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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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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谷回身走进中舱,贡春树慌问:“怎么?”秋谷笑而不答。春树见秋谷这般模样,知道他一定是想着了什么法儿,再三追问。秋谷笑道:“法子是想了一个,至于办得成办不成,却要听你自家运气。我总尽心竭力的为你代谋。倘若真做不成,那就不干我事了。”春树急问他:“是甚法儿?”秋谷含着笑,附耳和他说了一遍。
  春树喜得满心奇痒,满面笑容,连说:“这个招儿甚是稳妥,一定是手到功成。”
  秋谷道:“要说我这个主意是一个稳妥的法儿,却也未必,不过事到如今,不得不这般做法,叫做尽我们的人事罢了。”春树点头称是。秋谷忽又跌足道:“这件家伙我都掉在常熟,现在一时却无从置备,这便如何是好?”正是:
  窥帘贾午,春留韩寿之香;曲院红绡,夜试昆仑主持。
  欲知章秋谷究竟如何设法,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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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回 拍马屁流氓讨好 抱春愁侠客传书
  且说章秋谷盘问了粗做娘姨一会,忽然心中得了一个主意,想起从前大金月兰嫁与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后来逃走出来,是预先设法买通了船户,在水阁上边用腰带吊着身子吊下来的。现在听那娘姨数说,程小姐关锁在水阁后头,不觉登时得计。又细细的想了一会:这件事儿却又与大金月兰不同。一边是金月兰有心逃走,一边程小姐却无意私奔。最好是要和程小姐彼此说通,方能下手。无奈程小姐关锁楼中,无从见面,这个消息怎的传递得通?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偶然想起自己幼年间投师习武的时候,学过一种袖箭,是用右手中指抻发出去,二三十步之内可以暗地伤人。不过是如今时局迁移,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把他当做顽耍的事儿一般。
  但是秋谷寻常习练的几枝毛竹箭儿,一齐掉在家中,不觉跌足自悔。
  春树慌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常熟,说得这般郑重?”秋谷和他说了。春树呆了一会,道:“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不要紧的东西有甚用处?”秋谷又附了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春树方才恍然大悟,眉开眼笑的道:“几枝毛竹箭儿值得什么,我们难道不好重做几枝么?”秋谷道:“你是个外行,晓得什么?袖箭的做法不是单用毛竹,并且不是一天工夫做得成的。先要认准了粗细长短,用细竹削做竹签,却还要配着分两,熔些铅锡或是铜铁灌在竹节里头,须要分两配得停匀,发出去方才有力。若单是一支竹签,那里有这般力量?你难道这点关节都不懂的么?”春树道:“我又没有学过这个东西,那里晓得这里头还有这许多讲究?如今只好立刻赶造。你先画个图样出来。”
  秋谷听了摇一摇头,一言不发;想了一回,方才立起身来开了船上台子的抽屉,取出一枝带着铜笔套的水笔,放在手中试了一试轻重。又把这枝水笔放平在右手掌中,用大指、无名指捺住了中间的笔管,中指抻着笔头做了一个手势,便觉面有喜色。向春树笑道:“这枝水笔大是可用,就不必去重新赶造了。”春树听了也甚是欢喜。
