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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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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睡在旁边,静静地卧着,可是它活在季节之上,在冬风之中,所有的花全部落尽,柳
 树像一个四处游方的孤客,猛然在天涯海角的一边走出来,如果我们看柳树能有另一种
 心情,就会发现它的美并不在别的花之下。如果说荷花是一首惊艳的诗,柳树就好像诗
 里最悠长的一个短句,给秋天做了很好的结论。
   我是个爱花的人,花在泥土上是一种极好的注解,它的姿形那么鲜活,颜色那么丰
 富,有时还能散发出各种引人的馨香,但是世上没有长久的花。有一次,我到彰化县的
 田尾乡去,那时秋天已经过尽,初冬的冷寒掩盖了大地,田尾的花农已经收成了所有的
 花,正等待春天的消息。我到花田里去,这是一向被称为繁花都城的乡镇有了不可思议
 的景象。玫瑰剪了枝,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菊花全被连根拔起,满目的疮痍。
   陪我到田里的花农告诉我:“你来得不巧,应该在春天的时候来,花是活在春天
 的。”后来他提议去看看盆景,只有盆景是不调的,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对真正长在土
 地上的有兴趣。
   田尾繁花谢尽等待春天的经验,使我开始深思花的精魂。在人世里,我们时常遇到
 花一样的人,他们把一生的运势聚结在一刻里散放,有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可是却很
 快的消逝了,尤其是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已经光芒四射,可是岁月一过,野风一吹就无
 形迹了。
   反而是那些长期默默地挺着枝干的柳树,在花都落尽了,新的花还没有开起的时刻,
 本来睡在一侧的柳树就显得特别翠绿。有时目中的景物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通过人的
 眼,人的慧心,事物才能展现它的不凡。
   我想起一则希腊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的故事。当罗马帝国侵略希腊的时候,
 阿基米德正全神贯注的在铺了一层沙土的房子内,哺哺自语的演算着奇怪的几何图形,
 几个罗马兵冲进来,粗鲁地践踏着沙土,把图形躁踊了,并且捉着阿基米德大叫:“你
 是谁?”
   阿基米德大怒,吼道:“走开,不要踩坏了我的图形!”罗马兵一气之下,一刀杀
 了这个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不是他对于学术追求的专注,而
 是他手上只拿了一根树枝,写的只是沙土。
   树枝和沙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任何人都可能拿它写出一些字句,可是它到了数学
 家之手,却可能为人世留下不朽的真理。
   阿基米德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我时常看到一种景象:一棵美丽的牵牛花开在竹篱
 笆上,牵牛花轻快欢欣的在风中飞扬,要把生命的光彩在一天开尽,可是如果没有竹篱
 笆呢?美丽的牵牛花就没有依附的所在。
   冬天里还有另一种景象,圣诞红全部开花了,那些花红得像火一样,使人忘记了它
 的绿色枝干,我曾想:万一没有绿色的枝干呢?圣诞红就不能红得那么美丽了。
   一粒麦子与一堆干草之间的区别,没有人认识它们,但是它们彼此互相认识。干草
 为了发出麦子的金黄而死去,麦子却为了人的口腹而死去,其中有时真没有什么区别。
   纯美的事物有时能激发人的力量,有时却也使人软弱。美如果没有别的力量支撑,
 它就是无力的,荷花和杨柳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愈来愈觉得我们的社会会向花一样的燃烧的方向走去,物质生活日渐丰盛,文明
 变成形式,人们沉浸在物欲的享受里,在那样的世界,人人争着要当荷花,谁肯做杨柳,
 谁肯做数学家手中的树枝和沙士呢?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真正的桂冠
 
 
 
   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写信给我,说她本来是美术系的学生,最喜欢的事是背着画具到
 阳光下写生,希望画下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时候她到一家工厂去打工,却把右
 手压折了,从此,她不能背画具到户外写生,不能再画画,甚至也放弃了学校的课业,
 顿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悲哀的
 情绪,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国的侏儒大画家罗德列克
 (Toulouse Lautrec)。罗德列克出身贵族,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极得宠爱,可惜他
 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折断了左腿,几个月后,母亲带着他散步,他跌落阴沟,
 把右腿也折断了,从此,他腰部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成为侏儒。
   罗德列克的遭遇对他本人也许是个不幸,对艺术却是个不幸中的大幸,罗德列克的
 艺术是在他折断双腿以后才开始诞生,试问一下:罗德列克如果没有折断双腿,他是不
 是也会成为艺术史上的大画家呢,罗德列克说过:“我的双腿如果和常人那样的话,我
 也不画画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回答。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
 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
 和想骑马的美梦投射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
 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
 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
 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
 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
 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
 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
 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
 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
 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
 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
 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
 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
 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
 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
 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
 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
 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
 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
 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
 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
 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
 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
 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
 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
 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
 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
 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
 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
 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
 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
 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
 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
 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
 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
 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
 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
 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
 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
 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
 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黑暗的剪影
 
