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哭泣的骆驼-第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其实夫妇之间,过了蜜月期,所交谈的话,也不过是鸡零狗碎的琐事,听不听都不会是 世界末日;问题是,不听话的人,总是先生。
 
  大胡子,是一个反抗心特重的人,如果太太叫他去东,他一定往西;请他穿红,他一 定着绿。做了稀的,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说还是咸的好。这样在家作对,是他很大的 娱乐之一。
 
  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说法去激他,他不知不觉地中了计 ,遂了我的心愿。后来他又聪明了一点,看透了我的心理。从那时候起,无论我反反复复地 讲,他的态度就是不合作,如同一个傻瓜一般地固执,还常常得意地冷笑:〃嘿!嘿!我赢 了!〃
 
  〃如果有一天你肯跟我想得一样,我就去买奖券,放鞭炮!〃我瞪着他。
  我可以确定,要是我们现在再结一次婚,法官问:〃荷西,你愿意娶三毛为妻吗?〃 他这个习惯性的〃不〃字,一定会溜出口来。结过婚的男人,很少会说〃是〃,大部分都说 相反的话,或连话都不说。
 
  荷西刚结婚的时候,好似小孩子扮家家酒,十分体谅妻子,情绪也很高昂,假日在家 总是帮忙做事。可惜好景不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背诵如教条的男性自尊又慢慢地苏醒 了。
 
  吃饭的时候,如果要加汤添饭,伸手往我面前一递,就好似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的自 然。走路经过一张报纸,他当然知道跨过去,不知道捡起来。有时我病了几天,硬撑着起床 整理已经乱得不像样的家,他亦会体贴地说:〃叫你不要洗衣服,又去洗了,怎么不听话的 。〃
 
  我回答他:〃衣不洗,饭不煮,地不扫,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起来理的。〃
  〃不理不可以吗?你在生病。〃
  〃我不理谁理?〃我渴望这人发条开动,做个〃清扫机器人〃有多可爱。
  〃咦,谁也不理啊!不整理,房子又不会垮!〃
  这时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头,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扫,头倒不一定打得中,所以 也就算了。
 
  怎么样的女人,除非真正把心横着长,要不然,家务还是缠身,一样也舍不得不管。真 是奇怪的事情。这种心理实在是不可取,又争不出一个三长两短来。
 
  我们结合的当初,不过是希望结伴同行,双方对彼此都没有过分的要求和占领。我选了 荷西,并不是为了安全感,更不是为了怕单身一辈子。因为这两件事于我个人,都算不得太 严重。
 
  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一个洗衣煮饭的女人,更不是要一朵解语花。外面的洗衣店、 小饭馆,物美价廉,女孩子莺莺燕燕,总比家里那一个可人。这些费用,不会超过组织一个 小家庭。
 
  就如我上面所说,我们不过是想找个伴,一同走走这条人生的道路。既然是个伴,就 应该时刻不离地胶在一起才名副其实。可惜这一点,我们又偏偏不很看重。
 
  许多时候,我们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着,做着个人的事情,转角碰着了,闪一下身, 让过双方。那神情,就好似让了个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自抱一本书,啃到天亮 ,各自哈哈对书大笑,或默默流下泪来。对方绝不会问一声:〃你是怎么了,疯了?〃
 
  有时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说声〃走了〃,就出去了,过一会自会回来。有时候早晨醒 了,荷西已经不见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饭了,他也自会回来的。饥饿的狼知道哪里有好吃 的东西。
 
  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最重视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荷 西可以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我的,我 一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变这一角,也没有必要非向另外一个人完完全全开放,任他随 时随地跑进去捣乱,那是我所不愿的。
 
  许多太太们对我说:〃你这样不管你先生是很危险的,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握在手里。 〃她们说这话时,还做着可怕的手势,捏着拳头,好像那先生变成好小一个,就在里面扭来 扭去挣扎着似的。
 
