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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喝彩-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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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意思。”钱康慌忙解释,“全凭印象没一点根据。”

肖科平不再理他,在梳妆镜前坐下,端详着自己出起神儿。她似要看穿自己。她眉间有皱,一丝极细微极不易被察觉的纹线,似一缕缠绵又苦一抹忧郁。

她坐在镜前用一柄银亮的水果刀为自己片着苹果,—瓣瓣递进嘴里吃,不时凝视自己一眼。

钱康懒散地出现在镜中,脸上挂出微笑,些许欠身,—手置于肖科平右肩,一手背在自己身后,往镜中望望。

肖科平立刻绷直身体,停止手中动作,眼睛如手刀刃发出凛凛寒光,乜视着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钱康脸一红,讪讪地缩回自己那只手。

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日光灯跳了一下,大放光明。

李缅宁如在敌前铁丝网遭探照灯归射,下意识地低头隐蔽。肖科平、钱康鱼贯直入,钱康胁下夹着个铺盖卷儿。

韩丽婷受了一惊,以手遮眼,衣衫不整地从被窝里探身问李缅宁:“怎么啦?”“你躺你的。”李缅宁端着一杯热水从床前款款起身,沉着地盯着肖科平。“抱歉,没想你们动作这么快。”肖科平不带眨眼地说:“我想了一下今晚的住法,咱们都还要严格要求自己,暂时先分男女宿舍——我让老钱把铺盖带来了。”

钱康干笑着上前把铺盖卷在韩丽婷脚下一放,坐在床边说:“我自己其实不想来。”

“我还是回家吧。”韩丽婷挣扎着要起来。

李缅宁一把按住她:“你不要动!这会儿已经两点了,你想走也没车了。”“就是,我也没想呆这么晚。”钱康说,“一混就给混忘了。”说罢低头看手表。“是不是可以商量?”李缅宁问肖科平。“我不想让人说我提供奸宿。”

“我还是走吧作”韩丽婷想起床,被李缅宁拽着一动不能动。“那又怎么样?”他目光尖锐地看着肖科平。

“影响不好。”“那又怎么样?”“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还想有个好名声呢。”

“谁会这么无聊?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的扯这份臊?”

“没人管更该自觉。”“要是我就不呢?”李缅宁起到肖科平面前,盯着她问。

肖科平镇定自若:‘你们三个住在一起也可以。”

‘我倒无所谓,住在哪儿跟谁住都可以。”钱康表态。

“肖科平,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李缅宁拉下脸,“成心治我!”“不要动气。”钱康站起来拍拍李缅宁:“不要使用不文明的语言,大家好说好商量。”

“你这么想?”肖科平盯着李缅宁。

“我怎么能不这么想?”

李缅宁再次拨开钱康的手:“去一边呆着,这里有你什么事?”钱康敏捷地反手一把抓住李缅宁的手腕子:“怎么没我的事?我在这里关系大了。”

“你一贯如此!”李缅宁和钱康较着手劲儿同时冲肖科平嚷,“什么事你都要干涉,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杠子,冒充英明冒充果敢冒充无所不能!”

钱康趁李缅宁分神之际已渐占上风,面呈得意。

“咱们历数吧,从打咱们认识,哪件事你不是占我上风?哪件事不是最后你说了算?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最后还非得请示你——我的公民权没一年不被你剥夺!”

“你从头数吧,哪件事不是我对?”肖科平心平气和地说,“要不是我帮你跑,你现在还在四川那个山沟里窝着呢。”

“要不是你拖我后腿,我哪至于混到现在倒成了个门房,虽说是皇官的门房。‘高工’早评上了。我的同学都有当上学部委员的。”“你就是当上‘高工’不也是天天呆着?喝茶聊天看报纸——勾心斗角,设计个劣质电冰箱洗衣机坑害消费者——还是在人手下。”“我在你手下也没得好儿!”

