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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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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像出示一颗海底龙王爷颈上夺下来的珍珠。客人看罢,都觉得有趣,看得懂,好读,便小诗人小诗人地喊他。不过几年,小诗人竟跟着当时正兴起的朦胧派诗歌走了,走得那样义无反顾。写出来的诗也相应地变得不知所云,逐渐神怪起来。看得老游击的战友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对小诗人的诗歌也实在不敢恭维了。出于友情,好心劝老游击:“篱笆不夹东倒西歪。”
“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
“羊群里跑出一头骆驼来了,这怎么行?”
“得给他灌输灌输毛主席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
之后,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仿效战国时期的楚国诗人屈原,蓄起了长发。长发披肩,走起路来如乘风御行,飘飘乎超生绝俗。
哪能如此不修边幅、放浪形骸呢?老游击对儿子这种以复古面貌出现的现代姿态简直有些恐慌起来,心理上的抵触情绪不言而喻。自己不能对他皱眉毛,吹胡子,瞪眼睛,溢于言表又怕伤了儿子的自尊。老游击能把想说的压在舌根底下,别人可不会这样舌下留情。外界的议论特像玩具箭,射到人身上不痛不痒,轻痛轻痒,叫人躲也不是,挡也不是。老游击的苦恼不能对外人说,更不能对儿子说,这使得他的苦恼更深了。
为了诗歌,小诗人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苦吟。苦吟需要整块的时间,小诗人后来发展到逃学。他越来越与传统眼中的标准好学生背道而驰了。他不断滋生而出的短短的胡髭也不能使他立马醒悟,他没有意识到时间里暗藏的危机。在人们的眼里,他是在象牙塔上钻牛角尖,已是错上加错,完全没有责任感。他所结交的朋友简直是狐朋狗友,他荒废了功课是罪有应得,他在高考的独木桥上被挤下来是老天有眼。小诗人的称号已被诗人的称号取代,而且诗人的称号很快成了不务正业的代名词。“诗人”成了安宁人的笑柄,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出人意料地迷上了旅行。跑云南,跑海南,跑普陀山,到西藏无人区。有时专程到少数民族当中去。回来就对汉族人来一番针砭,汉族人是挺没个性的,千篇一律的面孔叫人腻烦。有一回他从湖北神农架回来,老游击还以为躺在沙发上的是闯进家里的一个野人呢。好在他只喜欢旅行,对酗酒、吸毒之类没有兴趣。旅行的坏处,除了失踪,再不会有别的。可诗人每次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足够老游击高兴很长一段时间。再说他并没有伸手向自己要过钱哩,还算是个好孩子。自己年轻时,不也是南征北战来着,那南征北战不就是扛着枪炮到处旅行吗!不必着急,他的预计没有错。
诗人后来通过考试,招工进了银行储蓄所上班。在源源不断的钞票上面,练习着数钱的本领。他数的速度越来越快,工作效率也与日俱增,他本来就是个彬彬有礼的孩子,一刀剪了披肩发,再无惊世骇俗之举,于是深得同事和顾客们的赞誉,也在情理之中。
老游击更是由衷地高兴,他长舒了一口气,就像看着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变得温驯起来,回到正路上来了。写诗固然高尚,可是毕竟填不饱肚子,在银行数钱的确鄙俗,可是端着银行的饭碗由此进入小康易如反掌。老游击想的不是小康问题,他把眼光放得更远,儿子能自立,一生平安幸福,自己一定会含笑九泉的。儿子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能为他的一生平安和幸福提供保证。但待他日自己坐在桔红色的晚霞中含饴孙,便可谓一生足矣。老游击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诗人准点到银行储蓄所去上班的时候,老游击准点到棋摊会见棋友。但在1994年的那场所谓的冲击县委县政府风波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老游击是在设备厂门口的棋摊上偶然听到有三名下岗工人无端遭到拘留的消息的,因为棋摊往往是安宁的新闻发布中心。
一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老游击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走!给我到县政府去!”
