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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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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勉之把刘宗祥喝空了的酒杯拿过来,放到自己跟前,又从手边提起酒壶,往跟前的两个酒杯里注满酒。酒注得太满,他往刘宗祥面前端的时侯,手都打湿了。

“刘先生,刘老板,今天,借彭老板的宝地,我咧,做个小东,只是聚一下的意思。”穆勉之把酒递给刘宗祥,“来,我再敬您家一杯!我穆某人虽然也读过几天书,终究还是个粗人哪!唉!跟您家刘老板还不晓得要差几大一截咯!今后哇,还多向您家请教咧。就说这回拆城墙的工程吧,我就又学到蛮多呀!真的,不是说假话。我是吃了亏,吃的亏还蛮大咧!但我心服。么事叫吃亏,吃亏是福哇!为么事这样说咧,吃亏长智唦!长智就是学东西唦,学东西是要教学费钱的咧,今日这餐酒哇,真的,是答谢刘先生把我穆某人教了一回乖哟!冇得么事,话说在明处,不鲠在心里,做生意么,就是斗智不斗力唦!要斗力,刘先生,您家莫见笑,一个汉口,还冇得几个人斗得赢我,斗智咧,我规规矩矩甘败下风。来,干!”

穆勉之这番话,的确是不躲不藏的风格,连刘宗祥听了,都暗暗赞赏他有这份度量和胆量。他也就不假思索,陪穆勉之干了这一杯:“穆老板,我佩服您家话里头的直气。不过咧,话还是要说透才好。生意么,就是生意。生意在做之前,账都要一点一点地算清楚,两边都算清楚了,生意才能成交。生意成交之后,一方吃了亏,只能是他算计不周,绝对不能归咎于对方。否则,世上生意都是有赚有折的,折本的一方,总对对方耿耿于怀,那世上的生意,还么样做得下去?您家刚才的话是很有气慨,只是这一点冇说透,所以咧,听起来就有些怨气在里头。依我说咧,我可以让些利出来,不过咧,我要一让,恐怕损了您家的面子……”

忽然,刘宗祥感到一股巨大的眩晕向他袭来。仿佛挨了一闷棍,挨了用棉花包着的棍子一击。是胸闷的毛病又犯了?又不像。酒喝多了?刚才还好好的么!刘宗祥强撑着自己不要失态,他要让自己尽量地保持清醒。他不能昏晕过去。“二苕回乡奔他母亲的丧事去了,现在身边没有体己的人,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但眩晕还是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他脸上那自若的笑,就变得生硬而怪异了。

慢慢的,这一阵一阵袭来的眩晕,没有带来醉酒的恶心感,却让刘宗祥生出轻飘飘的漂浮感。飘得很舒服,飘得下身一阵发紧,让他想起柏泉老堤草地上的那幕——多么遥远的水莲嫂子呵……遥远的水莲嫂子化成了紫竹苑的陶苏,化成秀秀,化成新婚之夜摇曳着的虚妄渺茫的红烛……

他用意识里残存的清醒问自己:“怎么回事哦?我怎么突然想起这种事来了?”

“紫竹苑,紫竹苑……”

遥远的无极处,一个声音在念叨。

望着躺在床上的刘宗祥,陶苏六神无主。

刘宗祥睡得很沉。穆勉之手下的两个人把他架进来时,他就这么一直沉沉地睡着。送刘宗祥上来的人传穆勉之的话,并递给她一包药:“三更天,这药喂刘宗祥吃下去,然后出紫竹苑,大门外有车接她……”

她能把药喂给他吃么?这是杀人哪!

她能跟穆勉之去么?她能跟一个杀人犯一起过日子么?

