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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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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的去向,莫衷一是。

其实凶手已于十月十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在河南驻马店火车站束手就擒,说束手就擒恐怕并不十分确切,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会知道,凶手被擒获的消息已对下封锁,消息为什么封锁,一定有原因。

省公安厅刑侦处要案组的左处长是个阅历丰富,勾下巴,眼光犀利的瘦高个,有“鹰眼”之称。他决定将凶手连夜押解回省会城市南章。因为案子已交由省公安厅全权处理,连市公安局都插不上手,所以奉上面的命令,凶手被抓没有通知市、县公安局。

凶手被抓了,已经一夜没合眼的左队长和干警们感到很是值得。凶手一望而知是个逞凶斗狠之徒,虎背熊腰,双掌如扇,额头上一颗硕大无朋的红色肉疣,煞似探照灯,满脸蓬乱的胡茬由上而下,直到眉梢,把脸全包围了。最骇人的是暴凸的双眼,仿佛两只嵌在脸庞上的假眼,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圆滚滚的脑袋里像埋着炸药包,他的暴戾无情、猖狂自大的性格从整个脸部轮廓清晰地透露出来,他是在火车上被捕的。

火车毕竟没有打在传真纸上的通缉令快,当四、五个公安人员出现在他面前,他想的是跳窗逃跑。见势不妙,便蓦地抬起腿,将第一个冲向他的公安人员踢去,但很快,几个干警一拥而上,将他摁倒,如提一只大龟,将他提起来,拧麻花似地反拧了他的那只未受伤的左手,铐上手铐。然后牵狗逛市一般走过旅客车厢,在驻马店车站下了车。

下车后的凶犯头依然昂着,像一只引吭高歌的雄鸡,目中无人的架式,好似他是个大英雄,而逮他的人反是一群无赖了。他此刻正愤愤地想着:如果老子不是受了重伤,起码要将两个人摔得嘴啃泥。受了轻伤的老虎发起怒来能吓走狮子,而受了重伤的老虎狗也可以把抓子搭在它的“王”字之上。

凶手与干警一同坐上车,鉴于凶手极不老实,过于凶悍,又擅长脚功,上车之前,左处长下令给他戴上脚镣。这样,干警们才有了安全感。

当干警把饼干递给凶手时,凶手拗着头,朝车厢地上连呸数声,好像突然吃到了苦药。坐在前面的左处长回过头来,摆摆手,冷笑道:“到了开饭的时候你不吃,好,你不吃更好,为国家节省了粮食。”

一个干警反讽道:“还挺讲气节,居然不受嗟来之食。”

车到湖北境内,干警们又一次嚼起了饼干。边吃边喝水,凶手的喉咙里憋着什么,喉节难受地上下启动,老半天才慢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话来:“我也要喝点水。”

这句话就像他要喝的水一样绵软,他的潜台词是;我更需要吃点什么。

左处长又回过头来,笑着,递了递眼色。干警们很快像喂鸟食地一点一点地把凶手喂饱了,还给他灌了水。在列车上一直心烦意乱的凶手开始感到坦然,死活一身剐了,他对自己不再东藏西躲的既定归宿生出宗教般的皈依之心。他不是没有想过,他干的事,结局不是被抓,就是离乡背井飘泊,即使行踪不定,迟早,也会被说不定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追兵追捕而产生的惴惴不安的恐惧感弄得神魂颠倒。要想不客死他乡,要想不结局悲惨,除非出国。本来说好了事成之后想办法把自己弄出国的,可是自己却受了伤,短时间内是出不了国的,得躲过这阵风声再说。自己为的是得到五万块钱,出不出国没想过,没想到,想吃肉的嘴吃到了铁钩子。谁会想到对手竟也懂得一套两套的花拳绣腿,要不是他喝得晕晕乎乎,自己当场就要把命搭进去。他妈的,信息这么不灵,连本县的副书记懂不懂武功也没搞清楚,还口口声声讲这次谋杀是万无一失的,真是害人不浅,怪也要怪自己,一见对手不是软货,便慌张得如同惊弓之鸟。现在,对方死还是没死,还不清楚。想来是死了,中了那么多刀,是牛也给杀死了。出逃,是按自己意见办的,谁料弄巧成拙,也许呆在南章更安全。不过,自己受了伤,在南章蒋港乡包扎的时候那个个体医生的眼神一眼就把自己瞧成了罪犯,呆在南章恐怕也要露馅。坐以待毙,更不是好办法,出逃反而有一线生机,自己就选择了出逃,没想到这帮大盖帽来得这么快。

