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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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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两个小伙是跍着的,不引人注意的缘故。再一看,顺着半大小伙子这边一溜,竟还有好几个卖蛐蛐的。

“个狗日的,我怎么忘记了咧!这蝈蝈呵、蛐蛐呵,要卖的话,肯定都是挨着的唦!”

张腊狗近来往后湖堤上跑的次数多了。堤工快收尾了,也是他摘桃子收获找刘宗祥要钱讨好处的时侯了。他如果不督紧一些,出了纰漏,刘宗祥找个岔子赖账不说,官府追究下来,轻者面子不好看,重则怕是要栽跟头。再说,革命党人频频找他,说些“长沙结社、湖北发展、武昌活动、汉口宣传”这类的话。“都是提着脑壳玩,在裤裆里镗刀的险活。要不是总舵有令,老子才不得沾咧!这以后还不晓得要死几多人哪!”最近,几国的外国领事都找张腊狗,都是打探革命党的事,这些,让他既兴奋又惶惶不安。“个把妈日的,老子还真是跛子的屁股——翘(俏)起来了咧!几家都拉老子,老子是哪边都不得说真话!这个世界上,真话最不值钱!”

好容易今天有了点闲心思,到四官殿这发迹的地方来看看,看能不能搞到几只像样的蛐蛐。张腊狗现在有了这种体会,钱多反倒不自由了: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各方面给的。但给钱的哪一边都是有狠的,不给哪一边效力都不行。当然也可以糊弄,但总要糊弄得过去。糊弄得漏了底子,收场子还得自己来。只到看到这卖蛐蛐的,张腊狗脸上才有了点活气。

这个壮汉,一看就晓得是积年盘弄蛐蛐生意的。面前一个方架柜,架柜分成很多小格,一层层的,每一小格都放着若干蛐蛐罐。他卖蛐蛐,也卖蛐蛐罐,也可以连罐带蛐蛐一起卖。他无疑认识张腊狗,而且很熟。

“张先生,您家这些时少见哪!在哪里发财咧?”壮汉个头粗壮,身坯却不高,坐着还不觉其矮,站起来同张腊狗打招呼,才看出他实际上是个畸形人:上身头脸如常人,腿却奇短,站着仅十来岁儿童高。如果不站起来,这壮汉实在是个很周正的男人,浓浓的卧蚕眉,鼻直口方,宽肩阔背,很是威猛。一站起来,使人想到这是个小伢,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戴着个面具脸谱。

“丁丁儿,有么好虫子,孝敬老子只把两只唦!”这汉子姓丁,因其矮小,绰号“丁丁儿”。汉口人把“一点点”叫做“一丁点”,“丁丁儿”与“一丁点”谐音。张腊狗没有成气候的时节,曾向丁丁儿讨教过捕捉蛐蛐、调养蛐蛐的经验。丁丁儿是这方面的专家,从捉、养、斗、疗,到一应与蛐蛐有关的器物,他都能一清二白,丁是丁卯是卯说出个名堂来。

“说句实话给您家,到这早晚,还冇得能拿出手的蛐蛐。有是有几只,那只能哄别个,像您家这样的玩家子,我不敢说泡话。”

汉口人所谓的“说泡话”,相当于北方人的说假话、吹牛、说大话。至于汉口话中的“发泡”,就大致相当于北方话中的“发飙”了。

丁丁儿一脸的诚恳。他不可能不说真话。现在张腊狗是个么人物,他敢?

“你个杂种莫不是怕我不给钱,才推说冇得好蛐蛐啊?”张腊狗动手去拿一个镂雕着几片兰草的蛐蛐罐。他也是个识货的,他拿的这只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窑的东西。看他一拿,丁丁儿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莫怕,该么样给钱我会照给的,就是莫要随便说那个冇得的话。”张腊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来搞蛐蛐罐的。为了个蛐蛐罐搞得卖蛐蛐的恨他,也还是划不来。他张腊狗屋里还有几个这样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儿脸上的笑又柔和了,整个人都显得活泛起来。