 
 
   在新公园散步,看到一个“剪影”的中年人。
   他摆的摊子很小,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小剪刀、几张纸,但是他剪影的技巧
 十分熟练,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仔细
 地看,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
 跃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园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
 望剪影者的摊位,然后默默地离去;要经过好久,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让
 他剪影,因为一张二十元,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
 独者。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
 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他几乎一无所有。
   走上前去,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在他工作的时候,我淡淡的说:“生意不
 太好呀?”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他说,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
 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因为摄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实而明确;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几道
 小小的线条。
   他说:“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不管
 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摄影往
 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剪影不是这样,它只捕捉神采,
 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有很深切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
 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感觉那个“影”是陌生的,带着
 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因为“他’嘴角紧闭,眉头深结,我询问着剪影者,
 他说:“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
 的影像,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观
 光区为观光客剪影,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
 出卖自己的技艺,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而是“我走的地方愈多,看过的人愈多,
 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有
 时在南部乡下,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
   做为一个剪影者,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早先是对人的观察,后来生意清淡了,
 他开始揣摩自然,剪花鸟树木,剪山光水色。
   “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我说。
   “剪影本来就是剪纸的一种,不同的是剪纸务求精细,色彩繁多,是中国的写实画;
 剪影务求精简,只有黑白两色,就象是写意了。”
   因为他夸说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请他剪一幅题名为“黑暗”的影子。
   剪影者用黑纸和剪刀,剪了一个小小的上弦月和几粒闪耀为星星,他告诉我:“本
 来,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但是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我们总可以在最角落
 的地方看到一线光明,如果没有光明,黑暗就不成其黑暗了。”
   我离开剪影者的时候,不禁反复地回味他说过的话。因为有光明的对照,黑暗才显
 得可怕,如果真是没有光明,黑暗又有什么可怕呢?问题是,一个人处在最黑暗的时刻,
 如何还能保有对光明的一片向往。
   现在这张名为“黑暗”的剪影正摆在我的书桌上,星月疏疏淡淡的埋在黑纸里,好
 像很不在意似的,“光明”也许正是如此,并未为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照耀,而是每一个
 有心人都可以追求。
   后来我有几次到公园去,想找那一位剪影的人,却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我知道他
 在某一个角落里继续过着飘泊的生活,捕捉光明或黑暗的人所显现的神采,也许他早就
