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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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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朱彩铃是哭着上场的。

锣鼓响起,台上穆桂英和杨宗保激战正酣,人们看得如醉如痴时,魏富堂和王三春杀进城来,华阳镇内鸡飞狗跳墙,立刻乱了。看戏的王总办听到枪声,起身掏枪,要指挥军队还击,还没闹清楚土匪从哪儿来,就被魏富堂一枪击毙在台脚。朱彩铃心内大快,不由得对开枪的人多瞄了几眼,竟是眼熟得很。台上的杨宗保、杨六郎、老太君全跑得没影儿了,只一个美艳无比的穆桂英呆立其上,穆桂英的戏装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头上的两根雉鸡翎使她那张粉脸俊秀英气,魅力无比。魏富堂一眼就看上了穆桂英,他觉得,他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美丽英武,豪气冲云。穆桂英见魏富堂看她,并不胆怯,花枪往身后一别,兰花指冲着魏富堂一点说,嘟!来将报上名来!

魏富堂一乐,双手抱拳说,末将魏富堂是也。

穆桂英将枪一端,横着走了三步说,呀呀呸,什么末将,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青木川光屁股骑驴的新郎……

看首领和台上的女戏子斗嘴,铁血营众弟兄也乐得站在旁边跟着起哄。

魏富堂对穆桂英说,他们都跑了,你为啥子不跑?

穆桂英顿时泪光莹莹说,我没处跑。

魏富堂说,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穆桂英说,你不会杀我。

魏富堂说,那不见得!

穆桂英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魏富堂说,那你跟我走。

穆桂英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于是魏富堂一伸胳膊,穆桂英顺势跳到他的马上,两个人骑着一匹马,穿街而去。那天华阳的人都看见了,土匪头子搂着穿锦甲戴雉翎,满面粉彩的穆桂英风驰电掣地出了西门。

到了目的地魏富堂才知道,卸了妆的穆桂英比化了装的还漂亮,不禁赞道:好个美人!两人四目相对,情不自禁滚到一处,哪还顾得上周围有人,搂着抱着跌上床去,三只鞋散落在房内各处,最后一只由床帐里扔了出来。

于是朱美人的称号立刻叫了开来。

朱美人跟着魏富堂走南闯北,使双枪,勇猛不逊男子。

朱美人对魏富堂有着严格约束,不杀穷人,不杀无辜。她规定,铁血营的宗旨是杀富济贫,就跟《水浒传》里的英雄豪杰似的,替天行道。对部下也订立了明确规定,攻击单身行人、妇女、老人和孩子要受到处罚,但是攻击官员,不论是清官还是赃官,只要他们进入铁血营的眼界,都是合理的目标。是贪官,财物一律没收,人杀死;是清官,财物发还一半,留下一只耳朵。每次得来的收入分为九份,两份是公积金,一份给提供情报的人,四份在成员中分配,一份作为奖金奖给直接参战人员,剩下一份给过去死伤人员的家属……

朱美人高度的社会意识和组织才能,在六十年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要是活在今天,应该是个好企业家。

一年后,朱美人为魏富堂生了个女儿,叫魏妞妞,爱如掌上明珠,寄养在汉中米商孙泰增家中,即是魏金玉。朱美人对孩子心重,隔三岔五往汉中跑,怀里抱着孩子就不想撒手。米商说,既然这样不如金盆洗手,回来安安生生过日子,让孩子也有个家。朱美人说她还真是有这想法。

王三春的一对八哥被猫吃了,派铁血营,在镇巴城房顶屋脊上逮猫,见猫就剖腹,扬言刨出鸟来将猫主全家杀光,闹得全县城老百姓跪下请愿。铁血营的人却觉得这差事干得窝囊,为头领逮猫……

有一天,寨里的旗子倒了,按土匪规矩,旗倒了就要杀人,于是王三春到村里抓来一个老乡杀了,然后才把旗升起来。抓去的“老乡”是魏富堂的厨子,那天正好回家探亲……

王三春喝酒没有下酒菜,就从铁血营拉过一个票,将胸口划开,从背后踹一脚,那人的心脏就掉出来了,这是王三春从多人身上练出的绝技。挖出来的心被生切了下酒,如果太肥,就炒了吃。