  我回答她们:〃'不自由,毋宁死。'我倒不是怕他寻死。问题是,管犯人的,可能 比做犯人的还要不自由,所以我不难为自己,嘿!嘿!〃
 
  自由是多么可贵的事,心灵的自由更是我们牢牢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爱情仍是不 够的。
 
  有的时候,荷西有时间,他约了邻居朋友,几个人在屋顶上敲敲补补,在汽车底下爬出 爬进,大声地叫喊着。漆着房子,挖着墙,有事没事地把自己当做伟大的泥水匠或木匠。我 听见他在新鲜的空气里稀里哗啦地乱唱着歌,就不免会想到:也许他是爱太太,可是他也爱 朋友。一个男人与朋友相处得欢乐,即使在婚后,也不应该剥削掉他的。谁说一个丈夫只有 跟妻子在一起时才可以快乐?
 
  可惜的是,跟邻居太太们闲话家常,总使我无聊而无耐,尤其是她们东家长西家短起来 ,我就喝不下咖啡,觉得什么都像泥浆水。大胡子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几次拿出《语 言行为》这本书来,再冷眼分析着他的坐相、站相、睡相,没有一点是我希望他所表现出来 的样式,跟书上讲的爱侣完全不同。有一次,我突然问他:〃如果有来世,你是不是还是娶 我?〃
 
  他背着我干脆地说:〃绝不!〃
  我又惊又气,顺手用力啪地打了他一拳,他背后中枪,也气了,跳翻身来与我抓着手对 打。
 
  〃你这个小瘪三,我有什么不好,说!〃
  本来期望他很爱怜地回答我:〃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如此无情的一句话 ,实在是冷水浇头,令人控制不住,我顺便又跳起来踢他。
 
  〃下辈子,就得活个全新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来世。再说,真有下辈子,娶个一式一 样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罢!〃
 
  我恨得气结,被他如此当面拒绝,实在下不了台。
  〃其实你跟我想的完完全全一样,就是不肯讲出来,对不对?〃他盯着我看。
  我哈的一下笑出来,拿被单蒙住脸。真是知妻莫若夫,我实在心里真跟他想的一模一 样,只是不愿说出来。
 
  既然两人来世不再结发,那么今生今世更要珍惜,以后就都是旁人家的了。
  大胡子是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他说他很清洁,他每天洗澡、刷牙、穿干净衣服。可 是外出时,他就把脚搁在窗口,顺手把窗帘撩起来用力擦皮鞋。
 
  我们住的附近没有公车。偶尔我们在洗车,看见邻居太太要进城去,跑来跟我们搭讪, 我总会悄悄地蹲下去问荷西:〃怎么样,开车送她去?起码送到公路上免得她走路。〃
 
  这种时候,荷西总是毫不客气地对那个邻居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我不送,请你走 路去搭车吧!〃
 
  〃荷西,你太过分了。〃那个人走了之后我羞愧地责备他。
  〃走路对健康有益,而且这是个多嘴婆,我讨厌她,就是不送。〃
  如果打定主意不送人倒也算了,可是万一有人病了、死了、手断了、腿跌了、太太生 产了,半夜三更都会来打门,那时候的荷西,无论在梦里如何舒服,也是一跳就起床,把邻 居送到医院去,不到天亮不回来。我们这一区住着的大半是老弱病残。洋房是很漂亮,亲人 却一个也没有。老的北欧人退休来,年轻的太太们领着小孩子独自住着,先生们往往都在非 洲上班,从不回来。
 
  家中的巧克力糖,做样子的酒,大半是邻居送给荷西的礼物。这个奇怪的人,吼叫起 来声音很吓人,其实心地再好不过,他自己有时候也叫自己纸老虎。
 
  一起出门去买东西,他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买。我起初以为他责任心重,又太客气; 后来才发觉,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情愿买一样贵的好的东西,也不肯要便宜货。我本想 为这事生生气,后来把这种习惯转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想,倒觉得他是抬举了我,才把我 这块好玉捡来了。挑东西都那么嫌东嫌西,娶太太他大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贵的 ,这一想,便眉开眼笑了。
 