她清楚地知道她既不能杀人,也不能同杀人的人一起过日子。但是,她现在怎么办呢?跑么?外面守着穆勉之的人,再说,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也不能同鸨妈商量。鸨妈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要嚷出事来。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到死,陶苏泪水蔌蔌而下。她不愿死,她还没有活够。作为女人,她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当初,为追求新潮,远离家乡到武昌求学,鬼迷心窍爱上了这黑心的穆勉之,在这风尘之地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她还有什么指望呢?不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她也没有必要为刘宗祥去死。床上的这个男人,给过她温柔,给过她金钱,甚至燃起过她离开这烟花之地的希望。但细细一想,这不都是生意么?这个年轻的百万富翁,从来就没有对她许诺过什么。穆勉之倒是许诺要接她出去,甚至现在她接的车子就等在外面,只要她愿意离去。

夜深了。北风把窗户纸扯得嘶嘶地响。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北风头子,在纱灯上盘弄,把烛光在屋里摇曳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深巷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黄包车轮子擦地的沙沙声。陶苏心里又是一紧。噢,这哪里像人过的日子哟!她听得出来,起码有不下十个人和五辆黄包车!深夜里,紫竹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来,哪有这样成批逛窑子的呢?杂沓的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上响了。紫竹苑的楼梯不是很牢实宽敞的,仿佛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痛苦的吱嘎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把房间里的客人都惊得探出头来。

咿!怪了,一个大肚子的美妇人,被一群七长八短的汉子簇拥着,气势汹汹地到妓院“打码头”来了!

“轻一点,轻一点!莫慌!”秀秀扒开要扶刘宗祥起来的伙计,把手放到刘宗祥鼻子底下试试。刘宗祥鼻息均匀,睡得很沉。只是,这么喧闹,居然能如此安睡,其中肯定有鬼!

“过来!”秀秀心里不是很慌了。刘宗祥被人做了手脚,但无性命之忧。她要搞清楚,到底被做了什么手脚。“过来,听到冇?不骂你,也不打你,只要你说,你把什么东西喂给他吃了?快说!”

“冇喂么东西,真的冇喂么东西,是别个把他送来的。送来的时侯,就这样睡得不晓得醒。”陶苏一点都不害怕。相反,她一见到这个大肚子女人进来,就明白自己可以解脱了。“这女人五官长得不怎么特别,可看上去真美!”陶苏还不忘记在心里品评秀秀的长相。女人对女人的评价往往是很挑剔很苛刻的。“是刘老板的太太?噫!这女子像在哪里见到过?”陶苏极力在记忆中搜集,但一时没有结果。毕竟,秀秀被陆疤子绑架到紫竹苑,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当时,陶苏也只是与她匆匆地照了一面,再说,这两三年来,秀秀的变化也太大了啊!

“是哪里的两个人?为么事要把他送到这里来?也太巧了吧,为么事不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啊?”说着说着,吴秀秀的声音就尖厉了,她站起来,逼到陶苏跟前,气得直发抖。她终于忍不住了,扬起手,朝陶苏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打得她自己的手生疼。

吴秀秀是得到王利发的话才赶来的。

王利发匆匆到一江春茶楼,找到贾经理,说,他听到两个到他那里喝牛骨头汤的人说,洪门的寨主穆勉之,今天请大买办刘宗祥喝酒,酒后要送刘老板到温柔乡去。王利发本是无心,但一听穆勉之的名字,火就上来了。他只知道一江春的后台老板是刘宗祥,并不知道是吴秀秀。他对贾经理说,快去救您家们的刘老板,他被穆勉之送到温柔乡去了,不晓得这个乡在哪里,您家们快去找吧……

“真是不晓得他们是哪里的人,真的!”陶苏用手捂着脸。她不气,这一巴掌仿佛提醒自己,终于从刚才的两难之间解脱出来了。命救住了,挨一巴掌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你打也打了,我还是劝你快点把你的男将弄回去。大冷的天,你也看得出来,总不会是我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吧!”

陶苏这话里头就有骨头了。秀秀一听就明白了。那意思是说,你狠什么,长的好看有么用?连自己的男人都吸不住,还好意思到这里来斗狠!

