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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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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公然骂,只能闷在心里嘀咕。

叫花子不能得罪,黄菊英晓得。但她实在受不了这么频繁的光顾。刚刚舀了一升米给这个瘌疮头的叫花子,还没有出巷子口,又来了个一走一颠的跛叫花子,站在门口像念经。

“可怜可怜可怜我这可怜的叫花子咧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宁生的伢冇得屁眼做点好事咧……”

不仔细听根本不晓得他在叨咕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把点什么给他,好让他老人家快点走路。

黄菊英头上缠了一块头帕,实在被叫花子把脑壳闹疼了,端一碗饭倒在跛叫花子碗里。

“嘭嘭嘣!嘭嘭!嘭嘭嘣嘣嘭嘭嘣!”

跛叫花子还没有转身离开,一个独眼叫花子,肚子上吊着个渔鼓,挨上来,靠在门框子上……

手把那渔鼓抱呵,唱的是沔阳调哇,唱的不好是冇吃饱哇,您家们莫见笑呵嗬嗨喝咿儿呀儿喂!

“呃,我说呃,讨饭的爹爹们哪,您家们就不晓得换一家走走?我这屋里又冇得么喜事!您家们做点好事吧!”黄菊英实在是受不了了。

“呃,太太,呵,好大太太呃,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哦?您家屋里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唱渔鼓的跛叫花子夹七夹八,一张口一大串,说得黄菊英脸煞白。隔壁左右几户人家平日不跟张腊狗一家来往,一是怕张腊狗,二是烦黄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骂,顾街坊面子,见面顶多打个招呼。这些时,张家门口像糊了糖浠子引来蚂蚁一样,不知有几多叫花子上门,隔壁人家也像看戏一样,一天不知要看几多新花样,听几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话。这个抱渔鼓的叫花子,刚才的一串话里有骨头,刺着张腊狗和黄菊英“拖油瓶”女儿素珍。街坊们一边暗笑,一边想:怪了!这叫花子为么事跟张腊狗一家人作对咧?好大的胆子哟!对张家的这种隐私事,叫花子为么事晓得这清楚咧?

“算了,讨饭的,莫在这里嚼牙巴骨!前世冇修好,今世讨饭,未必来世还想讨饭?我老婆子有儿子冇养好,总还是个扳痧弄钱养命的儿唦!回去跟你们的甲头说,你们是那个地界的呀?是‘十不全’的人咧还是‘痨病壳子’的人哪?凡事只能打九九,莫打十足!有么事找我那个短命的儿子出气去,到这里来烦姑娘婆婆们,算个么本事!”

唱渔鼓调的独眼叫花子,转身盯着这个骂他的婆婆,那只还能用的眼睛陡然间眨不动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喷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齿有这么狠。他无言以对。

“么样,瞄清白了冇?瞄清白了,要走?就这样走吗?不留点么事下来就走?我说讨饭的呃,这也太撇脱了唦!”

白发婆婆是张腊狗的娘。儿子平时诸般行事,讨人嫌逗人恶,这是不消说得的事。所以,她不愿跟儿子一起过日子。最近,又有儿子跟媳妇带来的女儿明铺暗盖的传闻,说是搞成了“娘做大女做小,娘妻女妾”一团糟。连叫花子都像苍蝇闻到了血,一天到晚呱噪,可见传闻不虚。而且,从叫花子像赶集一样在张家门口闹的架势,老太婆觉得儿子要出事。儿子虽然不成器,终究还是养老送终的人。

“老娘今天口里是一句都冇骂咧!”老太婆把拐棍在地上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子闪出恶狠狠的光来,“不管是‘十不全’也好,‘痨病壳子’也好,你们回去说,苗家巷这个老讨饭婆子,还要靠不争气的儿子钉一副棺材板子咧!莫慌,把渔鼓留下来再走!不听?不听也好说,老娘访出你的根,上到硚口下到四官殿,老一派的叫花子出了山,拆你们的庙,散你们的排子骨!”