李缅宁“嘿”地一彻底把钱康的手掰倒,夺手指着肖科平泄愤道:“明告你为什么和办离婚,就为受不了你,所以揭竿而起——你还当是你蹬了我呢?”

钱康追过来,抱着李缅宁的胳膊找手意欲再战。

“你干嘛呢这是?”李缅宁连连甩手甩不开。

钱康像咬着钩的鱼随着他的甩动乱蹦乱跳:“信你手劲儿比我大。”“你别这儿添乱了好不好?”已然忧郁脸色依旧苍白的韩丽婷也说钱康,“正听得有意思你老给打断——专心致志的。”

她又对李、肖二人说:”吵你们的,别理他。”

“你也觉得我是添乱?”钱康问肖科平,“我可是帮你。”“你确实属于添乱?”肖科平说,“人家没说错。”

钱康颓然松开李缅宁,低下头,再抬头时,两眼无一有神。“你说……”李缅宁扭头正欲再跟肖科平理论,发现肖科平人已不见。肖科平被钱康揪着脖领子顶在墙角。像张画似地贴在墙上。“你说,你到底跟谁一头?”

“救命!”肖科平憋着嗓子细声细声地叫,两眼泪汪汪。

“当着我面你就敢打她?”

李缅宁登时急了,上前一把将钱康拎着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对着自己。恨骂连声:

“她跟了我这么些年,这么气我,我都没舍得动她一指头,刚转到你手里——人给你是让你去爱的我的同志!”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感慨:“我李缅宁从小就有个心愿,一辈子跟人不笑不说话。这双手打得坏一辆卡车,可连打苍蝇都是高举轻落——今儿却要落到你身上了。”

钱康看到拳临头之下,倒也从容:“别打我脸,我还要见人呢。”“不是,我就是难过。”李缅宁放下拳头、“干嘛人和人非得打才最后有个结果?”“我这个人就是血热,一冲动就忘了后果了。”钱康对肖科平说:“对不起呵,不是故意的,咱们那音乐会该办还是照办。”“那也不该动手。”李缅宁说,“动手不好,应该摆事实讲道理,再有理一打就没理了——我血就不热么?”

“咱都是热血汉子。”钱康诚恳地说:“你这么跟我说,我一听就听进去了,真打倒把我打糊涂。赶明儿咱哥儿俩好好聊聊。”“嗳嗳。”李缅宁一个劲点头答应。

韩丽婷坐在床上笑了:“就这么完了?”

李缅宁对钱康笑:她还想看咱们——打不起来小姐,我心里明镜似的。”“还疼么?还生气么?钱康低声下气地问一直在旁边泪汪汪揉脖子的肖科平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肖科平扭身往外走:“你来,帮我收拾东西。”

肖科平板着脸把衣拒里的衣服一批批往外搬,扔进床上敞口的皮箱。“你就搬我那儿去,我别处还有房子。”钱康在一边收着小摆设说。“这又何必呢?”李缅宁走到门口,瞅着屋乱糟糟的一切说。肖科平冷冷乜了他一眼,继续在衣机车里摘衣裙。片刻,探出上身对他说:“我怕了你了!”这是个不放假的节日,街上挂出一些彩旗,灯笼和祝贺标语。但街上来往的人群神态如旧,商店也没有增加供应,照常营业。

下午阳光下的阳台上的花色繁复,从隔街的公共汽车候车亭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幅于净艳丽的漆画:文竹兰草嫩绿鹅黄的枝叶葱茏地涌在栏边,月季、牡丹婀娜地娇挺着花朵点轰其间;居室的玻璃闪闪发亮,几只空衣架晃悠悠地挂在高悬的铁丝上。肖科平出现在阳台上,手象一只喷壶,斜臂举着往花丛上浇水。清水纷如雨下,被阳光映透,化为万点金屑。

花很热烈,人很冷漠。

她极为平静地望了一眼远方殷蓝的苍穹,转身离开阳台。

房内十分整洁,近乎萧瑟。所有带有个人生活的痕迹这么的零碎物件和凌乱摆设统统不见,只留下一些面壁而立的高大拒橱和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李缅宁倚在墙上吸烟。