 忘记曾经剪过我的影子,这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相遇,而他用
 二十年的流浪告诉我:“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即使无人顾惜的剪影也是如此。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三十年代最当红的男明星白云自杀去世了。
   当年白云在上海的盛况,据说目前最红的明星秦汉、泰祥林、王冠雄,李小飞加起
 来都还比不上,我父母那一辈的影迷,一提起白云,总是勾起一些伤感的回忆;谁想到
 那个时代在银幕上最闪亮的明星,死后竟是黄土一,连墓碑都找不到。卅年的年华,把
 白云从地上最明亮的地方,埋到最黑暗的地下。
   白云自杀的同时,我最喜欢的智慧型明星英格丽褒曼也逝世了,可是两人的身影却
 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褒曼逝世的时候,她的儿女都围绕身边,倍极哀荣。第三天台湾电
 视公司还播出一个一小时的专辑“英格丽褒曼的荣耀”,来纪念这位为全世界尊敬的影
 人。
   可是白云呢?白云的逝世在电视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更何况是专辑了。当初他
 为自己取名为“白云”就已经为结局下了断语,他生前有两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
 魂。”是有着多么深沉寥落的寓意,怪不得一些老演员像葛香亭、欧阳莎菲在他坟前致
 祭时也免不了老泪纵横。
   中国演员老来的处境,总是令我油然地兴起衷感之心,他们不能像西方的演员,终
 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
 员如此,这触及到我经常思考的时间问题,时间,对一位曾经光芒万丈的人是一个多么
 无情的杀手。怪不得白云逝世的时候,一位影剧记者慨乎言之,问起如今当令的年轻演
 员,他们竟茫然的问起:白云是谁?
   白云是谁呢?白云千载空悠悠,白云只是在干净的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吧。它在清
 晨的旭日中,在黄昏的夕阳里,都会反射出五彩的光泽,但一到了黑夜,再美的云也没
 有人看见了。
   我最喜欢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是辛弃疾为纪念当时一位具有军事和经济才华的
 思想家陈亮,所吟赋出的壮词: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雷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的词意是美的,在美的背面却有一种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觉得最令人动容
 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从这两句词来看看白云,实在最贴切不过。多
 少令人怀念的人物,终也免不了白发生的处境,更糟的是,在辉煌后的寂寞,使一位曾
 扮演过顾盼自雄的英雄人物,最后在偏远的旅馆仰药自杀。
   前几天,两位菲律宾的华裔画家洪救国、王礼博来台湾,我抽出两天的时间,陪他
 们到台中去探望老友席德进的墓园,同行的还有画家李锡奇、朱为白,以及席德进的生
 前知已卢声华。
   我们到达大度山花园公墓时,正好是阳光最烈的正午,阳光遍照在墓园上,附近的
 相思林里传来喧哗的鸟声。席德进的墓园是他生前亲手规划,格局很像中国明朝小小的
 园林。在墓园里有一座“望乡亭”,颇能见到画家最后的心愿。我站在“望乡亭”的圆
 门,往山下望去,那里没有画家的故乡,只有栉比鳞次的楼房层层相叠,我们的心情在
 那一刻都沉默了起来。
   席德进曾以高超的画艺,感动过千千万万的心灵,他逝世时也是倍极哀荣。可是在
 他逝世一周年举行画展会场里,观众却是三三两两冷冷清清,我曾在画展会场坐了一个
 下午,直到画廊的灯暗了才默默离去,心中浮起的仍是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
 白发生”两句。
   在席德进的墓园里,种了两种他生前最爱的植物,两株凤凰树和三株木棉,经过一
 年的培植,都已经长得比望乡亭还高了。凤凰依旧,木棉无恙,而我们这位曾享大名的
 艺术家长眠地下,他的名,他的艺,可叹的在时间冲刷下,成为群众心里一个暗淡的记
 忆。
   离开席德迸的墓园,车子往大度山下疾驰,我回头还看见那一株长得特别高的凤凰
 木,我在想着,这一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年轻一辈的艺术家心中,席德进还能留下什么
 样的形象呢?
   阳光是那样无私地覆盖着我们,而太阳的沉落总是那样无情的不肯为黑夜停留,那
 些死去的艺术家们躺在阴冷黑暗的地下,他们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下的喜悦。
   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帧我为席德进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部大平原怒放的野花群中,
 鲜明的清晨曝光把他的脸刻成一座明暗分明的塑像,他仰起头来呼吸着阳光,如今,那
 种情境再也不能重回了。
   我们每天能走过阳光的小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能让阳光或温柔或狂野的照射,
 是一件多么开朗的事,我想说的是,就珍惜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岁月吧,因为阳光不会
 为我们停留,再伟大的艺术家也留不住它。
                               ——一九八二年十
 月六日
  
