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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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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英猛省地看看琴,恍然失笑了。她偏袒地对琴说:“二哥做得很好。我不觉得在看戏。”琴听了自然十分高兴。
    但是银行家在台上苦恼地踱了几步便不得不退场了。淑英忽然侧头问道:“二哥还会出场吗?”
    “他不再出场了,”琴惋惜地答道。
    “可惜只有这一点儿,”淑英失望地说。她盼望觉民能够在台上多站一些时候,多说几句话,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她便带点疑惑地问琴道:“二哥为什么不演桦西里?”
    “他们本来要他演别的角色。他还是第一次上台,恐怕演不好,反而误了事,所以只肯演一个配角,”琴知道淑英的心理,便安慰地解释道。
    淑英也不再问话了,仍旧注意地望着戏台。
    房里只剩下桦西里一个人。那个打扫房屋的老妈子阿姨妈拿着扫帚进房来。她向桦西里诉了一阵苦,说到她从前的一个小主人因参加革命运动被捕受绞刑时,眼里掉下泪,声音也变成呜咽了。这时门铃响了,阿姨妈弯着腰蹒跚地走去开门。接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少年走进来。少年交了一本小书给桦西里,十分感动地说:“我看过两遍了。我恨不得就吞了它下去。……桦西里,请问你,你遇见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把他看做同志……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算数吗?”
    淑英不觉侧头看了琴一眼。琴伸过手去捏住淑英的左手。
    那个少年同桦西里交谈了几句话,终于忍不住悲愤地说道:“我们的教员今天还告诉我们说革命党是坏人,是社会上的毒害。我听见这些话一声也不敢响。我去了,我去读那些瘟书,好养活我的母亲……”淑英的心怦怦地跳动,她的手也有点颤抖。那个少年的悲哀似乎传染给她了。有一个声音同样地在她的心里说:“太久了,我实在忍耐不下去。”舞台上的那些人,那些话给了她一个希望,渐渐地把她的心吸引去了。她也像那个少年一样,想离开自己在其中生活的阴郁的环境,她也想问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算数吗?”
    琴无意间瞥了淑英一眼。她看见淑英的带着渴望的眼光,略略猜到淑英的心理,她知道这个戏已经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了影响,她自然满意。但是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鼓舞地微微一笑,低声唤道:“二妹。”
    淑英掉过脸来看琴。但是安娥出场了。琴便指着台上对淑英说:“你看,安娥又出来了。”
    桦西里正倒在沙发上睡着,安娥推了门进来,在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把桦西里惊醒了。桦西里连忙站起跟安娥握手,两个人谈了一些别后的话,又谈到印刷所被封、苏斐亚等被捕的事。安娥自从那回事情发生以后,便搬了家躲到一个住在园街的姑母的家里。姑母的丈夫是财政厅的官吏,对革命运动异常仇视。所以她住在那里十分安全。……他们谈到后来,桦西里忽然拿起安娥的手吻着,吐出爱情的自白。安娥终于不能坚持了。她张开两臂,柔情地唤道:“桦西里,来。”
    桦西里急急走到她身边,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安娥抚着桦西里的头发,怜爱地低声唤着:“我心爱的痴儿。”
    淑英的心跳得更厉害,脸微微地发红了。她想:真有这样的事?这不再是她常常读到的西洋小说里的描写,而是摆在她眼前的真实的景象了。她觉得桦西里和安娥是一对有血有肉的男女,并不是张惠如和陈迟所扮演的两个脚色。那两个人所表现的热情的场面震撼了她的心,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她有点害怕,但又有一点希望。她注意地看着在舞台上展开的悲剧。