“这里有只紫虫,色还冇长稳,像是个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还兴许是个虫王。您家看看!”丁丁儿递上一只其貌不扬的紫砂罐,可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陈年陶,已经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蛐蛐中以紫头、紫体为主的,为紫色类。不杂任何色凋的是真紫。“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浓性稳肉生毛,钳配紫红或绛色,独占五色第一豪。”可纯粹的真紫是极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时节,古蛐蛐谱中称紫蛐蛐“耐老而运从”,就是指它老而能继续搏斗取胜。丁丁儿所说的紫三色,是紫色为主的蛐蛐紫头、紫项、焦金翅三色俱备。这种三色紫虫白肉、红牙,六足粗长,尾如针形。所以蛐蛐歌诀中赞这种虫,说它“紫头蓝项焦金背,白肉红牙斗到秋”。

丁丁儿将蛐蛐引到过笼,再引到一个深罐中,让张腊狗鉴赏。张腊狗拿过已腾出蛐蛐的那个黑油油的罐子,里外上下地反复看,看得丁丁儿一脸小心的笑。

“这是个么罐子,黑乎乎的这样沉手?”

这只蛐蛐罐油黑泛绿,盖内有长方形的阳文双线印框,内有楷书“古燕赵子玉造”。底外的阳文双框线内也有同体的阳文楷书“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赵子玉是清朝初年制罐名家,他制的蛐蛐罐,称为“澄泥罐”。这种罐的用料十分讲究。据说是把空绢囊放在汾水中,一年后取出绢囊来,倒出绢囊中的泥,打成浆,去掉杂质,再用这种十分细腻的澄泥烧制陶罐。这种澄泥罐,取料难,制作工艺复杂,存世的不多,所以十分珍贵。就因为它珍贵,所以仿赵子玉澄泥罐的也很多。

“说是赵子玉的澄泥罐,晓得是真是假咧?要是真家伙,您家就拿去算了。您家指缝里稀出几个来,还不够我吃个三年五载的!”丁丁儿陪笑打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腊狗的脸色。

“好你个丁丁咧,蛮会做生意咧,赚钱这样黑,黑到我头上来了!你还不晓得我屙的尿有几高吧?算了,管它真的假的,这只罐子等下我拿走。要几多?五十两该够了吧?记着,老子这是送钱你用!老子心里明白得很,要真是那个赵么事玉做的,要值百把两。鬼晓得是真是假?是真的咧,你就倒点小霉,是假的咧,就算我背时。”

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这是张腊狗看在故人份上开的价钱。兔子不吃窝边草么,何况故人呢!再说,如今张腊狗口袋里也不窘困,即使不是赵子玉制作的,也是个很不错的澄泥罐。丁丁儿连声道谢。对他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五十两银子。这罐姑且不说它是真是假,仅就他得到手,也只用了五两银子。这十倍的赚头,算是老虎嘴里头掏的食咧!

“还好,是真是假我说的都是活话,价钱也是他自己开的,到时侯有么不对头,也怪不得我。”丁丁儿暗想。

张腊狗早就不去管那个蛐蛐罐子了。他细细地看那只蛐蛐,半天不抬头。这虫看上去还不错。寿星头形,姜黄色斗丝,开花麻头,黑紫脸,一副圆柱形钳牙,深蓝项起疙瘩,翅色焦黑,赤绒肉,赤尾,六足特长细,如铁丝,两眼黑如点漆。

“虫是只好虫,只是,只是……”张腊狗没有抬头,口里自言自语。

“么样,您家肯定看出点名堂来了?”丁丁儿一脸的企盼,他希望张腊狗没有看出什么毛病。

“只是,只是这三色有点混,从头到翅,有些起油。”张腊狗终于抬起脸,望望丁丁儿,他也想从丁丁儿脸上找出他是否鉴别得准确的迹像来。

紫虫中的紫三色,最大的忌讳是色不纯。如果一种色介入到另一种色中去了,就叫“起油”。起油的虫为庸品。

“唉!”丁丁儿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到底冇逃过您家的法眼哪!就是有那么一丁点起油唦,要不哇,那真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那倒是,那倒是哟!”受到行家的夸赞,即或是张腊狗,也是高兴的。他放下那只“紫三色”,又挨个看了几只丁丁儿推荐的蛐蛐。张腊狗认为都可以斗几场,但“大将军”,尤其是“虫王”却基本上没有。他拍拍手,露出一脸的失望。人一有失望情绪,眼光空落落的,不免显出些迷朦浑浊来。张腊狗站在丁丁儿的摊子前,就用这种眼神扫过一个个卖蛐蛐的地摊。丁丁儿作为专业户,尚且无上品,旁边这几个地摊,未必还有么好东西?张腊狗真的兴味索然了。不作指望地随便逛逛吧,他在两个半大小伙子的地摊面前停住了。刚才,他就是最先看到这两个卖蛐蛐的。现在,他之所以停下来,是看中了这个柞蚕丝做的网罩。他也跍下来,拿过这张灰白色的蛐蛐网罩,作出捕蛐蛐的动作,挥动几下。

