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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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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啧啧啧啧!真是有味咧,真是穿得跟我们天声戏院台子上戏子差不多的咧!”

毛芋头进得门来,朝很有些惊恐的粉脸浑身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很夸张地咋呼着,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么样哦?有客来了还不欢迎?你这是么样在做生意的呀?是看到老子的脑壳不清爽呀还是么样哇?”

“八——嘎!”

“八——嘎——!”

有从门缝里伸出惊讶脑袋来的,有提着裤子从房间里惊慌地冲出来的,刚才还灯红脂香的风流场,顿时喧腾一片。

开门的那个粉脸,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孤零零的毛芋头站在相当于汉口房子堂屋的厅里,听着一片声的“八嘎”,很是不解:这日本婊子行,怎么一点规矩都冇得呀?来了嫖客,不欢迎!再说,老子进来,和你们这些嫖客有么相干咧?么样还骂人咧?你嫖你的我嫖我的——各忙各的唦,真是,未必婊子不够了,生怕老子抢你的?

别的日本话毛芋头听不懂,这“八嘎”或者“八嘎牙鲁”,毛芋头还是听得懂的。这得益于前一段时间同日本人的接触。见到中国人,日本人开口吐出的,大多是这几个音。听多了,毛芋头知道是骂人的,相当于他自己经常吐出来的“婊子养的”、“个把妈日的”。

毛芋头被日本人捆起来了,捆在妓院厅堂中间的柱子上。

“个把妈的日本矮子!一点做生意的规矩都冇得!老子来送钱把你们,为么事把老子捆起来?简直邪完了,婊子铺还代捆人!”

毛芋头本来就是个犟家伙,跋扈惯了的,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妓院虽然是他喜欢来的地方,但在他心目中,妓院也是最下三烂最不入流的地方。在这里被侮辱,毛芋头很是受不了。

两个一丝不挂、三个光膀子只穿着裤衩的日本人,围着被捆着的毛芋头转,像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样地瞅。很显然,这些日本人不是没有见过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丑陋的中国人,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胆子大的中国人:居然敢到日租界来撒野,居然敢骂日本人!这是中国人吗?这是汉口的中国人吗!

毛芋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真还把日本人搞懵了。

这是一幅很怪异的图景:几个赤身裸体七长八短的男人,围着个被捆的一脑袋瘌痢癞疮的男人,僵持着。

突然,一个光屁股的日本人,转身冲进房间,眨眼间又冲回来。在他做这个短距离冲刺的过程中,毛芋头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这个异国男人的下体。直到日本人又冲过来高叫“八嘎”的时候,毛芋头才发现,这个光屁股的异国男人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战刀,而且,这把要命的家什正被光屁股高高扬起,意思是要把他的瘌痢脑壳剁下来!

“完了,老子抖了几十年的狠,今日,把个瘌痢脑壳掉在这里!”毛芋头暗自叹息一声,垂下他那很少垂下来的瘌痢脑壳。

“八嘎——八——嘎!”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一连串的喝骂声,喝骂声里,高高扬在毛芋头瘌痢头上的战刀,就凝固在那里了。

无月,亦无星,极度的闷热仿佛走到了自己的反面,变得阴冷异常,冷飕飕粘乎乎的黑,厚厚地糊在六月汉口的胸口,汉口,似乎喘不过气来了。

从半边街口子进去,毛芋头感觉到是从人间到了地狱。

半边街口子往下,即从六渡桥到歆生路,是汉口华界繁华之地,眼下虽然被日本人占了,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气,但到了夜晚,毕竟还有灯火从那些楼宇里泻出来。可从半边街朝上进到汉正街直至礄口,就是地狱了。这里是“难民区”,是日本人围圈汉口人的地方——没有来得及跑或者无路可跑的汉口人,多被集中在这里。夜晚的“难民区”,没有声音,偶尔有那么一星灯火,也是一闪即熄,像受了惊吓的兔子,刚一探头,瞬间即潜入洞中。

毛芋头揣着在地狱行走的感觉,在汉正街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反刍着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