  夫妇之间,最怕的是彼此侵略。我们说了,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所以界线分明。有 时兴致来了,也越界打斗、争吵一番;吵完了倒还讲义气,英雄本色,不记仇,不报仇,打 完算数,下次再见。平日也一样称兄道弟,绝对不会闹到警察那儿去不好看。在我们的家庭 里,〃警察〃就是公婆,我最怕这两个人。在他们面前,绝对安分守己,坐有坐相,站有站 相,不把自己尾巴露出来。
 
  我写了前面这些流水账,再回想这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很想给自己归了类,把我们放 进一些婚姻的模式里去比比看跟哪一种比较相像。放来放去,觉得很羞愧,好的、传统的, 我们都不是样子;坏的、贱的,也没那么差。如果说,〃开放的婚姻〃这个名词可以用在我 们的生活里,那么我已是十分地满意了,没有什么再好的定义去追求了。
 
  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的天地里 ,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是如你表面所见的 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着什么,个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 个人担当吧!
 
哑奴
  我第一次被请到镇上一个极有钱的撒哈拉威财主家去吃饭时,并不认识那家的主人。
  据这个财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诉我们,这个富翁是不轻易请人去他家里的。我们以 及另外三对西籍夫妇,因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驼峰和驼肝做的烤肉串。
 
  进了财主像迷宫也似宽大的白房子之后,我并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静坐在美丽的阿拉 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许会令人呕吐的好东西。
 
  财主只出来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他是一个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撒哈拉威人,吸着水烟,说着优雅流畅的法语和西班 牙话,态度自在而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应酬我们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来给阿里来做。
  等我看完了这家人美丽的书籍封面之后,我很有礼地问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内房看看财 主美丽的太太们。
 
  〃可以,请你进去,她们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来。〃
  我一个人在后房里转来转去,看见了一间间华丽的卧室,落地的大镜子,美丽的女人, 席梦思大床,还看见了无数平日在沙漠里少见的夹着金丝银线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见见这财主四个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可惜她们太害羞了,不肯出来会客 。
 
  等我穿好一个女子水红色的衣服,将脸蒙起来,慢慢走回客厅去时,里面坐着的男人都 跳了起来,以为我变成了第五个太太。
 
  我觉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适这房间的情调,所以决定不脱掉衣服,只将蒙脸的布拉下来 ,就这么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过了不一会,烧红的炭炉子被一个还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进来,这孩子面上带着十分 谦卑的笑容,看上去不会超过八九岁。
 
  他小心地将炉子放在墙角,又出去了,再一会儿,他又捧着一个极大的银托盘摇摇摆 摆地走到我们面前,放在大红色编织着五彩图案的地毯上。盘里有银的茶壶,银的糖盒子, 碧绿的新鲜薄荷叶,香水,还有一个极小巧的炭炉,上面热着茶。
 
  我赞叹着,被那清洁华丽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孩子,对我们先轻轻地跪了一下,才站起来,拿着银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个人的 头发上轻轻地洒香水,这是沙漠里很隆重的礼节。
 
  我低着头让这孩子洒着香水,直到我的头发透湿了,他才罢手。一时里,香气充满了 这个阿拉伯似的宫殿,气氛真是感人而庄重。
 
  这一来,撒哈拉威人强烈的体臭味,完全没有了。
  再过了一会儿,放着生骆驼肉的大碗,也被这孩子静静地捧了进来,炭炉子上架上铁丝 网。我们这一群人都在高声地说着话,另外两个西班牙太太正在谈她们生孩子时的情形,只 有我,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
 