  秋谷便叫船户进来,叫把船移到酱园码头停泊。船户道:“那边的码头甚是拥挤,况且上岸起来没有此间便当,我看还是就在此间的好。”秋谷道:“你不要多管闲事,叫你开船只顾开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的噜苏?”船户听了不好再说,答应一声,便把船移到那边停下,打好了桩,系上缆绳,搭好跳板。秋谷因见时候尚早,在船上不免等得心焦,便吩咐春树在船坐守,并叫他留心看那上面楼窗到底开与不开。秋谷便上岸去了,想想没有什么正事,便到高桂宝家去看方小松。
  不料小松不在桂宝院中,秋谷却扑了一个空,便又走到王小宝院中,打算要问陆仲文。恰好陆仲文昨夜因闹得晚丁,没有进城,就住在小宝那边,这时候刚刚起来梳洗。见秋谷来了,大喜,便拉他坐下,谈了一回。仲文留他就在小宝院中吃饭,秋谷答应。因秋谷爱吃京菜,仲文叫相帮到德花楼去叫了几样菜来,两人小酌。饭毕,仲文觉得枯坐无聊,要拉秋谷出去兜个圈子,秋谷道:“兜个圈子也没有什么味儿,还是我们再去请两个客人,今天在这里碰一场和可好?”陆仲文尚未答应,其时王小宝新妆已竟,走进来坐在旁边,听得秋谷说要碰和,慌忙接口道:“章二少有心照应倪点蛮好,阿要就去请起客来?”仲文沉吟道:“请什么人的好呢?若要到城里头去请客碰和,实在相离太远,马路左近又没有什么熟人。”
  正在踌躇,忽听得楼下相帮叫了一声:“客人上来!”楼梯上脚步响处,早走进一个客人,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方小松。他出城之后,先到桂宝院中,晓得秋谷已经去过,又想他没有别处地方,一定是到王小宝家去寻陆仲文去了,所以急急的赶来。陆仲文见了方小松,大喜,便道:“我们正要请客碰和,你来得正好,只要再请一个客人便可入局。”仲文说罢想了一想,便取过一张请客票来,到石路长安栈去请宋子英。
  相帮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宋子英来了,彼此寒温了几句,便大家入位扳庄。子英便问仲文多少底码。仲文道:“我们相好弟兄,难道谁想赢钱不成?不过是寻个消遣罢了。但是底码打得太小了也没有什么味儿,我看打二十块底二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你们众位的心上如何?”众人听了点头道好。扳好了庄,定了座位,便碰起和来。碰了几付,章秋谷的牌风甚好,连和了几付大牌。及至碰完结账,方小松没有进出,陆仲文输了二十元,宋子英大输,输了四十余元,多是章秋谷一人赢的,给了八块和钱,其余的一齐收下。
  原来苏州堂子与上海规矩不同。上海地方是吃酒碰和都是十二块钱,并且客人吃酒,房间里人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绷个外场。若遇客人碰和,房间里人方有些些好处。这是花柳场中人人都晓得的。苏州堂子却又不然。本来只有吃酒,没有碰和,偶而遇着客人高兴,约些朋友碰一场和,那和钱随便开销,也有四块,也有六块,没有一定。到得后来,有一班爱算小钱的人,只去碰和不去吃酒,虽然没有和钱,倒是烟茶酒饭闹得一塌糊涂。本家同倌人吃亏不起,方才也学着上海堂子一般,行出碰和的名目,却每场和只要八块洋钱。至于客人吃酒,更比上海的情形大是不同,每一台酒虽然也只十二块钱,却另有许多名目。吃酒的无论主客,却要出什么台面洋钱,每人两元,却要现开销的。叫来的局又要出什么坐场洋钱,每人一元,也要当场开发。若是台面上八个客人,每人叫一个局,就要开销十六块台面洋钱,八块坐场洋钱,多在正价十二块钱之外。这便是倌人的好处。所以上海的堂子只愿碰和,不愿吃酒;苏州的堂子却是只巴吃酒,不愿碰和。这也是上海、苏州彼此不同的风气。再如苏州地方,在堂子里头摆酒请客,那请的客人必定是和主人家向来要好方肯到来。