这些叫花子都是小关帝庙“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的人。“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知道张腊狗的娘是讨饭的出身,是比他“出道”还早的一辈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为人很有几分直气,以为她不会出面管儿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会出面,“痨病壳子”老叫花不会用这等而下之的出气办法。

汉口的叫花子,在丐帮中属“两湖”一派。所谓两湖,大致是长江中下游一带。张腊狗的娘清楚,上起硚口玉带门下到沙包,哪一段是哪个甲头掌管。近十年,四官殿这一带,最大的帮口归属“痨病壳子”。只是这“痨病壳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很少在街街巷巷露面。

老太婆一阵发炸,敲渔鼓的叫花子,才晓得自己是鸡蛋碰到石头上了。能够从硚口到四官殿叫阵的太婆,肯定不是简单人物。他朝太婆不停地弯腰点头,独眼不停地眨巴,意思是希望老太婆改口,不要让他留下渔鼓。渔鼓虽不是个值钱的东西,但俗话说,讨饭的丢了讨饭的家什,这是多大的耻辱!讨饭的也有讨饭的面子唦!一般人以为讨饭的没有面子,那是他站在另一种立场看。站在讨饭的这一边看,就会明白,讨饭与世上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一样,都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谋生手段。如果要说讨饭也是一种生意,也通。

老太婆拄着棍子,像一截朽木桩子,一动不动。独眼叫花子看出老太婆没有转弯改口的意思了,从颈子上摘下挂渔鼓的绳子,一双手,恭恭敬敬把渔鼓递给她。见张腊狗的娘没有接的意思,独眼叫花子又恭恭敬敬轻手轻脚把渔鼓放到地上,躬着腰,先退着走了五步,再转身,然后,疾步兔子样地蹿走了。

“张,你,今天,栽了跟头罢?”红鼻子杜拉踉踉跄跄,随着张腊狗从租界内那栋他们聚赌的小楼走出来。今天,是红鼻子杜拉值夜班,不然,他才不会放张腊狗走呢!平时,与张腊狗玩牌,杜拉输多赢少。今天他赢了,而且赢得不少。自从杜拉打死黄包车夫吴三狗子,英租界当局为了保全杜拉,安排他值夜班,免得白天在街上晃悠,黄包车夫们见了出麻烦。杜拉对此很得意。打死一个支那人,一个出臭汗的苦力,惹得三千多车夫和市民闹事围冲租界。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裁断臭拉车的“不慎自行跌倒街上,租界出于人道,命巡捕抬进租界内诊治,不幸身亡”,就完事大吉么!更让杜拉好笑得翘大拇指的是,英国领事为此“照会”湖广总督衙门:“……对于英国侨民的人道主义行为,中国汉口市民不但不生感激之心,反有围攻租界之举,实属排外思想作怪。民众愚蠢如此,殊不可怪,而汉口当局竟强词夺理,一味纠缠,租界对此遗憾之余,特提出严正抗议……”

“张,中国话怎么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输了钱,得意,情场得意?”红鼻子杜拉同这位中国包打听很熟。这位身兼日俄德法英多国包打听的中国人,平日阴沉得很,只有喝酒打牌才有笑脸。听说,这个中国包打听最近讨了个小老婆。这小老婆还是他妻子前夫的女儿!“张,你虽然输了钱……给我,但是,还是,还是应该,应该请我喝……喝一杯!”

在牌桌上,杜拉是以酒代茶的。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赌场是中国人开的,酒对红鼻子是敞开供应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赌场里这敞开供应的酒是免费的。像红鼻子这样的薪水,绝对不能这样狂喝滥饮。杜拉虽然有洋人的优越感,却没有张腊狗这样的中国人有钱,没有这些中国人千奇百怪的来钱路子。冲着钱和酒,红鼻子杜拉不能得罪和小瞧张腊狗这样的中国人。

