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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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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于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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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挥血
    玉梨魂——

    第二十四章挥血

    泪长如线,灯暗无花。梦霞得此意外之惊耗,急痛攻心,为之晕绝。良久始稍清醒,危坐如痴,神色沮丧。复取书,复阅之。继取发摩抚之,心更大痛不可止。泪珠历落,襟袖尽满。旋目注诗册,若有所感,变色而起,执卷就灯焚之,须臾已成灰烬。悲愤之情不能自抑,如飞蛾之扑火者然。然而,其心苦矣。

    即焚稿,复就坐,沉思至再,欲作一复书,而急切不知作何语。骤受剧烈之痛苦,神经尽为之瞀乱。知梨娘此时之悲哀激切,当必有较甚于己者,不再有以慰之,不知又将续演出若何惨剧矣。读者诸君,梨娘之为此,出于一时愤激,继知梦霞见之,必不能堪,亦自觉其过甚。当梦霞踌躇不决之时,正梨娘追悔莫及之际。在梦霞则以衅自我开,不怪梨娘之无情,而惟恨己之无情,无端以一书伤其心,致彼愤而出此,实无颜以对知己矣。呜呼,两人之情,深挚若此,缠绵若此,非至死时,岂尚有解决之希望者?今欲一朝决绝,亦徒自增其烦恼耳。梦霞此时急欲作一谢罪之函,以解梨娘之怒,而心乱如麻,苦不能成只字。时已钟鸣一下矣,乃仍以纸纳函,以帕裹发,置之枕旁,忍痛就睡。

    就睡后,辗转不能成梦。约二小时,梦霞忽推枕起,时灯焰渐熄,就案剔之,光明复现。寻检一洁白之素笺,复取一未用之新笔,啮指出血,以笔醮血而书之纸上。其咬处在左手将指之下,伤处甚深,血流不止。而梦霞若不知痛苦者,随出随蘸,随蘸随书。顷刻间满纸淋漓,都作深红一色,书成而血犹未尽。此时稍觉微痛,函封既竣,乃徐徐以水洗去指上血痕,以巾裹其伤处,复和衣就榻卧。晨光已上窗矣。呜呼,男儿流血自有价值,今梦霞仍用之于儿女之爱情,毋乃不值欤!虽然,天地一情窟也,英雄皆情种也。血者,制情之要素也,流血者,即爱情之作用也。情之为用大矣,可放可卷,能屈能伸。下之极于男女恋爱之私,上之极于家国存亡之大,作用虽不同,而根于情则一也。故能流血者,必多情人。流血所以济情之穷,痴男怨女,海枯石烂不变初志者,此情也。伟人志士,投艰蹈险不惜生命者,亦此情也。能为儿女之爱情而流血者,必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流血,为儿女之爱情而惜其血者,安望其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拼其血乎?情挚如梦霞,固有血性之男子也。彼直视爱情为第二生命,故流血以赎之耳。情自可贵,血岂空流?虽云不值,亦何害其为天下之多情人哉!

    次日,梨娘得书,惊骇几绝。血诚一片,目炫神迷,斑斑点点,模模糊糊,此猩红者何物耶?霞郎、霞郎,此又何苦耶!梨娘此时又惊又痛,手且颤,色且变,眼且花,而心中且似有万锥乱刺,若不能一刻耐者。无已,乃含泪读其辞:

    呜呼!卿绝我耶!卿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卿之愤亦终于不平。卿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卿绝。心迹既明,我知卿之终不忍绝我也。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卿又谁可告诉者?不知卿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卿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卿,又何怪卿之欲绝我?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卿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卿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卿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卿固爱我怜我者也,卿不爱我,谁复爱我?卿不怜我,谁复怜我?卿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卿竟忍死我耶?卿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然我愿殉卿而死,不愿绝卿而死。我虽死,终望卿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卿,将死哀鸣,惟祈鉴宥。

    巳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梨娘阅毕,心大不忍,哭几失声。其惊痛之神情,与梦霞之得彼书时,正复相似。无端情海翻波,还说泪珠有价,其实两人均有误会,逞一时之愤激,受莫大之痛苦,自作之孽,夫又奚尤!两人生于情,死于情,层层情网,愈缚愈紧,使其果能决绝也,亦何待于此日。梦霞曰:“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斯言是也。不到埋香之日,安有撒手之期?不慎语言,自寻烦恼,徒自苦耳,甚无谓也。得书后之梨娘,早易其怨愤之心,复为怜惜之心矣。彼以堂堂七尺,为一女子故,出此过情之举,甘作谢过之词,并忘剜肤之痛,余罪大矣。今无他法,惟有权作温语以慰之耳。