他们坐下来等人,默不作声,偶尔互相看上一眼。

李缅宁站起来,看那些经过擦拭虽一尘不染但伤透出岁月痕迹的旧家具。他敲敲衣柜的板材回头说:“现在的家具都不会再用这么好的板子了。”钱康没敲门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穿工作服的男人。

为首的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进来就开柜门敲板壁,逐件检查家具。他对钱康说:“要搁我们那儿一件件寄卖价儿可能高点。归了包堆儿一总卖掉,我只能给您这数儿。”

他伸出一拳一则掌。钱康看肖科平,肖科平点点头。

工头数出厚厚一迭钞票递张钱康,钱康转手交给肖科平。

每搬走一件家具,原来的益便空出一个积满陈年灰尘的印子。一地已成絮绒状的灰尘中,散落着一些久已丢失的小物件:硬币、药闰,断了齿的梳子,发卡和断了线的彩色塑料珠子。李缅宁从已搬走的床原处的灰尘中,撩起一串不显服的咖啡色的树粒项链,拎着吹去上面所蒙的尘埃。

纷飞的灰尘迷了他的眼。

那项链一经抖开,非常之长,上百个菱形树粒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摆列着,己完全失去光泽。

钱康和工头一边聊着家具市场的行情走出房间。

“这不是我那次去海南出差给你买的那串项链么?丢了到处找不着,原来掉床底下了。”

肖科平接过那串项链端详。

“当时还挺宝贝,时髦,现在大概只有小姑娘才戴这种便宜东西。”肖科平把那串项链套头戴在脖子上,在胸前理妥贴,抬头问李缅宁。“好么?”“不好。”李缅宁摇头笑道,“你现在应该戴金子或者珍珠什么的。”房间已经搬空,顿时显得空旷、阳光中飘浮着大量尘埃,光线混浊,人也显得朦胧。

钱康从门外探进头,对肖科平说:“该走了。”

说罢先出了门,在外面走廊喊:“我在下面车里等你。”

“马上就来。”肖科平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对李缅宁交代:“每天想着给花儿浇遍水,别乱上肥要不招腻虫,米兰和君子兰明年该换盆了,夜来香和月季冬天要剪枝……”

“知道了——”李缅宁在大敞着门的房间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大声回答。正在上升运行的电梯间内,钱康靠着一壁注视昔他对面的肖科平。肖科平眼睛看着别处,一脸倦意,身后的壁镜衬映出她的另一侧身体。他二人之间站着一个眼巴巴盯着逐次亮起的楼层号码的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钱康忽然—笑,欲对肖科平说什么。

老太太转头对他热情地笑。

肖科平出神地盯着放在玻璃荣几上的那串树粒项链。项链的咖啡色几乎与荣色玻璃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几乎不能一下看清她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套经过宾馆式装修的多居室大开间的公寓,满铺了浅色的高绒地毯。房间正中摆了一套三件装的泰国水牛皮沙发,靠墙摆了几件红木多宝格柜橱和聚脂酒柜,上面摆有精美瓷器和一些异形的外国名酒瓶子和一排排崭新的烫金的外文书籍。钱康正在从一个红木卧榻下面往外拖一个纸箱,拿出一件捆得十分严实的东西层层剥纸:“我给你看件好东西。”

他剥净包装纸,亮出一个青花瓷瓶:“猜猜多少钱?”

“二百。”肖科平瞟了一眼,随口说。

“二百你卖我!上个月,在索思比拍卖行,一模一样的东西,拍了一百五十万——美元!”

“那你还留着干嘛?”“我这件有点残,少了一耳朵。”

那起码也值十五万——十五万人民币最起码的吧?”