    窗外响起了罢工工人的歌声和游行群众的脚步声。安娥和桦西里走到窗前去看。安娥非常高兴地说:“……好看得很。
    这许多工人很整齐的,慢慢地向前走去。我看他们都怀着一片诚心……”但是桦西里忽然急迫地说:“你没听见那边的马蹄声?”安娥心平气和地张望着,忽然惊恐地大声叫道:“马兵装上子弹了。”后来又说:“我们的人不住地前进……他们只管唱。他们唱着向前进。不怕马兵的枪。他们不住地向前进。”
    这时窗外广场上脚步声愈走愈近。这是许多人的脚步声,但是非常整齐,里面还夹杂着一片沉郁的歌声。阿姨妈躬着腰走进房间,走到窗前。她和着窗外歌声唱起来,安娥同桦西里也跟着唱下去。三个人唱得正起劲,忽然外面起了一排枪响,于是歌声停止了,而奔跑哭喊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广场上人声十分嘈杂,还有人在狂叫“救命”。接着又是一排枪响。人声、马蹄声杂乱地扑进房来。
    楼下男宾座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些人恶声骂起来。
    “琴姐,怎样了?”淑英胆小地靠着琴的肩膀,抓住琴的一只手,颤抖地低声问道。她的脸上现着惊恐的表情。
    “不要怕,这是演戏,”琴极力压住自己的激动亲切地安慰淑英道。
    “安娥。……安娥。”桦西里痛苦地狂喊道。在这喊声的中间还接连响了几排枪声。安娥悲愤地叫道:“我们太迟缓了。
    应当加倍努力。”
    楼下的观众忽然疯狂地拍起掌来。
    桦西里拉着安娥的手,苦恼地说:“我不愿意失掉你……”忽然阿姨妈哭着跑进房来说:“天呀。苏沙被刺刀刺伤了。”苏沙便是先前那个少年的小名。桦西里急得满屋跑,口里唤着“苏沙。”阿姨妈又走了出去。安娥烦恼地说了一句:“无处不是苦恼。”于是桦西里发狂地说:“安娥,我们去罢。
    我们逃走罢。快,快……”但是门铃响了。桦西里去开门,领了先前来过的那个工人服装的葛勒高进来。葛勒高就在门口说:“时候已到了,轮着我们了。必须要……现在满街是血。
    死了多少人,还不晓得。……一定,后天。”桦西里应道:“一定后天。”葛勒高又说:“园街同宫街两条路。”桦西里爽快地答道:“我到园街。”葛勒高说:“好,东西全预备好了。”
    他跟桦西里握了手,悄悄地走了出去。桦西里一个人在门前站了许久。安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桦西里回答说是一件不要紧的事情。安娥把他半拉半扶地送到睡椅前面,两人并肩坐下。安娥忽然惊问道:“桦西里。你为什么打战?”桦西里靠在安娥的身上,疲倦地说:“让我的头枕着你……”安娥说:“我摇着你睡罢。”桦西里昏迷似地说:“只要一刻工夫就好。”安娥柔声阻止道:“不要响,闭嘴。”
    整个戏园的观众都注意地望着舞台,痴呆地凝视、倾听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们想知道一个究竟。然而布幕不快不慢地合拢了,它掩盖了一切。于是爆竹似的掌声响遍了全个戏园。
    “琴姐,我要哭出来了,”淑英含着眼泪对琴微笑道。
    “我也是的,这个戏太动人,”琴一面摸出手帕揩眼睛,“叫人看了就觉得是真事情一样。”
    “这种事情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淑英激动地说。“我现在才晓得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还有这种人。”
    “你以前整天关在家里,自然不晓得外面的事情。你以后多出来看看、走走,你的世界就会渐渐大起来的,”琴高兴地解释道。
    “我真不懂:同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外国女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出那些事情,而中国女子却被人当作礼物或者雀鸟一类的东西……送出去……关起来?我们连自己的事情也不能作一点主,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我们送进火坑里去……”淑英苦恼地说,不过她仍然将她的怨愤极力压下,不让它在她的声音里泄露出来。