因为开销台面,要自家拿出现钱,不比上海地方没有这些名目,就是客人叫局,也要和倌人素来相识方肯应酬,为的是客人局账,倒要逢节开销;倌人出局的坐场洋钱,先要自家垫出。这些情形,在下初集书中已经说过,不过没有说得这般详细。看官们有欢场阅历的人,料也晓得这些规矩的,并不是在下的信口胡言。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章秋谷和陆仲文等在王小宝家碰了一场和。碰完之后,差不多已有七点多钟,娘姨们捧上碰和饭菜,摆好杯箸,王小宝过来斟了一巡酒,陪着坐在旁边,四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那宋子英的应酬甚好,谈笑生风,把章秋谷、方小松二人恭惟得十分欢喜。你想如今世上,那有不爱巴结的人?凭你章秋谷这样的高明,免不得着了道儿,险些上了第二次倒脱靴的恶当。
  当下宋子英和三人谈了一回,忽地回过头来问陆仲文道:“前天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昨日接到一封来信,我们舍亲已经进京引见,只要完结了正事,立时径到苏州,先派了他家里头一个账房来此和他办事,只怕差不多将要到了。你那边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么?”陆仲文皱皱眉头和宋子英说道:“我已经替你问过几家,多是不甚凑巧,我那里有功夫和你们办这样的事情,或者我替你再去托托别人倒还可以。”说着便回过头来向秋谷、小松二人说道:“这位宋子翁的亲戚邹介卿,他是安徽有名的富户,现在捐了个候补道,已经分发江苏,引见之后就要出来到省,要在城内买一所大些的住房,屋价不拘多少。宋子翁几次托我,要我和他寻找,你想我那里有这样的工夫?你可晓得那里有出卖的住房么?”
  秋谷听了,不觉接口道:“若说住房,春树就有好几所房子,也有大的,也有小的,只不知他可肯出卖,这却要与他商量。”宋子英听了大喜,连忙立起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道:“贡春翁当真有几所房子,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还要费秋翁的心,前去同他商议。”秋谷连称不敢,道:“这点事儿值得什么,也要这般多礼,我回去问他就是。”宋子英又谆谆嘱咐了一番。
  秋谷因记念着春树的事情,不知在船上怎生光景,便别了三人先自走了。到得船上,见春树伏在船上假寐,秋谷唤了他一声,春树失忙张致的跳起身来,两边张望,见是秋谷回来,方才坐下。秋谷问春树可曾看见那两间水阁开过楼窗,春树摇头叹道:“我在船头上等了半天,望得眼睛都有些酸溜溜的,那里见他开甚楼窗?
  并且连人声都一毫没有,不要是上了那妇人的当罢。“秋谷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他是假是真,姑且试他一试。“一面说着,一面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点十五分,秋谷便取一张东洋纸信笺铺在桌上,提起笔来不知要写什么。忽然一想道:”坏了,坏了。“急问春树:”程小姐可能识字?“春树道:”眼前的几个字儿尚还认得,就是粗浅些的小说或是信札,也都懂得意思。“秋谷喜道:”这便还好。若是一个不识字的,便又要另想法儿。“说罢,取过笔来向笺纸上一挥而就,写了几个字儿。春树倚在案头,看他写的是”贡春树到明日早十点钟“。就是这十个字儿。春树迟疑道:”何不写得明白些儿,却要这般含混?“秋谷把春树呸了一口道:”你这个人真是糊涂!这不过预先问个信儿,我自己也保不定十分把稳。
  若依着你的意思,写些私情话儿,万一射到楼中被第二个人拾去,还了得么?所以我只写这几个字儿,就使被旁人拾去,也想不出这里头再有什么机关,你还嫌我写得少么?“几句话说得贡春树又羞又喜,暗想章秋谷这人真是精细,我此番央他同来,也不枉了我一番跋涉。如今世上那里还有这样的好人,为着朋友的事情肯这样尽心竭力?心上这般着想,却感激到万分。