      
     
 
 
 
 
 
 
      
 一探静中消息
 
 
 
   看过晓云法师的禅画,步出展览室时,台北已是黄昏了,沿着笔直的仁爱路向西边
 看去,一轮金澄澄的夕阳正高挂在大厦的顶端。我向着夕阳的方向散步,发现整条仁爱
 路美丽的木棉花都落尽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树,枝桠间的绿芽正从树中抽长出来。
   我恍然间觉得,金橙一样色泽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细嫩的芽之美也毫
 不逊色。我又想起旧时乡间的木棉树,它们不仅会开美丽的花,花后还结成一颗颗的棉
 果,在初夏来临的时刻,棉果在空中爆开,声音隐然可闻,然后一丝丝如絮的木棉就从
 四空飘散下来,那景致比起光是开放掉落的木棉还美,因为它有果有棉,还能散落在广
 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无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
 许是空气太污浊了,也许是车声太嘈杂了,也许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总没有一
 株结出真正的木棉,这样想着,木棉絮在乡间飘落的姿势就更美了。
   我看过无数艺术家用心血创作的结晶,它们都或多或少有可观之处,但是我们看画
 的时候本来心是空的,看完之后整个被充实起来,有时候心里被塞得完全没有空间,总
 要经过一段宁溢的时间,心里才平静下来。
   看晓云法师的禅画,经验却是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在深夜里读陶渊明和王
 维的田园诗,短短几笔,淡淡着墨,不能激起心灵澎湃的情感,反使我们的澎湃安静下
 来。它不是有东西塞进我们心里,而是把本来充塞在我们心中的俗虑清洗了出去,就像
 暴雨后的山涧,溪水初是混浊,在雨过天青之时,溪水整个清澈,而山中的泥泞污秽也
 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里,我们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饱满了,这种饱满使我们遇树不见树,过
 林不见林,更不要说能静下来看路边的小草小花了。欣赏过晓云法师的禅画,它使我们
 饱满的心变成虚空,那虚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让大地穿梭,可以成为一片广阔的平野。
   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细小的汉子挑着黄麻,穿出了一片乱墨飞舞的树林,
 空白处写了这样几句:“本有黄麻三担重,如今只剩一担;挑到一处放下来,正是身心
 自在。”正是描写那样的感觉。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后一担也放下不可,
 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觉得“禅画”之可贵处,也是与一般绘画的不同处,就是它在一幅画里也许没有
 任何惊人之笔,但是它讲究“触机”,与其他艺术比起来,是一支针与一个汽球之比,
 那支针细小微不可辨,却能触中人的心灵之机,这正是晓云法师所说:“无异是另开辟
 了一个清湛的源泉,从人的有限中更拓出无限的国度——性灵的国度,礼教是人底范畴
 的闲邪,性灵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之光。”
   那么,禅画所表现在画面上的精神,可以说是“留白’,包括内容的留白和形式的
 留白,是在画面上我们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个线索,或许多线索,
 观者只能循线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也因于禅画有这样的特质,它在中国艺术中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还的文人
 画可以说多少具有一些禅意,而明代影响后世最大的两位画家,一是石涛,一是八大山
 人,他们的画非但禅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历来论石涛者都认为他的艺术“无法”,乃是撷取了中国各派之法“独创我法”,
 晓云法师谈到石涛,曾用了这样譬喻:“石涛之画风是如何洒脱不拘,正等于中国之南
 禅到了一花五叶之后,一切风规律仪都放合了。”正是触到了禅画之机,禅画之“画”
 是有法度的,但禅画之“禅”就元迹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为。
   道心何以修为?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笔成篇,只题了几个字
 “一探静中消息”,我想这个“静”字也就是道心修为的起点了。
   人总是容易被动着的事物感动,因为人总有个活活泼泼的本质,所谓世上没有不落
 的花,没有不流的水,水流不尽,花落不了,总有一个活泼的世界。但是在静中追探的
 人却能在花落水流之间,觉悟到万物之无常,悟人性之真常,这就是修为!
   我们且来读几段晓云法师常引的有关静的诗,来一探静中消息:
   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
   正对寒灯寂静,忽将鼻孔冲开。(憨山禅师)
   风从何处来,众响动岩穴;
   静听本无声,如何有起灭。(苏东坡)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寒山禅师)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声清竹罅风;
   独生独行谁会我,群星朝北水朝东。(永明禅师)
   独坐穷心寂杏冥,个中无法可当情;
   西风吹尽拥门叶,留得空阶与月明。(王维)
   落落寒松石涧间,无琴无语听潺援;
   此翁不恋浮名大,日坐茅亭看远山。(渐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诗句,可以想见“静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来,而是一探所得的触机,
 最妙的是这个“探”字,问题是忙碌的现代人能享受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无几人了。那
 好像同样一株木棉,在乡间能安然结果,棉絮飘飞,而到了市声凡尘,则只能开出娇艳
 的花,却不能结果成棉了,恐怕连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静的力量,何况是在木棉
 树下还能沉思的人呢?
   附注:晓云法师,俗名游云山,1914年生于广东,为岭南派绘画大师高剑父之高足,
 曾于印度泰戈尔大学研究印度艺术,并教授中国艺术。足迹遍历世界及中国名山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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