    锦笺往返,忙煞鹏郎。梦霞再得梨娘书,心乃大慰。意谓幸有此一点血诚,得回梨娘之心,此彼再不能多言挑衅矣。梨娘函尾,尚有一绝句,其起联曰:“血书常在我咽喉,一纸焚吞一纸留”,其下二句,则记者不能复忆,但记其押刘字韵而已。梦霞亦续赋二律以答之曰: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陰病里消。

    一缕青丝拼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漏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锦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禄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次日,梨娘复以简约梦霞往,梦霞从之。此次为两人第二次会晤。前次相见时,梨娘曾有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之言,今何以忽有此约?梨娘非得已也,欲一见以剖明其衷曲,解释其疑团也。以双方误会之故,一则乱斩情丝,一则狂拼热血,演出离奇惨痛之怪剧。情思之缠绵曲折,本非管城子所能达其万一。青鸟无知,惯传讹信。黄昏待到,便是佳期。两人相见后,自有一番情话,然亦不过如上文所云,大家以温存体贴之言,互相和解,今亦不必赘述。惟当时梦霞曾赋六绝句,录之以为此章之煞尾。

    深深小巷冒寒行,一步回头一步惊。

    计此时光夜将半,半墙残月趁人明。

    回廊曲曲傍高垣,旧地重经路转昏。

    行到阶前还细认,逡巡未敢便敲门。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如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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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惊鸿
    玉梨魂——

    第二十五章惊鸿

    花前偎泪,灯下盟心,去影匆匆,余情惘惘。梦霞别后,梨娘犹悄对残粒追思往事。遥听墙外柝声,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来。人去情留,愁来梦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颐。视案上吟笺,墨痕犹湿,低哦一过,恻然神伤。顾影低徊,萦思宛转,即援笔续其后曰:

    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怞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场。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痢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碧窗记得曾携手,青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噫,岂料悲吟,竟成凶谶。薄命女非长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红颜,将立演出月缺花残之惨剧,并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为两人最终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为两人最后之交际,从此更无一面缘矣。

    穷陰杀节,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痴复欲离家,梦霞亦须旋里。君自南归我自东,鞭丝帽影各匆匆。两人一去,蓉湖风月大为之减色。欢会无踪,别情如昼,两人这回分手,从此亦竟消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无穷,聚首之缘莫卜。石痴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务,仍挽梦霞主持。梦霞意欲辞职,石痴维絷甚坚,不得已诺焉。既行,梦霞料理校中试验事,三日而毕,亦束装归。于斯时也,梨娘又久未通辞矣。梦霞归心爆急,亦不复一探其消息,且谓开校之期,一瞬即至。暂时相别,无足介意,临行寄语,徒乱人怀。而不知此时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于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远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难寻人面,是岂梦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于梦霞,实死于筠倩。盖彼与梦霞再会之后,深知梦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复可怜。感泣之余,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张,原冀其他日偶俱无猜,享闺闱之乐,我则一身干净,断情爱之媒。以今观之,此事后来终无良好之结果。我以爱梦霞者,误梦霞,以爱筠倩者,误筠倩矣。我一妇人而误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梦霞之情终不变,筠倩将沦于悲境;我死而梦霞之情亦死,或终能与筠倩和好。我深误筠倩,生亦无以对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节,成就他人之好事,则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后,梨娘遂存一决死之心,坐亦思死,卧亦思死,念念在兹,踌躇满志,竟不复有他种念虑萦其脑际。

    死念已坚,生机渐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将瘦弱之躯,自加戕贼。茶饭不常下咽,睡眠每喜临风,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几许摧残蹂躏;人见其无恙,而不知其已深种病根,乐寻鬼趣矣。曾几何时,心血尽枯,形神俱化。引镜自照,两颊若削,叹曰:“死期近矣。”遂卧不复起,时梦霞犹未行也。

