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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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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一条微信,一个陌生人的语音。 “你知道我爸妈是谁吗?弄死你一小制片是一句话的事儿!” 我暴怒的声音。

我一下子愣住了。然后清醒。 然后又愣在原地。

晴天霹雳。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然后我的手腕软掉了,手机无声地掉在地毯上。盯着窗外正在下沉的夕阳,我的眼睛慢慢变得刺痛。我在心里说:镇静,镇静,想想有没有破绽。

拿起手机又听了一遍,是我的声音,而且没有剪裁的痕迹。我似乎的确是这样说的,但,事实不完全是这样的!语境呢?前因后果呢?

我跟自己说,别慌。然后拨通王制片的电话。 “你几个意思?”

“你和传媒圈不是挺熟的吗?问问你的朋友们、老师们,这句录音传到网上是什么后果。我再给你写篇人物小传,让你从网上红到现实里,好吗?”

“好啊。”我咬着牙说。我自信历史清白,别说没有混乱的私生活, 连翘课记录都没有。

“顺便解答网友好奇的‘你知道我爸妈是谁吗’,好不好?” 好像有支手枪顶在我的太阳穴上。

太卑鄙了! “我会解释语境。‘制片人潜规则女编剧未果’,好像网友会更有兴趣哦。” “你放心,他们不会的。”那边传来笑声。 “哒”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感觉自己所有的精神都被这通电话耗光—— 我纵然年轻、幼稚,说傻也行,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怎么办,怎么办。 我光着脚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房间里只有我的喘息声。而窗外的夕阳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然后连晚霞的红光也黯淡了,房间里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青灰色。

我在脑子里搜寻着能把这件事压下去的大人物,然后陷入了更深的绝望。我曾经有宝贵的工作机会结识他们,但我当时只当作是普通的实习,竟然丝毫没有留心。如今我能联系到的只有英总,而且我也不确定一个影视公司的CEO,和这件事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以及,她是否愿意帮我? 我当初拒绝回去工作的时候,是多么傲慢啊!

只能给英总打电话。

“小海棠,我在度蜜月呢!我结婚了!”英总的声音欢快得像个小姑娘,我听到了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

我哽住了。 平生最怕给人添麻烦,巴不得做一个最无害的人,巴不得变成隐形人,巴不得把不该吃的亏也吃尽,如今要在人家度蜜月的时候哭诉这种倒霉事。

我说得很急,又没头绪,常常说到一半又回头解释人物关系,越说越快,越说越乱,最后哭了起来。

“英总,我无所谓,可是我爸妈不能卷进去。如果他真的发到网上, 您认识能把这件事压下去的人吗?”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 于是我知道事情不妙了。 “小海棠,如果在几年前,在搜索引擎里删掉就能控制住这种事,但现在是微博时代了,我的确认识一些人,可是如今没有哪个传媒巨头可以压得住什么消息了。”

我哇地哭了出来。 “别哭,你现在能记住我说的话吗?” “能。”我一直在抽泣,可是我不可以说不能。 “如果你现在脑子不清楚,就用笔记下来:第一,这件事最糟糕的可能是被和你爸爸妈妈有过节儿的人利用,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所以别怕挨骂,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他们,让他们有个准备。第二,从现在开始只要接他的电话都要录音。第三,试着找一找他的把柄,这是最有用的。

第四,”她叹口气,“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这件事真炒成了社会热点,你要有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 我一下子蒙了。如果懂得应对,也不会捅这么大的娄子。 “公关稿我让妙妙替你写好,以防万一。她的能力你放心。” 我不能再要求更多。英总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挂掉电话后我愣了很久才想起来去找陈言,也许他会有办法,至少他的爸爸妈妈会有办法。 出租车在夜色里穿行,橘色的路灯照着大团的黄叶落下,夜晚很美,但我心乱如麻。陈言不是没劝过我息事宁人,而我搞砸了。不光让陈白露又被羞辱了一次,还把麻烦引到了自己家里。车停在陈言和陈白露家楼下的时候,我想,无论陈言怎么训斥我,不要反驳,听着就是了;无论这场风波能不能平息,怎么平息,以后做个低调的人,再也不敢嚣张气盛。