秀秀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自己是不必在这里耽搁了,明知是穆勉之的人做的手脚,还问什么呢?看来这个女也是无辜的。宗祥哥大概是被下了什么迷药,看来,性命是冇得危险的了。这一巴掌也是打得重了些,这是我吴秀秀第一次打人咧!她动一动还有点疼的手,看看陶苏已经肿起来的半边脸,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还有几天就要当娘了,怎么还生气到这般地步咧!秀秀心里升起几缕歉意。但一想到他的宗祥哥又睡在这个脏女人的床上,道歉的心情就冷了。

“站着搞么事唦?把刘老板,扶起来走唦!两个人扶,手脚轻一点!”秀秀又朝陶苏瞪了一眼。

自从取得洪门寨主的地位后,穆勉之对手下的弟兄们就更加呵护了。但像今天毛芋头不加商量,就把刘宗祥的家眷劫持到香堂这样的事,却让穆勉之很恼火。当初,穆勉之还是这一方香堂的“管事五哥”,就以义气如海称誉“码头”,现在,他是一方寨主了,对这种目无帮规的事,真是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毛玉堂毕竟是想为他这寨主分忧啊!

可是,这算什么事咧?把小梅和她的女儿劫来,也就是把他穆勉之的女儿劫来了唦!但这一层关系又么样能让弟兄们晓得呢!从小梅口里知道,钟毓英带儿子串门去了,而毛芋头诡称刘宗祥发急病,要见伢和家眷,就把小梅母女俩带出来了。穆勉之还从小梅口里听出,她与主母因小伢的事关系紧张,小梅想以歪就歪留在穆家不走了。

“老六呵,这不是添麻烦么!”穆勉之少有地埋怨毛芋头。用迷药麻醉刘宗祥,事后,穆勉之都深为后悔,因此,得知秀秀冲紫竹苑救刘宗祥,他没有阻止。他总感到斗败刘宗祥还是要从外国人身上入手。外国人宠刘宗祥,这是刘宗祥强大的根本。眼下采取非常手段把刘宗祥整死,他穆勉之绝对跑不脱干系。“算了,老六呵,好好生生把别个的家眷送回去吧,哦,等一下,我先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再送吧。”

“大哥,这样送回去,那女将不会说是我们绑了她娘俩个的票么?”等穆勉之出来,毛芋头担心地问。毛芋头说者无心,但在穆勉之听来,毛芋头的话里有绑票不成则杀人灭口的意思。这意思穆勉之一经品出,心里一颤。

“老六,记着,也多谢您家告诉弟兄们一声,以后,对刘宗祥有么事,要跟我商量。还有,不管对刘宗祥么样,也绝不要伤害他的后人!记着,打破碗,就说碗,打破碟,就说蝶的事,莫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我们冇得规矩!”

穆勉之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话头很重。望着毛芋头红肉呲呲的头皮,想着他为帮里的事竟敢闯刘宗祥的家,劫刘家的人,这份忠心和胆气,让他心生感慨:“老六啊,不是为兄的多话,记着,我们跟刘宗祥‘斗法’,才刚开个头呀,哪个斗得赢,还要看机会!日子还长得很咧!”

第8节

“先生,您是……”张太太不认识这个儒雅的男人。再说,自从搬到四官殿之后,虽居闹市,除刘宗祥、贾经理,还有李家花子兄弟来过之外,很少有人来这里串门。秀秀的叔叔吴三狗子来过一次,顺便看看秀秀,见侄女怀生大肚的,稍坐了一会,就匆匆地走了。这个男人,一看就晓得是个斯文的先生。

“请问您家,秀秀是住在这里啵?”这个男人穿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黑缎子马甲,清瘦文雅。很显然,他对张太太也多看了几眼。

“是呵,是住这里,您是……”张太太从门口让开。这是请进的姿态。张太太明白她有照应秀秀的责任,明白这也是秀秀请他们夫妇住到这里来的原因。但这个男人显然没有危险。

“在下姓冯。”冯子高站在门外顿一顿脚。风大,好久没有下雨,靠北边又在拆城墙,积年的尘土被风舞得像天上筛下来的大麦粉。黄褐色的粉尘让鼻子、眼睛涩涩地不舒服。

“呵,您家进,您家请进。”张太太的北方口音淡了。她听刘宗祥和秀秀说话中经常带出冯子高的名字,口气里对这位先生是很尊敬的。“秀秀和刘先生都在楼上。”

