哟!”吴秀秀嘴里说着,掏出汗巾,给儿子擦额头上的汗。

“爸爸丑,大人还要太揩脸。”小刘盼站起来,跑向爸爸。

“爸爸不丑,爸爸再大,也是太的儿子哦。”

“盼盼,来,姆妈抱,让太歇一歇。”吴小月抱起小儿子,“盼盼叻,饭快好了,哥哥也放学啦,我们准备吃饭咧……”

“太说了,不做工,就冇得饭吃。”

“对哦,不做工,就冇得饭吃,我们回去做工去哦,做工去噢。”

“么样,儿哪,看你像蛮大的心事咧!”看儿媳抱着孙子走远,吴秀秀朝儿子瞥了一眼。

“还好,冇得么事,就是时局……”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太平时少,古人说的盛世,根本就冇看到过!眼下,是又逢乱世呀,世事如棋呀,伢咧,尽管你的事我问得少,可我晓得,你是棋局中人哪!娘年轻时节,受冯先生指点,读了几本书,别的道理晓得不多,忠孝节义这四个字,倒晓得哪摆在前头,哪该摆在后头。伢咧,人生在世呀,也难得做成几件事,认准了的,就挖着脑壳朝前头拱。像你的爹,人是不在了,可他做的几样事,像修后城马路哇,像张公堤呀,都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伢咧,能够把名字跟民国跟黎元洪跟张之洞一起提的,全中国也只怕冇得几个呀。”吴秀秀朝儿子的脸上盯了一阵。儿子瘦了,本来就白净的脸色里,透出些许的黄来。

“噢,姆妈,这些时呀,我心里憋得不舒服,听您家这一说哇,舒服多了咧哇。”对自己暗地里所从事的工作,母亲从来不过问,从母亲的这番话里,刘汉柏品出了亲情和理解。

“不过噢伢咧,凡是光想着朝前冲,那就是莽汉咧。古人不是有‘未雨绸缪’的话么,至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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