“搞烦了,老子揍这个红鼻子狗杂种一顿才好!”张腊狗有些烦。这个酒糟鼻子印度人,完全没有骨头,见了酒不要命,见了钱眼睛笑眯了。最近打牌,张腊狗一来有些心不在焉,二来有意想多与租界的外国人拉好关系,输掉好些银子。他有些日子没有回苗家巷了。他与素珍暂时不明不白地住在财神庙香堂附近,他在那附近一条小巷子里赁了一处小楼房。本来,他很有顾忌。虽然他与素珍不是血亲父女,但毕竟是父女关系。这种“娘做大老婆,女做小老婆”的事,整个汉口似乎还没有听说过。但素珍这丫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家里缠到房里,也不避自己的娘;在外头跟着张腊狗寸步不离,走到哪跟到哪!张腊狗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也不想下工夫去推拒素珍的投怀送抱。水嫩嫩的少女,跟她的娘黄菊英比,简直一个是菜薹的嫩尖子,一个是熬了无数遍的药渣子!张腊狗一则喜二则忧。“世上好事总是多磨,有味的事总好被人戳背心骨,个婊子,真狗日的怪!”张腊狗把杜拉不经意地一推。他要出英租界,往花楼街这边金屋藏娇处走,“个把妈的,像一匹死牛样的重!”张腊狗心里骂,嘴里却客气着:“杜拉先生,祝您做个好梦!”

“张,你也做个,做个呵呵呵……”

几步进花楼街,张腊狗忽然听到杜拉声音有些异样。他转身朝租界口一看,一个高大的黑影,驮着杜拉往后城马路北边一阵风样地跑!能够把杜拉这样的大个子驮着飞跑的人,力气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杜拉怎么不出声呢?突然,张腊狗想起上海租界内传说的“背娘舅”。

上海人恨租界里外国人拔扈作恶,每到深夜,得力的中国人候在僻静处,见有单身的外国人活动,就上去往洋人颈子上套一根绳子,反背着就往黄埔江边跑……

“背娘舅!个狗日……”张腊狗刚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喊出口,作出向租界这边跑的动作,陡然泥塑样地定住了!

张腊狗的前后左右,悄没声息地出现了四辆黄包车,每辆黄包车边都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八条彪形大汉逼上来,黑暗中与张腊狗脸对脸地站着。即使张腊狗想摸飞刀,也已经晚了。如果要力搏,他哪里是八名汉子的对手?

张腊狗没有骂出声来。他双手垂下,一副绝不抵抗无所作为的姿态。

“这还差不多!”站在身后的那条汉子发话了,手伸到张腊狗怀里,很准确地搜走了插在腰带上的匕首,连同那条宽铜扣腰带,也一并解走了。“你呀,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不过咧,念你还是个中国人,算了,今日算了!退着走,对,就这样退着走!退着走进这条巷子!”

张腊狗记下了,这汉子的嗓音不厚重,不像是条蛮老的喉咙。还有,口音也是铁路沿棚户那边的。那边人的口音既不像黄陂口音,又不像孝感口音,但又与汉口城内的口音有那么一点区别。到底区别在哪里,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腊狗和八条汉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旁边一条小巷的两边,又鬼魅般地游出五六条影子。他们从巷子两头聚拢到一起。

“嘿,婊子养的,煮到锅里的鸭子又飞了!”这是白天在张腊狗家门口嘀嘀咕咕像念经的那个跛叫花子的声音。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跛了,白天,那条空荡荡的裤管里,现在撑着一条很有力的腿。

“呃,刚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呵?狠得很咧!像是专门跟洋人作对的咧!”这是失去了渔鼓的那个独眼叫花子。当然,现在他是两眼放光,在如此乌漆巴黑的暗夜里,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绰号,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个被勒着背起跑的家伙,是前些时把个黄包车夫打死的红毛巡捕,叫红鼻子。个狗日的,听说是蛮坏,坏得流脓咧!早就该死的!也好,就让姓张的杂种多活几天吧!”