现在,反正人已落到人家的砧板上,是杀是剐,由他。别的不说,就那姓左的家伙那刀片样的眼光,就是龙鳞,也怕是要剐得一片不剩了。

车速很快,干警们有的打着盹,头在小幅度地摆动着。他们打着盹,法律却没有睡着,法律从不休息,凶手虽没有重新惴惴不安,但离南章市越近,他的坦然越稀保十月十三日晚上,审讯正式开始,凶手叉开双腿,法律和灯光就在他的头顶。凶手不露声色,凶神恶煞般倨傲而讥讽的眼色使审讯变得困难。两张年轻干警的脸在灯光下像两朵白栀子花一样,凶手盯着他们就像空中飞鹰俯瞰着两只草丛中的小鸡。凶手额头上饱满的肉疣仿佛丑恶女神颁发给他的丑恶勋章。有时候,吓哭孩子的丑恶能给予丑恶的人一种拥有秘密武器的高贵的自信。

“姓名?”

“你猜吧。”

“我再重复一遍,姓名?”

“丢了。”

“我再重复一遍,姓名?”

“没有。”

“石头里蹦出的猴子都有名有姓。”

“可惜我不是孙悟空,我要有孙悟空的本事,早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严肃点!”

“我够严肃的了。”

“别扯淡,姓名?”

“你问我,我还没有问您呢,敢问先生的芳名?”

显然,问话的干警对自已被别人无端地贬为女郎愤懣不已,脸上急转绯红。

见此情景,凶手更为得意,像听了一个笑话,从胸腔里喷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如同一群肆虐的蝗虫在庄稼地上飞舞。这粗野无比的笑声像一股脏水玷污了审讯室的庄严。

“拒绝回答,只会对你不利。”

“我不回答,恐怕对你们也不利吧。”

“别废话,姓名?”

连问了三遍,如同对牛弹琴。凶手硬是置之不理,仰头在观赏着天花板。

问话的干警恨得牙痒,猛然想到发明头枷的人真是高明,古代的头枷自有它的风格。

它以威胁囚犯的头颅开始,以扼杀囚犯的傲气结束。

问话的干警又要问,左处长板着他那老姜般紫中加带着黄,黄中连带着紫的脸进了审讯室,一见左处长,凶手的自信咣啷一声,像被摔的瓷器一样全碎了。

“继续问吧。”左处长交待完后,对凶手说:“打疲劳战,只有你吃亏,我们可以不断地换人。不管你说不说,到点他们就可以休息。其实,有些情况我们早已知道,只是需要你证实一下而已;有些我们所掌握的隐情你还未必清楚,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案子其实很复杂。我希望你跟我们合作,弄清楚事实,这对你最后的量刑是有好处的。”

左处长的话庄重而铿锵有力。

凶手粗短肥厚的手指在膝盖上弹跳着,左处长微微一笑,说道:“告诉你吧,你想杀死的人并没有死。”

这话像熊掌的一击,将凶手震蒙了。

“不可能!”

凶手大声的喊叫,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虚弱和恐慌。他的目光在迎接左处长灼灼呼啸的目光的途中纷纷断裂。

“你不希望你杀的人没死,没有完成任务,这似乎很不光彩,比你没有逃脱追捕更不光彩,可这只是你的感觉。人没杀死,对你恐怕是件好事,罪行可以减轻,{奇书手机电子书网}加上你交待得彻底,坦白得清楚,你可能会因此而被从轻发落,但如果你拒不交待,只能罪加一等。助纣为虐,已经是一步错棋。假如你继续执迷不误,断头台在那儿等着你。你想重新做人,便只能走这一步,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谋杀的是什么人?”