在日租界那家妓院里,被捆在柱子上的毛芋头,闭着眼睛等,没有等到战刀劈下来,却被一只花脚蚊子盯醒了。

这只花脚蚊子,是跟随着毛芋头一起进来的。或许,这也是一只猎奇的蚊子。当然,因为它是蚊子而且是母的,所以,它到这异国皮肉生意场所来的目的,仅仅是想尝尝异国人血的滋味。花脚蚊子忘记了它是随汉口人进来的,它没有在那些光屁股上下口,而选择了毛芋头的脸,原因当然是毛芋头的脸没有动静,不碍事。按花脚蚊子的经验,人类外露的部分,此处是最薄的。花脚蚊子费力地把针嘴插进毛芋头的脸皮,才知道这回错了:这人脸皮真厚,而且,血的味道也没有异国风味,于是,它只浅浅地吮了一口,就把针嘴拔了出来。

毛芋头晃了晃瘌痢脑袋,几星干透了的瘌痢壳,纷纷扬扬地洒开来。他睁开迷糊的眼睛,依稀看到隐入黑暗中的花脚蚊子,然后,看清了眼前有一颗很规则的圆,这个圆上,紧凑地一点缀着几个点。

“哦,这不是山口……太郎……么……要杀……老……”

这的确是山口太郎,确切地说,是山口太郎仰着的脸。

可是,毛芋头不知道,山口太郎不是要杀他,是山口太郎救了他。

直到山口太郎把毛芋头请上楼,请进一间香气四溢的房间,请他坐下,请他喝茶,在日本妓女,起码在毛芋头看来是日本妓女温存款款的陪侍下,请他喝日本清酒,毛芋头才明白是山口太郎救了他,而且,一救就把他从地狱救到了天堂。

“你们汉口的,还有这样的场所没有?”看毛芋头很拘谨的样子,山口太郎以为他是被刚才的战刀吓着了,就把话题扯到毛芋头熟悉的方向来。

“么事啊?您家说么事哦?”毛芋头真是一脸的茫然。

“就是,你们汉口,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噢,您家是说妓院婊子行哪?有哇!就这租界里头,都有哇,多得很咧您家!”听山口没有说维持会一类让人脑壳疼的话题,而是说到裤裆里了,毛芋头就有些兴奋了。其实,山口对毛芋头,只是认识,可并不了解。毛芋头没有对身边的日本妓女动手动脚,不是毛芋头拘谨老实,而是毛芋头没有了男根。自从沾黄素珍的便宜,被张腊狗去了下势,毛芋头再逛妓院,就用他自创的方式玩。但那方式很怪诞很龌龊,是他的隐私,他不愿让日本人看笑话。

“不不不!我不是说的租界妓院的!我是说,汉口人的妓院的干活!”

认出了毛芋头并把他从战刀下解救出来,是山口今晚最得意的手笔。这个中国人,虽然很是八嘎八嘎的,但在穆勉之帮会里头,是很有地位的。日本妓院是不准中国人进来的。今天我救了他,是大大地怀柔了他。今后,又多了一个为大日本帝国卖命的中国人了。

“您家是说,中国人开的妓院?中国妓女?您家要玩?”

毛芋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把妈的日本人真是邪得冇得名堂,这么香喷了的女人不玩,要玩汉口妓女!真是冇得味口!再说,如今,都圈在“难民区”里头,哪里还有做那种生意的?咿——!记起来了,有,还真有!在那个剃头铺子的旁边,老子那天看到,有个女的跟老子丢媚眼。老子这丑,还跟老子丢媚眼,肯定是做那个事的!