“话虽是这样说,夜长梦多啊!”瘌疮头叫花子倒是货真价实的瘌痢头。看来他并不想以瘌疮头去作广告以赚取同情,抹了一头自制的药膏子,一股硫磺味很冲鼻子。

“算了,各回各的庙吧!”影在深巷暗处一直不露面的空空儿,仍然有很重的童音。二十几岁了,像是总也长不大。

“噢,哦,您家还不归窑?还有‘活’?”

“这还消说得?他杂种的灾躲过去了,财总得折一点唦!”空空儿话音未落尽,人就不见了。

“神眼丐”叫花子仰头朝黑黢黢的夜空瞄了瞄。难得的下弦月天。月牙儿羞答答地在西边天坎上打了个照面,早就又回去了。破棉絮样的云一团一团地,现在像被重新弹了一遍,又罩上了经线纬线,厚厚地严严实实地把星光也遮住了。

“个狗日的,真是个做活的好天气呀!”“神眼丐”叫花子聆听着从铁路棚户那边传来的第一声鸡啼,喃喃自语。

吴三狗子的板壁屋外,蹲着四个人影。棚户屋挤密挨密,本来就很黑,蹲在墙旮旯里,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有人。

“你看看吧,姑娘。”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在寂而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亮。四十多岁的壮汉李大脚,铁塔样的身子挡住了一半的灯光,巨大的身影从屋顶一直映下来,拖到地上,愈益显得他人影不分,像玉皇大帝灵霄殿里的巨无霸。

“只怕早就断了气,我越背越重么!”李大脚叹一口气。“看一下,踢两脚,也算是出口气吧。”

地下,死牛样的躺着红鼻子杜拉。一根拇指粗的棕绳还套在他颈子上,肥大的红鼻子已呈紫黑;两颗眼珠子像石灰坨子,灰不拉叽凸在深深的眼眶外;涂着一层灰黄舌苔的紫色大舌头,像一块瘟猪肝,软溻溻地从黄胡子丛中耷拉下来;一丝黏涎带着浓浓的酒气,在耷拉的舌尖上悬着,随时准备滴到地上。地上已汪了一滩薰人作呕的秽液。

猩红的灯光照到秀秀脸上,使她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苍白,倒把她高耸的乳胸勾勒出一条热辣辣的曲线。生孩子后,秀秀尤如挂果的春桃,清秀而丰盈。

李家大花子跍在父亲巨大的身影里。他时不时地瞄秀秀一眼。秀秀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他才敢多看几眼。为秀秀,李家大花子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月黑风高夜袭击张腊狗!李大花子摸一摸插在绑腿布中的飞刀,心里一哆嗦。他绝对不是个敢于三刀六洞面对尸体不眨眼的人,要不是为秀秀的亲人报仇,他肯定不敢到租界去干“背娘舅”的事。他只敢晚上去坟地捉蛐蛐,所以,当自告奋勇参加“背娘舅”,他的爹李大脚吃了一惊,像盯一个陌生人样地盯了儿子好一阵子。自从秀秀搬到四官殿去之后,儿子也不干刘园的轻松活,宁愿到四官殿去扛码头挑脚卖苦力。开始,当爹的很不理解。刘园的活路少而轻,赚得不知比到码头卖苦力要多多少。即使扛码头卖苦力,儿子也应该与爹一起到集家嘴码头去,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后来,当爹的明白了。四官殿有个吴秀秀,儿子恋着秀秀。李大脚虽然不拉车,但他是吴三狗子的好朋友。为好朋友出生入死都是应该的,至于儿子,却因为暗恋着一个姑娘!

“唉,苕儿子哦,人家枕头底下的熟肉,你么样吃得到口咧!”李大脚又叹一口气,心里深深为儿子惋惜。他明白,儿子的这种暗恋毫无希望。

秀秀站起来,灯光在胸脯上勾勒的曲线,一下就伸展了许多。她刚动了动脚,似乎想朝杜拉的尸体去踢一脚,但又停住了。她的脸,扫尽昔日少女的温柔和温婉,冷冰冰的,眼睛直瞪瞪的满是寒光。她朝死杜拉冷冷地扫了一眼,像地上躺的不是死人,甚至不是死牛死马死猪这样一些大型畜生,而是一只死鸡或者一只死鸭。她转过身,朝燃着一束香的香炉鞠了一躬,喃喃地说:“叔叔,您家好走!您家的侄女和叔叔伯伯们为您家报了仇哇!”