凶手点点头。

“那么,指使你的人是谁?”

凶手斩钉截铁道:

“就是死,我也不能说。我一说,只能死路一条,而且死得更快。我不说,在外面的人还会活动活动,为我活动出一条生路来。”

左处长的浓眉如同出鞘的剑向上一扬,诘问道:“真的不说?”

停顿了一会儿,双方都没有说话,还是左处长先打破僵局。

“你知道我们是哪个部门的?”

“市公安局的吧?”

“错了,这个案子市公安局连边都沾不上,而光靠我们的力量也是不行的。这是个大案,省委领导都被惊动了。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们身上,目前的突破口便是你。

你说出来,应该是越快越好。等我们抓获了其他的案犯,你便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将功赎罪也就不可能了。”

凶手发生了裂变似的失神目光在地上画着圈圈。额头上的肉疣向下倾斜着,失去了鲜亮、滋润的光泽,如同一枚在岌岌可危的树梢上的果子,由成熟一下走进了衰老。

“给我一支烟,让我想想。”

烟,把他的脸抽象成了一幅抽象画,又像在他的脸上特制了一个丝网的面罩。

左处长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怦怦乱跳的心。

“有一点我不能不告诉你,如果你们的人知道你失手,他们极有可能采取杀人灭口的办法。所以,即使放你出去,你们的人也决不会放过你。你只是为了钱,犯不着搭上一条命。你并不知道谋杀的目的,你最多只是个受人利用的从犯。我们并不要求你说出主犯的名字,因为恐怕你也不知道,但是你必须说出你的联系人、谋杀的经过。你说出了你的联系人,就算是帮了你自己。你总不至于在被激流冲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放着个救生圈而不抓住吧。”

左处长说完,走了。他迈着仿佛是凯旋的步子,又瘦又高的身子从背影看去像一竿专门搭救落水者的竹竿,审讯室里的两位干警面面相觑了片刻,扪心自问道: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审讯接着进行,一开始,凶手还像盲人,看不到光明,怕被人诱入陷阱似地,死活不肯走入正题。等他走入正题后,他又像跛子一样扭扭捏捏,十分勉强。他一开始的回答像口吃的人一样吞吞吐吐。不过,不久,他的态度就变了。不等提问,便滔滔不绝起来。由于过于急切,显得语无伦次,完全没有章法,像受到鳄鱼袭击的鸭群,东飞几只,西窜几只,而又不甘落后。

记录员径直埋着头,把笔疾书,字在纸上沙沙响着。

凶犯的基本情况和谋杀的前后经过大致都清楚了。

凶手,糜志强,外号老九,今年33岁,南章县垆前乡人。从小,乡亲们就把他划到剥了皮抽了筋还能上树的不是淘气而是淘气得过份的坏孩子当中去。他的好逸恶劳和顽劣不堪,令乡亲们畏而远之。长大后,他即与当地一帮青年纠缠在一起,飞扬跋扈,横行乡里,对外号称“十大金刚”。糜志强在“十大金刚”中排行老九。24岁时,因在舞厅与另一男青年争风吃醋,将对方刺成重伤,被判刑3年,刑满释放后为无业游民。去年三月前往南方沿海某城市,因体格健壮,受到赏识,在一四星级宾馆担任保安,五月因与人发生口角导致斗殴被开除,旋即回到家乡。今年上半年与安宁县美天鹅酒店总经理、绰号“元宝”的齐万秋结识,齐万秋要求糜志强帮忙杀人,先付定金两万,并许诺事成之后付给酬金三万元。糜志强十月初潜往安宁,住在一名刑满释放犯、现任南方电子有限公司总经理佘彤的一栋尚未装修的新房里。每天晚上被齐万秋用吉普车接出来四处活动,对照照片认清人物,熟悉环境,掌握人物活动规律。原订十月六日晚上下手,第一个步骤是将田刚亮杀死,由糜志强负责;第二个步骤是将杀死的田刚亮用汽油焚尸灭迹,具体由什么人负责,糜志强不清楚。十月六日田刚亮早早就寝,而他隔壁房间的灯光一直亮着,故未能贸然动手。十月七日田刚亮回家过周末,十月八日、十月九日是双休日,故谋杀改在十月十日实施,十月十日晚,因田刚亮在外久滞不归,由齐万秋打传呼给田刚亮。传呼打后,齐万秋和糜志强商订,由糜志强监视田刚亮的踪迹,伺机而动,而齐万秋在外接应。不料,田刚亮亮出了他从未显山露水的武功,致使谋杀案“功亏一篑”。