刘宗祥已经听到冯子高与张太太的对话了。他站在楼梯口,迎接冯子高。

“冯先生,您家真是稀客啊!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家吹来的咧?尽管冯子高不辞而别这么长时间,刘宗祥并不以为怪。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场谈话,那场谈话成为他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人生难得一知己。刘宗祥和冯子高都相互视为知己。这一对知己似与一般意义上的知己不一样。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对知己,道既不同,也的确不相为谋。但一个服对方的人品见识,一个服对方的气魄胆量。一个以做生意为目的,一个以做生意影遮着身子。冯子高与刘宗祥这种相知相得,已经有了排除个性差异的默契。他们现在坐在一起,刘宗祥不是如一般人寒喧‘您家这些时到哪里去了哇’之类,冯子高也不因刘宗祥与秀秀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惊讶。他只用理解的眼光瞟了瞟秀秀的肚子。”

“么风?西北风唦!您家看咧,浑身从头到脚都是灰!哎嗨,刘老板咧,您家拆城墙,让我们拿灰当饭吃咯!”冯子高打着哈哈,但苦涩的笑容一现即逝。他扫了秀秀隆起的肚子一眼,叹一口气。秀秀斜躺在床上,见冯子高进来了,改躺为靠。见冯子高眉头打结,知道他有心事,但离开太久,是什么事,不好唐突问。

“秀秀呃,楼下的那个太太是搞么事的呀?”

“这是我前几年住在铁路边的一个邻居。先生是个算命的。她跟我说,她本来是在京城唱戏,一个大官要占她,这个大官的副将为救她,被那个大官用石灰弄瞎了眼睛。她瞅机会带着这个副将一起逃到了汉口。后来的这些您家们不听我说都猜得到,这两个人就成了亲,张太太守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现在的丈夫过日子。两个人都是蛮好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咧。”秀秀在搬到四官殿来之后,从谈家常中知道了张太太两口子的来历。“冯先生,您家打听这两个人搞么事哇?”

“噢,是这样,说起来不好意思。”冯子高踌躇再三,还是很为难的样子,“前不久,拙荆急病去世后,撇下一个女孩儿,我咧,刘先生您家是晓得的,总是在外头东奔西颠的,想为女伢找个安身的地方。哎,这些时我一直在省城那边,伢也就寄养在朋友家里。我那边的些朋友咧,也是难得有安静的……”

“先生,您家屋里出了这大的事,为么事不告诉我们咧?”秀秀既生气又伤感。她隐隐知道冯子高是革命党。革命党做的事,是反朝廷、反皇上、随时可能被捉住杀头的。她不能对冯子高所做的事说什么好和坏,但却同情他的命运。刚去世的是冯子高续弦的妻子,孩子是前妻生的。刘宗祥告诉过她,冯子高和他前妻的事,秀秀曾为冯子高的前妻,那位薄命的美人流过泪。

“冯先生,叫我怎么说咧?我要说罢,您家会想到我刘某人怎么也铜臭起来了。刘某是有几个钱,但扪心自问尚无铜臭味。您家屋里出了这大的事,我以为应该视为我刘某人的事!我们不是朋友么?您家东奔西颠的事,我刘某做不到。我们谈过,我不反对,现在也不跳起来说我支持。但您家自己屋里的事,钱财上的,我刘某总是可以扛过来的。”刘宗祥沉吟了一会,心情有些激动,但话仍然有分寸。“看这样子行不行:您家的伢,就养在这里,托给张太太也好,托张太太再请个人照顾也好,都一样,只当是秀秀多了一个伢。”

说到这里,刘宗祥顿了顿,似乎有点尴尬。他与秀秀之间的关系,毕竟没有明确。他向秀秀投去一瞥。秀秀倒是很坦然,脸上毫无不自在的神色。

“这样很好,冯先生您家莫把伢到处乱丢,赶快就接到这里来。再说,张太太夫妻两又冇得伢,这屋又宽……”秀秀已临近产期,无论是坐是躺,一种姿势久了,都累。她欠起身想干脆坐起来。刚动,想想有冯子高在,不方便,就又歪靠着。