    越三日,梦霞不别归,梨娘病亦渐剧。家人咸来问讯,见容颜虽减,神识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忧形于色,视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爱。”读者须知,筠倩固未尝有所怨于梨娘,不过两人各有难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远。今梨娘病矣,病且剧矣,筠倩对于梨娘非无一点真爱情者,能不留心视察、加意护持耶?顾筠倩虽殷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盖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为之延医,却不欲。筠倩陰告父,嫂病象不佳,当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医生至。医生费姓,即前视梦霞之病者,乡僻间之名医也。诊毕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试之,然吾决其无效。此病系积忧久郁所致,本非药石可疗。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饮食起居,已久失其营卫,夫人体质又弱,欲治之,恐难为力也。”

    家人闻医言,始知梨娘之病几成绝症,一时群相惊扰,环侍不去。盖梨娘平日,事上尽礼,待下有恩,只手持家,久耗心血,一生积善,广种福田。破落门庭有此贤能之主妇,真不啻中流之一柱、大厦之一木也。故以崔氏之门衰丁少,实赖梨娘为之主持一切。翁未终养,姑未与醮,子未成人,瘦削香肩,担负綦重。茫茫身世,未了犹多,此时乌可以遽死。然而梨娘竟无意求生,有心竟死。未病之前,死机早伏,既病之后,危象渐呈。微特崔父与筠倩等衔忧莫释,求神问卜,无所不至。即婢媪辈亦均愁颜相对,有叹息者,有暗泣者。心慌神乱,此去彼来,咸愿尽其心力,以愈梨娘疾。忙乱数日,病卒不减,梨娘又不肯服药,迫以翁命,勉尽一盏,然药入腹中,竟无影响。视彼病容,日形萎损,惟有同唤奈何而已。

    梦霞行十日矣,游子远归,慈乌含笑,况此次入门带喜,家庭之间尤多乐意。梦霞以姻事已成,此后与梨娘相聚之日正长,心中之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圆到天中;无主残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悭,百身莫赎。去时未悉病情,别后犹劳梦想,此时之梨娘已属半人半鬼,此时之梦霞固依然如醉如痴也。又三日,乃得一可惊可愕之凶耗,凶耗非他,即梨娘最后之手书也。

    哀鸿一声,愁魔万丈。此函乃梨娘力疾所书,以遗梦霞,作诀别之纪念者。梦霞于希望之余,得此绝望之函,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浇背,一时惊绝骇绝,脑筋之震动,一分时不知其几千百次。惊痛过剧,双目瞪然,转无一点泪,惟有对书木坐,口中喃喃,默祝天佑伊人,消此实难而已。书语录下:

    梨影病矣,病十日矣。方君行时,梨影已在床席间讨生活,所以不使君知者,恐君闻之而不安,且误归期也。君临去竟无一言志别,想系成行匆迫所致,我未以病讯告君,君亦不以归期语我,二者适相等,可毋责焉。梨影病中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并无十分危险。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何惜?环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己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何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惟自爱。

    已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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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鹃化
    玉梨魂——