王三春的祸害是放射性的,秦巴山区,没有哪个地方他没有骚扰过。铁血营从南郑县绑来了财主陈百万的女儿,要陈百万拿五百条枪,三千块银元,一千五百套军服来赎。等陈百万凑齐了东西来赎人时,他的女儿已经被埋了很久了。为此魏富堂和王三春闹得很不愉快,魏富堂嫌王三春言而无信,王三春说他是土匪,不是君子,土匪从来是率性而为,没有信义。魏富堂说盗亦有道,无论干什么,信誉是第一的,首领这样做无疑是毁了他铁血营的名声,以这样的行径,日后无法在江湖上混了。王三春说他就是江湖,谁不听他的,才是一天也混不下去。

王三春窜到傥骆道南端的西乡,杀死妇孺四五百名,烧毁民房数百间,又进入紫阳境内,烧房数百,杀人无数。此时魏富堂领着他的人盘踞佛坪都督门,不出一兵一卒,明显地不予配合。

日本人占领黄河北岸风陵渡,炮轰陇海线,西安随时有被日本人攻占的可能。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也是王三春在山里闹腾得最热闹的时候。陕西省主席兼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让谢辅三进山剿匪,消灭王三春和他的铁血营。

这次蒋鼎文是下了本的,蒋介石有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剿灭王三春,他怕的是王三春在陕西南部成立新的根据地,那麻烦就大了。

谢辅三动用了炮兵,对着王三春所在的营地猛轰,王三春只好将队伍拉入山林,与政府军周旋于草莽之间。平时,王三春屠杀无辜,作恶多端,群众基础极差,所到之处不但得不到支持,反而屡屡遭受告密,被追剿得无处安身,有时一夜要挪动五六次之多。匪徒看王三春大势已去,无东山再起的希望,便纷纷逃跑。到了年底,王三春数千人的队伍只剩了百余众。

魏富堂看出继续追随王三春只有死路一条,与王三春的关系必须及早了断。于是他见机行事,以探查道路为名,带着老乌等亲信偷偷离开了王三春,藏匿于山大沟深的佛坪。

这一做法惹恼了王三春。王三春将到汉中看望女儿的朱美人抓来,充做人质,并对藏匿魏富堂的佛坪都督门地区恨之入骨,寻找机会血洗佛坪。

5

佛坪是道光五年在傥骆道上建立起来的“城”,距青木川一百里,人口最多时是光绪八年,城里有居民两三千。这里有官办的板号,私人经营的店铺,城东有木场、铁场、纸厂,城南有汉白玉矿。查溯山民们的来历,大多是逃难、避祸的外来流民,他们性冷多疑,根基肤浅,从治理来说,成为当地政府一件很麻烦、很棘手的事情。杀人如麻的盗匪,在外边不能伏匿,多潜于周围深山,成为隐患,成为佛坪的威胁。秦岭山地有它自己独特的小气候,往往是山外大旱山内丰收,成为鲜明对比。所以一遇山外饥馑之年,逃难的人千百为群,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络绎不绝,顺着山道迤逦而来。他们夜宿祠庙山洞,荒野密林,取石支锅,拾柴造饭。遇到当地农户,便租赁土地,借粮作种,临时搭盖草棚,以蔽风雨。老林地僻潮湿,阴气过凝,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收获颇为不易。颗粒无收者,亦不悲,继续前行;数年有获者,典当山地,渐次筑屋,安顿下来,改流民而成土著。

秦岭山地,永远是流民多于土著,在佛坪出现个把陌生面孔不是新奇事。

这年冬春交接之时,佛坪县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彻底改变了这座城池的命运。

三月,山里天气还很寒冷,坡上的积雪还没有全部融化,山阴的冰还在坚挺地垂挂着,巴蜀的暖风为高耸的鲁班寨所阻挡,成为那边频繁的雨水,成为这边浓郁灰暗的阴云。男人们窝在火塘前烤火,商量着狩猎的事情,女人们用铁片刮削着长了芽的洋芋,准备天晴晒成洋芋片,以解决粮食的不足。东门内的赌局“荣聚站”传出赌徒们忘情的吆喝声和叮当的掷骰子声,乌烟瘴气的客栈里塞满了佛坪的赌徒,参赌的有城内的闲人儿,有守城的兵丁,也有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闲打浪”。面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无论熟悉与陌生,只要在赌桌上相遇,用不着介绍,都会成为对手和知音。