我噙着眼泪说了这些,等着陈言朝我发火,但他没有。陈白露也没说什么,只是倒了一杯热牛奶给我,让我一口喝尽,早早地上床休息。

陈言抱着毯子睡在沙发上,我心里很乱,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后来陈白露把我抱在怀里,我听着她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再后来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陈言和杨宽带了几个在五道口混社会的黑人,在王制片去接女儿放学的路上截住他。他们把他拉到西五环外的一片荒地上,打断了三根肋骨,叫了救护车,然后把他女儿的照片甩到他脸上。

陈白露在厨房做晚餐,浓郁的丸子汤的香味飘了出来。我坐在沙发上听陈言给我讲今天的经历。

“ 谢谢你 之前为她 做的。”陈言 看着厨 房里陈 白露的背 影,轻声 对我说。

我点头:“你知道我多爱她。” “不过,保护她是我的任务。”陈言说,“保护你也是。”

陈白露端着晚餐走出厨房,然后陈言当着陈白露的面亲吻了我的额头。

~9~

那天陈言有工作,吃过饭就出了门。我本想和他一起走,但陈白露拉住我,说是有事要和我商量。

她是在这天告诉我她在澳门遇到一个请她吃生肉的人。 陈白露说,这人姓薛,做海运生意,常在澳门招待客户,需要许多陪赌女郎。她组织了一个模特团,每个月带去澳门一次。 “什么模特,都是大野模儿。”陈白露轻蔑地一笑。 我很震惊:“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她比我更意外:“因为我缺钱啊!” “缺钱也不能做犯法的事啊!” “这在澳门不算犯法,傻瓜。”

“可是在北京算啊!” “咦,我一没给她们洗脑,二没胁迫她们,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别说没犯法,就算犯法又怎样?你放心,我只是她们的经纪人,我自己是不做的。” “哼。” “有话直说,别给我摆脸色。”

“王制片这件事,你知道为什么费这么大周折?为什么陈言明知道你受委屈也要息事宁人?他说要顾全你的体面。可是你做这种事,如果传出去,别人该怎么议论呢?

不是辜负了陈言吗。”

“体面?”她冷笑,“那是最不体面的人编造出来、好让人们活得像蝼蚁和工具一样的东西。你以为我这半年多开销从哪里来?陈言赚钱这么少,又不上进,总是说够用就好够用就好,可是多少算够用呢?吃得稍微差一点儿就觉得委屈,冻蟹只要日本空运的,后来我悄悄换成海南产的,他一口就吃出来,问我为什么不买日本货。他妈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纨绔公子。也不是我计较这些,我自己也花销无度,只是我很快把积蓄都贴补了家用,一点儿也不剩了。这两个月过得很俭省,心里想马上能拿到剧本的全款,再之后就海阔天空了,忍一忍吧!结果又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多么虚怀若谷,多么君子,大手一挥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我同意,倒不是为了什么体面不体面,是因为我知道一定追不回来。现在你要我怎么办呢?我要交房租,要吃饭,老首长病得昏昏的,我总不好跑去要烟要酒。这些加起来要多少钱?我去做枪手吗?回展会去露大腿吗?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这样赚钱,我累死也赚不够呀!何况我再也不想规规矩矩地,赚一点儿别人吃剩的渣子了!坏人创造历史,好人繁衍种族,像你这样做事畏畏缩缩、迈一步还要想别人怎么看你的人,就只配繁衍种族。”

如果说我刚才的话是出于良知的劝告,那么我现在的心情完全是委屈和震怒了。我畏畏缩缩?为了帮她出头,我险些把自己一家人搭上。 事情没有办妥,况且我不是爱提往事的人,我从来不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炫耀,但不代表你陈白露有资格遗忘。陈言说的,这世上真心帮她、永远站在她这边的人有几个?觥筹交错纷纷,来往应和许多,可能数得出的,只有我、陈言和杨宽三个。这样的朋友,被她说成“只配繁衍种族”。

“好,我只配繁衍种族。”我气得直发抖。 “我是说你是个好人。”她又怒又笑。

我连多和她讲一句话的心情都没有。我连摔门表示愤怒的心情都没有。

我一个人走在严冬的街道上。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空气是干燥的冷,连往常热闹无比的工体北路都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白色的鸟发出哀伤的叫声,从我的头顶飞过,一直飞到夜空里去了。

我去找杨宽,为白天的事向他道谢。他正蹲在院子里擦他的新车, 一辆黑紫渐变色的卡宴,见我来,他站起来得意地问:“怎么样?”我点点头说:“不错。”然后在心里说:“真是丑爆了。”

“觉得丑就直说。” “哎,你怎么知道我觉得丑呢?” “别装蒜了,陈白露把这辆车损了三千字。你们俩的审美观还不是一样的?” 我泄气,“我和她吗?真不一样。”

杨宽打量着我,“又吵架了?”