“丢到刘园后头凼子里头去!”秀秀的脸冷若冰霜。“各位叔叔伯伯们,多谢您家们了!从今往后,我吴秀秀的钱,就是您家们的钱,我吴秀秀的产业,就是您家们的产业,只要您家们开个口!还有一桩,这个鬼子的一条命,么样能抵十五条人命咧?从今往后,不管是哪路英雄……”

“秀秀姑娘,你的意思,不说我们也明白,我们咧,都商量过了,慢慢来,总要让洋鬼子一命抵一命就是了……”李大脚做了个掐颈子的动作,又朝站在黑影里的儿子扫了一眼。李大花子站起来,朝门外一探头,进来两个人,一人拉根绳子,拖死猪样地把红鼻子杜拉的尸体拖出去了。

第3节

冯子高在张腊狗的青帮香堂里坐了好一会了。

尹篙子陪坐着。尹篙子太高,尽管冯子高不是个矮个子,与尹篙子坐在一起,就有一个是站着、一个是坐着的感觉。尹篙子很少与像冯子高这样的斯文人打交道,现在能与冯子高这样坐着,很感荣幸。他本来死活不肯坐的。冯子高再三坚持,他才坐了。与冯子高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尹篙子一改往日的拙舌寡言,很想对冯子高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有什么能上台盘的东西说,不说点什么吧,又担心冷落了贵客。冯子高这样的贵客不是经常有的。这里虽说也是青帮的一个堂口,但小庙小寨,在堂堂大汉口,还有江那边的省城,是很难有地位的。尹篙子明白,这样的堂口,还要得机会来发展。现在这样子,混点吃混点喝,可以;真要觉得蛮风光,那只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罢了。

尹篙子忽然想到应该说一说自己的寨主张腊狗。既然客人是香堂老大的朋友,说一说朋友,可以调节气氛。

“哦哦,张先生娶了继女做妾?”冯子高听了尹篙子没有多少顺序和逻辑性的介绍,大为惊讶。“噢,于情,或可恕也,于理,却是大大的不通!”

“呃,么东西恕呵通哟?”正说到这里,张腊狗进来了。张腊狗没有听到头尾,随便接了一句。冯子高来,他很高兴。虽然他并不知道冯子高来找他的目的,而且也不热心冯子高说的什么革命,但冯子高是官场商界都混得开的人物,又是个学问人,能到他这小香堂来,可以光耀他的“门楣”。支持革命党是总舵传下的话,帮规不可违。再说,与革命牵着联着,多一条线就多一条财路,多一条线也多一条退路,多一条退路也就是多一条生路——人向前进,是生路;有时,向后退,也是生路。人为了求生,有时更需要向后退!

“这跟吃饭屙屎一个样。吃饭,吃肉喝酒,是蛮快活,要是不能屙,要屙又找不到茅厕,就快活不起来了。”

张腊狗心里打了几个转,换上一副真诚的笑脸:“冯先生,是么风把您家吹到这里来的噢!”

“嗬嗬嗬!么风,香风唦,蛮大的香风呀!”冯子高随俗,跟着打哈哈。他了解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这是一群地痞。地痞在宋代以前被称作“氓”。这些人像掉到灰塘里头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但他们又是汉口的一部分。汉口这个码头城镇,就活脱脱是一条大趸船。长江的水流过来,又流走了;汉水流过来,也流走了。各地人等,也像长江汉水的船呵,木排呵,在这趸船上靠一靠,又到别处去了。只有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永远不会走。他们永远像蚂蟥叮在插禾人腿上一样,叮在汉口这条大趸船上。他们虽然是蚂蟥,但正如田里必然有蚂蟥一样,汉口少了他们,反而不成其为汉口。