左处长向上汇报请示之后,决定连夜出击,顺着藤儿,再摸一个两个瓜,这是左处长的一贯作风,下属最怕左处长的突击行动。

他可是不管白天黑夜想上就上的,又得牺牲一个与妻子在一起的晚上。左处长伸了个懒腰,做了几个标准的体操动作,骄傲的头仿佛要昂到天花板外面去,让屋顶外面的星星看那里面的智慧。

第三章 一双蚂蚱

兵贵神速。

一个多小时以后左处长和他带领的干警夤夜赶往安宁,在安宁县公安局的配合下,破门而入,将齐万秋堵在被窝里,齐万秋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当黑洞洞漆森森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时,他便空虚起来,躁动的血把死亡预兆来临前的恐惧送到了他的中枢神经。灯光下,惝恍迷离中,他的长着一张粉蒸肉似的脸的老婆穿着一袭缃黄的绣花睡袍,像一只冻坏的小绒鸭一样瑟瑟发抖,哭哭啼啼地下了床,样子实在是可怜。

“一块带走!”

左处长下令。

齐万秋的那位如丧考妣的老婆,哭得更响了。

齐万秋在逮捕证上签了字。签字时,手一下子老了几十年似的,颤颤巍巍,颤颤巍巍,纸上的名字也跟着颤抖,好像是三滴后悔的泪。他无数次在合同单上高傲地签下自己名字的手划下了与自己以往不同的一条界线。

齐万秋外号元宝,元宝乃南章地区对鸡肋似的无用之人的一种称呼,也用来称呼淘气的小孩,对于小孩则是以骂为爱的一种昵称。外人称齐万秋元宝,大都有鄙夷的意思;他的狐朋狗友这样称他,则表示亲密。因为他总是那么小,小脸小手小胳膊小腿,然而一律圆乎乎的,一副小菩萨似的笑眯眯的相,生起气来眼睛便红得像两颗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新丹。

逮齐万春不像逮齐万秋那么便捷,因为齐万春是安宁县屈指可数的富人,他的家每一个房间都装有防盗门。齐万春错误地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锁进保险箱,不能不说他的防范是严密的。自从他步入所谓的商界以后,他的防范意识便随着他的财富同步增长。

他首先从房间的设计入手,以匪夷所思的构想打破常规进行设计,本来通常是作客厅用的地方,不明真相的人推门进去,会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你以为通向卧室的地方,其实通向厕所;还有富丽堂皇的假门,令你真假难辨;与墙壁同色的门,不说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那是门,房间的安全性已经无懈可击。继而,他又私自从云南购来两支由越南走私入境的手枪,一支放在床头暗墙中,一支放在床头柜中,就像喝海水喝得越多越渴一样,他仍感到不满足,或者说,他对自己的生命仍感到保险系数过校除高薪聘请两名彪形大汉充当保镖,让他们不离左右,做危难时的防护墙外,他还办了一个挂靠县公安局的公司。于是,他出外便穿警服,佩带一级警督三颗星的肩章,仿佛在那三颗星的照耀下,他活两万岁不成问题。然而,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利弊总是同时存在,那三颗星,固然可以吓走小偷。可是,就冲那三颗星,焉知不是在为绑架或者暗杀他的人提供信号呢。所以他又不断更换警徽、肩章。今天一级警员,明天二级警督,后天三级警司。