聚赌的人中有魏富堂和铁血营的几个铁杆弟兄。魏富堂没有参与赌博,他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吆五喝六的人们,他的一双眼,闪烁如星,透出了警觉与不安。他和他的弟兄们,化装成各色人等来到了佛坪,住在荣聚站,他们不能直接折回青木川,为了保存这点有生的力量,他们秘密地在地僻人杂的佛坪等待时机。在这天的赌桌上,魏富堂发现了一个异常生疏的面孔,其实他对往来荣聚站的人都不熟识,但唯独这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鞋上的残雪,说明他来自南部的鲁班寨,那是一处险峻的高山,即便到六月,那雪也是不化的。鲁班寨上没有住户,连猎户也极少闯入那个领地,来人脚上没化的雪说明他是以极快的速度下山,一刻不停直奔赌场的。

行动这样急迫,必定有明确的目的……

赌局西边隔着学署是县衙门,县衙的院子里却早早透出了春意,内院恕德堂窗前那株单薄的迎春花,羞怯怯地张开了两三朵花蕾,在料峭的风中微微颤抖。县知事车正轨站在花前有些时候了,东边赌局喊叫和西边监狱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同时传入这寂寥的庭院,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已经司空“听”惯,正如那潺潺的水声和鸟儿悠然的长啼。车正轨的心在他的花上,花是他上任的时候从东面财神岭的财神庙移来,亲手栽在这里的。迎春三年来一直没开花,半死不活的,现在他要走了,花竟开了,他认为是一种吉兆,明天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逃离这寂寞荒蛮的老城了。迎春花,在佛坪人心目中不是吉祥的花,尽管它开在百花之首,尽管它的娇艳鲜嫩为严冬带来春的气息,但因为它常常生长在墓地坟前而为老百姓所厌恶。车正轨不在乎这些,他认为花就是花,不要添加任何附会,从愉悦性来说,迎春和牡丹的效果是一样的。

车县长在佛坪的任期已满,行装前日就打点好,单等新知事张治来接班,交接手续一办妥,他立即回汉中交差,之后回老家休整半月是必要的,看看妻儿,听听秦腔,会会朋友,充分地享受那种久违了的“文明”生活……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去,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四周重叠的山岭,艰险的道路,单调清苦的物质生活,理不清的政务捐税,连年的自然灾害,日甚一日的种烟贩烟问题,侵扰不断的匪患,让他心神疲惫,尝够苦头。初来时还抓过几个贩烟的,在西门外的滚水坝砍了,不让收尸,暴晒三天,以儆众人,就这烟也没禁住,事情反而越搞越难,越扯越复杂,让人头疼,他也没了心劲儿。现在好了,终于熬到头了……

车县长抄着手,看着他的花,打发着他在佛坪任上的最后一天。

新知事张治是掌灯时候到的。张知事进门的时候脸色不那么好看,说翻越秦岭冰坎是爬着过来的,一包行李还滚到涧里去了。他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从来没走过这样的道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半死不活的天气。直到迈进“恕德堂”门槛,他的腿还在发软,看到车正轨,绝对是见到了亲人一般,拉着车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晚,新旧两个县长在幽暗的县衙里对饮,没有谁相陪。张县长为车县长送行,车县长为张县长接风。菜是山菜,酒是浊酒,如豆的油灯,半熄的火盆,两个县长默默地喝着……也没有什么言语,彼此都显出了难言的疲惫,一个是心累,一个是身累。说好交接手续明天一大早进行,届时县书记长及各科科长都要参与。