“那没问题,不止。”“女人,”肖科平忽然笑说.“就是太傻。”

钱康欣赏着自己的收藏,根本没听见肖科平的话。

肖科平坐在舞台中央吹奏长笛,妆化得很浓,眼圈发紫,嘴唇鲜红,穿着一身黑皮裙,紧裹着身体,像个在南边混的东北妓女。她身后站了一排长发披肩,神态痴迷的摇滚乐手,边扭边弹,各人手中的电子乐器发出阵阵啸声,负责地烘托着她的笛声。舞台上方、四角,或悬或竖着她的大幅彩照。都属于艺术摄影,无一例外地突出她的双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还有贱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强烈,不容忽视的个人追求。

钱康领着大批、黑鸦鸦的经理及其马仔坐满剧场,自下而上,没一个不是西服领带背头眼镜,神色也是一律矜持庄重如同一个日子商界访华团,集体来此过夜生活、就差—人两腿同竖一把日本战刀了。

钱康神采飞扬,聆听之际不时向左右和他视线相遇的哥儿们举手示意,接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有点黑手党教父的错觉。不断有油头粉面的青年个端着高级长焦相机哈腰来到台前,瞄准学科平“唰”地耀眼一闪。

每一次闪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闭下眼。

忽然灯光旋转,七彩霓幻,摇滚乐手一齐歇斯底里,金蛇狂舞,电子声响天地地裂倾泄出来,犹如置身迪斯科舞厅。

观众普遍精神一振,视线齐刷刷越过肖科平欣赏起后边什么。淹没,她只得加大气力用劲儿吹近乎吼叫,仍像一个双管演员在装模作样蒙哄观众。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边吹边往左右乜眼,只见身后的天幕像行星一样运行起来:山河壮丽,星空璀璨,银河如瀑布般地向整个舞台倾泻下来……

舞台灯齐灭,一牒漆黑中只有频闪灯打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强光。肖科平像个幽魂,显灵,消逝,亮相,隐去……

笛子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吹完的,声如迅雷的鼓声夏然而止的同时,舞台大放光明,台下掌声雷动。

肖科平涎着脸站起来鞠躬,很有些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

掌声持续片刻,变为热烈,有组织的三阵:“夸夸夸、夸夸、夸,夸,夸!”雅雀无声。接着是欢快的迎宾曲。

乐曲声中,剧场的灯统统亮了。钱康从前排站起来。面向观众,高高拱手握手相谢。观众也同时向他热烈鼓掌、欢呼——都是哥儿们。钱康和前排陆续站起的各种嘴脸的总经理们第二赞助人热情拥抱,笑着把脸贴在一起。

他甚至热泪盈眶地向观众他抛飞吻,左右开弓,或者两手一齐来。几个妖冶似窑姐儿的女,开始把一篮篮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台,花山一样堆码。

有的力怯女郎松手时还一趔趄,险些一头栽到花篮里。

肖科平站在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还挺妨碍一趟趟搬运花篮的姐妹。

钱康满头大汗前后数着人头,把他的哥儿们领上台,排着队鼓着掌,怯生生笑着向肖科平逼近。

上来就把她忽拉围在中间,死盯着恨不能看下块肉似地没完没了鼓掌,还得钱康把他们—个个掰开,转过来面向观众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拥在中央。

一个老绅士在人排后着急地往里插,次次都被一肘顶回,不停嘟哝:“我是捐了上万的,我是捐了上万的。”

还是肖科平闪身让出个空档,够他斜着身子插着,露出全脸。一群闪光灯冲这排大脑壳闪成一片。

富丽堂皇,鲜花满室,肖科平端着一杯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杯站在窗前。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手神经质地转玩着高脚杯底托。钱康从后面向她走来,两手搭在她肩头。

她—动不动。钱康放下一只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生摘下眼镜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把肖科平身转过来,搂在怀里。