  只见秋谷把方才写好一张信笺,折了一个方胜,取一条麻线,结结实实的紥在笔梗中间,把手招招春树,走出舱去。春树也随后出来,到船头上立定。
  正是那七月中旬的时候,玉宇无尘,银河倒影;纤云四卷,清风吹空。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中,照得水面上十分澄澈,万籁无声,那景物甚是凄楚。
  秋谷走出船舱,举头仰望,见那上面的楼窗依然紧闭,月光照着,好像里面隐隐有灯火一般。秋谷把那一支袖箭放在手中,又仔细打量了一会,见那楼窗的样子都用竹纸糊在外边。秋谷翻身走到船边,离开数步,放出眼力觑得较亲,用尽平生之力发了一箭。只听得“呼”的一声,那支袖箭竟穿入楼窗里面去了。秋谷大喜,春树倒吃了一惊,低低的赞了几声“好箭”。秋谷见那支袖箭一直穿入楼窗,便同春树两人在船上坐了一会。冷露无声,西风拂面,虽是新秋天气,却也有些凉回枕簟,露冷罗衣的光景,便拉着春树进去睡了。
  春树睡在床上,千思万想的,这一夜又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好容易巴到天明,叫醒了秋谷一同起来,吃过点心,说些闲话。差不多十点钟,秋谷又取一张东洋信笺写了一回,却不许春树近前来看,只叫他到船头上去等候。一面仍旧折成方胜,又寻了一枝笔,照依昨日一般,如法炮制的制备定当,藏在袖中,走出船头立定,目不转眼的看着那上面的楼窗。不多一会,果然只听得“呀”的一声,楼窗开了一扇。秋谷眼力最尖,早看见一个丽人,腰肢袅娜,骨格轻盈;眼含秋水之波,眉锁春山之恨;云鬟半卸,脂粉不施,娇怯怯的倚在楼窗向着下边张望。面上好像带着几分病态,越显得弱不胜衣;更兼泪眼惺忪,愁容寂寞,那一付带病含愁的丰格煞是动人,仿佛是一树带雨梨花,娇柔欲坠。秋谷见了暗暗喝彩,想怪不得春树这般着急,果然面貌不差。那丽人开了楼窗,探出半身往下看时,恰恰的和春树打了一个照面,一时又惊又喜,心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味儿,好像有多少的酸甜苦辣,一霎时并在一堆。一个楼上,一个船头,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了半晌。春树只觉得一阵心酸,忍不住泪珠欲滴。程小姐更是蹙着双眉,含情欲泣。男女两人虽然对面,却不能说一句话儿。
  正在彼此相看之际,秋谷猛然把春树推开数步。春树刚刚回过头来,只见他翻身舒臂,轻轻的把右手一扬,听得“呼”的一声,秋谷手内的一枝袖箭早飞入楼上窗中,在程小姐耳边擦过。程小姐大吃一惊,一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秋谷早拉着贡春树走进舱中去了。程小姐定一定神,方才看那飞进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原是一支水笔,套着一个白铜笔管,有一个红纸方胜系在中间,和方才拾着的差不多的样子。程小姐连忙拾起,拆开看时,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的,叫他怎样脱身,如何走法,自有人在下边接应,叫他不用心慌,就是这几句说话。程小姐看了虽然欢喜,却终久是个年轻女子,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只得大着胆子,硬了头皮,悄悄的收拾了一回。喜得是程小姐被他们锁在后楼,就是送饭与他,也在壁间开个一尺见方的小门,叫人传递。这两间屋内,竟是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所以凭你如何做作,也没有看见的人。