“嘿,这是个好东西!不伤虫,不伤虫。哪个狗日的这么会想心思,像是专门做来捉蛐蛐的咧!”他把这张蛐蛐网罩拿在手里玩了几下,看这年少的一个,把个蛐蛐罐夹在两腿中间,上面还用一双手护着,感到很好笑。

“个小屄伢哦,做得吓死人的!是个么宝贝蛐蛐唦?未必还怕老子抢你的!你晓得我是哪个?告诉你,我是张腊狗!张腊狗就是我!你连张腊狗都不晓得,还在这里玩蛐蛐?你去问那个专门盘蛐蛐的丁丁儿,他那么多好蛐蛐老子都看不中,你个小屄伢倒做出个屙人咳血吓死人的样子!”张腊狗把网罩递给大花子,“拿去,看你眼睛里头都要伸出手来的相唷,生怕我抢走了这个网罩吧?你看,老子买这只破罐子,就给了他五十两,不信,你去问他!”

张腊构狗指指丁丁儿和那个河南口音卖蝈蝈的。被指的都一脸讨好的讪笑。听了张腊狗半吹牛半斗狠的话,小花子眼睛一亮,腿也不夹了,双手松开蛐蛐罐:“您家肯出个么价钱唦?”

“嘿嘿,有味!这个小屄伢有味!连罐子里头是么家伙都不晓得,就要我开价钱!你就算死我要买你的蛐蛐?”张腊狗一副瞧不起的脸色。“你认不认得那个叫丁丁儿卖蛐蛐的?老子还是像你们这大的时侯,就跟他学盘蛐蛐,他该算是个蛐蛐玩家啵?他的蛐蛐该多啵?连他的蛐蛐我都看不中,你有么拿得出手的虫?”

李家花子哥俩心里暗自称奇,这张腊狗和那个丑死人的陆疤子,怎么说出的话都差不多咧!

“您家看下子唦!看都冇看,您家么样晓得我们的虫不中咧?看下子又不吃亏。蛐蛐这这东西又不是自己地里种的,又不是自己屋里头养的,野物唦,哪个算得到该哪个捉到好虫王咧?不怕您家见笑,前天还有个人从我们这里买去了一只龟鹤独节鞭咧!那个人出了十两银子,拣了我们小伢的便宜。要不是怕他斗狠,我们才不卖把他咧!”

“么事么事!你说么事呵?龟鹤形?还有么独节鞭?要就是龟鹤形,要就是竹节须,要就是一只鞭,怎么牛胩里扯到马胩里唦!”张腊狗像是被什么锐物在屁股上刺了一下,腰猛地一挺。他异常吃惊。三种异形虫古谱上都有记载,真虫多年来未见到一只。听这小伢的口气,是有一只集三种异形于一身的怪蛐蛐了。说得有鼻子有眉毛的,肯定有这样一只怪虫!是哪个抢在前头搞去了咧?这还了得!他心里一时竟翻江倒海思量开来,下意识伸手去拿小花子那只罐子。

“您家还看么事唦,我们哪里有人家丁丁儿那好的东西唦……”小花子像是怄气的样子,把蛐蛐罐往怀里一缩。

“咿?你这小屄伢还蛮难缠咧!刚才要老子看,这早晚又俏皮起来了!要不看你是个小伢,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张腊狗口里恶狠狠地骂,抢过那个罐子,就要揭盖子。

“莫揭,莫揭!才捉的蛐蛐,性子劣!”小花子叫。

“晓得,晓得!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看不出来,你还很有点名堂咧。”张腊狗五指拶开,罩住罐子,透过指缝往里瞄。这动作也很内行,在没有“过笼”这类专业工具的情况下,这动作是很适用的。

“哦嗬!”张腊狗吃了一惊,抬头瞟了小花子一眼,满脸疑惑:个狗日的,这当真还是个好蛐蛐咧!这不起眼的小伢,还有这好的运气!