  他很有次序地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时还照管着另一个炭炉上的茶水。茶 滚了,他放进薄荷叶,加进硬块的糖,倒茶叶,他将茶壶举得比自己的头还高,茶水斜斜准 准地落在小杯子里,姿势美妙极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们面前,将茶杯双手举起来给我们,那真是美味香浓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这孩子托在一个大盘子里送过来。
  驼峰原来全是脂肪,驼肝和驼肉倒也勉强可以入口。男客们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将起来 。那个小孩子注视着我,我对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时,那两个土里土气的西班牙太太开始没有分寸地乱叫起来。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来啊!〃
  我看见她们那样没有教养的样子,真替她们害羞。
  预备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想,叫一个小孩子来侍候我们,而我们 像废物一样地坐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我干脆移到这孩子旁边去,跟他坐在一起,帮他串 肉,自烤自吃。骆驼的味道,多洒一点盐也就不大觉得了。
 
  这个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做事,嘴角总是浮着一丝微笑,样子伶俐极了。
  我问他:〃这样一块肉,一块驼峰,再一块肝,串在一起,再放盐,对不对?〃他低 声说:〃哈克!〃(对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问他,因为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孩子。我看他高兴得脸 都红起来了,想来很少有人使他觉得自己那么重要过。
 
  火那边坐着的一群人,却很不起劲。阿里请我们吃道地的沙漠菜,这两个讨厌的女客还 不断地轻视地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会坐,要讨椅子。
 
  这些事情,阿里都大声叱喝着这个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飞奔出去买汽水,买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赶快再 来烤肉,忙得满脸惶惑的样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这个最小的忙成这副样子,不太公平吧!〃我对阿里大叫过去。
  阿里吃下一块肉,用烤肉叉指指那个孩子,说:〃他要做的还不止这些呢,今天算他运 气。〃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
  荷西马上将话题扯开去。
  等荷西他们说完了,我又隔着火坚持我的问话。
  〃他是谁?阿里,说嘛!〃
  〃他不是这家里的人。〃阿里有点窘。
  〃他不是家里的人,为什么在这里?他是邻居的小孩?〃
  〃不是。〃
  室内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响,我因为那时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好 似很窘,连荷西都不响。
 
  〃到底是谁嘛?〃我也不耐烦了,怎么那么拖泥带水的呢。
  〃三毛,你过来。〃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过去。
  〃他,是奴隶。〃荷西轻轻地说,生怕那个孩子听见。
  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静静地看看那低着头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奴隶怎么来 的?〃我冷着脸问阿里。
 
  〃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生来就是奴隶。〃
  〃难道第一个生下来的黑人脸上写着……我是奴隶?〃
  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脸不放过对他的追问。
  〃当然不是,是捉来的。沙漠里看见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绳子绑一个月, 就不逃了。全家捉来,更不会逃,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财产,现在也可以买卖。〃
 
  见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马上说:〃我们对待奴隶也没有不好,像他,这小孩子 ,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帐篷,他住在镇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哑奴
  〃这家主人有几个奴隶?〃
  〃有两百多个,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筑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钱,就这么暴富了。 〃
 
  〃奴隶吃什么?〃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机关会给饭吃。〃
  〃所以,你们用奴隶替你们赚钱,而不养他们。〃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们也弄几个来养。〃一个女客对她先生轻轻地说。
  〃你他妈的闭嘴!〃我听见她被先生臭骂了一句。
  告别这家财主时,我脱下了本地衣服还给他美丽的妻子。大财主送出门来,我谢谢了他 ,但不要再跟他握手,这种人我不要跟他再见面。
 
  我们这一群人走了一条街,我才看见,小黑奴追出来,躲在墙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 ,像小鹿一样温柔。
 
  我丢下了众人,轻轻地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两百块钱,将他的手拉过来,塞在他掌心 里,对他说:〃谢谢你!〃才又转身走开了。
 