“好罢,好罢,”冯子高是有伢的人,看出秀秀身子笨重,“我和刘老板到隔壁去坐,秀秀你睡下吧。”

刘宗祥和冯子高刚一离开,秀秀就起来了。她越想越激动。从冯子高的伢,冯子高的妻子,想到自己就要做母亲,突然涌上一阵伤感。她躺不安生,小心地爬起来,把王太婆喊上楼来,吩咐她上茶准备晚饭,连炒几个什么样的小菜,都一一对王太婆嘱咐明白。她想,冯子高和刘宗祥分开这么久,应该让他们好好聚一聚。

时近岁腊,还没有下雪。挺硬的北风,把江水扯出一道一道的皱纹。这些皱纹太深了,一只孤独的江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孤独,一次次地擦着江面掠过,仿佛下决心要拭平这冰凉的皱纹。空中的灰尘太多,抹得漫天昏黄,像街上匆匆而过的人们的脸色。一个叫花子缩着颈子,佝偻着腰,仅露出五官不甚分明的脸,在一江春茶楼门口彳亍。他腰上系着的那根稻草绳子,已经磨损得很毛糙了,一绺绺草茬子翻出来,在北风中蔌蔌地抖。不远处,一个干瘦的老人,守着一只木桶,木桶用草严严地裹着,偶尔叫上一两声……

“稀饭,红豆热稀饭咧!”

老人穿一件短棉袄,肩肘处都有棉花绽出。绽出的棉花已发黑,像不安分的小老鼠,调皮地向洞外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干冷的北风,一阵阵有如小刀子,把老人的叫卖声割得支离破碎。一辆黄包车急驶而来。拉车汉子小棉袄敞着怀,赤脚穿一双草鞋。坐车的是个大个子洋人,长颈子缩在衣领里,一头黄毛在北风里翻飞着。远看,这黄包车像拉着一个大布袋,布袋上插着一根黄鸡毛掸子。车夫的鼻头红彤彤的,手指头红彤彤的,脚趾头红彤彤的,脚后跟灰白的老皮裂开了口,露出的肉,也红呲呲的。

“秀秀呃,你那茶馆里,对这些叫花子施不施舍点东西?”刘宗祥从窗户边转过身,见秀秀从门口过,想到那个站在茶馆门口彳亍的叫花子。

“跟贾经理说过的,凡是讨饭的,给点钱。每天还专门熬了一锅稀饭,为的是一旦有讨要的,好打发他们。这冷的天,喝两口热稀饭……呃,你看到了么事呀?”秀秀走进客厅,也向窗外望。

“嗯,这就对了。”刘宗祥把冯子高也吸引过去了。他们看到,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端着个瓢,向那个叫花子伸出的碗里倒了一瓢稀饭,一股热气在叫花子和伙计中间散开。叫花子忙不迭地把碗送到嘴边,好一会不抬头。那伙计端着瓢守在旁边,等那叫花子把脸从碗上抬起,就把瓢中剩下的稀饭都倾在叫花子碗里。一股热气又在叫花子和伙计之间漫开。叫花子又要俯下脸去,伙计作势阻止,把几枚铜钱放在叫花子的另一只手上。

“一棵草,一颗露水,人,总得活下去。”刘宗祥感慨。但这感慨显得不着边际:如果没有露水怎么办?谁是露水?

“刘老板,要是把全汉口的叫花子都弄来,秀秀养得活不?您家养得活不?”冯之高脸色沉重起来了。他看到一江春茶楼打发叫花子的情景了。他把手向卖稀饭的老人一指,“还不算这样的老人,还有不如这老人的,既不能自己谋生,又还冇出来讨饭的人,您家养不养得活?”

“先生似另有高论?刘某肯定养不活,或者说,不能长期养活。再说,刘某也冇得这个义务啊!”