“大风,必有大雨,大雨,必有大水。张先生,可要急备些遮雨挡水之物呵!”冯子高为自己心里那个蚂蟥的比喻而得意。他真的很难想象,是否真的会出现既没有张腊狗这类人、而汉口又非常汉口的景况。

“听冯先生的就是了。张某和张某的兄弟们,都是粗人,细事情哪,动文墨的事情哪,弟兄们做不到。出力气呀,割头换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情哪,弟兄们倒是不眨眼睛的,您家!”张腊狗反应很快,冯子高一开口打“哑谜”,他就听懂了。

“先生能否把子丑寅卯的安排交给张某,让弟兄们也好有个准备,免得临时手忙脚乱。”张腊狗朝尹篙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回避。他急于要探一探革命党人的底细。与冯子高这么长的联系,打交道也只是有数的两三次。他不仅对汉口革命党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对冯子高这个人,也知之甚少。如果让他向人介绍,说冯子高是革命党,他一点向人摊牌的证据都没有。冯子高,汉口的冯子高,是个活跃在官场商场的明面人物,一点都不藏藏掖掖,要让张腊狗给一个说不出底细的人卖命,要张腊狗为一件毫不知底细的事出力甚至送命,等于是把他卖了还叫他高高兴兴地帮着数钱!这太憋气了。

“叫老子上这条船,总得告诉老子,这条船开到哪里去呀!总得跟老子说,这条船是不是扎实呀!红黑都不晓得,就要老子上船去,翻了船丢了命都只能做个糊涂鬼!狗日的,脑壳又不是韭菜,割了还长得起来的!”张腊狗见冯子高总不交底,心里暗暗地骂。

“嗨,瞎子磨刀——快了,快了!”冯子高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指着神龛里的菩萨,问,“呃,张先生哪,您家们供的财神菩萨,怎么冇骑老虎?财神菩萨赵公明,是骑老虎的呀!”

“不晓得老虎的性子,他不敢骑呀!您家未必冇听说过,老话说得好哇,骑虎难下呀!”见冯子高一味顾左右而言他,之乎者也不着边际,张腊狗也不阴不阳地点了一句。

“噢?这家伙还蛮机敏嘛,三十斤的鳊鱼,还真是不能看扁了咧!”冯子高对张腊狗又多了一个心眼。

“张先生,你可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大英帝国的这片土地上,失踪了多少侨民吗?”

查理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狼,烦燥不安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仿佛这里已经失火,在烟薰火燎,而他,总是找不到逃出去的门。

“呵,张先生,你,怎么不说话?要知道,你有责任回答。而且,应该作肯定的回答!至于原因,你很清楚,我们是付了钱的!”

眼下,在查理面前,仿佛张腊狗是引路者。而现在引路人表示出对方向的迷惘和犹豫,不由查理不烦燥。

同冯子高分手,张腊狗刚刚进租界,就被查理叫进了办公室。身兼多国的包打听,张腊狗应该经常到几国租界走动,汇报、通报、交流一些情况和动态,但像查理这样火烧火燎、气急败坏的情况,还不常见。张腊狗知道租界“背娘舅”已经背走了十多人,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制止呢?这正是他无法正面回答查理的。

“哦,查理先生,到底有多少侨民失踪了啊?”查理刚才称英租界为“大英国土”,又把这“大英国土”上的英国人称为“侨民”,这种不伦不类的措辞让张腊狗都感到很好笑。“个洋鸡巴日的,硬像是急掉了卵子样的!”张腊狗表面上在周旋,心里却在嘲笑。

查理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停在窗前。窗子正对着宗祥路。他忘不了这条路。

当年,租界划定不久,汉口城墙也还没有拆,英国侨民失踪的事也时有发生。租界内的洋人惶惶不安,一到天黑不敢出门,异口同声埋怨租界当局无能。租界当局无奈,与法国买办刘宗祥商量,买地皮修了这条把租界与华界隔开的路。前不久,查理不顾汉口同知黄柳井的抗议,竟又在后城马路中间砌了一道高高的围墙,才稍微多了一点安全感。