“真的……是您家要玩?”盯着山口的土豆脑袋,毛芋头很想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日本人,是随便说着玩打哈哈呢,还是动真格的。对日本人的作为,毛芋头还是很清楚的:除了在汉口随便杀人抢值钱的东西,就是强奸汉口女人。既然可以随便强奸,何必还要花钱去嫖咧?这倒是毛芋头想不明白的。

“为什么不玩玩?有还是没有?”其实,这是毛芋头不了解像山口这样怪人的心态:强抢的东西,吃起来是一种味道,花钱买的东西,吃起来,肯定是另一种味道。

“哦,噢,好……像……有,有的有的!”出于感激,毛芋头下决心带这个日本人逛一次汉口的“半开门”。

就为这,毛芋头踉踉跄跄走在“难民区”令人窒息的浓黑里。

走走停停地,毛芋头经常要停下来寻找印象中的那家“半开门”婊子铺。

既然是“半开门”,肯定不可能有招牌一类的记号。以前,这种场所,在这一带还真是不少。日本人占领了汉口,这“难民区”里的人,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照说是不会有这种场所了。可恰恰是最没有活路的人,才被逼走这条不是路的路。毛芋头也的确是行家里手,他那天看到的剃头铺隔壁,的确是做种“生意”的。

“咦?噢,就是这里了!”

毛芋头凑得很近,看清了“发记剃头”几个字。这几个字,毛芋头不认得,但记得,因为隔壁有个女的朝他丢过媚眼:“臭肉总会有苍蝇盯,这话真是绝了!”他一边回味,一边停下来,回过头,想看看山口跟上来没有。他看到几坨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在他身后游动。他知道,那是山口和换穿了便衣的日本保镖。

怎么到处都没有茅厕呢?这里明明是有一个茅厕的呀!未必日本人来了,连茅厕都吓得搬了家?

王利发提着裤子,嘀咕着,在街上打转转。小肚子胀得难受,他感到实在是憋不住了……

“咚咚——咚!”

王利发陡然醒了过来。耳畔分明是敲门声,响声不怎么大,但很执拗。是日本人?还是舔日本人屁眼的鸡杂鸭杂查夜来了?王利发摸摸胀得难受的小肚子,感到裆里有些潮,再细细一听,敲门声是在隔壁。

“咿——!怪呀!这隔壁是家半开门哪!夜晚是不栓门的呀。”

汉口人把暗娼人家,称做“半开门”。这样人家,就是夜晚,大门也是虚掩着的,为的是有嫖客上门,不至于敲门打户的,惊动隔壁四邻,影响不好。暗娼人家,大多是迫于衣食无着,实在无法了,才走上这条路的。尽管她们没有为自己立牌坊的意思,尽管隔壁左右无人不知她们是干什么营生的,但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暗”字,实在是少不得的。

“嗯哼?不是查夜的?是来嫖的?到这里来嫖的,应该是熟客唦。”半开门人家,门前没有妓院的招牌标识,全凭嫖客口口相传相互通气,故大多是熟客回头客,上门,从来是不兴敲门的。王利发觉得有些蹊跷。也怪,脑筋开了岔,刚才把他憋醒了的那泡尿,似乎也不怎么胀了。

王利发朝身畔的王玉霞瞥了一眼。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挨身处,是一些松垮垮的皮肉,热烘烘的没有什么味道。年轻时节,这堆皮肉,水灵圆润光滑而富有弹性,压在上头,压出的味道,清一色香喷喷!一想到年轻的时候,周身的血,流动得像是有些快了,遥远的原始的感觉,似乎有觉醒的意思。刚一有些感觉,尿胀的感觉又猛地压了过来!

“咚——咚咚!”

怎么还冇进去?解决完憋的问题,轻松了的王利发从歙得很开的门缝里朝外瞄——嘿!这,这……这像是毛芋头咧!这个瘌痢脑壳,烧成灰老子也认得!旁边的这个矮子是哪个咧?这周围冇得这样的人哪!嗯,这瘌痢脑壳在跟日本人办事,未必,这矮冬瓜是日本人?日本人未必来逛我们汉口的半开门?这隔壁半开门女的,一看就晓得,底下绝对是烂的!看那些疮唦,都长到脸上来了咧。好,好,让个把妈的日本人,也沾点我们汉口的便宜!

