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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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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了,你就让他先去洗个澡。”孙猴子心疼儿子,也心疼堂客,该怎么办,他心里有数。个把妈的毛烟筒,继父老子刚死几天,还热孝在身呢,就贪杯作乐,也是太不争气了!个杂种,到底不是亲养的!隔层纱,差几差,老话还是不错的咧!老六哦老六,你白疼他了噢。

一想到老六毛芋头的死,孙猴子心里就不舒服。

这竹床,今天么样像长了刺样的噢,身子贴在上头,不是埂得难受,就是刺痒刺痒的!侧着身子睡吧,肋条骨酸,仰躺着吧,背脊骨烫。平常脑壳一挨枕头就睡得像死人,今天,不晓得么样就是不舒服!

竹床就这么嘎吱嘎吱地响了半夜,这一夜,孙猴子家的老鼠都没有出洞。

十七岁的青年孙孝忠,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一阵轻飘飘的感觉,似一只无形的手,在脑门子上涂抹着迷糊,迷糊似甜蜜的羽毛,在脸上轻轻地撩拂,似熟悉而陌生的精灵,在鼻尖在眼皮子上,翩翩地飞。

“烟筒哥,这是在哪里呀……”

“这呀,是在天堂里呀。”

“天堂里?好玩啵?”

“那还用说,好玩得不得了咧!”

“那,我们就一起玩咧。玩些么事咧?”

“在这里呀,就只能各玩各的了咧。做哥的不能陪你玩,有人陪你玩的。”

清清楚楚的毛烟筒,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咧?在孙孝忠的记忆里,毛烟筒不是个实在的东西,绝对不像他名字烟筒那么实在,倒像是一阵烟,对,像一阵烟样地消失了,消失在那扇神秘的格子门的后头。

甜蜜的羽毛又飞回来了,哦,撩拂得好舒服哦。

“先生,先生,醒醒……”

甜蜜的羽毛继续撩拂,从眩晕到清醒:“诶?这是哪里咧?我冇喝好多酒哇!不就是鸡屁眼大的个杯子么,么样就醉了咧?”

“先生,先生!”

“你是哪个?我么样在这里?”

孙孝忠觉得自己还是在云里雾里,眼前的这个眉眼很清爽的女子,似乎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他的手动了动,挨着的,竟然是滑腻腻女子的胴体!陡然,一股似来自遥远无极处的膨胀,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撞击得他周身也跟着膨胀起来。噢,身上么样冇穿衣服咧?我的香云纱的褂子,咦?么样连短裤子都冇得了咧?是么时候脱的咧?噢,么样这么子的骚胀咧!噢,噢,好热哟,好胀哟。

“先生,你……好么……”

“噢,哦,好,你叫么名字呀?”

孙孝忠觉得自己终于从火焰山的紧张而舒坦的炙烤中,跌落到一种松弛的绵软里。这种感觉以前有过。那是几次梦中的经历,和眉眼都不清楚的女子,模糊不清地纠缠在一起,醒来之后,有过这种类似的绵软,但更多的却是空落落的失望,绝没有幸福和舒坦,更没有这样的现实和真实,真实的肌肤相接相亲,真实得就在身边!孙孝忠一个转身,紧紧地搂住身边温软的肉体,不为别的,就为印证这给他带来幸福和舒坦的真实的确是真实的。

“美枝子。”

耳畔嘤嘤的声音,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但随着声音和温软肉体一起散发出来的一言难尽的味道,却极其新鲜而真实。

“哦——梅枝子?你姓梅呀?”

“美——枝——子。”

“是的,我晓得,你姓梅,梅花的梅,梅花,冬天天冷的时候开的花。有这种姓的,呵,叫枝子。诶,怪呀,总像是有点拗口呵,不像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咧。你,莫不是……日本人?”

呵,玩到日本人的女人窝里来了,这不是茅厕里头荡桨——撬屎(死)么!突然,孙孝忠感到脑袋回到自己肩上来了,额头上浸出一层汗珠子!