  我很为自己羞耻。金钱能代表什么,我向这孩子表达的,就是用钱这一种方式吗?我 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这实在是很低级的亲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想到奴隶的事,顺便就上楼去法院看看秘书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来了,总算还记得我。〃
  〃秘书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们公然允许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书听了,唉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说:〃别谈了,每次撒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 我们都把西班牙人关起来。对付这批暴民,我们安抚还来不及,哪里敢去过问他们自己的事 ,怕都怕死了。〃
 
  〃你们是帮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隶筑路,发主人工钱,这是笑话!〃
  〃唉,干你什么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长,马德里国会,都是那些有势力的撒 哈拉威人去代表,我们能说什么。〃
 
  〃堂堂天主教大国,不许离婚,偏偏可以养奴隶,天下奇闻,真是可喜可贺。嗯!我的 第二祖国,天哦……〃
 
  〃三毛,不要烦啦!天那么热……〃
  〃好啦!我走啦!再见!〃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楼。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门,很有礼貌,轻轻地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纳闷,哪有 这么文明的人来看我呢!
 
  开门一看,一个不认识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门口。
  他穿得很破很烂,几乎是破布片挂在身上,裹头巾也没有,满头花白了的头发在风里飘 拂着。
 
  他看见我,马上很谦卑地弯下了腰,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举止,跟 撒哈拉威人的无礼,成了很大的对比。
 
  〃您是?〃我等着他说话。
  他不会说话,口内发出沙哑的声音,比着一个小孩身形的手势,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领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气地对他问:〃什么?我不懂,什么?〃
  他看我不懂,马上掏出了两百块钱来,又指指财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样子 。啊!我懂了,原来是那小孩子的爸爸来了。
 
  他硬要把钱塞还给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势,说是我送给小孩子的,因为他烤肉 给我吃。
 
  他很聪明,马上懂了。这个奴隶显然不是先天性的哑巴,因为他口里会发声,只是聋了 ,所以不会说话。
 
  他看看钱,好似那是天大的数目,他想了一会儿,又要交还我,我们推了好久,他才又 好似拜了我一下地弯下了身,合上手,才对我笑了起来,又谢又谢,才离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哑奴的情景。
  过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开门目送荷西在满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总是五点 一刻左右。
 
  那天开门,我们发现门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绿的生菜,上面还洒了水。我将这生菜小 心地捡起来,等荷西走远了,才关上门,找出一个大口水瓶来,将这棵菜像花一样竖起来插 着,才放在客厅里,舍不得吃它。
 
  我知道这是谁给的礼物。
  我们在这一带每天借送无数东西给撒哈拉威邻居,但是来回报我的,却是一个穷得连身 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奴隶。
 
  这比《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还要感动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哑奴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再出现过。
  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的后邻要在天台上加盖一间房子,他们的空心砖都运来堆在我的门 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门口被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粉白的墙也被砖块擦得不成样子。荷西回家来了,我 都不敢提,免得他大发脾气,伤了邻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们快快动工,好让我们再有安宁 的日子过。
 
  等了好一阵,没有动工的迹象,我去晒衣服时,也会到邻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问他 们怎么还不动工。
 
  〃快了,我们在租一个奴隶,过几天价钱讲好了,就会来。他主人对这个奴隶,要价 好贵,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过了几天,一流的泥水匠来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个哑奴正蹲着调水泥。
  我惊喜地向他走去。他看见我的影子,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真诚的笑容,像一朵绽 开的花一样在脸上露出来。
 
  这一次,他才弯下腰来,我马上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势,谢谢他送的生菜 。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脸都涨红了,又打手势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荷西与我吃掉了。他再度欢喜地笑了,又说:〃你们这种人,不吃生 菜,牙龈会流血。〃
 