他的手杖像雷霆一样朝法国梧桐击去,手被震得发麻,棋友见势,顿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老游击,饶了我们吧。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比不得你。”可怜的工人们同时也劝老游击别去。
“怕死鬼!我一个人去好了。”老游击梗着脖子,兀傲不屈,说完便像试蹄的马儿一样得得走远了,整个身体有力得像鼓足的风帆。
他打听到了程家卿在文凤园开会,当即像一颗冲向舰只的鱼雷朝着文凤国奔去。程家卿果真在里面,他那熊掌一样有力的声音厚厚的墙壁也吃不消,只得让它们在会场外面发泄发泄过剩的精力。老游击站在会场门口,程家卿正忙着作报告,没顾得上往这边膘上一眼。而洪秘书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而且这些眼睛时时刻刻都在运动,因此他一下就睃到了老游击,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将他认了出来。他弹簧一样地跳出来,把老游击拉到会议室外面的接待室里,问语极其温柔敦厚。老游击对他说马上就要见程县长。洪秘书拦了搓手,问老游击能不能等会议结束。老游击说不行,有急事。洪秘书不敢怠慢,又弹似地窜上主席台,在程家卿身旁俯首贴耳耳语了几句。然后又窜了出来十分尊敬地请老游击到休息室稍息。少顷,程家卿进了休息室,一进休息室,便笑眯眯地将手热情地伸向老游击。
“老同志,听说你有急事找我?五分钟行不行?”
“程县长!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请求你立即释放拘留放下岗工人!停止非法集资!”
程家卿一愣,原来是……
“老同志,他们纠集不明真相的群众,我实难从命。”
“下岗工人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怎能这样对待他们呢?现在他们生活有困难,我们要去援助他们,而不能这样粗暴地去对待他们。”
“老同志,您是不是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果不把闹事人警告一下,就等于养虎遗患。不将他们放到拘留室里反省反省,什么人都要跑到县委县政府来撒野,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埃黄书记是座弥勒佛、菩萨心肠,他可以软,我不能跟着软埃如果是天天闹,人人来闹,县委县政府的威信还有没有阿。我这样做,不是出于我个人的目的,请老同志原谅,也请老同志息怒,说到非法集资纯属无稽之谈。安宁的现状您是知道的……黄鼠狼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县财政捉襟见肘,工厂办一个垮一个,不发动大家集资是很难度过难关的。”
“说没钱,真的没钱?当官的少吃一点不就可以了。”
“老同志,您是不知道我是丫环带钥匙,当家作不了主埃反对吃喝,大会小会如风吹,说起来容易,哪个单位听得进去?我总不可能坐到各个单位去吧……这么多单位,我哪来的分身术?表面上,谁都听我的;实际上,谁听我的。再说我自己也吃,上面来了人,我能不陪吗?外商来投资,能只请人家吃一碗稀饭?进入了这个运转的机器里,我也只能跟着运转,我也是有苦难言埃我也知道向干部职工求援是迫不得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上面要不到,下面收不到,只能找到在中间的干部职工们要了。老同志,五分钟到了,这个事情我们以后再讨论。您可以先回去,这个会过了之后我还有事,不如这样,洪秘书,你再陪陪这位老同志。”
洪秘书愁眉苦脸地对老游击说:
“我以为是什么急事呢。你怎么……,嗨,这三名下岗工人与您并没有什么关系呀。”
“告诉你,我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说下岗工人和我没有关系呢。任何一个工人都是国家的主人,他们与共产党人忧乐与共,休戚相关,毫无理由地拘留他们是错误的。有错就改,这才是共产党人的一贯作风。”
洪秘书用手在人中上上下来回地擦了擦。
“要么,这样吧,您先回去,我再在程县长那边穷敲侧击一番,争取尽快释放这三名工人,集资款的事,县政府也没有做出明文规定,所以谈不上取消不敢取消的。”
“没有明文规定,为什么倒有明文规定的惩罚呢?明文规定虽然不存在,可那惩罚措施并不是子虚乌有的呀。”
“工人们有情绪,集资款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而已。说到底,他们是冲着工资来的,他们大约有一年多没领工资啦。”
“工人要工资是正常的嘛。”
“厂子效益不好,濒临倒闭却又没有倒闭。最难受的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就像一个瘫痪的病人,好又好不起来,要他死嘛,他还能喘气,很磨人的。倒闭了也好,干脆兼并了也好。大城市它还有一个工人最低工资标准,可是小地方就不同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制订。大城市有了,小地方也不能跟上,与它合拍。”
“看样子,小地方的人就不用活了。”
“你……您先回去吧。事情总会有一个处理结果的。”
“我等着呢!”