早早地睡了,两个县长打对头睡在二堂的东间。秦岭以南没有睡火炕的习惯,一张唯一的带帐子的大木床是为县长准备的,他们就挤在一起,挤在县长级别的床上。他们盖的是公家招待来客的被子,因为旧县长的行李已经捆起,新县长的行李还没有展开,两套行李清楚地分作两堆,堆放在二堂的地上。月亮从云缝间露出,透过窗棂照在上面,反出了阴冷的光。

许是被子的缘故,两个县长都感到气味的陌生,睡得并不踏实。

那日半夜,佛坪的城门悄悄地开了一道缝,闪进一拨动作敏捷的人,这些人无声无息直奔县衙。老百姓听到几声狗咬,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和低声的呵斥,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山民们对这些微小的响动没有在意,早晨醒来时,人们从县衙进出人物的异常神色上,从那些没头苍蝇一样的行政人员身上,从那些交头接耳的兵丁脸上,知道本县发生了大事。一打听,是车正轨、张治两任县太爷被土匪劫走了。留下话来,让佛坪的人拿魏富堂去财神岭换取两位县太爷。

一时,佛坪城内人心惶惶,人们都奇怪,一县的武装,竟然没保护住自己的首脑,眼睁睁看着县太爷被绑架。知情者说,守城官兵一共不到三十人。那晚来偷袭的土匪,有快枪,有短枪,装备十分精良。有内线,偷偷开了城门,一行人轻车熟路直奔县衙……城里的人太散,太杂。

佛坪人上哪儿去找魏富堂?他们连魏富堂是什么模样也说不清楚。

早晨,荣聚站的掌柜到县衙来报告说,住在他那儿的十几个“客人”一夜间走得无影无踪。掌柜的说,怪呢,那么多人走了,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神不知鬼不觉的,什么时候走的连他这个店主都闹不清楚!

于是众说纷纭,有说十几个人和昨晚来的土匪是一伙的,有说八成就是劫匪索要的魏富堂,得到信息早早跑了。

第四天早上,有从山上过来的人说,财神岭庙后面有两具尸体,从穿戴上看不像农民。县上马上派几个人赶到财神庙,看见石头旁窝着两具无头尸首,从衣服上认出是两个县长。县长们被砍了脑袋,头顺着山坡不知滚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脖腔子喷出的血把很远的草都染红了。于是大家分一拨人去找头,分一拨人回城打造棺材。第二天下午,两具尸体裹着席片由山上抬下来,装在仓促而成的棺材里,两口棺材停在西门外的接官亭。血的腥味,一往棺材跟前走就闻得见,没有谁敢跟棺材里的遗体告别,只能和棺材告别。吊唁,上香,烧纸,人们表现得很有节制。谁也说不清周围的人众中还有没有土匪“眼线”,谁也不敢保证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没有魏富堂……

两口棺材被埋在西城外靠近河边的滩地里。这里是经常处决土匪的地方,被处决的土匪头颅挂在城门上,尸体任凭野狗和野兽拉扯,惨烈而恐怖,这是历来县长警示土匪的绝招。现在,处决土匪的地方埋葬着被土匪处决的县长,好像是开了一场玩笑。

两任县长被杀,再没人敢来上任,有钱有势的人怕土匪继续绑票索要魏富堂,收拾细软早早地躲了。转过年开春,车正轨的家属来了,哭哭啼啼将灵柩起出,搬回老家去了。张治的坟依旧在西门外,长出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孤独又寂寞。人们将他的坟唤做“张公墓”,对这位没在任上待过一天的县长反而生出许多好感和依恋。过了许多年,张家才来人将张治的坟迁走,人们说,张县长做鬼也在县上干满了他的任期,是个负责任的父母官。在鬼县长任职期间,佛坪没有新县长来主持工作。不是怕杀不敢来,就是来了不敢在县上待,背着大印四处流窜,使佛坪的政府成为流亡政府。坚守在此的“县长”,只有那个死鬼张治。

一座县城就此荒芜、报废。这一荒就是近百年,这期间,人退了,树长起来了,草长起来了,熊猫来了,金丝猴来了。20世纪90年代,这里建立了野生动物保护区,21世纪成了生态旅游的中心地带。至今,张公墓那棵歪歪的小树还在,那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石头堆还在,县衙、监狱、文庙还在,已成了断壁残垣,只有当年那玩忽职守的城墙和城门,还抱愧地站立在夕阳中……