    第二十六章鹃化

    断肠遗字,痴付青禽;薄命余生,痛埋黄土。梦霞读此书后,惊定转生疑窦。忆畴昔之夜,月冷灯昏,曾亲香泽,虽玉容惨淡,眼角眉梢,亲见渠深锁几重幽怨,而丰神玉立,心迹冰清,愁恨之中,乃不减其天然妩媚,固绝无一分病态也。今几日耳?何遽至抱病,病亦何至便死?此中消息殊费疑猜。如书言,则方我归时渠已为病魔所苦,我火急归心,方寸无主,临行竟未向妆台问讯,荒唐疏忽,负我知音,彼纵不加责,我能无愧于心乎?所异者,彼可爱之鹏郎,平日间碌碌往来,为两人传消递息,凡其母之一颦一笑、一梳一沐,无不悉以告我,独此次骤病,亦为缄口之金人,不作传言之玉女。鹏郎何知?殆亦受梨娘之密嘱,勿泄其事于先生,书中故有恐误归期之言也。呜呼梨姊,汝果病耶?汝病果何如耶?汝言病无大苦,真耶?抑忍苦以慰我耶?初病时不使我知,今胡为忽传此耗,则其病状诚有难知者矣。嗟乎梨姊,汝病竟危耶?今世之情缘,竟以两面了之耶?天道茫茫,我又何敢遽信为必然耶?梦霞此时,目注泪笺,心驰香阁,自言自语,难解难明,欲亲往一探,而无辞以藉口,行动未得自由,听之则心实难安。从此言笑改常,寝食俱废,几有见于羹见于墙之象,不得已赋诗二律,以相寄慰。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相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吟笺叠就,鸟使未逢,欲寄相思,惟余怅望。盖此时梨娘方在病中,设贸然以此诗付邮,乌能直上妆台,径投病榻?不幸为旁人觑破个中秘密,且将据之以为梨娘致病之铁证,梨娘将何以堪?是欲以慰之,而反以苦之也。况乎二诗都作伤心之语,绝非问病之词,病苦中之梨娘,岂容复以此酸声凄语,再添其枕上之泪潮、药边之苦味!筹思及此,梦霞乃搁笔辍吟,不作一字之答复,惟将梨娘来书反覆展玩。有时拍案惊起,仰天呼号,有时枯坐竟日,不言不笑,非病非癫,家中人亦莫测其因何也。如是者三日,梦霞固无一刻忘梨娘,惟痴望玉人无恙,速以大佳消息,慰我凄凉。岂知木笔骄春,才借题红之笔;梨花葬月,突来飞白之书。值元旦之良辰,得情天之凶耗。爆竹扬灰,不报平安之竹;桃符作怪,竟为催命之符。呜呼!梨娘竟死矣。

    梨娘死矣,吾书今须述梨娘死前之病情与夫死时之惨状,然记者于此,实不忍下笔。吾字未成,吾泪已湿透纸背。盖梨娘之死,极天下之至惨,事虽与吾无关,而人孰无情?天乎何罪?多情如梨娘,多才如梨娘,命薄于云,身轻若絮,埋愁压恨,泣血椎心,一旦玉碎珠沉,香**化。奈何天里,不能久驻芳颜;前度人来,无复相依倩影。茫茫后果,鸳鸯空视长生;负负前缘,蝴蝶遽醒短梦。吁可痛已!以才尽之江郎,写伤心之情史,笺愁赋恨,痛死怜生,握管沉吟,枯肠寸断。情根不死,低头愿拜梨花;文字无灵,寄恨徒凭香草。伊人结局,绝类颦儿;鲰生不才,欲为殷浩。叩碧翁而无语,碧海沉沉;起黄土兮何年,黄尘莽莽。可怜知己无多,况出飘零红粉;漫说干卿底事,不教狼藉青衫。吾本个中人,谁非有情物,为梨娘哭,更为普天下薄命女即之如梨娘者哭。声声带恨,字字断肠,想阅者诸君亦愿陪此一掬同情之泪也。

    梨娘之死,其事至可奇,而其情至可哀。盖梨娘固不可以死者,且又可以不死者。不可以死而死,可以不互而竟死,则情实误之。古今来痴女子之死于情者亦多矣,顾未有如梨娘用心之苦者。未病之前自知必病,既病之后自知必死,死而情可已,事不可了。故力疾作书以与梦霞,谆谆以后事相嘱托,而又吞吐其词,若未必果死者。盖彼之意,固不欲梦霞知其病,更不欲梦霞知其死耳。此书也,在他人视之,为病中之书,在梨娘视之,即绝命之书矣。

    自是以后,病势日危一日,时而清时,时而昏惘,旦夕之间,其态万变。家人见状相顾失色,医药祈祷均无效,而梨娘至此,水浆不入于口者,已两星期矣。骨瘦如柴,颜枯如鬼,又加之以嗽,益不能支。自知不起,即亦无虑,万念皆空,瞑目待死。顾病者无求愈之心,而家人希望之心乃与病而俱增。镇日忙乱,如午衙之蜂,而卒无补于万一。梨娘病中,厌与人语,戚党之来问疾者概行谢绝,即家中之婢媪,轻易亦不令其望见颜色,帷中悄悄,日侍其侧者一鹏郎、一筠倩也。