老游击腰杆笔挺,昂首走出了文凤园。来之前来之后,他胸中的怒气半点未消,仿佛里面装的是汽油,给一个火星,就要炸。
第二天,老游击在与程家卿争执的过程中,因为血压升高造成脑溢血,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内中详情,没有人知道。洪秘书仿佛天下第一大冤主,见人就喊冤。他说:老游击与程县长在办公室里吵起来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等程县长喊他进去,老人已倒在地上了。
许多下岗工人自发参加了老游击的追悼大会,买来了花圈、挽幛、香烛、黄裱纸送给一位他们再也见不到的好人,一位直言贾祸的可敬的正直老人。除了那三名关在拘留所里的工人,整个安宁设备厂的工人都参加了老游击的追悼大会。人们在挽幛上写上了“真正的共产党员永垂不朽”。不知是迫于命令,还是慑于某人的淫威,没有安宁县的官方人士参加老游击的追悼大会。
不久,人们发现老游击的儿子诗人失踪了。
1996年1月13日。在西方人认为不祥的这个日子,中国人一如既往地活着。他们懒得去想这个日子会有什么转机,这天,在胡冬根家里,左处长他们待了整整一上午。
“他会在哪呢?”左处长问起蒋克。
“谁?”
“老游击的儿子。”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因为找程家卿说理,受到了程家卿的迫害,至今生死不明,如果他还活着,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也许他真的死了。”
“一定要找到他。有他的情况,请立即向我们汇报。”
“行。”
第十三章 章如月疯了
章如月自信自己对气味的感受是具有猎犬一样的敏感的,气味是种很奇特的感受。
它潜伏在空气中,稍纵即逝,甚至你片刻的思想和与人谈话就能打破它,但当你独自一人静处时,它就从抽象中不请自来。无论浓淡,无论香臭,对动物气味也好,对植物气味也好,章如月都能大包大揽似地吸收。古怪的煤油气味,苦涩的中药气味,薄荷清凉的气味,苦瓜恬淡的气味,檀香的气味,狐狸腥膻的气味,兔窝肮脏的气味,葱蒜暴戾的气味,樟脑的气味,奶香、花香、草香、香水气味,油漆的气味,鞭炮的硝烟气味,墙受潮后的湿味,她都能兼容并蓄。她尤其喜欢动物的气味,尽管有的动物外表狰狞,品性邪恶,她依然喜欢它们的气味。与其说她喜欢动物的气味,不如说她对许多人的气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她与她前夫的离异,追究起来大半是因为她受不了前夫身上散发出的气味。而对程家卿的好感,一半来源于他的气味。对于她来说,闻到了某种气味,她就拥有了一团丰盈的想象,哪怕非常微弱,就像一缕引火线,它不能直接使一幢大厦在倒塌之际,如愤怒的巨大花朵一般绽放,但却是大厦倒塌的起点。章如月,这个小巧玲珑、柔媚动人、顾盼生辉的女人,气味,就是她生活的起点。沉浸在气味之中,无暇顾及生活的其它各个侧面。不是什么天外来客,而是一种新奇的气味使她双眼熠熠发光。她把灵魂幽禁在一间小房里,谢绝任何人入内,她把心脏浸泡在上了酒精的玻璃瓶里,为了使它免受污染,任其苍白。她少有知己,对待来家的客人,点头微笑,彬彬有礼,却从不让他们闯入她的灵魂。
这屋子里有一股子呛人的霉味。
她一走进这屋子就闻到了。尽管是冬天,她敏锐的嗅觉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百叶窗上,沙发上、床上、壁灯、浴室、天花板上,床下的拖鞋上、这里那里,到处都是霉味。霉味全方位袭来,纷乱如麻,缠绕了她的双腿,笼罩了她的头发,刺激了她的神经,使她忍不住想打哈欠。然而,她不再对这种气味像原来一样有兴趣。这是一间近似囚室的房子,有一种侮辱的意味,或者说侮辱大大超过了霉味。她不适应,就像一头以水为生、以蒲苇为掩蔽所的河马突然出现在一望无际,赤裸裸的沙漠上一样惶感、失措。
“我要换一个房间!”
她对服务员说道。
服务员没有回答。很快,僵持像悬桥一样搭在她与服务员的目光之间。她们每对视一次,那僵持就会摇摇晃晃地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服务员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女巫,几乎落荒而逃。
“我要换一个房间!”