  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钟,月明如水。照进纱窗。程小姐把楼窗开了两扇月光之下,已看见春树立在船头,秋谷立在春树身后。船头上叠了一张茶几,茶几上边又叠了两张椅子,就和楼窗的高低差得不多,只低了四五尺光景。程小姐见他们已经预备,满心欢喜,放大了胆,把两条绉纱腰带接做一条,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系在楼窗柱上,系得十分结实。章秋谷在船头上已经看见,两下打了一个照会,便叫春树立上椅子去接他一接。那知春树向来胆小,刚刚上得茶几,两只脚早索索的抖个不住,急得章秋谷悄悄的顿足,埋怨他道:“现在这一刻儿的时候正是要紧,怎么你这般胆小,不被你误了大事么?”春树连连摇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是:
  黄衫挟弹,暗传青鸟之书;红粉衔恩,合受花枝之拜。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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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回 一封书琴心通绿绮 百尺楼黑夜盗红绡
  且说章秋谷立在船头,见程小姐将腰带拴好两边,正要跨出窗棂,急叫贡春树上去接他一接。那晓得贡春树上了茶几,两足发起抖来,再也跨不上去,急得秋谷连连顿足,埋怨他为甚这般无用。春树正在心慌之际,回过头来要与秋谷说话,不提防脚下软了一软,一个鹞子翻身,早扑通的跌了一交。幸而秋谷立在旁边,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扶住,好的是船头阔大,没有跌在河中。
  说时迟,那时快,秋谷眼见楼上的程小姐全身探出,坐在窗棂上边,两手紧紧的拉着腰带,却是战战兢兢的看着下边不敢放手。你想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那里有这般大胆?看了一会,终久不敢下来,要想船上有人上前去接。秋谷见了这般光景,着急非常;回头看春树时,跌了一交,还在那里叫痛;远远的又听见摇橹之声,想是有船来了,秋谷更加着急。这个时候,顾不得什么嫌疑,把春树推过一边,飞身而上,立在椅子上面,恰恰的够近楼窗,不由分说,竟把程小姐抱在怀中,轻轻的下了椅子,一跃而下。急忙将程小姐放在船头,招手叫春树过来,替他解下了腰间的绉纱腰带,叫春树赶紧将他扶进船舱。早听得后面欸乃之声渐来渐近,秋谷急了,手忙脚乱的把两张椅子一齐掇了下来,又把程小姐吊下来的腰带打个结儿,用力往一丢,恰好仍旧的丢进楼窗去了。
  秋谷见事情已经停当,回围一看,除了上面的两扇楼窗之外,没有什么形迹可寻。后边早来了一只小船,船梢上有两人摇橹,正在秋谷大船旁边掠过。那小船上的人,见大船上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船头张望,又有茶几、椅子排在船头,不免有些诧异。但是他们摇船度日的人,那有工夫来管你这般闲事?擦肩的摇过去了,把个章秋谷吓了一身冷汗出来。暗想今天真是十分侥幸,后先之际,只争一刻儿的工夫,几乎被那小船撞破。弄出事来,被程老头儿告到当官,说是奸拐了他的女儿,还当了得!一面心中盘算,便也移步进舱。只见贡春树和程小姐两人手对手儿坐在旁边榻上。程小姐云鬓不整,玉体横斜,珠泪半含,蛾眉深锁。春树也眼圈儿红红的,眼中含着泪痕,正在那里嘁嘁喳喳的不知讲些什么。见了秋谷进来,男女二人一齐立起;程小姐免不得有些惭愧的样儿,眉黛低颦,红潮上颊,若前若却,脉脉含情。