“我系(是)朝鲜银(人)。”

“朝鲜?朝鲜在哪里?呵,朝鲜,我晓得了,就是高丽唦!么样到我们汉口来了的咧?这是哪里呢?”

很读过几年书的孙孝忠,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毛烟筒是么样把我弄到梦里头来的咧?

“很远很远,让日本人骗来的。这系慰安所,系为日本人的服务的,中国人很少的来。”

自称美枝子而被孙孝忠叫做梅枝子的朝鲜女子抽搭起来。

“慰安所,慰……安……噢,怪哟,就鸡屁眼那么大的个酒杯,么样一杯就醉了呢?”

昏暗的灯光下,年轻异国女子秀美憔悴的容颜,定格在孙孝忠脑子里。

若干年后,孙孝忠才知道,慰安所,就是日本人的随军妓院。

为征服亚洲征服中国,日本人把大和民族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开始,他们担心自己帝国军人因为长期没有性生活而军心动摇,听任甚至怂恿自己的军人强奸被占领地的女人。

强奸一词,使用到日本侵略军身上,肯定是太不准确了:强奸孕妇,奸后用刺刀把孕妇的肚子剖开,把那尚未出生的婴儿挑在刺刀上旋转作乐;强奸老太婆,奸前先使军用皮带把老人的阴部抽打致肿,然后再实施强暴;强奸遭到反抗,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往往三五个一拥而上,压头按手镇腿,实施轮奸后,再用刺刀将阴部捅得稀烂!不知这些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是否有姐妹是否有母亲?这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日本人在在亚洲的壮举!创造这些壮举后被反抗者打死的日本人,几十年后乃至二十一世纪,还被当作大和民族的英雄供奉在“靖国神社”里,被日本国的领导人参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犯了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代乃至几代人并不视这种犯罪为罪恶和耻辱,甚至坚持认为这犯罪不是犯罪而是民族的荣耀,这就太可怕了!

后来,这种罪恶事件太多,激起被占领地百姓的憎恶和反抗,不利于推行他们虚伪的“大东亚共荣”政策,再说,如果听任“伟大”的帝国军人在占领地放纵性欲,蔓延的性病将从根本上打败“伟大”的帝国军队。为此,大和民族战争机器的操纵者们,萌发了开办随军妓院的创意且很快付诸实施:女人的来源甚广,以占领地比如朝鲜菲律宾中国“就地取材”为主,辅以国内征集。至于“取材”方式,或欺骗或强抢,灵活多样。这些良家女子,这些本可以为人妻为人母甚至是大日本军人自己同胞姐妹的女子,被他们弄到战场附近,被强行剥去人类的尊严和羞耻,供帝国军人淫乐。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国的统治者,真不愧是伟大的天才,一方面,他们驱使他们的子民,到处烧杀抢掠,最为惨绝人寰的事,他们做得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另一方面,他们又自诩为最文明的民族,你看,我们哪有什么随军妓院,我们这是慰安所哦!是啊,慰安所,多么温柔动听的名字!可这种小聪明,连同日本侵略者其他种种罄竹难书的罪恶,除了叫地球上生活的其他民族恶心之外,不知对日本民族重建他们的民族良知,能否有所警醒?

可孙孝忠不知道的是,汉口的日军“慰安所”,跟其他地方“慰安所”又有所不同:汉口的“慰安所”是商业性质的。这种商业性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除了对日军凭票开放外,还对其他任何人开放,只要给钱;二是汉口的“慰安所”虽然属于日本军部,但却由中国人承包经营了。汉口“慰安所”这种独特的“管理模式”,不知是因了汉口这块地方商业气息的熏陶使然呢,还是因为日本人天生有善于经商的商业头脑。总之,毛烟筒带着孙孝忠逛的“慰安所”,就在汉口新市场附近的清芬路里头。据说,承包人是汉口“窑子”界的奇才人称“日大瞎”苟积魃。这“日大瞎”,在汉口话里,专指那些不学无术没有真本事却专会吹牛日哄招摇撞骗的人。这苟积魃承包了“慰安所”之后,又“兼并”了附近几家妓院,广招女色,在日本膏药旗的庇护下,大有“妓院托拉斯”的架势,很是神气了一阵。只是,日本人投降之后,这平日里很有些“日大瞎”的苟积魃,似蒸发了一般,竟不知所终。

竹床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好像这张竹床实在是很累了,连呻吟的劲都没有了。

竹床的嘎吱嘎吱声刚刚歇息,远处似传来几声鸡啼。

“真是稀奇咧,还有人养得住鸡!个砍脑壳的烟筒杂种,不晓得使了么坏,害得我的伢一夜都冇睡着!”