警服、警徽、肩章,他一买就是一个系列。

齐万春没有高估自己,但他高估了他的那两个草包保镖。平日里横眉怒目,手持大哥大俨然不可一世的两位保镖,见了左处长和他带来的干警,早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别说警察叫他们带路,就是叫他们学驴叫他们也会愉快地接受。

等到左处长他们砸开齐万春卧室的防盗门时,齐万春已经不见了。

破门时,齐万春的女人拚命喊:“谁呀?谁呀?我们老齐不在家,有事明天再说。”门开后,她就不喊了。

左处长一看室内的陈设纹丝不动,暗花地毯上干干净净,床上,床下,枕上,窗前,他都看了看,一双男人的拖鞋还在床底。玉兔型的烟灰缸在床头柜上,缸中灰烬中未尽的黄丝,鲜黄鲜黄。这些都不能证明齐万春在家,看罢卧床陈列,左处长又看了看那双手抱胸的女人,从那瘦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那女人除了高耸的颧骨不用剔就直接可以拿去熬汤外,其它地方倒还恰到好处,细打量,还有妖冶和妩媚的成份,只是这女人仿佛生下来就不会笑,不会哭。

“你们找齐万春干什么?你们气势汹汹地干什么?”

见左处长他们不搭理,她倒蛮横起来。

搜查了将近两个小时,迷宫似的四栋楼,大家像是用梳子篦了一遍,甚至空气里的每个分子都察看了一遍,依然不见齐万春,众干警略略有泄气。

保镖刚才说齐万春是在家的,再问,他们又支支吾吾起来。

“那我们走吧。”左队长下令。

齐万春老婆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有干警问:“这女人就这么算了?”

左处长笑笑道:“你看你,身为执法人员却不懂法律。如今可没有株连这一说。”这话等于是送给齐万春的老婆一颗定心丸。

左处长的目光在齐万春老婆的脸上稍停片刻,移开后又不无嘲讽地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好了,你可以继续你的美梦了。”

“走!把这两个保镖带去审问。”左队长吩咐道。“谁叫他们说谎,贻误了我们的时机。”

一个酒囊,一个饭袋,两个保镖如同角儿尚未长出来的绵羊,乖乖地被拽走了。

出了门,寂而又静的世界一半如同沉在黑水晶里,另一半叫月光映得影影绰绰。白腻得叫人发慌的月光顺着常青藤往下爬,妙龄期的秋虫嘁嘁的唱着情歌,渴睡的风,要钻入人的怀里睡上一觉。房子四周遍植的花卉,如今大都枯谢了,像黑漆托盘上白瓷碗内壁颜色淡淡景色萧疏的秋江寒林图。

左处长让手下和安宁县公安局的人带上那两个保镖开车去抓佘彤,自己却带着两名干警在围墙外的草丛里潜伏下来。

不必仰头看,天地之间,始终有一张正义而恢弘的大网在向上拉着,维系着这天地之间的平衡。每当大网要松松垮垮坠下来的时候,总有一些影响平衡的事物,如虚伪的道德,轻飘的法律,不义的战争和邪恶的人心,敲碎之后,或者霉烂之后从网中漏出,漏在地上,被人埋入土里。这样,这张大网又会重新获得张力,让人们看到希望的所在,看到希望不是可有可无。

“真阔气!简直赶得上宫殿。”对于久居都市,蜗于沉闷住房里的干警来说,齐万春私有的巍峨的四栋大楼,即使在月光下,依然显得那么高大。一排排圆柱能让人马上联想起澳洲风味的别墅来,想要他们不赞美,难。