    筠倩见梨娘病情大恶,终日随侍不去,捧汤进药,皆躬亲其役,若欲与万恶之病魔,争此垂死之病人者。梨娘殊不欲言,扶持一切,自有鹏郎及秋儿在,万不敢以此猥琐之事累及吾妹,而益重吾罪也。筠倩闻言,益涕泣不肯去。梨娘乃长叹无语。呜呼,自梨娘病卧以来,筠倩心滋戚戚,未尝有一日离于病榻之侧,襟袖间泪痕时湿,惟不使梨娘见之耳。而梨娘对之,乃不能如从前之亲热,虽病中心绪不佳,亦不应淡漠若此。筠倩于是忆及前以婚姻问题,致两情微有不怿,其言若此,似尚未能去怀,或者此番病根,即种因于此,亦未可知。筠倩默念至此,悔恨不胜,祝望益切,其心谓若梨娘而克愈者,吾犹可以自赎,脱不幸而竟死者,则吾实杀吾姊。此恨不啻终天,欲忏悔而无从矣。筠倩作如是想,益不肯稍弛其调护之力,以为补过之谋。噫,岂知梨娘之心,实有不可以遽告筠倩者。今见筠倩若是其恳挚,益不自安,啮被忍痛,惟求早死一日,早免一日之苦。呜呼,惨矣!

    灯光撮豆,枕泪倾潮。梨娘彻夜声吟,筠倩衣不解带,达旦不寐。强之睡,不可,则亦听之。一夕,病势突觉锐减,嗽亦间作,神志清明如曩日。筠倩心窃喜。梨娘谓之曰:“妹厚我甚矣,我恨无以报。妹妹亦弱质,能有几许精神?疲劳如此,不将与我俱病耶?今我病已觉少可,倦而思睡,今夜毋需人伴,妹亦请自安睡以资养息。”筠倩犹徘徊不去,梨娘再三迫之,乃回房就寝,斯时室中尚有鹏郎在也。

    鹏郎自梨娘病后,辍学侍疾,终日依依床侧,曾不少离。虽幼不解事,而孺慕性成,亦知保护其病中之母。母忧亦忧,母泣亦泣,泪痕时晕其小颊。是夕见病势突减,亦不觉喜形于色,就灯下弄钗,口唱小歌以娱其母。梨娘呼而语之曰:“汝倦乎?倦即睡。”鹏郎急曰:“我不倦,我须俟阿母睡着乃亦睡耳。”梨娘笑曰:“痴儿,我若永远不睡,汝亦永远不睡耶?我竟长睡不醒,则汝又将如何?”鹏郎不解其语,但以目视梨娘。梨娘语时,微合其眼,若欲睡者,鹏郎遂默无声,恐多言以扰其安眠也。半晌,忽又呼鹏郎,命取床头一小箱。箱以玳瑁为之,小仅盈尺,制作绝巧,乃闺阁中用以藏贮妆饰品者也。鹏郎取至,置于枕旁。梨娘曰:“启之。”既启,则中有锦笺一束。梨娘一一检阅之,阅毕,令移灯近前,辄举而就火焚之。鹏郎惊而扑救,已尽为灰烬矣。继命携箱复置原处,将地上纸灰收拾净尽。时夜已午,视梨娘神色如常,并无变态,鹏郎亦倦极,乃和衣睡于其旁。

    鹏郎既睡,鼾声旋作。约二小时,梨娘忽大嗽,鹏郎睡梦中闻声惊觉,视梨娘两眼直视,十指抚心,急气塞喉,喘声如牛,状至可怖。连呼阿母,摇首不答,幸灯焰尚未尽熄,乃急起拔关出,至筠倩寝门外,直声呼曰:“阿姑……阿姑……阿姑速起!……阿母病又大变矣!”其声高以促,杂以哭泣之音,筠倩亦惊醒,踉跄披衣出,随鹏郎入视。时梨娘嗽方大作,喘丝不绝如线,若毕命即在俄顷间者。筠倩见状,手足无措。移时忽作倒噎,若喉间有物欲跃出者然,急以盂承之。梨娘遂大吐,蓦觉一阵腥,横冲鼻官,吐毕就灯视之,则满盂皆血也。筠倩大惊,几欲失声而讶,再视梨娘,气息奄奄,颜色惨白,微言曰:“我觉喉间有腥味,盂中得毋有异否?”筠倩曰:“无之,皆痰耳。”语时以目语鹏郎,令速藏盂,复取温茶半杯与梨娘嗽口。