我无精打采。“没。” “奇怪了,你这么仗义地替她出头,她怎么还欺负你呢?” “她没欺负我。”我叹口气,“我走啦。” 我垂着头走出院子,他瘦长的影子还铺在我面前的青石路上。我才想起来还没向他道谢,转过身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谢谢”会不会显得太生分?我怔在那儿。 杨宽把手里的抹布扔在一边,走上来拉着我的手:“多大的娄子都替你平了,还有什么事不能说啊?说吧,又惹上什么事了?” “我怎么就老得惹事呢?” “不是陈白露欺负你,也不是惹了事,你这欲言又止的德行……也就是你吧,换了别人,我肯定以为是勾引我呢。” “滚!” 我想了想,杨宽是我们当中最老成的,熟读《三国》,崇拜曹操,只比我大三岁,我和陈言还在吃喝玩乐的时候,他早就是他爸的左膀右臂了。

“我最近有点儿糊涂——” 我只说了这一句,他就乐了,拉着我往客厅里走:“现成的人生导师在这儿呢,哪儿能让你犯糊涂呢?” 杨宽烧水泡茶。 “杨宽,你告诉我……”我低头咬着嘴唇,“为了赚钱,是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不是。”他干脆利落地回答,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倒意外。

“拐卖婴儿当然不可以啦。” “那是当然——贩卖器官还不可以呢!贩毒还不可以呢!我指的是没有触犯法律,或者打擦边球的事。”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很警觉。 我赶紧分辩:“不是我,是一个朋友——呃,一个人。” 我怕他会立刻想到陈白露。 “就是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她想赚钱,可是手段有些……我……我心里有点儿乱。” “那么她赚钱是为了维持生存呢,还是为了维持虚荣?” “我说不好。生存和虚荣之间一定有明显的界限吗?如果有一种人,他们从小生活奢侈,在只能勉强维生的人看来,这是虚荣;可是在他们看来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杨宽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站起来,在飘窗前点了一支香,昂贵的奇楠,一小缕白烟从做成兽头形状的香炉里飘出来。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一个朋友。也许在你们做编剧的看来,这个故事不够曲折,可是放在现实里,也算有意思的了。 我随便一讲,你呢,随便一听,如果有一天你写剧本的时候不知道该添什么情节,这个故事你尽管拿去用。

“我的这位朋友和陈白露一样是大院出身,他们从小受的教育也一样,那就是‘低调’。在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任你父母地位再高, 也有看人眼色的时候。这位朋友从小就是在这样森严的等级制度里长大的。如果他一直在大院里住下去,像身边的同学一样读个青年政治学院什么的,也许这一辈子会平安又顺当;可是呢,他父母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送他去LA读大学。哇,这位朋友一到了自由的LA,就觉得之前十八年伟光正的人生简直白活了。原来人生来是平等的,没有人应该忍受别人在尊严上蔑视自己;原来值得人用智慧去获取的只有自由,而不是钱或者权力什么的。

“人在一个封闭的、官本位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被丢到平等自由的世界,那是一种类似‘醉氧’的感觉。你会带着仇恨过去的情绪同之前的十八年划清界限、断绝关系,并且不问对错地接受新环境里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其实人心大同小异,贪婪和残忍是不分国界的,只是这个道理呢,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并不懂得。

“这位朋友用了半年的时间把自己身上‘大院子弟’的标签完全洗掉, 一点儿不剩,并且变成了它的对立面。他和LA本地的街头混混搅在一起,戴头巾、飙车、飞叶子,整日整夜high着醉着,除了卖叶子给学弟, 几乎不去学校。