“不过住在豪华的房子里,要是心里不踏实,那还不如住在简陋的渔船上。”一个干警不以为然地说道。

持赞美观点的干警觉得他的不以为然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正要反驳,被左处长制止了。

“嘘,不要说话。”

在枯草丛中潜伏了一个小时,晨光崭露出来。天空像昆虫的各色翅膀的大荟萃,有的一抹红,有的生灰,有的紫,有的赭,有的如丝绸烧焦处的淡黄,有的薄而透明,有的透明中有点模糊,摇曳的光线像它们脉络分明的纹路,一律振振欲飞。

齐万春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从铁栅的门洞里探出头来,先是朝四周看看,然后朝后招招手,招出来一个男人。男人大约四十来岁,背佝偻着,活像一只穿山甲,必是齐万春无疑。

左处长和两名干警看得一清二楚。

齐万春和他的女人一惊一乍、自己吓自己似地小步走着。

左处长等三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嗖嗖嗖,如同三枝林中的响箭。齐万春果真中了箭似地,瘫软在地上,好像大地的磁力对他格外起作用。齐万春的女人也跳起来,挨宰的鸡一样扑腾来扑腾去。一阵闹过,便披头散发起来。旋即又坐在地上,手拍膝盖,且骂且歌,好像不把昨夜的晚餐全倒腾出来,算她没本事。干警过去按住她,她却挣脱出手,五指握成拳,用拳头捶鼻子,那鼻子下面即刻飞舞出两条红绸带来。尖尖的指甲发疯似地往脸上抓,脸上印出道道红痕,如同彩虹。一面抓,女人还一面尖着嗓门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左处长厉声喝道:“你是不是真想过过挨打的瘾。”

齐万春的女人一怔,呆了片刻,便嚎啕大哭起来。最终,她还是被两名干警架了起来。

对讲机一传话出去,警车一阵风似地呜呜驶来,车上只有齐万秋和他的女人,左处长咬咬牙,没说话,佘彤没有被抓获,对他来说,多少有些遗憾。

当齐万春和齐万秋两兄弟,齐万春的女人和齐万秋的女人两妯娌在警车上相会时,两个男人的表情是沮丧,阴郁的,两个女人的表情是悲苦,怆然的。齐万秋的女人虽然名位居小,却比齐万春的女人年龄大,颜色也不如她光艳,她对齐万春的女人是既嫉妒又羡慕的。齐万春现在的女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五年前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但是否真的是自杀,至今仍是一个谜,安宁县的许多人都知道这个谜,但人们对于已经深埋至地层十米以下的谜是不大愿劳神费力将其挖出来的。

现在,齐万春的第二个女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让齐万秋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阵快慰。看到她的难受,无疑可以提高自己喜悦的程度,齐万秋的女人想。但车子一阵猛烈的颠簸,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使她的喜悦登时土崩瓦解。她触景生情,不由地抽抽嗒嗒哭将起来。女人嘛,就是这样,黄豆大的快乐可以把她们抬到云霄;绿豆大的悲哀会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而且这快乐和悲哀可以完成在顷刻之间。

在去南章的路上,上了手铐的齐万春一句话都不想说,隔着防护玻璃,他听不到左处长他们的谈话。

“队长,那两个草包保镖为什么不一同押过来?”一名干警问左处长。干警们喜欢把左处长称为左队长,这样,多了一层亲热,少了一层因官气造成的隔阂。

“傻小子,权当是送给安宁公安局的礼物好了。”一名年纪大些的干警代左队长回答道。

“队长!真够神的你!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想先逮住齐万春的老婆……是为了引蛇出洞。”

左处长笑笑。

“队长,你怎么估计到齐万春一定在家?”

“你想想枕头上会有什么?”

“难道你看到了枕头上的头发?长的是女人的头发,短的便是男人的头发……是不是这样?”