  春树不待秋谷开口,指着秋谷向程小姐说道:“这便是章家伯伯,你我的事情不污他出力帮扶,那有今日这般团聚?真是我们的一个大大的恩人,你快些过去行个礼儿,谢谢他一片热肠,一腔热血。”程小姐听了春树这般说话,那当时感激心绪也不晓得从何说起,感激到极处便又流下泪来,不等春树说完,早花飞柳舞的一般朝着秋谷行下礼去。春树立在一旁,想着这样良朋如今难得,若不是他这般出力,这件事儿怎得收场?白白的送了程小姐的性命。想到此处,不因不由的也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一旁。男女二人一齐拜倒在地,忙得个章秋谷还礼不迭。急忙把春树一把拉住,又把程小姐扶了起来,不觉哈哈大笑。章秋谷这一会儿的得意,差不多就是洞房花烛见了个绝代佳人,金榜题名却又是传胪第一,任是什么事儿,也赶不上他那一番得意。
  当下秋谷笑向春树道:“这点事儿算得什么,也要行起礼来?我虽然费了一片心机,却成就了你们的两桩好事,总算不枉我姓章的和你们出力一场。但是还有一句话儿,你却也要自家裁度:你是娶过正室的人,将来把这位小姐同到家中,能否相安无事?再者,你过了三年五载,保不定要秋风团扇,弃旧怜新,那时岂不是依旧误了他的终身,却叫他如何结局?这些事情,虽是不干我事,却不是不替他虚到这层;况且今天这样一来,将来这位小姐自然是无家可归的了,你又不得不格外体贴他些。你道我这层说话何如?”程小姐在旁听了秋谷的说话,觉得句句入情入理,没有一个字儿不是打入心脾,并且还替他虑日后的仳离,将来的结局,如今世上那有这般精细的好人?又听他说到自己日后无家可归的一层说话,不觉牵动伤心,忍不住泪流满面,呜咽起来。又听春树向他说道:“你的说话虽已虚得不差,但我却断断不是这般人物,你只顾放心就是了。若万一将来有甚差池,凭你怎生理论,你可信得过么?”秋谷听了方才微笑点头。程小姐此时感激秋谷直到二十四分,因又走近前来,向秋谷行了一个全礼。秋谷不及提防,搀扶不迭,忙叫春树扶他起来。
  程小姐起来,低低的叫了一声“伯伯”。秋谷请他坐在旁边榻上,自和春树也坐下来,商议以后怎生安置。
  程小姐此刻方才抬起头来,偷转秋波,暗回粉头,细细的偷看秋谷。见秋谷坐在灯下,面如冠玉,奕奕有光;目若朗星,英英露爽;长身玉立,猿臂蜂腰;气概昂藏,丰神俊美。真个是素腰压沈,粉面欺何;春留荀令之香,夜抱邺侯之骨。和贡春树坐在一处,觉得章秋谷光芒外露,华彩照人,两人比并,还是章秋谷较胜些儿。程小姐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春间初见春树的时候,觉得他丰调过人;现在见了秋谷这般仪表,和春树两边比较,春树不免逊了一筹,不信世界中间竟有这般人物!
  “程小姐看了一会,不觉粉面微红。这边章秋谷坐在一旁,也在那里仔仔细细的评量姿态,只见他叙亸香肩,半欹云髻;长眉掩鬓,笑靥承颧;春融却月之姿,红上春风之面,真是宜嗔宜喜,如玉如花。
  秋谷也看得呆了一会,方才开口向春树道:“现在事情已经办妥,此刻却就要和你商量善后的事宜。这个地方也不是久居之地,我想你只好把他送回家内,然后再到苏州。我在客栈里头暂住几天,等你回来,一同再到上海。你想我这个主意如何?”春树听了,便问程小姐打算怎样。程小姐低低答道:“我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况且既已……”程小姐说到此际,面上不由的起了一阵红云,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自然和你一同回去,依着章家伯伯的说话罢了。”贡春树问明了程小姐的口风,便道:“你的主意甚好,一准明天动身回去便了。”
  秋谷道:“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大家计较。程小姐虽然走了出来,那程老头儿失了女儿,怎肯轻轻罢手?自然要报官追捕,招贴寻人。我们这个船家又不是我们一党,他明天起来见忽然多了一个女人,定要心中疑忌;那时不得不把真话和他说明,一时露了风声,知道他心迹是好是坏?万一他说出口来,被人晓得,我们那里耽得起个拐逃的罪名?据我想来,我们明人不做暗事,索性等到明天亲自到他家内,见了第头儿和他一一说明。到了这个时候,一则如今木已成舟,二则恐怕风声传播,免不得忍气吞声,卫顾自家,你道何如?”春树听了,连忙摇手道:“这个不好,那里有拐了他家的人口私逃还自己上门承认的道理?倘被他翻转面来,吃在你的身上,要交还他的女儿,或者竟和你打起官司来,如何了得?”秋谷笑道:“你终是见理不明,所以这样胆小,我却料定这件事儿起不出什么风波。你只顾放心,不要替人着急。若我没有这样口才,那里敢去自家承认?难道我是不怕王法的么?”春树听了,不好拦阴,心上终是觉得不甚妥当,但也只好由他。