“四年之后这位朋友回国,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大院里生活的能力。他已经被文明世界同化了,看着这个封闭的院子,处处觉得不顺眼。 他的爸爸妈妈给他找了个工作,这个工作简直是为收容像他一样的子弟而设的。这些人在闲职上拿着高薪,真正的收入来源却是利用家里的关系为政商牵线。你知道一个在LA生活了四年的人有多反感这样的人生? 简直多待一天都觉得恶心。

“这位朋友对父母说想去德国读一个硕士,所以必须辞职学一年德语。他的父母很高兴,以为终于知道要强了。可是这位朋友辞了职、搬出大院,却根本没有用心上过德语课,每天像在LA一样东游西逛、吃喝玩乐。所以说知子莫若父,他爸爸早防着他这一点,生活费给得很少。 “一个习惯了花钱如流水、又没有什么生存能力的人,你要他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自己在北京最好的小学和中学读过书,又在LA留过学,可是学到手的技能,竟然是卖叶子。在LA,这是合法的,所以这位朋友呢,根本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道德上的压力是绝对没有的, 只不过因为在北京这种事是违法的,所以他很谨慎。

“他后来做得很大——如果你要写一本和毒贩有关的小说,我可以细讲给你听 ——但是很隐蔽。他从来不请朋友到家里做客,虽然他的货物并不放在家里。很多朋友为这件事感到纳闷,还传出了一些猜测:有人说他住在顶级豪宅里,却害怕露富;有人说他父母只给他租了一个小单间, 他害怕朋友取笑;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在家里养了两三个姑娘……总之一个比一个荒诞。假如他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完全可以做得高调一点儿,至少,让哥们儿姐们儿知道自己的住处是没有问题的;他谨慎到变态的地步,完全是出自一个放不下的心结:万一出了事, 自己无所谓,可是父母呢?他们操劳半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养出这样的儿子,半辈子的清名都勾销了。

“他因此活得很分裂。生活中的朋友把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纨绔子弟,没有人知道他和他们一起吃喝玩乐的钱是带血的,没有人知道他同黑道来往、频繁搬家、不敢交女朋友、在街上见到警察哪怕是交警都会心脏漏跳一拍。黑道上的朋友呢,都以为他是从小在街头混起来的大哥, 谁想得到他父母是谁?谁知道他本来过着什么生活?

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有一天,他做生意回来,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发现有不少警察,小区门口也有;到了楼下,发现楼下有一辆警车,三个警察坐在里面打牌。他当时就慌了,以为自己出了事,骑着摩托车掉头就跑,一路在三环上狂奔。他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哪里能比大院更安全呢?他只能回家。 一路上他还在想警察有权力随便出入大院吗?要和父母坦白吗?他们救得了自己吗?能救到什么程度?如果父母出面与否的结果没有太大区别, 他宁愿一个人扛下来,只求别对外公开自己的身份,保全父母的名声。

“他把摩托车停在父母家楼下的时候膝盖已经软了,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刻钟才上楼。推开家门他傻掉了,满屋客人,像是一个沙龙,又像是酒会,宾客都是大人物。你能想象吗?一门之隔,在门外还是逃犯, 在门内又是公子哥。

“这位朋友出国后就没有再认真读过书,可是在他小的时候,父母很重视对他的教育,他小学时就读过《红楼梦》,有一句话,在他坐在那群绝顶大人物中间的时候,一字一字地跳进他的脑海里: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好在他没急着对父母坦白,那场宴会还没结束,他就听懂了:这几天在开‘两会’,所有的街道和社区都增加了警力。

“他的小学是在一所贵族学校念的,在郊区,平时寄宿,周末父母接回家。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万万不该远离家人,十几年后他回想起来, 那是一段完全灰暗的童年。那时候吃过晚饭,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他在塑胶跑道上跑步,脚下是厚厚的金黄的落叶,他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心里想:好孤独啊。