“如果枕头上没有头发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哎,我真想不出来。队长,我哪有您的火眼金睛厉害呢,还是你告诉我吧。”

“我是从枕头上的凹痕来判断的。”

“哦。”

“不仅从枕头的凹痕来判断,还有床上的两个枕头,一左一右两个枕头,假如是一个人睡,枕头一般摆放在中间,人也自然睡在中间。我们进去时,看到齐万春的女人睡在一边,那么,那空着的另一边呢?……不言而喻了。还有第三个原因:男人的体臭,我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男人的体臭。”

“我明白了。所以你就假装撤走,然后出其不意。那么,你如何知道齐万春一定会出来呢?”

“迟早要出来,他在里面一天就要提心吊胆一天,在里面一个小时就要担惊受怕一个小时。”

“嘿,还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么多暗房、假门什么的,又有何用?”

左处长说:“我估计他一定是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了,估计离卧房的阳台不远。”

车子迎着东方的万道霞光在行驶,多么美妙的阳光,简直可以拿去酿造甘美芬芳的香槟酒。偶尔闪过的一道光柱,恰可剪作插入香槟酒中的吸管。造物主的安排使人类的想象尽可能地符合自己的心情……也难怪,自私的喜悦。不过,这世上只要还有肮脏和邪恶存在,人们的喜悦就会像兑了水的牛奶,被冲淡许多。而车后所载的四枚胜利果实,绝不会给人们以甜蜜,也绝不能拿出酿酒,不但一律都有铜臭味,保不住酿出来后还有血腥味和硝烟气息呢。

审讯的时候,左处长的估计得到了证实。齐万春确实躲大阳台与阳台之间早就造好了墙洞里,但是左处长却忽视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齐万春与齐万秋两兄弟长得十分相像,如果搁在一起,又极富喜剧性。本来一模一样的两兄弟就富有喜剧性,更何况这对兄弟虽是兄弟,却如同父子,齐万秋是圆脸,圆眼睛,齐万春也是圆脸,圆眼睛,不过齐万春的脸大如蒲团,齐万秋的则小如茶花;齐万春的眼大如一元的硬币,齐万秋的则小如一分的硬币。身体、四肢,两者都是陶罐似圆滚滚的,较之齐万秋,齐万春则放大了一倍。

先审的齐万秋,齐万秋像个刚挨过打的顽童,嘟囔着嘴,双眉一如霜打过的败叶,颓势明显。可他的嘴却像铁一样硬得似乎什么动听的话都撬不开它。

问:据糜志强交待,是你出钱让他去杀田刚亮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答:

问:是你指使糜志强去刺杀田刚亮的,你为什么要杀田刚亮?田刚亮与你有什么纠葛?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

答:

问:十月六日至十月十日,这几天你在哪里?

答:

问:你和佘彤是什么关系?

答:

问:你知不知道佘彤的下落?

答:

问:是谁在幕后操纵你们?

答:

问:当糜志强杀了人之后,是不是你在外接应?

答:

问:谁送糜志强上的火车?

答:

问:你指使糜志强杀人,又安排了谁在糜志强杀人之后去焚尸灭迹呢?

答:

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政策你不是不清楚吧?

答:我不仅清楚这个,我只听说过一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混帐!”听到这惟一的一句明显的玩世不恭又曲曲折折带些讽刺和影射的交待话,审讯员的肺都气炸了,他猛一拍桌子,震得自己脱了臼似地疼。

左处长只是冷冷一笑,这么一块又臭又硬的厕中顽石,不值得大怒。“元宝”暂时啃不动,不如放下。

“先把他带下去。”

当齐万秋走出审讯室时,脊背间突然一阵发凉,好像被什么看出一个洞来。

然后提审齐万春。

齐万春不是没有“曾经沧海”过,一年前,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时,因为承包安宁商城工程的问题,他被市公安局收审。不久,便又被放了,据说受到了有关权势人士的庇护。而出来后,他更是肆无忌惮,在外扬言说:如果真把他关了进去,他就要把一个排的人牵进去。言外之意是他如果进去了,比他个大的也跑不了。就是这样一个出言不逊、刚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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