    琴听见淑英说出这种话,觉得更可证实淑英近来渐渐地在改变:她竟然从她的囚笼里伸出头来探望外面的世界了;淑英想飞出囚笼的心愿也是一天一天地炽热起来。这正是琴所希望的。这好像一棵花树的生长,从发芽到枝子长成,现在生出花蕾,——那个浇水培养的园丁看见这个情形自然充满了喜悦的感情。琴也许不曾做过园丁的工作,但是她却在根上浇过一点水,而且她也爱那棵花树,她更盼望着看见美丽的花朵。所以淑英的话使她满意,使她感到一阵痛快,而且把那幕戏留给她的阴郁沉重的感觉和悲愤暂时驱走了。她便趁着这个时机向淑英宣传:“这就是为什么二表哥他们要攻击旧礼教。他们的国文教员吴又陵把旧礼教称作‘吃人的礼教’,的确不错。旧礼教不晓得吃了多少女子。梅姐、大表嫂、鸣凤,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还有蕙姐,她走的又是这条路……不过现在也有不少的中国女子起来反抗命运、反抗旧礼教了。她们至少也要做到外国女子那样。许倩如最近从广州来信说:‘那边剪掉头发的女学生渐渐多起来了。’我还有一个同学——”琴说到这里,忽然注意到舞台上布幕已经拉开,便住了嘴,留心去看《夜未央》的第三幕了。
    淑英心里很激动。琴的话自然给了她鼓舞。她同意琴的意见,她也希望听到琴的结论。但是安娥的命运牵引着她的心。她不肯放过那个女子的一言一动,她要看到安娥的结局。
    舞台上现出一个富家的客厅,这是在安娥的姑母白尔波的家里。这是一个和平安静的地方。那里坐了三个面貌温淑的女人,还有一个众人熟习的安娥。但是就在这里一个惊天动地的事变快要发生了。剧场的观众好像在看一座雪下的火山。在春风的吹拂下雪慢慢地融化着。众人在等候那个可怕的爆发。爆发的兆候渐渐地出现了。温淑的女性读着罢工工人的宣言。连和蔼的中年妇人白尔波也念出来“时乎时乎,至矣不再。自古廓清人道之障碍,皆从微火初燃,俄顷即成燎原,而后得自由世界之光明”一类的句子,又接收了革命党人寄存的书报。而糊涂的官僚、白尔波的丈夫却出来表现他们那种人的愚蠢与荒淫。等到客厅里只剩下安娥和白尔波两个人时,桦西里突然来了。他抱定决心要去敲那“血钟”,现在来要求他所爱的人给他发信号。于是悲痛的诀别……爱情与义务的斗争……这两个年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绞着观众的心。桦西里悲壮地说:“我想着死字,没有一点害怕。我的手万无一失。我希望你的,只要你在旁边,我好像听你的号令……你放一个亮到窗口,这是一个暗号,一个号令,也就是诀别……自由终得同明天的太阳一同升起,恨我就不能亲见……”他决然走了。安娥的悲声呼唤也不能把他留祝她那悲痛的声音响彻了每个观众的心。楼座的观众跟着那个刚毅的女子淌泪,淑英频频地揩眼睛,琴也是热泪盈眶了。
    于是到了最后的高潮。安娥点燃蜡烛,把烛台放到窗口。
    她踌躇几次,终于以一个超人的意志给她所爱而又爱她的人发出牺牲的信号,让他和总督同归于荆在巨声爆发、玻璃窗震碎、她知道使命完成以后,她伤心着、哭着。最后她忘了自己,在一阵激动出神之际又像一个战士那样反复地狂叫着:“向前进。向前进。”
    布幕在“向前进”的呼声中急急地合起来。楼上楼下无数着魔发狂一般的观众这时才知道全剧完结了。拍掌声暴雨似地响着。众人感动地、留恋地不住鼓掌。楼下的学生们先是坐着拍,后来站起来拍,他们把手掌都拍红了,还不肯散去。
    “这才是一个勇敢的女子。”淑英十分激动,颤抖地说了这句话。
    “我们走罢,”琴匆匆地说。
    “不等二哥?”淑英留恋地问道。
    “他会在下面等我们,给我们招呼轿子。他等一会儿还要到我家里来,”琴兴奋地答道。她感动的程度也不下于淑英。
    她的脑子里充满着安娥、桦西里一些人的影子。





    正文 第二十七章
     7085

    《夜未央》演了三天以后,主持的人还打算停一个星期继续公演。但是官厅方面的警告来了。黄存仁、张惠如一般人十分扫兴,他们只得暂时打消重演的意思。省城里的居民也就没有机会看见《夜未央》的重演。不过许多年轻人还时常提到它。淑英便是他们里面的一个。这本戏的确给了她一个希望,为她开辟了新的眼界,放了一个目标在她的面前,使她认识了一些新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意志的人。他们是那么大量,那么坦白,那么纯洁,同她家里的人比起来,就好像属于两个世界。那种热烈充实的生活,与慷慨激昂的就义,比她在囚笼似的家庭里枯死不知道要强过若干倍。她现在没有一点疑惑了。她已经和她的二哥与琴表姐共同定下了计划:她好像一只小鸟,等着有一天机会到来时,便破笼飞去。她以前只是嫌厌笼中的生活,恐惧那个即将到来的恶运;这时又看见了笼外自由天空的壮丽的景致,这只有使她的决心越发坚定。这些人物的影子时时在她的眼前晃动。他们鼓舞着她。她近两三个月来读过的一些书报又在理论上支持着她。许多的原因聚集起来,像一堆一堆的泥土居然慢慢地堆成一个小丘。它们也在淑英的心灵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这些原因在顺逆两方面互相辅助地驱使淑英走近“新的路”。