“这是你们捉的?”张腊狗问。

这张腊狗和陆疤子怎么随么事都差不多呀,连这几句问话都一样咧?大花子在心里嘀咕。他一直没有作声,但他回忆起前几天陆疤子买那只蛐蛐时,也曾这样不相信地问过。

张腊狗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红沙青。今天在四官殿晃了半天,就这只蛐蛐还算是一件入眼的东西。这红沙青是青色蛐蛐的一种。纯青明净、完全一色青的蛐蛐百年难遇,所以也就很难评价。斗场上看到的所谓青色蛐蛐一般都是在青色上有所变化。现在看到的这种就是青色蛐蛐中的上品。红沙青刚出土时头形圆凸如佛珠,泛青金色,银丝贯顶,麻路开在斗丝的顶端,呈菊花状,大青项起疙瘩。这种蛐蛐还过几天,斗丝就慢慢地呈大红色,项铺蓝毛而隐现青沙色。近寒露时节,会满翅现出红砂。这种红沙青蛐蛐,斗性凶狠,一见敌虫,往往不待芡草逗引,即奔突向敌,势如奔马。一经开斗,非咬死对手不罢休。这是罕见的蛐蛐。还有一桩,这红沙青必须独养一室,否则,它听到其它虫鸣叫就要起斗性,在罐内奔突跳跃,寻找敌手,往往因此把自己碰伤甚至撞死。这种“虫王”级的蛐蛐出现在小伢们的罐子里,不能不叫张腊狗这样的行家吃惊。

“你们晓得这叫么虫?”张腊狗又问。他有些疑惑。像他这样吃险饭的,时时事事都难免起点疑心。当然,解除疑惑的最好办法是考考虫主。

“么虫,蛐蛐唦!红沙青,是可以得大将军名头的上色虫!你怕我们不晓得?”还是小花子在对答,完全是内行话。大花子一直保持着老实憨厚的笑,不作声。

“哟嗬,还真是不错咧!对,是只红沙青。”丁丁儿不晓得么时侯也挤过来了,他稍稍弯下腰,从张腊狗的指缝中往里看了一眼,就认准这是一只曾经被人称为促织王的红沙青:“红沙青色岂寻常,人若相逢细端详,诸虫遇此成齑粉,此青独居促织王。”丁丁儿熟悉《蛐蛐谱》。

“丁丁儿,你认准了?伙计,过细咧,要是看花了,就自己把眼珠子抠下来算了!”

张腊狗心里踏实了。口里虽然在说些吓人的话,但他晓得丁丁儿是真正的行家,不会随口瞎说。刚才丁丁儿的一句话,就是对这只蛐蛐的最好鉴定。张腊狗用一只手蒙住蛐蛐罐,眼睛微微地闭上了。他已经不顾及他的失态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想一想,如果他得到这只红沙青,今年能否夺得虫王的名誉。不好,这小伢刚才说还有一只什么独节鞭龟鹤形,要把它搞到手,今年斗蛐蛐就稳赢了……

“伢呃,这只蛐蛐咧,也算是只好蛐蛐。也不是像丁丁儿说的那样好得是促织王。他刚才念的那几句顺口溜我晓得,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都是那些想混两个钱有又怕丢面子的读书人胡说的。他们那些读书人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玩蛐蛐,又怕别个说他们什么不务正业,什么玩物冇得志,就只有在底下帮我们这些随么事都不怕的人捧场,舔屁眼!算了,不说那多,这样咧,你们把这只蛐蛐卖把我,我也把十两银子你们。你们要是把买你们那只蛐蛐的是哪个告诉我,我再把十两银子给你们!”张腊狗也是没有读书的人,不会说那些文诌诌的话,“玩物丧志”都说不清楚。

“可得,你先把银子我们唦!您家!”大花子难得开口,一开口就谈钱。这叫张腊狗嫌他,又对这两个半大小伙子放了心。为小利计较的人,不会有大计谋。

“嘿嘿,你这家伙半天不开口,开口就讨人嫌!说的话就是不中听,是不相信老子,怕老子跑了?老子要斗狠,不早把罐子一拿就走了么!个狗日的……”张腊狗刚要发作,突然发现不妥。堂堂青帮堂主,跟人家小伢们发个么脾气咧!再说,你看周围这些看笑话的眼睛咯!他不能为二十两银子出丑。