“诶,黑里麻黢的,你在搞么事呀?”翻了个身,旁边是空的,朦胧中,王玉霞问。

没有听到回音,王玉霞彻底地醒了。

“哎哟,我的个娘诶!”她从床上爬起来,一阵扯肉拉骨的疼痛,从背脊骨处放射开来,不由她不呻吟。朝七十走的王玉霞,十八岁的时候跟了陆疤子,陆疤子不成器,和张腊狗混青帮,成天三瓦两舍,扯皮闹襻,王玉霞只有弓着屁股屋里屋外地做。后来张腊狗把陆疤子害死了,中年的王玉霞改嫁给了剃头匠王利发。半辈子光棍汉王利发,是个恋家的人,也勤快肯做。吃够了没有妻室的苦,有了王玉霞这样贤惠美貌的堂客,王利发恨不得把王玉霞当神仙供着,连王玉霞带过来的儿子陆小山,也疼得不得了,省吃俭用地送他读完了中学。那年月,夫妻俩勤扒苦做,又有老爹帮衬,开了个生意红火的卖牛骨头汤的小馆子,很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人哪,真的是老了哇!走路脚疼,坐着背疼,睡着腰疼,真是癞蛤蟆被牛踩了——浑身的病啰!唉,这过的叫个么日子哟,牲口样的,全汉口的人,都挤在这一块。小山哪,你在哪里呀,连个音信都冇得,也不回来看看娘!哦,小山儿噢,莫回来呀,切莫回来呀!”坐在床上,王玉霞搜寻着王利发,脑袋里翻腾着自己几十年的岁月。

“咦——?你站在那里看么事咧?一把年纪了,身子又不是蛮好,深更半夜的,外头有么事看头哇?”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王玉霞影影绰绰看到王利发贴着门的身影。

年轻时节,同陆疤子一起过日子,王玉霞嘴巴爱骂人,尤其爱骂丈夫陆疤子。在邻居听来,王玉霞两口子相互骂,是亲热,是说情话,隔壁左右听到王玉霞在家里骂人,就晓得陆疤子还没有出门。后来跟了王利发,王玉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像忘记了那些花样翻新骂人的词句,基本上不骂人了。在日本人占领武汉的前夕,王玉霞的儿子陆小山,与娘告别走了,只说是要出远门。其实,王玉霞清楚,儿子是国民党的人,在汉口还是个不小的头脑咧。只是儿子从来不在她跟前说公家的事,她也从来不问。也是,就在日本人来之前,国民党共产党,汉口不晓得有几多党,今天你骂我,明天我骂你,过了几天又喊要团结,不晓得玩的是些么花样。虽然儿子在国民党里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王玉霞还是王玉霞,王玉霞和王利发还是要为吃穿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儿子好多次要给钱,她都没有要。儿子有儿子的事,儿子有儿子的生活。在外头混事,能够混出像小山这样子来的,全汉口只怕真还不多噢!不容易咧,我的个儿哪。一想到儿子,王玉霞就鼻子酸酸的,可要是儿子这会儿真的就在跟前,她肯定连骂带推的赶快叫儿子走——日本人的天下,汉口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哟!

“诶,你到底在搞么事呀?这不太平的日子,你……”想了好一阵子儿子,见王利发还不动窝,也不言声,王玉霞下床挨了过来。她摸了摸王利发的肩胛骨,瘦削得像刀片,心里又一阵发酸:几不容易哟,在这地狱样的汉正街难民区里头,为了谋生,弄了这间像狗窝样的剃头铺,还跟维持会的那些杂种说了不晓得几箩筐好话。遭孽,王利发,快二十年冇摸剃头家什了,到老了还要重操旧业。

“唉,看你,夜猫子,瘦得身上像篾片。”虽是半路的夫妻,毕竟在一起打床碾铺地二十几年,比跟疤子在一起都长多啦……摸着王利发皮多肉少瘦削的身架,王玉霞由衷地叹息了一声。

“嗨,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未必你还不晓得,我是属螃蟹的,肉长在骨头里头唦!诶,小山的妈,你看啰,那个瘌痢脑壳哟!哪个瘌痢脑壳?就是早先牛皮巷的,跟那个叫穆勉之的洪帮老板一起混世界的。”王利发把眼睛从那个比较宽的门缝处让开,叫王玉霞朝外看。