“后来他在哥们儿和小弟面前都不能说‘其实我是谁’的时候,他常常想起这句话。当然孤独从来不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古今中外、智者文盲,谁能摆脱孤独感?只是人心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当你完全不能在任何一个群体里找到一丁点儿的认同感时,那种感觉很痛苦。他做完生意常常是午夜,和朋友们喝酒聚会也是在夜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冲动地想对着夜空喊一句:‘喂 ——你知道我是谁吗?真想告诉你我背后的事, 哪怕用别人的名字讲出来,只要让我讲出来!’“当然不能讲。后来他在德语班认识了一个姑娘,天真可爱得像一张白纸。他很喜欢这个姑娘,觉得她简直是在一个漂亮的外表里投入了纯洁的灵魂,如果世界上有天使,那么就是她这样。他请姑娘吃饭,把自己经历过的好玩的事都讲出来,想逗姑娘开心,可是不管他说什么,哪怕添油加醋地让自己听起来更厉害,姑娘也总是淡淡的,好像根本不觉得这些奇遇算什么大事。

“然后他心里一动,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个毒贩。’ “没想到姑娘点头说:‘好啊。’“‘你信吗?’ “‘信。’ “然后这位朋友被吓到了。姑娘的神情很笃定,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问为什么,姑娘说:‘因为你总是嬉皮笑脸,可是眼神又很不开心,你讲的那些飙车呀、逃课呀,都是皮毛,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个大秘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把持住,坚守了一年的秘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说出了口。谁知道这姑娘是什么来路呢,谁知道她可靠不可靠。他只能不动声色,说,‘所以你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当作回报。’“姑娘说:‘我以前是做二奶的,现在不做了,读书、镀金、洗白,做个好人。’“这一次惊吓比刚才还要严重,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处女呢。可是冷静下来一想,难怪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悲悯,难怪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悲的时候,她的淡泊被他误认为是天真,其实那是历尽沧桑后的超脱。

“这个姑娘成了第一个知道他地址的人,他们住在一起。他手把手地教姑娘如何分辨货物的等级、如何从细节里看出对方是否在撒谎、如何躲开警察的跟踪、如何不吸入也能验货。姑娘的聪明不亚于他,而且比他更谨慎,她很快可以独立工作了,他的压力小了一半。

“男混混和女混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可惜幸福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野心很大,生意做得越顺手,就越想要扩张。当时有一所高中里的校霸来找他,要他做唯一的货源,这件事给了他灵感,他想把这张网铺满全区的高中,以后还可以扩张到整个北京……但是女孩不同意。

“他们大吵一架。女孩说,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但是孩子没有这个能力,赚这样的钱,将来会遭报应;这位朋友说,高中生虽然是未成年,但是心智已经成熟了,他们不该得到特殊照顾。

“其实他心里清楚女孩是对的,可是谁能抵挡钱的诱惑呢。钱是糖果,是泥潭,是魔鬼,他背着女孩同校霸做生意,可是很快被女孩发现了。女孩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何况这本来就是你的事业,只不过我从此不再碰你的生意,你最好一丁点儿都不要让我知道,你的得意不要再向我炫耀,你的压力也不要再在我的怀里发泄,从此你把我当作从不知情的人。’“可是他们的感情本来就是建立在相依为命的基础上的,一旦这层关系被抽掉了,生活突然变得干瘪乏味。他们在冷淡的关系里过了半年,这位朋友就出事了。

“他开始在全区的高中里扩张业务,可是这些高中里有的是对家的地盘。他想靠低价和暴力把对方挤走,本来是胸有成竹的事,但对家搬出了大靠山。这靠山之大,是即使他把他的父母抬出来也摆不平的。结果他不仅没有挤走对方,反而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几辆警车跟踪,而这一次绝对不是虚惊一场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明白在LA学到的街头生存法则,并不能原封不动地适用于北京。这里同利益相关的地方,不管是中心还是角落,早就被有权力人的瓜分殆尽。

“他像上次一样想躲回大院,但是这一次,他在中途就被警车截下了。万幸那天他身上是干净的,警察盘问了他一宿,什么收获也没有。 然后他决定收手了。

“如果他父母换作别人,他一定会斗一斗;可他们偏偏不是别人,他不能让他的姓氏蒙羞。有的人玩得起,可是他玩不起,那么就只好认输。 “在黑道飘荡两年,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敲门的是送奶工还是警察。所以钱像流水一样进来,又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他不会理财,姑娘也不会,两个人糊里糊涂地,到最后分文不剩。

“那么,这两年他饱受的不被认同的孤独感和背负的道德原罪,都成了白白付出的辛苦,到最后除了一段污点人生之外一无所有。当然,流水一样地花钱也带来过快感,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不计其数的难民为温饱而发愁,这城市里还有数不胜数的同龄人辛苦工作却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可是挥霍带来的物质享受那么空洞而浅薄,在他决定收手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点儿回忆。