都是后话了。

多少年来,对于两任县长的被杀,一直无法正确解释。很多来佛坪老城旅游的人对此做出了种种猜测,土匪既非为财,又非为仇,何以杀害两个无辜官员?“文革”中青木川的佘鸿雁搞魏富堂的调查,才终于将这一疑团搞清。

魏富堂以他的机警、果断,从王三春的眼皮底下逃走,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举动,使一座城池永远地消亡了。

魏富堂从佛坪流窜回宁羌,躲藏在县警察局的后院,王三春铁血营的头目在警察局藏匿,这也是魏富堂的聪明过人之处。

王三春在严密庞大的陕南剿匪行动打击下,大势已去,已成孤家寡人。在末日即将来临时,他还没忘了报复魏富堂。他并没有自己杀害朱美人,而是将朱美人绑了,装在麻袋里,麻袋上写了名姓,着人偷偷扔在镇巴县衙门口。镇巴县白得了个土匪压寨夫人,高兴之余自然要严加审问,刀马旦出身的朱美人是个刚烈角色,开口大骂王三春,但也绝不向官府低头。几番大刑过后,仍问不出魏富堂的下落,镇巴县无奈,将朱美人押解汉中,朱美人在汉中关押了近两年,后来在大河坎斩首示众。

王三春最终的结局是弹尽粮绝,只剩下了他和老婆邓芝芳,在大雪封山之时被困在秦岭太平峪。王三春让邓芝芳扮作民妇,下山找粮。不料,下了山的邓芝芳由于嘴里的金牙而暴露了身份,被驻守当地的武装逮住。次日,邓芝芳给王三春带信上山,王三春抗不住,下山就擒。至此,这个在秦巴山作恶了二十年的土匪终于落网。

王三春被擒,轰动了西安军政界。省保安司令徐经济和一些高级官员纷纷到留守处去看王三春,他们要看看这个杀人魔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有消息说,重庆的蒋介石也要见王三春,谢辅三已经做好了护送王三春去重庆的准备,一时,大土匪身价百倍。蒋鼎文执意将王三春留下,认为万一时局有变,在秦岭山区坚持游击战争,这也算个有用的人才。但是监察院长于右任不同意,他认为王三春扰乱后方,破坏抗日,使陕南多少人家破人亡,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是,在1939年12月31日将王三春、邓芝芳枪毙于西安西华门外。

魏富堂回到青木川时,他的元配刘家女人已经过世,刘二泉临终时感到满意。毕竟那个阴毒的老三在她眼皮底下落了个亡命他乡的下场,老三在外头找的野女人也是让人砍了脑袋的。这一切都让刘二泉觉得这条命拖延得值,拖延得死而瞑目,所以刘二泉走的时候很安详,很幸福,面带微笑被埋入地下。刘二泉死后,刘家大院彻底姓了魏,由魏家老二和他们的父母居住,老大在镇街上给自己盖了一栋房,娶了一个四川女人,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魏富堂摇身一变,变成了陕南九县联防办事处处长,成了与王三春对抗,为民除害的英雄。他以护佑着青木川周边百十里治安为幌子,招兵买马,在家乡堂而皇之地大干起来。

几年的土匪生涯,使魏富堂变得谨慎而多疑,他用警惕的眼光看着青木川以外的一切。

除了到西安迎娶赵氏姐妹,他再没有走出过青木川一步。

第三章

1

回到青木川的魏富堂深谙自己的实力,财不多,田不连,权不大,势不壮,关键的是手里没钱,没有钱在什么时候都是万万不能的。

闯荡几年,魏富堂得出的经验是,要牢牢把住青木川这块谁也管不着的风水宝地,努力发展经济,扩大生产,把青木川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提高到一个历史的新阶段。要致富,只要开山辟岭地种大烟就是了。更何况种大烟这条发财之路绝非因他而始,盘踞在各处的军阀都在勒令百姓种烟,以满足军饷之需。在魏富堂的号令下,很快,青木川山上山下,罂粟一片灿烂。罂粟是草本植物,成效快,跟谷子似的,当年种当年收。青木川第一年收获的烟浆是三千大石缸,利润相当丰厚。以后年年翻滚,没有多久,这个僻远山乡便成为西北首屈一指的大烟生产地。