  我呆了一下,这种常识,一个沙漠的奴隶怎么可能知道。
  哑奴说的是简单明了的手势,这种万国语,实在是方便。他又会表达,一看就知道他的 意思。
 
  哑奴工作了几天之后,半人高的墙已经砌起来了。
  那一阵是火热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热的太阳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地流泻下来。我在房子 里,将门窗紧闭,再将窗缝用纸条糊起来,不让热浪冲进房间里,再在室内用水擦席子,再 将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头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气温,还是令人发狂。
 
  每到这么疯狂的酷热在煎熬我时,我总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地等候着黄昏的来临 。那时候,只有黄昏凉爽的风来了,使我能在门外坐一会儿,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 了。
 
  那好几日过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哑奴,我居然忘记了他,在这样酷热的正午 ,哑奴在做什么?
 
  我马上顶着热跑上了天台,打开天台的门,一阵热浪冲过来,我的头马上剧烈地痛起来 。我快步冲出去找哑奴,空旷的天台上没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阴影。
 
  哑奴,半靠在墙边,身上盖了一块羊栏上捡来的破草席,像一个不会挣扎了的老狗一样 ,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快步过去叫他,推他,阳光像熔化了的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才几秒钟,我就旋转着 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哑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怜的脸,好似哭泣似的慢慢地抬起来,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对他说:〃下去,快点,我们下去。〃
  他软弱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个热,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地弯下腰,穿过荷西盖上的天棚,慢慢 走下石阶来。我关上了天台的门,也快步下来了。
 
  哑奴,站在我厨房外面的天棚下,手里拿着一个硬得好似石头似的干面包。我认出来 ,那是撒哈拉威人,去军营里要来的旧面包,平日磨碎了给山羊吃的。现在这个租哑奴来做 工的邻居,就给他吃这个东西维持生命。
 
  哑奴很紧张,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棚下仍是很热,我叫他进客厅去,他死也不肯, 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肤色,一定不肯跨进去。
 
  我再打手势:〃你,我,都是一样的,请进去。〃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人看待,他怎么不吓坏了。
  最后,我看他拘谨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不再勉强他了,将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阴凉处, 替他铺了一块草席。
 
  冰箱里我拿出一瓶冰冻的橘子水,一个新鲜的软面包,一块干乳酪,还有早晨荷西来不 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请他吃。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厅关上门,免得哑奴不能坦 然地吃饭。
 
  到了下午三点半,岩浆仍是从天上倒下来,室内都是滚烫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热了。
  我,担心哑奴的主人会骂他,才又出来叫他上去工作。
  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橘子水喝了一点点,自己的干面包吃下了,其他的东 西动都不动。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静静地望着他。
 
  哑奴真懂,他马上站起来,对我打手势:〃不要生气,我不吃,我想带回去给我的女 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找了一个口袋,把东西都替他装进去,又切了一大块乳酪和半只 西瓜,还再放了两瓶可乐,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给他一点。
 
  他看见我在袋子里放东西,垂着头,脸上又羞愧又高兴的复杂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
 
  我将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对他指指太阳,说:〃太阳下山了,你再来拿,现在 先存在我这里。〃
 
  他拼命点头,又向我弯下了腰,脸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哑奴一定很爱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个快乐的家,不然他不会为了这一点点食 物高兴。我犹豫了一下,把荷西最爱吃的太妃糖盒子打开,抓了一大把放在给哑奴的食物口 袋里。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食物,我能给他的实在太贫乏了。
  星期天,哑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哑奴第一次看见我的丈夫,他丢下了工作 ,快步跨过砖块,口里呀呀地叫着,还差几步,他就伸长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 出手来给荷西,而没有弯下腰去,真是替他高兴。在我们面前,他的自卑感一点一点自然地 在减少,相对的人与人的情感在他心里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 手语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来了,哑奴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荷西一头的粉,想来他一定在跟哑 奴一起做起泥工来了。
 
  〃三毛,我请哑巴吃饭。〃
  〃荷西,不要叫他哑巴!〃
  〃他听不见。〃
  〃他眼睛听得见。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