每天,她对服务员都这么说。锲而不舍地坚持着,然而,适得其反,服务员开始觉得难以对待,慢慢地,便把这当作一句梦呓,像不管哪儿的露珠,不抹,也会自行掉落、消失。现在,不用掐算,她已经在这个房间里茕茕孑立地度过了十天,并且对程家卿一无所知。她猜想他也一定在这幢楼里,至于哪层哪个房间,那些人是不会让她知道的。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就像一串烧红的念珠,贯注到她枯寂而又难以理喻的生命中,了无生趣。她先是感觉到了胸膛里的闷和痛,尔后,这闷和痛上升到咽喉以上,化为窒息。她的呼吸也似乎变得困难。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魔瓶。瓶颈被封闭了,妖魔就在里面作怪,瓶颈被打开了,妖魔就在外面捣乱。
孤立无援的每一天的变化都令人难以置信。
程家卿在哪里?也许近在咫尺,只隔几堵墙,几个房间?隔一层楼?两层?
会不会有人来探望自己?来探望的人会不会得到允许?章如月不去看窗外,除了一种讨厌的橄榄绿,窗外的颜色都是使心情也变得沉闷的灰颜色,窗外一无可看,除了苍凉,还是苍凉,苍凉入髓。窗外,天气阴晦,景色微茫,太阳是有气无力的,像一个软柿子,且是被石灰腌了的,白而不亮,也没温度,温吞吞地粘在天上,连它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冬天为什么是这样的,快过年的时候,冬天大概就这样的吧。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想起什么来,就像吃拉丝菜一样,千连万结,好不容易才能了断。不想倒好,就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自己难道就动物一样地生活下去吗?章如月想。
左处长和雷环山都来过,想从章如月嘴里掏出一点什么来。让他们一无所获,章如月心里才有一种实施了报复的快感。
“我要换一个房间!”'小说下载网 。。'
章如月只顾提出自己的要求,说得像铁板钉钉一样肯定,好像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左队人和雷环山面面相觑。这幢楼,接待的官员少,几乎每个房间都有霉味。一有霉味,接待的官员更少了,用这样的房间来款待程家卿这样一个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的人,是妥贴的。难道将他安置在一个热闹的、摩肩接踵的地方?……今非昔比,他毕竟不是参加宴会或者出席重要会议来的,对于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女人,未免有些……所幸很快章如月自己又改变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见程家卿!”
这个要求固然合情,但是并不合理,比前一个要求更难办到,如果章如月舍身取义,要替程家卿承揽罪责,见面商议当然是最好的出路。万一他们就此组成攻守同盟,后果将不堪设想。真如此,木桶效应就难以产生。
木桶效应的适应范围很广,木桶效应就是木桶上最不结实的木头导致整座木桶散架。
一旦木桶上最不结实的木头裂开,木桶里全部的水就会汩汩流出。每一个案件都有突破口,都能找到最不结实的那块木头。女人是柔弱的,往往最适宜充当木桶中那块最不结实的木头。许多案件的突破就是从相关女人身上开始的,尽管法律严峻无情,但不找到女人这根因多情而容易被打动的线索,被告席上说不定将空无一人,法律说不定永远是一纸空文。岂能将章如月放回程家卿身边,让两人合穿一条裤子。也许,在程家卿的教唆诱哄下,章如月也会变得强硬起来。女人为了所爱的男人,会极端固执,会负隅顽抗,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即使献出生命,依然面带微笑,全然不知是男人在她头脑中放了毒。不能让章如月与程家卿见面,要知道,章如月说不定就是双十案件中最不结实的那块木头。
“传话可以,但是见面不行。”
程家卿这些天来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拒不承认自己在双十谋杀案中起过任何作用,就像明知那是个带电的东西,程家卿就不肯往双十谋杀案靠。问他,他就像怕触电似地,急急回避,越是表示沉默,里面就越是有鬼,可是鬼在哪呢?也许在章如月这里可以找到全面攻破的蛛丝马迹,因此会使整个案件有个转机。是啊,竹筒里的豆子,只要倒转来,就会一个不剩地抖落出来。
“我有什么错!程家卿出了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章如月咬着嘴唇,似乎对自己辩解式的话语有所歉疚。
“我们是在保护你,对程家卿也是如此。放你出去了,你就不怕急红了眼的人找你杀人灭口吗?田刚亮是谁指使杀的?主谋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到现在这些问题都还没有弄清楚呢。”
说这话便如使出了杀手锏,章如月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嘴里讷讷的,脸上兔子似地掠过一阵惊慌。要求、全面、自由的重要,毕竟在生命之后。既然有人敢杀田刚亮,焉知不敢杀程家卿。
“田刚亮被杀之前,你是否听到过什么动静?”