杜月萱瞪着黑糊糊的屋梁,用手揉揉闷疼的太阳穴,无声地叹息。

第5节

阿南惟几中将是个身材高挑的日本人,戴副金丝眼镜,如果不下部队,喜欢穿唐装便服,喜欢中国字画,喜欢下围棋。这样,他看上去不像军人,倒更像是个学者,或者说更像个中国学者。阿南惟几中将是日本派遣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本部驻扎在汉口,已经好几年了。这个学者外形的日本人,除了不喜欢汉口的热天之外,好像对汉口的一切都很适应,包括汉口的一些小吃,比如面窝、油条、欢喜坨、热干面。尤其热中汉口的热干面,几乎每天都要来一碗。只是很可惜,自从他们这些日本人来了之后,武汉百业凋零,因为粮食属日本人管制的军用品,原先很具特色很具规模的饮食业,也萧条得很了。所以,阿南惟几每天所吃的热干面,是否正宗,就很值得怀疑了。

山口太郎进来的时候,阿南惟几刚开始吃一碗热干面,严格地说,中将还处在拌面的过程中。

武汉人都晓得,吃热干面,要诀在于一个“拌”字。一碗热干面,撒上各种佐料,淋上多样调料,也就是二两的样子,如果就这样吃,绝对会吃得索然无味。如果你很有耐心地把面和佐料调料拌得匀了,那诸多佐料调料的味道,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该出来的也出来了,这时候,你再呼呼啦啦,风卷残云,下到肚子里,最多也就扒拉五六次筷子,可留在嘴巴里的余味,够你咂摸半天!

中将礼节性地朝山口太郎点了点头,兀自全神贯注地拌他的面。很可能,中将的中国厨师传授过他几招,中将手里的筷子在碗里碗外游动得很有章法。

可在山口太郎看来,这样高官阶的个日本人,用筷子搅动一团颜色暧昧的食物,很是滑稽,很是可悲。他山口太郎在中国在汉口呆的年头,比起中将来,是长得多了,他山口太郎熟悉中国熟悉汉口的程度,恐怕也绝对不是眼前这位拌热干面中将所能比拟的。我们大和民族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就是善于把其它民族的东西学过来。如果学不到,就抢!可学到手和抢到手之后,我们大和民族还是大和民族!山口太郎耸了耸鼻子:哼哼,这玩意的味道还可以,起码比它的颜色要能够接受一些。

或许是受了热干面味道的刺激,一阵奇痒在山口太郎的裆部蔓延开来,逼得他下意识地磨动屁股,但不解决问题,又下意识地开合大腿,以图产生摩擦,缓解裆部的奇痒。

“嗯——哼?山口君,你的,什么的干活?”

刚刚觉得碗里的面拌匀了,搅起一团,正准备朝嘴巴里送的阿南惟几中将,也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他突然感到热干面的香味中,似乎混进了些怪味。热干面里肯定没有这种怪味,刚才屋子里也没有这种怪味。山口太郎来了之后,才有了这种怪味!山口这八嘎,上司进餐的时候,怎么弄出这种异样的怪味来呢?阿南惟几的脸阴沉下来了。

“噢——哦……报告将军,您先吃,我能否到外面等?”