“好,好!依你的,”张腊狗现出一副很宽容的神态。这倒不是他故作大度,而是他想通了:不就是二十两银子么,为探出那个人的下落,谅这两个伢也不敢哄他。再说,刚才舍得用五十两银子买蛐蛐罐,难道就舍不得买一只看准了的好蛐蛐?能在曾经受过“苦”的地方大把掏钱买东西,本身就蛮有面子唦:看,老子张腊狗再也不是当年的小混混了!他被爽快花钱的快感激动着,摸出两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小花子:“拿去!”

“这是么东西呀,您家?”小花子不接,现出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态。

“哈哈!连银票都不认得,还充内行,还‘挖地脑壳’做生意!真是,这汉口的钱哪,也是太好赚了,木头雕两个眼睛都能赚得到大钱咧!”汉口人把摆地摊叫“挖地脑壳”,这种生意自然是本小利微,有的还带有很浓的江湖流动色彩。张腊狗嘲笑李家花子兄弟,把银票在手里甩得哗哗响。

“您家莫哄我们,这是纸,哪是钱咧!未必我们这大的人连钱都认不得?白花花的硬的才是银钱唦!俗话说,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

“真是的,真是的!个把妈日的,烦死人!连钱都不认得还犟头犟脑的!算了,算了,这种外国人用的东西,也是冇得几个人认得!丁丁儿,帮忙换一下!伙计,你该不会也不认得吧?”张腊狗不想再跟这两个伢纠缠了,他想早点把那只龟鹤形蛐蛐的下落搞清楚。他现在心情不错。

丁丁儿很听话地接过张腊狗的银票,看一看,认得是英国租界银行的银票,绝对是可以兑换没有问题的。他朝小花子摇摇头笑一笑,伸手到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到自己摊子上的戥子上称出二十两,递给张腊狗。银票是张腊狗的,是张腊狗递给他的,所以,他把换开的银子还是递给张腊狗而不代替张腊狗递给小花子。这个小动作,可以见出丁丁儿生意人的精明。

“告诉我,那个龟鹤形独节须的蛐蛐你卖把哪个去了?”张腊狗把银子在手里摇得哗哗地响,然后啪地一声拍在小花子的手里。“这下总该可以把那蛐蛐的下落告诉我了吧!”

“我不认得他咧!”小花子把手捏成拳,往怀里塞。

“么事呀?你这个小……”张腊狗终于被激怒了。他还没有这么耐烦过。这小伢太可恶!把钱诳到了手,居然敢反口不认账!张腊狗懒得骂了,挥拳就要打过来。

“我们是不认得他么,我们只记得他的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小花子赶忙解释。张腊狗的拳头在空中停住,慢慢地松成巴掌,垂了下来。

“是的,像这样的,脸弯弯的,像个弯茄子……”

小花子还在比划,张腊狗却已经不理他了。“照这小伢说的,肯定是疤子把那只蛐蛐搞去了!好说,都是蛮好的兄弟,个把虫子,打个商量总还是可得的罢!”张腊狗想趁热打铁,直接到四官殿码头趸船上去找陆疤子。他抱起蛐蛐罐和蝈蝈笼子,车身朝江边走。

“张家兄弟,莫忘记了,那个澄泥罐子还冇搪底咧!”丁丁儿对着张腊狗的背影喊。

所谓“搪底”,是用黄土、蚯蚓粪、陈石灰碾细,过箩筛筛去杂物,再用水浸透,按4:4:2的比例调和,拌进糯米米汤,牢牢地在罐底捣实。这搪底是很有考究的。既要让罐底有一定的蓄水作用,又要让它具有渗水性;既要砸平,又不能过于光滑,太滑对蛐蛐腿有损伤。丁丁儿是个行家,知道这些名堂。而他之所以没有搪底,是因为蛐蛐罐和其它玩物一样,有人专门收藏赏玩,而作为赏玩的蛐蛐罐是不搪底的。