  秋谷见时候不早,便立起身来道:“今天我到外舱安息,让你们说说话儿,天明了再打主意。”春树一把拉住道:“怎么还要这般客气,避的是什么嫌疑,难道我们还有这些过节不成?”秋谷一定不肯,道:“大凡男女嫌疑,到了无可如何之际,自然也只好从权。现在还不是从权的时候。”说着,回身向着外舱便走。春树苦苦的拉住,程小姐也说道:“伯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何必要避什么嫌疑?这个样儿叫我们心上如何过意得去?”秋谷还不肯依。后来春树急了,赌神发咒起来,秋谷方才依了,暂时和春树同在一床睡下。春树的床便让与程小姐睡了。三人辛苦了一夜,和衣略睡,一入睡乡。
  直睡到明天十一点钟,还是秋谷先醒,还有些睡眼模糊,见窗缝内日光射入,知道迟了,连忙唤了春树几声。程小姐先自惊醒,急急的坐了起来。春树也自醒了,一同起来。外面船家听得秋谷起身,舀了两盆脸水走进舱来。见多了一个少年女子,不觉呆了一呆,却又不敢多问,只是站在一旁,做嘴做脸的做出许多怪相。秋谷却正颜厉色的把船家唤近前来,约略把这件事情和他说了几句,又向箱子内取出一封洋钱,约有二十余块,一齐赏了船家,叫他不许外边漏泄。船家得了这注意外横财,不胜之喜,连连的答应几声,接了洋钱又谢了几句退了出去。
  秋谷也起身上岸,又叫贡春树也上岸去置办些妇女服用的东西,自己却径向程家去了。春树拦他不住,眼睁睁的看他敲门进去,心上鹘鹘突突的怀着一肚子鬼胎,只得上去买了些镜子梳具、胭脂洋粉等零件送上船来,看着程小姐对镜梳头,等候章秋谷的信息不提。
  再说章秋谷上得岸来,走到酱园隔壁,认准了门户,轻轻的把门敲了两下。早听得呀的一声,两扇门开了一扇,门内有人道:“是什么人敲门?”秋谷不及答应,一脚跨进门来,刚刚和门内的人打个照面。秋谷停住脚步,举目看时,只见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拱肩缩颈,曲背弯腰,面皮起了皱纹,须发已经花白,那形状甚是可笑,却满面带着怒容,还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秋谷看了心中暗想:这个老头儿神色这般呆滞,一定就是程小姐的父亲,便开口问道:“这位老先生就是程幼翁么?”
  原来程幼勋今天早起不见了女儿,气得他暴跳如雷,大骂不止。待要报官追捉,又怕坏了自家一世的名声。嚷闹了一回,没有法想。此刻正在家中纳闷,忽听见外面敲门,叫了几声小大姐,没人答应,赌气立起身来自家出去把门开了。见章秋谷撞将进来,开口第一句就问他的名字,又见他衣裳楚楚,相貌堂堂,却也不敢怠慢,忍着怒气,请秋谷进堂坐下,方才说道:“这位老兄尊姓,有何贵干,打听小弟的贱名?”秋谷听了,立起来把手一拱道:“原来就是程老先生,兄弟不知,多多得罪。”说着随又通了自己的名姓,大家坐下。
  程幼勋便问秋谷:“有甚事情降临寒舍?”秋谷微笑答道:“府上可有走失的内眷么?”这一句话把个程幼勋说得好像当心打了一拳,面上的神色登时一红一白的不定起来,硬着头皮回道:“你这话儿来得奇怪,我们这里好好的世代清门,那里有什么人走失,你这个人可是有些痰气的么?”口内这般说着,心中却暗想:“这个人来得蹊跷,我家中出了这件事儿,并没别人晓得,怎么他突然开口就问这样的话儿?”又听得秋谷笑道:“我是好意前来报信,怎么你竟出口伤人?既是没有这件事儿也就是了。依我看来,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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