山口无法回答上司“什么的干活”,他只是裆部很痒。这让人疯狂的奇痒,跟穆勉之那个部下到“难民区”风流之后,就缠上他了。山口自己知道,除了阵发性的奇痒之外,裆里已经开始有红肿流黄水之类的症状了。自己也许是习惯了,山口很少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怪味。阿南惟几中将一来是没有闻过,对山口裆部的怪味比较敏感;二来中将面前热干面的香味与山口裆部的怪味反差太大,因此显得更加突出;三者也是因为天太热,山口衣服穿得单薄,裆部的味道更容易散发出来之故。

“算了,算了!你出去就不要再进来了!你去特务部上任,领事馆的事先还兼着!去吧,去吧,你的,要治病的!”

看山口还在扭动屁股大腿,敏感的日本中将厌恶地盯了山口裆部一眼,赶苍蝇似的朝外挥了挥手。

山口太郎接替汉口特务部部长之后,接见的第一个中国人,就是张腊狗。

为拜见山口太郎,张腊狗很慎重地作了些准备:为了不在山口面前咳喘,他第一次抽了一个鸦片泡子。听人说,鸦片别的好处没有,镇痛止咳止泻有奇效。为了日后有凭据,他还叫老算盘张本清写了个报告。报告分两部分:前番押运粮食被新四军拦劫的实情和毛芋头私通新四军的罪状。尽管张腊狗认识山口很早了,原先人家虽然出面管些事,但名义上毕竟只是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如今,山口是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了,张腊狗不得不小心。

“部长太君,怎么?有些不舒服?”

注意到山口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屁股,两只手轮换着朝裆里伸。如今是老了,可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一看山口的神色,张腊狗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嘴巴里说着关心的话,随手掏出一个纸封,打开,现出十根黄灿灿的金条。

“个把妈,这日本杂种,肯定是染上杨梅疮这类毛病了!要是把鸡巴烂掉了,那才好咧!”张腊狗心里一边骂,一边动心思,“老子要是给他诊好了咧?这杂种会不会多给点好处老子咧?”

几十年来,张腊狗办事,绝对要求有回报。没有回报,没有赚头的事,他是绝对不做的。清乡局长总往乡下跑,而且是迎着枪籽子跑。要不是这身黑皮能在汉口抖威风打秋风,张腊狗早就不想做了。警察局长就不同了,汉口城里随么事都可以出头露面,吃喝嫖赌随便哪个行业都可以去敲竹杠,真是个肥缺咧!要不然,这大热的天,张腊狗才不会来孝敬眼前这个烂了裆的日本人咧!

“你的,这里说的,都是真的?你的,再写详细的干活!”

盯着黄灿灿的金条,山口的眼珠子亮了起来,一只手停在裆里,一只手抖动着张腊狗的报告。八嘎,金子真是好东西,连这里都不痒了,这倒是个奇妙的药方噢!山口从裆里抽出手来,食中两指点着张腊狗的报告。正点着呢,裆里的痒又发作了,他又忙不迭地朝裆里伸进一只手去,另一只手抖动着报告,意思是,要张腊狗接过去。

“好的,好的,我家里,还有一份的干活!”张腊狗注意到,山口太郎抖动“报告”的手,正是刚才插在烂裆里的那只手。他怎么会去接那份“报告”呢?不是把杨梅疮朝自己身上抓么!

“东洋矮子西洋高鼻子,都喜欢金子!打到老子们汉口来,为么事,还不是为钱,为金子!”

看着山口太郎一只手捂着桌子上的金子,一只手捂着烂裆的样子,张腊狗暗暗地骂。

第6节

穆勉之面对着高大的落地窗,眉头紧锁。

虽然看不到太阳,但从阳光白得耀眼的颜色,能知道外头有多热。

穆勉之好像看到,阳光射到的地方,地面的石板哪,墙上的青砖哪,上头似乎隐隐约约升腾着袅袅的透明的烟。真的,不像是幻觉,是那种很淡很淡的烟。厨房的炉子烧得很旺的时候,不见火苗,就可以看到这种袅袅舞蹈着的烟影。这个时辰,要是在路上的石板高头摆几个鸡蛋,只怕冇得几大一下子,鸡蛋就熟了噢!个小杂种,这热的天道,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个把妈,也真是怪得很咧,烟筒这个小杂种,又不真是老六的种,也就是干爹继儿子,么样像亲生的咧!吃喝嫖赌,硬是接代样的呀!只是老六是个直筒子,这小杂种倒像只阴性蚊子!