“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应该问我。田刚亮住在财政局办公楼的楼上,离我们家有一公里远,我怎么会知道动静呢?”
“那么,齐万春你认识不认识?”
“我认识,他来过我们家。他样子太难看,人胖得不成样子,很特别,所以就记住了。”
“你知不知道他与杀人案有关?”
“知道。”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听单位上同事说的……是不是齐万春杀了田刚亮,又要杀老程?”
“这……这个,目前不清楚。”
雷环山想:这个女人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一无所知呢?她竟然怀疑齐万春会去杀程家卿?多么可笑。她难道就真的一点不知道程家卿与齐万春之间的勾当?听她关心的口气,似乎连程家卿与傅梅之间肆无忌惮,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闹得满城风雨的事都一无所知。不然的话,她不会用这么关心的口吻说起程家卿的,时时关心着他的安危。究竟是怎么回事?雷环山想不明白。章如月要么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女人,要么是一个单纯得如同玻璃的女人?哪一个更真实?……雷环山、左处长在章如月身上确乎一无所获了,还平添了若干疑问。章如月这个人都快成了谜了。有时候,夫妻近得比什么都远,有时候远得比什么都近。这绕口令一样的话,是不是有些深意呢?
章如月让雷环山,左处长一无所获地走了,而且走了几天就不再露面,章如月心中一阵窃喜,但并不就此轻松下来,没有人说话是小事,心境已与以往大不相同。浩茫的心事在窗外的苍穹中连成一片,绵绵不绝,去追赶什么似的。程家卿不会无缘无故地受到所谓的保护的,也许有什么事瞒着她。看他前一段时间失魂落魄的样子,狼狈得像一头掉在陷阱里的野兽。不,不会的,他是爱自己的。他是怕自己担惊受怕,所以什么事都瞒着自己。他的瞒,他的独吞忧愁,而把快乐与自己分享,也是因为爱,他有一颗多么好的心啊,但是万一他在欺骗自己呢?……章如月反反复复地想着,像一个练功的人一样不厌其烦。用想象克制孤独,并不是她的发明。但她也许是运用得最好的一个。她就这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地想着。
有时房间里十分的静,静得怕人。章如月冷不丁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人都没有。坐在亚麻色的沙发上,她记起程家卿印在她额头上的第一个吻。她记起她用镰刀割草的童年,那时,她心灵手巧,会用花草编织花篮。第一次婚姻伊始,她就变得慵懒起来,喜欢披头散发趿着拖鞋在屋子里无事生非地走来走去。她的激情因时间的磨砺而趋于平缓、光滑,直到她遇见了程家卿。
程家卿来了,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清他的脸,但肯定是他,他的步子有些迂缓。
显然,他炽热的情感内核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已经变得冰冷而陌生起来,但肯定是他。
啊,他没事,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怎么进来的?谁允许他进来的?哪些人开的思?有这么好的事?黄鼠狼提着礼物给鸡拜年,刽子手砍断的只是捆住囚犯手的绳索,不必想那么多了,老程来到了自己身边,闪过一刹那恍惚之后,章如月投入了程家卿的怀抱,她笑了。与他在一起,是她最大的满足。她紧紧抓住他,像溺水者抓住救生圈。确信他不会飞走,她的指甲开始嵌入他的内里,像青蛙陷在烂泥里,既舒坦,又快意。她享受着他时断时续的抚摸。有几分痴迷,有几分酸涩,有几分疲乏,有几分动情,她赌气似地把他的手捉牢,按在脸上,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他的手里沾有花香。而她呢,好像是挂在他身上的饰物,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份量。他的身体里有小孔和绽开的缝隙,男人的气味从那里冉冉飘出,如烟如雾,她贪婪放胆地唤着。从芜杂而模糊的气味里,她洞悉了褐红锈绿的颜色,那些颜色极不分明,拖曳着,飘摇着……她把他搂得更紧。只见“吧嗒”一声,程家卿倏地不见了。
灯亮了,恍若南柯一梦。
“你进来为什么不先破门?”