    这是她的唯一的出路,她自己也知道。如今她差不多站在路口了。她在作种种的准备。她要一步一步稳定地走上那条路。
    她近来不再在叹息和悲哭中过日子了。她更用心地跟着剑云读英文,而且跟着琴努力学习各种新的知识。
    琴对于淑英的事非常热心。她常常到高家来,有时候淑英也到琴的家去。别人看见她们两个在一起看书,也不来打岔她们。淑华、淑贞常常同她们在一处。淑华也感到兴趣地听琴讲解史地一类的功课。课本是新编的中学教科书,琴和觉民到商务印书馆选购回来的。淑华有时还向琴发出一些疑问。但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常有。淑华在房里坐了两三小时不跟人谈闲天,便觉得沉闷,要到外面去走走,或者找人讲话。
    所以每逢淑英跟着琴学习算学的时候,淑华便不来打扰她们。
    淑贞只要不受她的母亲干涉,她总不肯离开琴。她对那些功课并不感兴趣,而且也不了解。不过同琴和淑英在一起,却是这个女孩的唯一的快乐与安慰。她静静地坐在她们的身边,脸上浮着欣慰的微笑,并不发出声音去惊扰她们。她可以这样地坐上几个钟头。
    觉民也常到淑英的房里去,有时他还代替琴回答淑英的质疑。他们替换着做淑英的教师。课堂并不单是淑英的房间这一处。花园里许多地方,还有觉民的房间,都是他们授课的处所。一天的功课完毕后他们仍旧安排了一些娱乐。这倒是淑华最盼望的。
    淑英非常热心地接受新的知识。她好像一个乞丐,对着面前的山珍海味,只图狼咽虎吞地大嚼,不知道节制。倒是琴和觉民有时候看见她用功过度反而劝她休息。她常常笑着回答他们道:“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我正应当多多学习。”她把那些新的知识看作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仙方灵药,所以她牢牢地抓住它们不放松。琴和觉民看见这个情形,对她的这种痴梦起了怜悯心,但是这也更加坚定他们帮助她的决心。
    剑云依旧每天傍晚来教授英文,淑华的成绩跟平日的相差不远;淑英在这些日子里进步得很快。她以前总是心绪不宁,常常不能够把思想集中在那些古怪的拼音和没有深意的简单对话上面。而且那个恶运像一只老鹰似地永远在她的头上盘旋,它的黑影压住她,使她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空虚,结果她仍然不免坠入泥沼。在那种时候她能够按时听课,敷衍地读下去,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她没有辍学,一半还是为了剑云的缘故:她一则不忍辜负剑云的好意;二则不愿意使他失业。她以前有的这种心思剑云并不知道。所以当他发觉淑英近来突然有了可惊异的进步时,他便惊喜地称赞淑英,向淑英表示了这个意思。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进步,不过我近来读书稍微认真一点。从前心里烦得很,总有事情来分心,我又想不开。如今我稍微看得清楚些了,所以也能够专心读书,”淑英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地答道。她的眼睛很明亮,脸上露出安静的表情。
    “二小姐近来的确气色好得多,精神也好,”剑云欣慰地说,他的脸上也现出了喜色。
    “不错,二姐近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近来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就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大概有什么喜事要来了,”淑华带笑地插嘴说。
    “呸。哪个要你来说话?”淑英啐了一口含笑地责备道,“三妹,你几时看见我做过愁眉苦脸的样子?人家不像你,不管有事无事,只晓得笑笑闹闹,不说一句正经话。”
    “我刚才说的不就是正经话?我们问陈先生,看你从前是不是常常愁眉苦脸,动辄就流眼泪?”淑华笑着不依地分辩道。
    淑英略略红了脸不作声了。剑云微微一笑,解围似地说:“三小姐,你问我,我怎么晓得?”