“大哥,伢们的事,您家也莫太往心里去。”看穆勉之一动不动的脊背,孙猴子很有些后悔。要不是杜月萱反复地唠叨要亲自来找穆勉之,孙猴子是不会把毛烟筒的事当件事情说的。尤其是事涉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虽然年纪小,毕竟还是有责任的。孙猴子没有深究儿子,那天除了喝酒之外,还做了些么事。能够喝酒了,就是个男人了。一个男人能够喝酒,自然也能做男人都能做的事了。一想到十七岁的儿子已经能做那些男人能做的事了,孙猴子就很有些欣慰感:儿子也,个把妈,胩里都长硬足了,比你爹当年醒得早些!要不是碰到你的姆妈,老子还不得喜欢床上的事情咧。只怕是报应啰,老子三十大几了碰到杜月萱,才醒了神,晓得男女之间的事有味,小杂种才十七咧,就晓得把竹床扳得响一晚上!

墙上,地面的石板上,袅袅升腾的透明的烟,似乎无声地繁殖着,眼前的空气,都像在微微地扭动,摇晃。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孔,也好像被扭曲了。穆勉之盯着自己被拉长的脸,本来就松弛了的面庞显得更加松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老母猪松垂的肚皮,相当的不舒服。

“你是说,他们还冇吃鸦片唦?”

洪门山寨里头,除了吃鸦片,还没有约束会众吃喝嫖赌的规章。穆勉之知道,毛烟筒在投奔到山寨之前,鸦片瘾很大,一天到晚泡在名为“戒烟所”的烟馆里。也得亏了他有些定力,为了投奔洪门,硬是把那口嗜好给掐了,改抽香烟。也是不容易。从这点上看,烟筒还是个人才。男人在江湖上混,吃喝嫖赌算得个么事呢?一个男人,要真是什么嗜好都冇得,还活着做么事咧!看看老子自己吧,当年长得蛮是个人样子,除了不沾土,老子么事不喜欢?还玩相公咧!有几个男人喜欢玩相公?就是那土,要不是老子山寨做土生意,么样会禁咧!不过咧,这个杜月萱,年轻时节从洋学生沦落风尘改名陶苏,从当婊子到自己开婊子行最后从良嫁给老五孙猴子,又把名字改回来,生养个儿子也是不容易。唉!杜月萱哪杜月萱,你把我们的老五盘得有些苕了哦!成天窝在家里,像个抱鸡婆!得亏你冇嫁给老子咧,要是老子当年同意你嫁给老子,老子还不被你盘得像老五一样了!

窗玻璃里头的形象,实在让自己都不怎么舒服。他转过身来,眼珠子在老五孙厚志身上转了一圈,很是感慨:这个精明强干胆大敢为不顾生死的兄弟,如今真是像个干瘦的猴子,冇得一点当年的精气神了噢!

“冇,冇沾土,听口气,就是喝了点酒。”孙猴子不清楚他的大哥在想些什么。几十年来,忠于山寨,忠于大哥穆勉之,孙猴子始终如一。就是娶了杜月萱成了家,更多地喜欢泡在家里,对大哥穆勉之的忠心也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孙猴子人是老了,敢作敢为的性格并没有变。世事沧桑,拼性命出蛮力的事情,多半由山寨的年轻人去干了,没有必要同年轻人玩命争功。有了这些想法,孙猴子就甘愿保持目前这种孵蛋的“抱鸡婆”形象。

“他回来了,老子要好好地骂他一顿!他个杂种做么事,老子不管他,已经是胚子坏了,总不能把侄儿子也带坏了啵!”穆勉之口里骂得恶狠狠的,又朝孙猴子瞟了一眼。

“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骂个么事咧,说下子就算了。总还是老六的干儿子咧。再说,老六又不在了,哎,弄狠了,脸皮子上头也不好看,您家说咧?”孙猴子听出了穆勉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气,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他也清楚,山寨里头没有惩罚吃喝嫖赌的章程,要不是堂客在耳朵边呱噪,他也不会拿这当个事说。再说,为小辈人的小事伤了老辈人的和气,很不值得。