章如月带着一腕怨气,虎虎地瞪着进来的服务员,厉声喝道,厉声喝道。
严厉的声音把服务员吓了一大跳,但她不敢搭理。一旦搭理,她眼中这个怪戾的女人会更凶狠地问她一些令她难以回答的稀奇古怪的问题来做反击,进来有什么错?拉亮灯有什么错?真是的。八成是这个怪女人关在这里给关出毛病来了。看来,以后为她服务这要冒一定的危险。
其实,章如月是懒得再计较的,章如月有一个程家卿送给她的香袋,这次也带在身边。
香袋是鸡心状,有巴掌那么大,面是红色的灯心绒,衬里是蓝花的布,香料维在夹层里。程家卿说里面装的是艾草籽,艾草叶和捻碎的艾草梗,香袋有一股脉脉的异香。
送她的时候,程家卿说他自己本不爱这些带香的东西,但知道章如月喜欢,便买来了。
尽管香袋正面绣的一对鸳鸯几乎就是寻常鸭子的翻版,尽管反面绣着的永远爱你四个字,歪歪扭扭得像学走路孩子的步子,章如月依然爱不释手,她爱它的古拙、朴素和不造作。
这寄情托真的玩意儿,也不知出身哪位村姑之手。程家卿送的东西也很多,一般都是随收随丢,为什么偏偏钟情于它,一直不敢丢舍呢?章如月也想不出是什么理由。关在这不知日夜的黑匣子似的屋子里,百无聊赖,正可睹物思人。看着香袋,章如月就想起了程家卿。真是:何以解忧,惟有香袋。
1996年1月15日这一天,有一个人被安排来看章如月,与章如月谈了许久。此人叫夏亦雪,是章如月的好朋友。不管在哪儿,章如月虽然声名很大,相友相善的交心朋友寥寥无几。而且随着岁月的增加而不断删减,夏亦雪是始终不曾被删减的一个,她进来的时候没有敲门。章如月以为是那个不懂礼貌的服务员,又要吼,但当她移眼看时,不觉愣了。
“怎么?你怎么来了?”
见是夏亦雪,章如月很是吃了一惊。虽然这忐忑不安的半个月里,心中把夏亦雪的名字当作算盘子,拨了一遍又一遍。
夏亦雪笑了。双手展开,成拥抱的弧度,又像一个括号,要把章如月括进去,章如月笑着躲开了。
夏亦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有一双手术刀一样厉害的眼睛。她能用眼睛切开男人,也能用眼睛切开女人。也难怪,她是学中文出身的,解剖灵魂是她的专业。当章如月与程家卿卿卿我我,双方都尚未离婚就打得火热时,当章如月把她与程家卿的秘密告诉夏亦雪时,夏亦雪直言不讳地告诫章如月不要走上歧路,导致一步错了,全盘皆输。她还说,据专家分析,多数外遇是为了维护婚姻的负面努力。外遇,是对无效婚姻的一种迅速遮掩,过于匆忙的遮掩,既不冷静,也不理智,就像一个赤裸在冰天雪地中的人,是不会去选择衣服的,一堆稻草就会令他欣喜若狂,她希望章如月中止与程家卿的不洁关系。可是程章两人的关系就像下坡的车轮,不可阻挡,径直向婚姻奔去。婚礼那天,章如月请了夏亦雪做伴娘,夏亦雪对她的再嫁表示惋惜,她对新郎的评价是:一蟹不如一蟹。
章如月并没有因为拒听夏亦雪的忠告而后悔,即使处在这不详的环境里。
“你瘦了。”
夏亦雪亲昵地拍了拍章如月原本凝脂也似的,现已憔悴病黄的脸蛋,以挑起章如月的兴奋。
“你不是来劝降的吧?”
这话就像变了质的酒,摆在友谊的宴席上;不是够不够档次的问题,而且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然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骑一匹快马,胸口放一封劝降书,你看我像吗?”
夏亦雪毫不介意,眼睛里有一种怜悯的光。她凝视着章如月,就像看着一只迷途中的羔羊。
“我看不像,劝降的人都是贼头贼脑的。咦,你紧看着我的脸干什么?难道上面真写了苦难两个字?”
章如月挽着夏亦雪一齐坐下。
“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很难,对吧。”
夏亦雪和章如月坐在一起,就像一片绿叶反挨着一片黄叶。
章如月故作轻松地笑道:
“想他的时候,就把沙发当作他,把沙发的扶手当作他的手臂。”
话未说完,泪却无声地滚落下来。章如月的拇指和食指呈人型,叉在眼角边,秀颀的食指趁势理了理鬓边的发丝。
“噢,别哭了,别笑了。……如果你想哭,想哭就哭个痛快吧。”
夏亦雪对章如月说。
夏亦雪这么一说,章如月反倒不哭了。
“你不知道,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如果我人精明一些,事情就不至于这样。”
“这不能怪你。”
“我本可以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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