见敲门没有动静,毛芋头心里有些烦:这不是铲老子的脸么?老子带个日本人来,你就把门关得这紧,敲这么半天,硬是不开门。嗯?莫不是半开门啰?我怎么忘记了呢?意识到这可能是家半开门,毛芋头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就去推旁边那扇门。果然,门咿呀一声,就开了。

汉口的汉正街,一向有做生意的传统。这一带的房子,砖木结构,山墙多是砖砌,正面板壁造就,且做成多扇活动门,这样,早上把活动门一一取下,就是宽敞的铺面了。

“个把妈!真是见了他姆妈的个鬼哟!老子要是早想到这是家半开门,不早就完事了——太君,请!”

王玉霞从门缝里,看清了,也听清了,她转过身来,靠在门上直喘气。

“么样了哇?身上疼?”王利发小声地问。

“不疼。”的确,刚才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块骨头不疼,下床的时候,还疼得喊娘,这会儿,居然不疼了,“真的不疼——也是怪呀,刚才下床的时候,背脊骨还疼得钻心咧。”

“那你,为么事喘气咧?”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这个瘌痢脑壳,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又把日本人当他的爹了!”近十几年来一直很少骂人的王玉霞,骂得咬牙切齿的。

夜深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的,似很不真实。

第11节

汉口宗关,是汉口和乡下搭界的结合点。从汉口出宗关,就是一派田园风光了。尽管与汉阳隔着条汉水,但这一带一直属汉阳县。汉水改道以来,这里从来就是湖塘水凼星罗棋布的鱼米之乡。过额头湾,穿过吴家山,稍微再朝上走不过十里路,就是柏泉乡了。由此看来,宗关真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口——宗关宗关,汉江朝宗第一关,往下的武胜关和江汉关,都没有宗关这般扼守要津的紧要。日本人也深知宗关是处险要关隘,除伪军外,专有一个小队的兵力在此镇守。

罗家嘴是湖荡边缘的一个湾子,不足百来户人家。这是离宗关最近的一个村庄,有与汉口相衔接的地理优势,因此之故,这里就有点小集镇气象:城里有那贩针线日用小杂货的,在这里或摆摊或赁铺,赚点脚力差价;乡下的时兴土产,如茨菰、鸡头米、小香瓜、麻头鸭之类的玩意,或因懒得走路,或因世界不太平难得进城的,就在这里把挑子一歇,等那城里逛出来寻新鲜的主,便宜卖了,换几个油盐钱。世事就是这样,只要哪里有卖的,就总会有买的。有卖这个的,卖另外一样东西的就会过来凑热闹。你看吧,卖面窝的油锅刚烧热,卖绿豆稀饭的就赶过来凑热闹了——油炸面窝吃干了嘴巴,来一碗稀饭,比人参汤都舒服!看到茶馆开了门,那卖香烟的,卖瓜子的,甚至算命排卦什么杂八什的玩意,都会在周围摆开阵势,最后,像滚雪球样地形成个大集市,造成“货卖堆山”的效果。由此看来,人类真是群居的动物。这不,尽管眼下闹日本人,这城乡结合部经常是你打我退你退我打最热闹的地方,但很可能人们对枪炮声、流血死亡这些本该恐怖的东西,已经麻木,或者由麻木转为习惯了。于是,生意照样有人做,东西照样有人买,茶馆照样有人坐。

罗记茶馆今天的生意就很不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茶馆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忙得老板罗跛子拎着那把擦得亮闪闪的大茶壶,前后左右一颠一颠地跑得欢。