    时天已大明,家人皆起,咸来询夜来病状。入则见筠倩与鹏郎皆已成为泪人,知必有变,相顾错愕。筠倩摇手令勿声,嘱鹏郎静守,己则往寻其父。家人亦随出。筠倩含泪述病状,言黄昏时病势似杀,余亦就睡,天将明,闻鹏郎泣呼,惊起入视,见彼痰喘甚急,旋咯血一盂,嗽止而面无人色矣。家人闻之,皆咭舌不能答。崔父立遣急足召医生。医至诊视毕,出谓家人曰:“心血已竭,危象立见。草根树皮,无能为力。速理后事,恐弥留在半日间耳。”语已,返其酬金,乘舆而去。

    至是家人咸知梨娘不救,各失声哭,崔父亦痛挥老泪,楚囚相对,开辟一泪世界焉。有顷,筠倩收泪起曰:“徒哭无益,今病者尚省人事,医言亦胡可遽信?一线生机未绝,或者祖宗有灵,念此后老翁稚子,事育无人,冥冥中挽回其寿命,则疾尚可为也。脱果绝望者,则预备后事,在所不免。衰落门庭,无多戚族,谁来吊唁,又谁来襄理,衣衾棺椁,均须妥为购置,夫岂一哭可以了之者?”崔父曰:“筠儿之言是也。为今之计,姑入视病者,察其有无变态,侥幸得有转机,便是如天之福。”言已,与筠倩入,家人从之。

    天鸡唱午,梦熟黄粱。众人咸集病室中,无数模糊之泪眼,视线所集,咸注射于病者之面。时梨娘两目垂帘,喘丝断续,气息甚微,形神全失。良久,忽见其面色转红,艳若桃花,知其回光返照也。于是众人益形慌乱,束手无策。鹏郎见状,以为病有佳朕,不觉喜形于色。继见众人无不慌乱,始知其非妙,则复敛笑而泣。梨娘忽张目视翁,微言曰:“儿病不起矣,儿无命,不能终代子职,中道弃翁,又使翁垂老之年,历斯惨境。儿死后,翁不可过痛,以增儿冥中之罪孽。有阿姑在,晨昏可以无缺,儿归泉下,亦瞑目矣。”继复注视筠倩,欲言不言者再,旋曰:“吾负妹,吾负妹,妹不忘十年来相爱这情,此后鹏儿幸垂青眼。”筠倩闻言,悲痛不能胜,仅一呼一声曰:“嫂……”已泪随声出,以袖掩面,不复能言矣。梨娘言毕,复大喘。移时,呼鹏郎至前,执其手而嘱之曰:“儿乎,……吾可爱之儿乎,……儿无父,今更无母矣。吾弃汝去,汝亦勿哭,此后事阿翁仍如平日,事阿姑当如事我,事先生如事汝父,此三言汝谨记勿忘。”鹏郎涕泣受命。梨娘一一嘱毕,含笑而逝。死时异香满室,空中隐隐有管之声,时己酉十二月大除夕四时一刻也,年二十有七。嗟嗟,腊鼓一声,残花自落,筠床三尺,余泪犹斑。家事难言,身后几多未了;痴情不死,胸头尚有微温。一霎红颜,不留昙影;千秋碧血,应逐鹃魂。此恨绵绵,他生渺渺,悲乎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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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隐痛
    玉梨魂——

    第二十七章隐痛

    绝代佳人,一场幻梦。血枯泪竭,还他干净身躯;兰尽膏残,了却缠绵情绪。梨娘之死惨矣,然其致死之由,梨娘苦于不能自言,家人固不得知。即朝夕相处如筠倩,生死相从如梦霞,此时亦未能遽悉。忍泪吞声,不明不白,此梨娘之死所以惨也。既死之后,家人咸哭。筠倩尤椎胸大恸,哽咽而呼曰:“嫂乎,嫂竟弃我而去乎!我于世为畸零人,谁复有爱我如嫂者?天乎无情,复夺我爱嫂以去,留此薄命孤花,飘泊倩谁护惜?其不随嫂而死者,曾几何时耶!嫂而有知,白杨衰草间,毋虞寂寞,不久有人来,与嫂同领夜台滋味矣。”且哭且呼,泪落衾畔,几成小河。力竭矣,声嘶矣,而痛尤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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