他松开肖科平,把上衣袋里的—枝金笔取下来,放进裤兜,继而再次好好正式地拥抱肖科平。

肖科平面无表情地后仰着上身由他抱,右手还端着那杯酒,巧妙地保持酒不被洒出。

钱康把关埋在肖科平胸前,蹭来蹭去,陶醉地发出—些喘息声。蓦地,他不动了,绕着伸上来一只手摸头发——他的头发勾在肖科平的胸针上了。

一动便扯着头发疼。“疼。”他嗫嗝,歪着身子。

肖科平放下酒杯为他解头发,头发缠得很死,解起来很费劲,最后她索性把胸针摘下来,放在眼前一点点丝缕有致地扯出。钱康捂着头发龇牙咧嘴退到一旁:“怎么搞的?”“缠在这儿上了。”肖科平把胸针递给他看。

两个人隔得很远站着,冷冷地互相打量。

“再来。”肖科平说。“你不想欠情对么?”肖科平笑笑。“你把我当嫖客了。”钱康走开,拿起眼镜重新戴上,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一口,拾眼看肖科平:

“我要花钱买,根本用不着找你,有的是比你年轻漂亮的。”他把酒饮尽,咬牙站在那儿打了个寒噤,放下酒杯,掂起桌上盘中的—颗铁蚕豆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响亮地嚼着,向肖科平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

在门口,他开了门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房间一片漆黑。房门忽被推开,泻入—道星光。”

正在熟睡的李缅宁被一只手粗暴地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蓦地坐起,见灯光刺眼,肖科平披头散发站在灯下哀恸地望着他,泪流满面。“你怎么来了?”李缅宁昏头涨脑地嘟哝,“什么东西又忘这儿了?”肖科平的眼睛立刻干涸了。

“几点呀现在?天还没亮吧?”他伸手去拿床头桌上的手表看时间。再拾头,肖科平人已不见,门紧关着,似乎从没人来过。

他茫然地坐在床上,怀吸刚才是在梦里。

钱康坐在一间幽暗、几乎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厅里不吃又喝,边吃边往窗外行街头张望。

宽大的甲色玻璃使外面的所显得像阴天,人群的脸也都失去血色。他低头猛吃一块奶油蛋糕,一手按着碟子,—手用小匙挖下一块块送进嘴里,然后端起旁边的酒杯猛灌一口。

李缅宁出现在他身边的窗外,走在他侧面的两个站娘忽然停住,往街对面看,他也随之停下。

两个姑娘又往前走,从窗外消失。李缅宁也移动身体往前走。钱康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点头,见他毫无反应,而且快走过去了,急用手敲敲玻璃。

李缅宁走出视线,又退回一步斜着身子往里张望。

钱康不是比划又是叫嚷。

窗外的李缅宁伤无动于衷,眼露凶光。

他把脸贴近玻璃,用手遮住倾泻下来的阳光往厅里瞧。

他的脸在茶色玻璃上映得十分清晰,同时十分苍白,如同黑白摄影的人物肖像。他的视线从钱康对面的空座位越过,投向幽暗无人的店堂内部。钱康从座位上站起,整个上身横过琳琅的桌面,俯撑着把自己的脸向李缅宁贴上去。

李缅宁瞪着眼回身走开。

钱康没趣地坐下,开始喝一杯游泳池水般天蓝清澈的加薄荷的鸡尾酒,这酒有一股牙膏味儿。

他用虎咬昔塑料管不停地把酒吸入嘴里,喉节上下滚动。

他的两肘搭在桌上彼此交错,一动不动地吸酒,似的沉思。他略一抬头,李缅宁在他对面坐下,坐下便掏出烟点着了抽。钱康松开嘴,塑料管已粘在他唇上随着他抬头掉出杯外,酒溃染了白桌布。他拣起吸管,又投入杯中,招手叫来待者,伸出一排手指头:“再来这么些杯一模一样的。”

侍者看了一眼新来的这个男的,又瞟了眼这位坐了一天的先生,蓦地把腿往后一拿,恭敬退下。

很快,付者把酒上齐了。

钱康叼上一根烟,伸着脖子糗过去跟李缅宁对火。

李缅宁这才发现他已喝得烂醉,眼神儿恍惚。

他揪下他嘴上的烟,对着了,又塞回他嘴里。

“是她派你来找我么?”钱康仰身靠在软椅背上,大剌剌痴笑地问。“不是。”李缅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

“那也无所谓,反正你带耳朵来了吧?”