“晓得!”张腊狗答应一声,没有回头,揸开两只螃蟹脚,鸭子样一崴一崴地走远了。

第4节

刘园的月季开得一片姹紫嫣红。粗壮的刺乎乎的枝干上,分出长长的绿茵茵的枝条。粉红、深红的花朵、花苞就聚在这些嫩生生的枝条上。这些热热闹闹的月季花,开的落的,各忙各的。开的开得心花怒放;落的落得满地残英,似也无多的伤感,也品不出悲壮。这有点像人的生生死死,太多太平常,也就淡而无味因而也就显出些豁达与空灵。秀秀看着这开开落落的花,想起了家乡柏泉老堤下湖荡边一蓬蓬的麻亮刺听说洋人把那叫野蔷薇,和这月季花是一个种。那简直变成了一汪遥远的淡绿色的梦!细细的枝条,像童年女孩孱弱的生命;随风披拂的花叶,多像女孩散乱的长发;如星星般开着的小红花,是童年女孩明灭不定的希望……

大花子手中那把锄头灵活地在花丛中出没,像一条闪亮的牛舌头,刺拉刺拉贪婪而又不紧不慢地啃着花丛中的杂草。大花子不知怎么回事,像感到秀秀眼光的温度似的,他无端又红了脸。其实,秀秀的心思还有一半在小花子的嘴巴上。小花子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子,往外吐出一串串的句子: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陆疤子的嘴脸,手舞足蹈地复述他与张腊狗之间的交易。只是他省略了一些骂人的脏话。“陆疤子的嘴巴太臭了,张腊狗比他强些,也臭,只是稍微强那么一篾片。每句话都带渣子,带蛮丑的渣子。人又丑,丑得吓死人!”小花子总结性地说,瞟哥哥一眼。大花子没有抬头,依然锄他的草。

秀秀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像个不动声色的导演,导演完一段剧情,看着演员们的声色笑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这个剧情单元里,似乎已无可挑剔了,就轻轻地吁一口气,涌上一股轻松。

自从冯子高讲蛐蛐经,透出张腊狗和陆疤子都是蛐蛐迷嗜蛐蛐如命的话风之后,秀秀对一切有关蛐蛐的事就很关心了。她甚至向冯子高借《促织经》。冯子高虽然不理解她如此突然地迷上蛐蛐的动机,但也不问,还是尽力给她弄到经过万历年间周履靖续增的《促织经》,还主动给了她一本袁宏道的《促织志》。他还告诉她,袁宏道是有名的文章大家,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这样的正经人,尚且不以蛐蛐虫类为小道,不仅爱,而且爱出著书立说的大名堂来。冯子高的本意,是借机让她多读书,促她识字博物。秀秀也的确没有辜负先生的教导,读得很投入。她甚至觉得这些书比那些子曰诗云有味道得多。

“秀秀姐,为么事要把那好的蛐蛐卖给那两个坏家伙咧?”小花子拿出卖蛐蛐的银子,要递给秀秀。

太阳西斜了。西边天幕上,云飞云涌,如巨大的海潮托着,太阳在跳跃,在翻滚,如酗酒的汉子跌入汹涌的河,无可奈何,随波逐流。幽幽的桂花,被夕阳曛出中人欲醉的醇香。归飞的宿鸟叽叽喳喳,几只灰喜鹊仍在枝头飞飞跳跳,哑嘎嘎地争辩着什么。

“你只管卖给他就可得了。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你们捉的你们卖,钱你们留着。”秀秀对李家花子兄弟很感激,特别对小花子有些歉意。小花子也算是个蛐蛐迷了,能让出两只蛐蛐来,已经是给了她很大面子。

“下雨了?”大花子停下锄头,仰头望天。当头浓密的树叶枝条如翳如盖,透过绿荫,瓦蓝的天只有几片游丝样的云,无聊无绪地向夕阳的方向飘游。他用手摸摸头,摸到一手白乎乎的鸟粪。