“六指诶,烟筒那狗日的,这热的天道,死到哪里去了?”见孙猴子口气也很平和,穆勉之知道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我也不晓得咧。”虽然是干爹,但毕竟不是亲爹,六指还听不出来,穆勉之是真发脾气,还是假发脾气。

“连你都不晓得?你两个,不是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么?”穆勉之继续骂,口气轻松得已经近乎调侃了。

“噢,爹诶,烟筒哥回来了咧!”六指长得五大三粗的,也没有烟筒那么多心眼。虽然是干儿子和干爹的关系,但六指对穆勉之非常亲近,这种亲近,更多的是崇拜的成分。在六指眼里,干爹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尤其是有一身的硬功夫,还不晓得几会玩!在六指看来,一个男人,有谋略有胆识有成就,都不是很难,难得的是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且会玩。真本事硬功夫和会玩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真本事硬功夫是会玩的基础。冇得真本事硬功夫,拿么事做本钱玩咧?有真本事硬功夫而不会玩,那本事功夫有屁的用处!“您家看唦,从那边的巷子里穿过来了。”

“这热的天道,还到处跑,硬像是个跑骚的伢狗!”穆勉之口里兀自骂骂咧咧的。

武汉人把畜生发情到处跑称作“跑骚”,称公狗为“伢狗”。

“大伯,噢,张腊狗……”毛烟筒急匆匆地跑进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捧起桌上那个装花红茶的罐子,肉嘴对这罐子嘴,一阵猛灌。

“看你个杂种噢,真是噢真是!”看毛烟筒狼狈的样子,穆勉之不由想起了老六毛玉堂,一阵怜惜涌上心头。唉,人真是老了呵,人老了才容易生出这种软心肠来咧。“你五伯在这里,也不晓得先喊人——你说张腊狗,么样了哇张腊狗?”

“噢,大伯,五伯,日本人要张腊狗那老杂种做警察局长了咧!”毛烟筒用擦了汗的袖子,在湿淋淋的嘴巴上潦草地一擦,又顺便在额头上撩了一把。毛烟筒是个细心人,但他常常用粗豪的外形动作来掩盖他的心细。

“个把妈日的,硬是让他弄成了!这是几好的一块肥肉噢!”穆勉之话里,充满了惋惜。

“炎同哇,你这消息,是确实的?”孙猴子也很关心这事。他关心是因为穆勉之很在意汉口警察局长这个位置,就孙猴子本人而言,把山寨的生意做好,有钱赚,就很好了。把摊子铺得太大,揽太多的事,尤其是和日本人有太多的瓜葛,孙猴子是很不赞同的。

“是的咧五伯伯!我是在茶馆里头,听张腊狗的人亲口说的咧。其实咧,清乡局,警察局,都把他们做,本来冇得么事了不得的。说穿了,还不就是扛根七斤半给日本人卖命还得罪人么!”屋子里到底还是凉爽些,又猛灌了一气花红叶子茶,毛烟筒才感到身上的汗毛孔张得不像刚才那么开了,烟瘾又窜了上来。他从黑色香云纱口袋里头掏出一个洋铁烟盒。这是有身份的武汉人的标志之一。

“你年轻咧,事情哪像你说的这么撩撇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未必还不晓得,张腊狗那个老杂种,冇得好处的事,他肯做?”

穆勉之瞥了毛烟筒一眼,爱嗔兼半:这小杂种,人虽然不是蛮勤快,脑壳倒还活泛,只是可惜了,这样一副身架子,也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是喜欢玩!吃喝嫖赌哪样不沾!也冇得哪个玩成这个浑身冇得二两肉的样子!真是噢,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咧……

其实,穆勉之对毛烟筒的感慨,有失公允。就穆勉之孙猴子毛芋头这洪门山寨老一辈三兄弟,也就只有穆勉之身怀武功,孔武有力。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和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就属于那种螃蟹似的长法——肉长在骨头里头;尤其是毛玉堂,吃喝嫖赌,玩得连男根都被张腊狗割了,最终丢了性命。