李缅宁又尝了另一杯中的酒,怎样皱了眉头,“带了。”

“我实在是想和人聊聊。”钱康推心置腹地说。“我喝了一天了,发现这酒根本堵不住嘴。”

李缅宁凑合将就地端起一杯酒喝。“我觉得我这人挺捧的,怎么回顾怎么觉得自己没毛病,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了不起,应该让人羡慕。”

“你可以算个人精了。”

“为什么我一看上谁,谁就撒腿跑?不爱搭理的倒呼呼往上扑——为什么?”“你得容许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问题这不是一个两个,他妈的简直成规律了。”

“……你说的这都是女人吧?”

“嗯,勇人我跟他着什么急?”

“女人,女人这就不奇怪。.女人那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一种学成份。我一向认为孙悟空是受了女人启发创造出的艺术形象。”“真的?叫你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流传甚广老少咸宜呢——可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不能当唐僧,总是充当牛魔王?她们凭什么这么无法无天?想干嘛?真经在谁手里她们自己清楚不清楚?”

“可不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一定是另外有人!拿我当猴儿耍呢。谁呢?”“如果另外有人,那这个人一定隐藏很深。”

“是呵,表面还会装得比谁都老实。”

“谁呢?”李缅宁也纳闷。

“咱们推理吧。”钱康说,“一般的特务肯定是潜伏的重要目标附近吧?”“当然,要不干嘛来呀。”

老特务一般还都有个让谁都不会怀疑的掩护身份,一想到他,咱们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有一万条原因认为他不可能。””这个人肯定是个咱们平时能常见到的人。”

“没错!最不起眼他最有接近目标的机会,每次出事他还都在现场。会是谁呢?”“上海市范围已经很小了,可以断定不出这屋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想呵,不是我就是你,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特务起码也该自己知道是特务,没听说已经让人捉住了自己还蒙在鼓里的。”“再没别人,只能是你,当然你也可能还不知道你已经被人发展了。你想,咱们刚才的分析的那些条件你全具备。老李,你别跟我装傻充愣了,你就招了吧,你们到底是真离了婚没有?没关系,你就说你们是跟我拆了道白党,我也不计较。”“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政府那儿核实,你信不过我总相信咱们人民的政府吧?”“老头说,我也看出来了,她那心还在你身上。”

“不瞒你说,说离婚时我没怎么着,真离了……当然,现在说痛苦好像挺浅薄。”“我也明白了,我干嘛那么不知趣儿呵?”

“哥哥劝你一句.千万别随便离婚,能糊弄就糊弄。当着人面你没见我哭过吧?背地里,被窝里都哭潮了。”“爱么,有千万种,睡觉是最低级的。”

韩丽婷敲门,敲了两下停下来等。肖科平打开门。韩丽婷探头探脑往也身后房间纵深张望:“李缅宁没在里面?”

“他怎么会在我这儿?”肖科平很不高兴。

“求你了,肖大姐,”韩丽婷恳切地说,“告诉我李缅宁在哪儿。我好几天找不着他了,回回去他家回回扑空。您千万别说您不知道,他瞒谁也不会瞒您,是他不让您告我的对么?”