查理还记得,当时,刘宗祥答应卖地修路,要价很高,而且不同意这条路归属租界,还坚持这条路必须以他的名字命名,非叫宗祥路不可!由此,查理对刘宗祥印像很坏。在刘宗祥身上,查理感到中国人很难缠,他似乎感到一旦中国人伸直了腰杆,将是世界上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这下可好,自从死了个该死的臭苦力车夫,中国人就频繁报复,接二连三地失踪了这么多英国人!这都是大不列颠的精英啊!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中国人也换不回他们一个!”查理车过身,盯着张腊狗神情莫测的脸,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骂中国人,当然也骂张腊狗,骂这条光吃肉不干活的狗。“这真是一条狡猾的狗!”查理愤愤地想。

“张先生,你是包打听,失踪了多少人,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而现在反过来了,由我来告诉你吧:我们一共有15名英国人失踪了!啊,张先生,你不感到你最近有些失职吗?”

15个?15个英国人失踪?噢,15个英国人葬身在后湖的荒湖水凼子里,这是无疑的了!

“噢,查理先生,是的,我一定尽职尽责。我向您家保证,这种事,从今天起,再也不会发生了。”张腊狗十二分肯定地向查理作了保证。这让查理既吃惊又莫名其妙。

“哦,张先生,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查理先生,措个什么事?我们中国人的事,您家是难得搞明白的。当然,我还是需要您家的支持……”张腊狗表面上小心翼翼,实际上心里高兴得很。他还准备盘弄这个傲慢的英国人一下,在他身上发点小财。

“张先生,支持,那是自然的,你尽管说吧!”听张腊狗这样忠心耿耿地表态,查理果然上钩了。

“查理先生,您家虽然是个中国通,但我们中国有些事哪,连朝廷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咧,只有一个东西管得住……”

“说吧,什么东西,我们英国有没有?只要有,你要多少,都给。”

“查理先生,您家们肯定有,钱,就是您家们把它叫英镑的……”

“鸡巴!狗日的洋苕!”张腊狗心里窃窃地笑。他心里亮堂堂的。红鼻子杜拉打死了那个叫吴三狗子的黄包车夫,英国兵又打死了14个围冲英租界的中国人——英国人总共打死了15个汉口人。一命偿还一命,英国人自然要死15个!张腊狗心里雪亮雪亮的。他晓得,汉口人顶讲究的是,“你让我过初一,我就请你过十五”,把孔圣人“来而不往,非礼也”通俗化、直接化了。汉口人从不搞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赊账事,喜欢的是“黄陂到孝感——县(现)对县(现)”!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都是胆小鬼胆小怕事,把堂客让人家日了还帮别人养儿子的人说的蔫鸡巴话!自己呵痒自己笑,还不晓得自己有几苕!”

一股没来由的畅快感涌上心头,张腊狗明白,不会再有“背娘舅”的事发生了,起码最近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查理先生哪,请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用我们习惯的办法……”张腊狗把到手银票在手上拍一拍,显出一种神秘的漫不经心。

查理眨巴着碧绿的猫眼,一点也不明白,但又觉得不宜再问。东方本来就是神秘的。神秘的土地上有很多神秘的东西,这很正常。如果问得太多太具体,查理作为“中国通”,不就露馅了吗!

第4节

华商汉口商会午餐会散了场。刘宗祥从一江春茶楼出来,就直奔秀秀的住处。

秀秀这里变得热闹起来了。光是孩子,就有三个了。冯子高的女儿冯蝶儿,11岁,已经很懂事了。吴三狗子的儿子汉生,刚周岁就死了爹。秀秀的儿子汉柏,已经四岁了。至于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吴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莲。

刘宗祥很喜欢他的儿子,只要从这里过,就要上楼来抱一抱,亲一亲,买一些吃的玩的。汉柏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艺、玩洋玩艺最多的,这让秀秀常嘀咕:“这小的伢,惯宠坏了,以后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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