    淑华噗嗤一笑,故意笑谑地说:“陈先生,你也帮她欺负我,我不答应。”
    剑云窘得答不出话来,一张脸马上变得通红,他挣扎了半晌才口吃地说道:“三小姐,我没有欺负你,我说的是真话。”
    “陈先生,你不要理她,她在跟你开玩笑,”淑英怜惜地对剑云说。但是她并不曾了解剑云的心情。淑华自然也不了解它,她奇怪剑云为什么会现出这样的窘相。剑云却以为淑华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张惶失措地红了脸。
    “三妹,你也太顽皮了。陈先生是我们的先生,你不该跟他开玩笑,”淑英又正色地对淑华说,但是她的眼角眉尖也还带着笑意。
    剑云还没有答话,淑华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好,你们两个都欺负我,我不要听你们说话,我走了。”她说完就拿起书,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
    “三小姐。”剑云惶恐地站起来唤道,他以为淑华真的生气走了。
    “陈先生,你不要睬她,她是假装的,”淑英含笑地提醒剑云道。
    剑云惊疑地掉头看淑英,他看见淑英的安静的微笑,才放心地坐下来。但是他的心还跳得很厉害。他和淑英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屋里,他觉得他有机会对她说许多话,那些话是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的,他时时想对她说,却始终找不到他自己所谓的“机会”。但是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时,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够选择适当的话,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才好。
    她的每一注视,在她也许是无目的的,然而他却觉得她的眼光看透了他的心;于是他的一切话都成了多余和笨拙。他欲语又止,坐立不安,这样地过了片刻,脸色渐渐地发红。他有点发急。他害怕她会注意到他的这种窘相。他越是着忽,脸越是红得厉害。他也感到耳朵在发烧了。淑英埋下头专心地在温习这一天的功课。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着,态度很安静。这使他渐渐地放胆去看她。她仍旧愉快地埋头读书,后来她觉察出他在看她,便抬起头对他微微地一笑,过后又低下头去。这微笑无意地给了他鼓励。他连忙抓住这个机会说:“二小姐,你近来的确变了。我以前还为你担心过。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是不是陈家的亲事有了转机?”
    淑英又抬起头看剑云,她对他温和地一笑,愉快地答道:“我现在有了主意了。二哥他们还可以帮忙。”
    “不过陈家的亲事?……”剑云担心地问道。
    “爹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即使陈家是个火坑,他也会把我送去。陈先生,你不看见蕙表姐的事情?他父亲做得出来,爹也就做得出来。不过我不会像蕙表姐那样。横竖至多不过一死,”淑英坚决地说。她的脸上并不带一点忧郁悲哀的表情。
    剑云感动地望着淑英的涂着青春光彩的脸,他的眼泪被这一番话引了出来。他这时并不感到悲哀。来袭击他的是另一种感情。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世。他只有一个欲望:他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他不能再隐藏这个感情了。他用颤动的声音将他的胸怀向淑英吐露出来:“二小姐,你这个主意也很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不过……我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天在花园里头向你说过的话?我说,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帮忙,有一个人愿意为你的缘故牺牲一切……”淑英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又听见这样的话,这都是她所料不到的,她忍不住打岔地低声唤道:“陈先生……”她十分感动,她想说话来表明她的感激。但是剑云不让她说下去。
    “我的生存是渺小的。我值不得人怜惜。我倘使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使你少受一点苦,那么我就是死,也值得。我自己也甘心情愿。我活在世上,没有一点意思,就像觉慧常说的‘浪费生命’。我可以说是一具活尸。你们对我好,我也晓得感激,尤其是二小姐,你看得起我,把我当作先生看待。我也应该找个机会来报答,”剑云愈说下去,愈觉得话在心头像泉水一般涌上来。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泪水流到他的嘴边,流进了他的时开时阖的嘴里,他只顾说话,就索性把泪水也咽下去了。眼泪流得太多,使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但是他的眼光仍然穿过泪花停留在淑英的脸上。后来他似乎看见她的眼角也嵌着泪珠。他激动得太厉害,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他想放声痛哭一场,但是他极力忍祝他不敢再看她,便把头微微俯下,胸膛靠住桌子,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眼泪马上把这只手打湿了。