“这么着吧。”肖科平让开门,“你进来搜我一遍。”

入夜,钱康仍和李缅宁坐在咖啡厅里亲密交谈,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李缅宁也喝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

“李兄,弟弟拌你一句,实话:你比弟弟只强不差。”

“我,没错呀,挺高尚的,不行就让贤。”

“弟弟一个小学教师都混出来了,你飞机都造了还能不如我?关键是你不肯下水。”

“你当过小学教师?”“嘿,弟弟也算小知识分子,要不跟你有话呢?但凡当年我能住上间平房,我现在还两神清风呢。”

“你这摇身一变也够麻利的。”

“不说那个,没劲。赶明儿有空儿你闲了想惹点闲愁,我再给你一一道来这里的酸甜苦辣。我是个没气节的人,忍不了。”“欲哭无泪,我现在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

“还记得高尔基那句话么:‘我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不妥协!’英雄造时势!你的忙我帮定了,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谁受损失?民族受损失!”

“我真是觉得自己完了。像我这个年龄,这的这个专业,已经没有机会了。”“一个大国,不能永远只造电冰箱洗衣机,不能老是仿造别人。只要咱们把自己当青山留住,总有一天这把柴会有人来砍!”“钱康一拳在擂在桌上,眼镜的一条腿从耳朵上滑下来,荡悠在涎得通红的脸上。“我准备分辈子独身。”李缅宁高叫。

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沿着黑暗的顶层走廊走来,一路遇到灯钮就按一下,有的灯坏产,完好的灯泡便亮起来,投下一些灯光。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叫大嚷。

“瞎说!你生病了怎么办?将来老了怎么办?心里憋屈看了—部好电影好小说想找人聊聊怎么办?你一生孤僻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百年,奇…_…書……*……网…QISuu。cOm一个人都没结交就这么悄悄走了……”他们来到李缅宁家门口,李缅宁掏钥匙开锁,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我来,你醉了。”钱康夺过钥匙,去捅锁眼,也是无论如何对不准。这时,门开了,肖科平站在门口,她显然已在此等候许久了。

肖科平既竟然又嫌恶地看着这两个明显喝醉了的男人。

两个男人一见她,却一起吃吃笑起来,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惊诧。“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呐?李缅宁摇摆着撞着门框进屋。

“等你。”肖科平回答。

“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么?”钱康拨拉肖科平的肩头。“聊了一晚上你!”肖科平摆开钱康的手,跟李缅宁进屋:“李缅宁,我有话跟你说。”“坐下说,要不要喝茶?”李缅宁靠在墙上回过身来,手在腿前来回晃胳膊脱了臼似的。

“你跟那姓韩的到底怎么个意思?是谈是不谈?她现在一趟趟找我要你,好像我把你藏起来了。”

肖科平说着来了火儿:“这算怎么回事!你要谈你就别老躲着,不谈你也痛快跟人家讲明态度。”

“不谈!”钱康关上门,像个瘸子似地—跋一拐地走进来,“我替老李答复她。”两个男人各靠着一堵墙互相瞅着嘿嘿笑。

“有你什么事?”肖科平白了钱康一眼,“还嫌这关系不够乱?”“我一点不是添乱。”钱康认真地说,“我已经替老李看好了一个人,正准备隆重推出。我们已经决定了这这里没韩姑娘什么事了。””就跟有你什么事似的。”

“是,也没我什么事了。”“还有件事,李缅宁,户口本在哪儿?我要用去派出所迁户口。”“启口本在……”李缅宁环顾室内,发现室内空无一物,他们不自觉地又走入肖科平原来居住的房间。

这间房子如同肖科平走的那天一样白旷,不同的是有人仔细打扫了它,清除了垃圾和灰尘并精心保持了它的洁净。

水泥地板被擦得平滑如冰,光可鉴人。

唯有四壁贴满的已经阵旧的浮凸壁纸告诉我们有人曾在此生活,在此寄存遐想。三个人都不作声了。那天,李缅宁刚下夜班,出了神武门,就被钱康的派的车接上拉到他家。他进门看见肖科平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我还没来参观过你现在住的地方呢。”李缅宁对肖科平说。他到各屋转了一圈,啧啧称赞了一番才回到客厅,坐下问钱康找他来什么事。“好事。”钱康说:“先说第一件,你的新工作我已经全都帮你联系好了,那边已经答应要你。你们宫里的头儿也见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这就好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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