“可我们的国家有这个义务!我们的国家尽了义务么?做官的忙着刮地皮,拿枪的只晓得害老百姓,为么事?只因这国家是满人坐龙庭,少数人的朝廷,么样肯为多数人尽义务,管多数人的死活咧?”冯子高从眼前的实景生发开去,不知不觉地向刘宗祥和秀秀讲开了革命党人的革命道理。其实,他一时激动,忘了在这个问题上和刘宗祥的一场辩论。

刘宗祥有刘宗祥的看法。在他看来,任何时侯任何人坐了龙庭,都是小数人的事,都不可能太多地为老百姓尽什么义务。尽义务的话,在坐龙庭之前喊得震天价响,那是为了把别人从龙庭里赶走。自己坐了龙庭,往往不怎么这种话头了。即使喊,也是饿狗子为了在饱狗子口里夺食,集合力量的口号。就说革命党人之间“同志”的称呼罢,就很是不通。世上怎么可能有“同志”呢?只有赚与折。为了自己赚,暂时可以与人同路。一场生意完了,就各走各的路连路都同不起来了,还谈同什么志!不过咧,世上人也可怜,一代一代都喜欢自己哄自己,实在对人间失望了,人间冇得么东西好哄的了,还要造些泥巴菩萨来哄自己!刘宗祥百感交集,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措辞对冯子高说才好。他想,革命真的成功了,冯子高能得到好处吗?当然,首先,是他能不能够平安地活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先生是要劝我入革命党哦?”刘宗祥想把气氛搞轻松些。一涉及革命呵,政治呵这类话题,刘宗祥就提不起精神。革命是革命党的事,做生意是刘宗祥这些商人的事。革命肯定也是生意。革命党想把皇帝的位置腾出来让自己坐,把江山弄成革命党的江山,那么,地亩税呵、工商税呵,就都归革命党收了。这是大生意。不过,这生意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既死革命党的人,也死老百姓,死很多站在旁边的不相干的人,还要死一些对革命这生意不感兴趣的人。这生意太残酷。死了的人,一点好处也没得到,活着的革命党革赢了,就赚了,革输了,连老命都得赔进去。刘宗祥不想做这种生意,他也不想沾火星。他总记得他的爹说过的,古汉水改道,对有的人是灾,对有的人是福。不会“扳”的人永远泡在苦水里,会“扳”的人想法子把苦水变成甜水,死水变活水。革命党和革命,或许跟汉水改道是一个样的,革命一过,会给他刘宗祥留下一口甜井,留下一块可供他施展的广袤天地!

“刘老板说笑话了!”冯子高岂不明白刘宗祥的心意?在冯子高看来,刘宗祥实际上想做一竿风中的竹子,风大了,把腰弯下来,头俯下去;风过了,再挺腰昂头,该怎么抖精神还怎么抖精神。风不大,左摇右摆,晃头晃脑,一副欣欣然与风极相得的神气。他想对刘宗祥说的是,只要不是革命,风就不会很大,他刘宗祥的日子就好过。真的革起命来,这改朝换代千百万人枪刀对阵血肉横飞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那时,你刘宗祥的铺子呵,商号呵,地皮呵,真的还姓刘?

但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这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冯子高对到底怎么革命、革命起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革命革赢了之后又是什么样子,统统一无所知。他和他所在的励志学社,只晓得先在省城的新军中发展同道,得了机会,先把省城占领了再说。就冯子高所知,像励志学社这样的革命组织,湖北省城不下十来个!“人多力量大,分久必合。”冯子高知道这些打着学社呵,读书会呵之类旗号的组织,多半都由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做领袖,真正能把这些分散的组织联合在一起的领袖,此刻还在东洋避难。

“刘先生呵,真的起了大风,大家都得加衣服啊!”冯子高也颇有意味的幽了一默,“算了,说点生意上的事罢。刘老板,我冯某毕竟是食祥记之禄,要忠祥记之事哟!”