罗跛子大名罗德寿,四十出口五十不到的年纪。祖爷爷是前清的秀才,到他父亲这辈上,没落了,只落得给儿子取个很是书香且寄予无限希望的名字。在乡邻的记忆里,罗德寿读过几年书,就是乡邻凑钱请先生教读的学堂,也因衣食艰难而没有多读。到罗德寿挑起家庭生活担子的时节,不知怎的竟抛了种田的祖业,跑到汉口混了好多年,日本人来了之后,才落叶归根,拖着一条微跛的腿,带着老婆和一个女儿,回乡开起了这间茶馆。不过,种田和开茶馆,于罗德寿这个名字都不对称。对于罗德寿十多年在汉口干些什么营生,以及好端端的腿怎么弄跛了的,乡亲们并无人问。世事艰难,谋生不易,出点意外,以至伤筋动骨缺胳膊少腿,也不足为奇。倒是罗德寿自己说,这腿,是在车辆工厂做工时被零件砸了一家伙,骨头冇接好,就落得走路总是地不平的样子。罗德寿的老婆是汉口的人,据他自己说,是在做工时认识的。罗德寿的女儿罗英长得很漂亮,像她的娘,前年嫁到汉口去了。罗德寿开了自己故乡的两样先河:自由恋爱娶老婆;乡下人娶街上的姑娘做老婆。因了这些缘故,加上他为人又谦和,罗德寿在乡下就很受人尊重,又因他的一条腿略微有点不方便,乡亲们就亲热地叫他罗跛子,久了,这罗德寿的大名,倒没有几个人记得了。罗记茶馆,名字取得很实在,铺面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堂屋带两偏厦那种农家瓦屋,摆了几张白木桌子白木条凳而已。这种前面营业后头住家的乡村茶馆,比起日本人来之前的汉口茶馆,显得简陋而拙朴。只是汉口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汉口人已基本没有坐茶馆的福分了。

茶客乡下来的多,城里出来的少,大多是熟面孔。尤其是乡下来的茶客,都是离不了三里五里湾子的乡亲,牵根扯襻的,不是这个的亲就是那个的戚。眼下,秧栽下了,也没有多的事可做,总不能蹲在田边等着秧苗长成稻穗吧?忙里偷闲到茶馆坐坐,多是想听点新奇的汉口人称作“尖板眼”的新闻。可尖板眼又都是敏感的话题,不能大声传播的。

“跛子诶,就你一个人忙?你堂客咧?”这个喉咙很粗的中年汉子,背有点驼,看得出来,是叫生活担子压的。

“砍柴去了唦!她忙外头,我就忙屋里咧!”罗跛子眉眼清秀,应答和气,人缘好。

“好哇,跛子,有福气呀!人家是母鸡孵蛋,你屋里是公鸡抱儿咧。”驼背汉子还在同跛子老板开玩笑。

“跛子噢,蹦得像跳神的道士!诶,听说冇,这个昨天过河来了……”说话的也是个中年汉子,话的前半截声音很冲,后半截就只相当耳语了。他的左手,大拇指屈起,其余四指伸开,在大腿旁边晃了晃。

“那是,生意好唦,越蹦越欢,越蹦越发唦!晓得噢,听说,弄死了个日本人咧。都弄死了才好!”同罗跛子开玩笑的驼背汉子,接过话茬。他的话音,也是前半截高,后半截低。

“哪里哟,我还不晓得?他狗日的不是跛得蛮很,是喜欢这样蹦,屁股一翘一翘的,有意逗人笑的!吭吭——吭吭吭!伙计们,黑皮狗来了,说点别的啵……”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头光得发亮,夸张地咳嗽着。他是面对着茶馆门坐的,看到十来个伪军朝茶馆过来了。

“哟,队长,您家们来了?辛苦辛苦!进来喝杯茶咧?”罗跛子几颠就颠出了门,屁股夸张地翘着,正好堵住门,对这群伪军前头那个当官的打招呼。

“我说噢,罗老板哪,你这是请我们进去呢,还是把我们挡在外头哇?”说话的是这伙伪军的领头的。昨天晚上,新四军游击队袭击了宗关,打死了一个日本兵,汉口日军警备司令部命令清乡局先派小股部队出城探探虚实。这十来个伪军就是汉口清乡局派出来的。日本人开辟了太平洋战场,兵力明显不足,对付日益活跃在武汉周边的各种抗日部队,很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请哪,请哪!我是怕里头窄,又热,让班长们闷着了。”罗跛子放下那把须臾也没离手的大茶壶,手从围裙里伸进去,不知打哪里摸出一包烟来,挨个朝伪军们手里递。“吃烟,先吃烟,先吃烟。”

“算了,罗老板,也莫把你吓着了。我咧,进去看下子,顺便咧喝杯水。这些弟兄们咧,就不进去了,免得坏了你的生意,你咧,叫伙计一人给我们倒碗水。当然啰,有么填肚子的东西,弄点,最好!”