“不管怎么说,逃离等级森严的体制,做一个自由的大毒枭,这个天真的梦总归是破灭了。其实他何曾逃离过体制,遇到危险的时候,[小说网·。。]他比谁都清楚体制是唯一能保护他的地方;他又何曾得到过自由,那万千繁华背后是无边的孤独,他陷入其中,痛苦得要窒息了。

“你总要把这些荒唐事都经历一遍,才能老老实实回到初设的路子上。好在年轻人犯错误,全世界都会原谅。他收手之后对他爸爸说,我不去德国了,我留下来,专心混官场,接你的班,请为我铺路。

“然后他对女孩提分手。他说,谢谢你陪我走完人生的一段路,但现在我要开始下一段了。

“女孩很伤心,说,我论才、论貌、论人品,哪一点不配陪你走人生的任何一段?只不过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你接近我,是因为我长得不错;你让我走进你的生活,是因为我可以帮你卖货;我退出后,在你身边,好歹也算个安慰。现在你要彻底洗白,我终于毫无用处。所以这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女孩当时拿到了德国大学的offer,这位朋友和她提分手的时候,距离她开学还有半年。她说完这些话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按理说,应该没有离开北京吧。过了一个月,这位朋友收到一篇十来万字的小说,没有署名,标题叫《女毒枭》。

“他吓坏了,当时他的爸爸已经在给他铺路,每天他都见许多大人物,过去的种种荒唐经历,如果没人提起,可能他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然而收到这本小说,他慌了神,谁知道女孩是什么意思呢?要挟吗?要逼他复合,还是狠狠讹他一笔?

“他约女孩见面,但女孩拒绝了。又过了几天,女孩说她已经在柏林了。他问她,为什么要提前半年过去呢?女孩说,因为北京到处都是回忆。他又问她,为什么要写这本小说呢?她说,因为除了回忆,我什么也没有了。”

青面兽头里不再吐出烟来,香燃尽了。杨宽泪流满面:“我是一个不断蜕皮来成长的人,对荣辱沉浮、悲欢聚散看得并不是很重。大家不过是一段路程的旅伴,早晚都是要各自下车,但我遗憾的是,那天她说我们的关系是一场骗局,我没有告诉她,我爱她。”

~10~

带队到澳门走穴,陈白露一共做过两次,第一次就被陈言知道了。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大隐患:一个模特与路雯珊是同班同学。陈白露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看得出她眼中的忧虑。她有点儿烦躁地用勺子戳着手里的冰激凌,巧克力碎块和干果碰撞在一起,奶油全部融化了。然后她把冰激凌扔进垃圾桶,推开桌子站起来。

她盯着楼下热闹的马路出神。我说:“我去和路雯珊谈,让她少管闲事。”

她瞟了我一眼:“好主意。你这样的脑子,能平安长到这么大也算不容易。”

我脸一红。

“那你就忍着。”

“我不是一直在忍?” 我笑了:“陈白露,你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我不记得你的眉头多久没有展开过了。我多余来陪你。我走啦。” 我起身要走,她在我身后喊:“走吧!反正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回头看她,她赌气拉开梳妆凳坐下,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里她眉头紧锁,嘴角因为过于用力地抿着而微微下垂。她这样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好像对自己的容貌十分不满似的,一只手解下盘在脑后的发髻,一只手拿起梳子梳起头来。

她太用力,简直是撕扯。梳子上很快挂满了断发。 我叹口气走过去,把她一头打着卷的长发握在手里,一层一层地梳着。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在我手心里听话地舒展着。她的脖子因为过于激动而蒙上细汗,又湿又凉。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你这么精明、无惧、会交际、会赚钱。做你想做的事吧,我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你也不稀罕我成为你的盟友。我能做的就是不站在你的对立面。”

但是她并不领我的情。她的脖子僵硬地挺着,脸上保持着倔强的表情。然后她露出不信任的笑容,像是可怜我似的,对着镜子说:“别这样说,有你们离开我的时候,最后剩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她刚才还对我冷嘲热讽呢。

说“那你就别做太出格的事”?这种劝阻如果有效,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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