“是的唦,冇得好处,张腊狗他肯跟日本人卖命?我还听说噢,张腊狗他杂种身边,有个年轻的小杂种,蛮有本事,也蛮有心窟眼,是个人物,现在张腊狗那边的好多事情,都是他在管——叫个么事名字噢,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孙猴子拍了拍脑门子,抬眼朝毛烟筒一扫。这一扫就与穆勉之的那一瞥有些不一样了,没有爱的成分,也没有什么恨,只是有些讨厌:这个小狗日的,除了吃喝嫖赌,就是蚊子含秤砣——嘴劲!

“五伯,那是张腊狗清乡局的副局长,叫吴明您家,也冇得么事,就是会几下拳脚您家。”毛烟筒是个精明精细的人,他已经从孙猴子的眼里看出了不悦,就在孙猴子说不上来的时候,赶快接腔,语气里充满讨好的成分。

“你莫开簧腔!那个吴明,要不是真有点本事,张腊狗不会把随么事都交给他!”孙猴子又瞥了毛烟筒一眼,这一眼,有明显不快的内容。

“五伯,我有个主意,蛮想说,不晓得……”毛烟筒话是对着孙猴子说的,眼光却瞟向穆勉之。

“说唦!有么事不能说的咧!这里,不是你的兄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么样嘴巴里头像是含了根骚萝卜样的!”

穆勉之看出了孙猴子的不快,他希望毛烟筒肚子里真的有对付张腊狗的点子。这小狗日的脑壳活泛,肚子里盘的都是花花肠子。脑袋有些发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手在揉,心里在感慨:岁月不饶人哪!想一想噢,一个人哪,一辈子就像是睡了一场瞌睡,昨天白天还年轻得屙屎能打破茅缸,到今天早上一觉醒过来呀,嘿,就老了!这人一老哇,想事情咧,脑壳也不灵光了,身上咧,随么毛病也像是约好了样的,一起都来了。

“是这样咧您家们,最近咧,我也看到大伯像是有些着急的样子,就在烟馆收保护费的当口,常到茶馆这些地方去走动走动。我也晓得,山寨里头说不到会有兄弟长辈对我心里不舒服。反正是自家人么,有点误会也冇得么事。刚才在茶馆里头跟张腊狗的几个家伙喝茶混点,他们的心思也都不是一样的咧您家们!有的说咧,他们这个青帮香堂这下子算是把汉口的味玩总了;有的说哇,玩个鸡巴的味,要说玩,还不是拿这些弟兄们肩膀上的这颗脑壳去玩!”毛烟筒一边说,一边朝穆勉之和孙厚志瞄,意在观察他们的反应,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说法。“我就想噢,玩味好是好,把味玩总了当然更好,可要是拿性命去玩,尤其是拿了自己的性命让别人去玩味,就不值了唦!您家们说是不是咧?我们山寨还不是玩味!我们玩味跟赚钱是一起的唦!这就是伯伯们比张腊狗高明的地方唦!”

武汉人把有意做出些出风头的事以引起旁人的注意,称之为“玩味”,“玩味”玩得大了,玩得有影响了,叫做“把味玩总了”或“玩总味”。

“老子想听下子你说出点么条条道道来呀,你杂种倒拍起老子们的马屁来了!老子们要你拍个么马屁咧?真是!”穆勉之微笑着骂。一世界的人都晓得拍马屁的不是好东西,但一世界的人都喜欢人家拍马屁,尤其拍法高明拍得舒服的时候,尤其喜欢。对毛烟筒的拍马屁,穆勉之喜欢倒在其次,他在用亲切的笑骂,鼓励毛烟筒继续说下去。穆勉之知道,凡是毛烟筒说话饶弯子,就是后头有真货色,这时候,需要鼓励。

孙猴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很平静。自从娶了杜月萱,有了家有了儿子,孙猴子对洪门山寨的事务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热情。过去,孙猴子,那可是执掌刑堂视山寨如家的洪门老五咧。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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