见有了烟,领头的口气就软和多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茶馆门口走。

“好,好,可得,可得!馍馍好不好?要不,炕饼?”罗跛子朝上伸了伸腰,翘得老高的屁股矮了下来,且顺势从门口移开了。

“老伙计,黑狗子进来了咧!”驼背中年汉子提醒同桌茶客。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老子们怕么事?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钱是冇得的,命就这一条!”

“那是,你还有一条命,我这病病歪歪的,就只有半条命了。”那个年纪大些的老者,端起茶碗,颇有滋味递呡了一口。

“伙计,你看这个带队的黑狗子噢,总觉得有点像哪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用眼角瞟着门口伪军官,语气游移。

“嗯,你这一说哇,真的呀,是像我们认得的哪个!”驼背中年汉子接过话茬,茶杯盖子下意识地在茶碗上摩挲。

“嗨,你们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像我们湾子里头出去的二苕唦!你们未必冇注意?脸盘子,不就是二苕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那个自称只有半条命的老者,突然兴奋起来,他认准了,伪军中带队的就是二苕的儿子。

“嘿,真的咧,真的咧!我说么,硬是像一个熟人么!”

“是的,是的,跟二苕,硬是像一个模子搕出来的!哎呀,还是您家眼睛里头有水,真是,算了,莫说了,进来了。可惜了,二苕那忠厚的个人,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苕背时!二苕要是早晓得儿子走歪路,真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放到水里浯死他!”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尤其激愤。

“二苕晓不晓得他儿子干这脏活噢?”中年汉子自言自语。

“不清楚!听说,二苕遭了横祸咧。”喝茶的老者咕咕哝哝地提醒。

“队长,您家坐,您家这里坐。这里咧,有点穿堂风,凉快些。凉快些。”罗老板殷勤地把带队的伪军官,引到靠门边窗子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麻利地一手摆开茶具,把茶碗盖一提起,另一只手上茶壶的水就哗哗地冲进了茶碗,开水刚齐碗沿,盖子就“嚓”地一声盖上了。驼背老板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连贯而优雅,与他那驼背的委琐很不相称。

“您家慢慢喝,慢慢喝!”罗驼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为门外那些伪军张罗去了。

领队的伪军官,朝茶馆内扫了一眼,一手揭开茶碗盖,一手端起茶碗,看到茶碗托碟里有一个小纸团,就在放茶碗盖的一瞬间,拈起纸团,把手放进口袋,抽出一条手绢,一边揩汗,一边嘀咕:“真热,这鬼天气,还冇到六月呢,就这么热!”

“是唦,是的唦,这鬼天气,硬是变得邪完了,端午的粽子都还冇吃咧,就热得恨不得要打赤膊了!队长,您家们的那几个弟兄,都安顿了,一人两个肉包子,一大碗花红叶子茶!”茶馆老板罗跛子,在外头忙活了一通,过来讨好。

“诶,我说弟兄们,太热了,把东西快点弄到肚子里,我们回呀——!”伪军官端起茶碗,试试温度正合适,就长吸了一口,边嚼着吸进嘴里的茶叶,边朝外头喊。

一阵猛咳,又把清乡局局长张腊狗放倒在躺椅上。

他朝窗户和门扫了一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暖和的天,怎么还咳得这么狠咧?往年,就是冬春时节,也冇咳得这样狠哪!正自这样想着,喉咙里好一阵痒痒,张腊狗使劲憋着,想不咳,可胸腔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实在喘不过气来。当他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吸一口气时,又一阵狂咳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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