“您家说,就等您家说这题目咧!您家不晓得,盼了一些时,等您家回来出主意呀!您家不晓得吧,为拆城墙的工程,穆勉之差点把我算计到棺材里头去了咧!”一听说要谈生意上的事,刘宗祥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他从窗边走过来,坐在冯子高对面的沙发上,同秀秀坐在一起。“呃,秀秀,你坐不坐得唦?坐不得,就到床上去歪着啵!”

“么样,怕我听了什么秘密?”秀秀一笑,坐着不动。

“刘老板叻,您家这些时的情形,我都晓得。么样晓得的?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冯子高又回复到刘府军师的神态,整一整袍子下摆,一撩,也坐到沙发上。“我只想进言两句。一句咧,是尽量莫结仇;二句咧,是即刻收小步子,缩小摊子,多备几个窝子。”

刘宗祥盯着冯子高的嘴,似还等着什么点子从里面蹦出来,可是,这张嘴阖上了。他与秀秀对望一眼,秀秀朝他微微点头,意思是说,怎么样,这个军师和我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吧!

第9节

王玉霞丰腴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柔柔绵绵的胸脯子,把他的骨头突起的胸贴得汗津津的。王玉霞在哭,在默默的抽泣。冰凉的泪水和黏黏的鼻涕拱了他一头一脸。整个温香的身子都在往怀里拱,都在往深处贴。他无言,无言而激动,激动地把心爱的女人搂住,像搂住自己的生命用力且动情。他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强壮有力,勃勃有生气。他生命的犁耙,激动地寻找心仪已久肥美的土地。他要深深地插入生命的犁铧,播种这一份激情……

“鬼叫个么事哦?鬼叫!”

王利发困难地睁开眼睛。眼睛发涩。昨夜冒雪到铁路外往包子铺运牛骨头,一脚踏空,踩到一个被积雪掩着的水凼子里,闪了腰。要不是有点武功底子,身子还灵活,恐怕牛骨头都运不回来。老爹站在床前呵斥几声,就转身到前堂收拾去了。自从开了这爿包子铺,王大爹就很少训斥儿子了。王利发捋了一把头上、脖颈里的汗,又在冰湿叽叽的裆里掏了一把,黏乎乎地粘了一手。他向外屋扫了一眼,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浓腥熏得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唉,王玉霞哟,个鬼堂客,怎么闯到我梦里头来了咧!”旁边偏厦灶间一阵浓烟飘进来。王利发口里咕咕哝哝,爬起来,匆匆穿上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棉裤。嗨,这么大的烟子,简直像是薰黄鼠狼哦!这炉子是该重新盘一下子了。

“伢叻,手脚麻利点哪!今日是么日子呀,慢吞吞的!今日会蛮忙的呀!”老爹把头探进屋,吼一声,又缩回去了。

咿?今日是么日子?噢,明日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咧,今日要祭灶神送灶王菩萨上天啊!

过早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店堂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酱香味,菜香味,牛骨头汤辣乎乎的香味,混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咳嗽声,打喷嚏声,大声打招呼说话声,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和呼呼噜噜的喝汤声,也趁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头,搅成一团。

“呃,伙计,喝完了?么样,还来一碗?”

“哦?您家挤着坐吧!不是还想再来一碗咯,这样大的一碗汤,掉到里头能淹死人哟,喝两碗,不胀死?”“挤就挤点吧,挤着还暖和些!”

“这里是暖和啊,我多坐一下,一会儿杀人从这门口过,好看得清楚些啊!”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一大早晨扯谎做么事!我那个儿子就是守牢的呀!我未必还不清白!”

“噢!”

“哦!”

“是不是呵!”

“杀个大强盗么?”

“哪是个么大强盗唦!就是这旁边苗家巷陆驼子的儿子唦!”

“哦,我晓得了,陆家的那个疤子儿子么!”

“他的爹就是总在旁边卖稀饭的唦!遭孽!”

“嗯,是遭孽!”

“吭吭吭吭!吭吭!”一串带金属声的咳嗽,随着一阵刺骨的冷气冲进了店堂。

“个把妈日的,把帘子放下来唦,把点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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