    “陈先生,你不要这样说,”淑英感激地垂泪道。剑云的话把一个不幸的人的内心剖开给她看了。自然他的深心处隐藏的一个秘密她还不曾了解。但是她第一次比较清楚地看见了这个忧郁的年轻人的真面目。琴和觉民平日提起剑云,总要露一点怜悯的感情,连觉新有时也是如此。他们都把剑云看作一个多愁善感的书生。现在她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地慷慨。
    但是对这慷慨的行为她能够交出什么样的报答呢?她所能表示的只有一点感激。她固然感激他的好意。然而她却想不到她会从他那里得到她所真正需要的帮助。她想到的是:这个有着善良心肠的年轻人同她一样地需要别人的帮忙。她不能够做这类的事情。不过她愿意送给他一点同情和安慰。两颗在苦难中的心逐渐互相挨近。这中间虽然仍旧有不很近的距离,却也不能阻止淑英对剑云发生更大的好感。她关心地对剑云说:“陈先生,我的事情也不必要你帮忙了。不过你这番好意我死也不会忘记的。其实你这样热心教我读英文,也就是给我帮忙。我难道还不知足?……”淑英停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不愿意这时候在剑云的眼前哭,便摸出手帕把积在眼眶里的泪珠揩去。剑云很感动,他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怀了好意地对他落泪,而这个人又是他的天空中的明星。他暗暗地祷祝愉快的笑容早一刻回复到她的脸上,但同时他又不能不失望地想:她还是不相信我。不过他毫不因此怨她,他却只懊悔自己白白地浪费了过去的光阴。
    “陈先生,我年纪轻,也许不懂事,不会说话,”淑英勉强露出了微笑,稍微安静地说下去,“不过我总不明白你心里有什么忧愁。我们很少看见你开颜大笑过。大哥说你一个人没有负担,倒很自由自在,他反而羡慕你。但是他们又说你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不晓得应不应该问你。不过你做什么总说‘渺小的生存值不得人怜惜’一类的话?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情?陈先生,你看,连我这样的人也还在痴愚地梦想远走高飞(这四个字是她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出来的),你怎么能看轻自己?你们男人家比我们更能够做事情。你不见得就比别人差。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她说话时带了一点怜惜的调子,就像姐姐在责备兄弟似的。同时她的眼光温柔地抚着他的脸。
    “二小姐,你还不晓得,”剑云痛苦地接口说,“不是我故意看轻我自己。命运太折磨人了。我就像一个失足跌进了泥坑里头的人,拼命想往上面爬,然而总爬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绊住我的脚一样。我每次努力的结果总是一场空,还有人笑我不安分。现在我连动也不敢动了。我父母死得很早,留下财产不多,伯父把我养大成人,到中学毕业,就让我自立。伯父对我从来就很冷淡。我从小就没有尝过温暖的滋味。
    我住在伯父家里,他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一个堂哥在外州县做事。伯母患着瘫病,整天不起床。从小时候起我的心里就装满了寂寞、阴暗、寒冷。你们不会晓得那寂寞的日子多么难过。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也没有一个我关心的人。我连我父母的面貌也记不起来。二小姐,你想我怎么能够打起精神做事?我又为哪个人发奋努力?其实我从前也有过一些计划,然而一到预备实行就大碰钉子。现在又太晏了。我恐怕我已经得了肺病,我可以说是一个废物。我活下去还有——”外面忽然起了两三声咳嗽,一个熟习的脚步声在窗下走过,鞋底依呀地响着。剑云惊觉地闭了嘴。淑英也抬起头去看窗户。但是声音渐渐地去远了。淑英低声自语道:“爹回来了,”便把面前摊开的书本阖上。剑云立刻把未完的话咽住了。
    淑英看见他不再说话,便苦涩地一笑,柔声说:“陈先生,我想不到你受过那么多的苦。我以为我自己就已经是很不幸的了。不过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你的身体的确不大好,你应当好好保养。以后你说不定会遇到好的机会。我会对大哥、二哥他们说,要他们给你帮忙。你宽宽心罢。你看,现在连我也不像从前那样了。”她的眼光怜惜地望着他,好像在说:你就听从我的话罢。
    剑云十分激动。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话把他的心完全征服了。他感动地、甚至带了崇敬的感情唤了一声“二小姐”,接着哽咽地说:“你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剑云还没有没完话,却看见翠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便住了口。翠环小心地低声催促淑英道:“二小姐,老爷回来了,你快去。”淑英连忙站起来。
    剑云也不顾脸上的泪痕,惊惶地问翠环道:“有什么事情?
    你这样着急。”
    “没有什么事情。我怕老爷回来看不见二小姐,会发脾气。
    老爷今天打牌输了钱,人好像不大高兴,”翠环带了一点焦虑地答道“好,我们走罢,”淑英无精打采地说。她又对剑云说:“陈先生,你再坐一会儿罢。”
    “是的,我在这儿等觉民回来,”剑云欠身答道。
    “陈先生,你还这样客气,”淑英微微含笑说。她便跟着翠环走出去了。
    淑英进了克明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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