“鬼雀子……”大花子一脸懊丧,又自嘲地笑笑,他是不怎么爱骂人“带渣子”的。他朝秀秀和小花子看看,他们也在笑。

秀秀掏出那方白手绢,要为大花子揩鸟粪,大花子的脸红得像蒸熟了的螃蟹,一闪身跳到月季丛另一头去了。

吴二苕匆匆地找秀秀,说汉口同知大人黄炳德要到刘园来吃饭,请她张罗。吴二苕最近娶了媳妇,是老家柏泉许家湾的姑娘,叫芦花。想到刘园事多人少,秀秀请二苕夫妇都到刘园来住。吴二苕跟刘宗祥外出,芦花就做些端茶送水的事。芦花与吴二苕很是般配。吴二苕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身兼车夫保镖二职。芦花人高马大:大手大脚大脸盘子,大眼睛,高鼻阔嘴。所有的部件都大,就显得很协调,一点也不粗苯,反倒是手脚麻利异常,做完这又做那,宽大的屁股和颤颤的胸,总在人眼前晃。

“有点像俄罗斯女人。”刘宗祥第一次见到芦花,就暗里对秀秀说。

秀秀瞟他一眼,没有作声。刘宗祥感到这一眼很暧昧。他很想告诉她,俄罗斯是个外国名字,没有别的意思,又担心越抹越黑,只有讪讪一笑作罢。

芦花是个勤快女人,三下两下就做完了打扫揩抹的事,又要同大花子到园子里去做。秀秀说,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内外要分清楚,芦花要做,可以在屋里把被褥拆洗得勤一些。

“就让婶娘和张妈管就行了,我今天想回去看叔叔。”吴秀秀想回去看叔叔是托辞。在刘园的常客中,她最不喜欢的人就是黄炳德,每次见到黄炳德,秀秀都有作呕的感觉。她觉得黄炳德让人恶心。黄眼睛珠子像夜猫子一样盯人,邪兮兮,冷森森的,做官的没有一点做官的样子,倒像个地痞流氓老混混,满嘴吐的都是丑话,一见到女人,眼睛里头像是要伸出一只手来,一笑那满口的黄包谷牙像要吃人……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黄炳德四十多年所好不多,一是财,二是色。什么打牌喝酒甚至抽鸦片,都在其次。鸦片烟人人都抽得上瘾,而黄炳德对鸦片烟没有多大的反应,抽也可,不抽也就是打打呵欠而已,没有别人那样鼻涕眼泪齐流要死要活的丑态。他在财上是从来不放松的。他认为,财是一切的根本。至于色,黄炳德是与性命等同视之的。性命性命,性与命紧相联,没有性,要命何益?他每次看到入眼的女人,就如饥饿的汉子看到肉包子,极其饥肠辘辘,极其地忍受不住。因此,他一方面怕遇见他搞不到手却又十分入眼的女人,可同时他又非常想见到十分入眼的女人。他常常在这色字的怪圈里头饱尝幸与不幸的煎熬。

“刘老板的意思,像是要你出面招待一下。他您家说,你是管家,不出场怕不好看……”秀秀虽然年轻,但这一两年来表现出的精明、聪明、能干、泼辣和处世的心计,都让二苕佩服。二苕不敢以小辈待她,对她很客气。

“冯先生在不在咧?”秀秀问。她知道刘宗祥最近在收买后湖私地的事情上不顺手,这次请黄炳德到刘园来“玩”,肯定与买地有关。刘宗祥的商务活动仍以置买土地、填地建屋为主,最近又新辟了祥记银楼,经营金银珠宝首饰。填土公司早已经在填城墙内土凼六渡桥那边的地,填好的地上有的已经开工建屋了。刘宗祥既然把她作为事业上的帮手,这等关乎大片土地购买的大事,秀秀明白她必须全力以赴。边往浮碧轩那边走,秀秀就想,后湖农民渔民的私地,与黄炳德有么关系?

秀秀到后房去换衣服,经过望湖亭,见冯子高一人站在亭栏边的格子窗前沉思默想,一脸忧郁。

刺杀瑞征的罗汉在这里治伤,终于没有活过来。罗汉这是第二次刺杀瑞征了。第一次是在北京,他没有受伤。这次清兵防范严密,罗汉开枪后,击中的轿子里的人不是瑞征。五抬轿子一模一样,罗汉运气不好,加上受伤后不配合治疗,怒气一天比一天大,只要醒着,就不肯吃药。

“大丈夫做事,当一鼓作气。某已是再而衰了,岂盼三而竭乎!此身本一蜉蝣耳,冯君,放某去罢!”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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