秦岭大烟质量与云南烟土相比,不算上乘,但是价格低廉,产量巨大,交通较云南便捷,正是如此,更增加了秦岭大烟的生产活力,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大烟的收益使青木川繁华起来,一公里长的街镇上开了数家大烟馆,每到夜晚,红灯高挑,烟雾缭绕,生意十分红火。伴随烟馆而生的是饭馆、赌局,妓院、店铺,其中规模最大的是魏富堂兄弟们合伙开办的“富友社百货店”、“魏世盛绸布店”、“同济堂中药铺”、“魏富堂制革厂”等等。到了大烟收获季节,国内山南海北的烟贩子都云集到了青木川。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茶馆酒铺,通宵达旦,声势之浩大,颇似今日的商品交易会。受益最大的当属魏富堂本人,他盖了两处豪华宅院,一处西洋办公楼,购置了大量枪支弹药,将青木川的青壮武装起来,千余人的队伍有枪七百杆,包括八支美式冲锋枪、十支卡宾枪、两挺马克沁式重机枪。这样精良的武器装备,在中国,任何一支地方势力都无法与之相比。有了枪就有了势,有了烟就有了钱,魏富堂自命人民自卫队总司令,以绅士自居,成为山区土皇帝。

魏富堂清醒地认识到,发展种烟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他本人不抽大烟,也不许他的家人和部下抽,谁抽枪毙谁!

盛产大烟的青木川,遍是烟馆的青木川,竟然没有一个本地烟民。

青木川的热闹大大地盖过了宁羌县城。县长李风文坐不住了,在他的辖区内,魏富堂这样明目张胆地搞大烟交易太离谱,有碍县长的面子,就派警察局长李天炳来禁烟。李天炳说自己和魏富堂是亲戚,他的老婆是魏家的大姑奶奶,再怎么说魏富堂也是自己的妻弟,姐夫不能缴小舅子的烟,就像自己不能咬自己的鼻子,他到了青木川就像到了广坪,在公务上有诸多不便,他让县长另派人选。县长又派保安大队队长周瑞生带了保安队到青木川来查烟禁烟。周大队长下到青木川,看到魏富堂的队伍超过自己几倍,又有李天炳的私下关照,遂连一棵烟苗也没敢动,在镇上吃喝了几日,腰里装满了大烟土和票子,返县去了。回去对县长说魏富堂是棵长满刺的铁甲树,不是撼不动,是无处下手。

李风文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不信宁羌县竟然制伏不了种大烟的魏富堂,便带着警保大队长伍夺元来青木川查魏富堂。李县长还没动身,查烟的消息就传过来了,有人通报了伍队长的厉害,说这个队长是个谁见谁憷的青皮。县长来的前三天,魏富堂便通知各大烟馆,最近不许点红灯卖烟棒子,不许外来的妓女满街流窜,更不许拉拢生意。在魏富堂的指挥下,青木川镇上的烟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道拾掇得一尘不染。

李县长带着几十名警察骑着马到了青木川,魏富堂也不含糊,沿街列队,夹道欢迎。那天凡去欢迎的,一人给三斤谷米,一户给一条腊肉。在谷米的催动下,青木川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连走不动的老汉老婆儿也被搀了去站队。魏司令还有话说,脸上表情喜悦者,口号喊得响亮者,多奖谷米两斤。有五斤谷米在后头撑着,那天欢迎县长的队伍便十分的阳光灿烂,十分的热烈。县长的马一过来,两边的人就往县长身上撒花花绿绿的碎纸屑,这一套是老乌从山外学来的,很是时髦。县长对那些飞散的花屑睬也不睬,扬鞭催马,直奔洋楼,将魏富堂远远地甩在后头。魏富堂也不在意,紧跟着,赔着笑一通小跑。魏司令招待县长也招待警察,叫馆子送来好酒好饭,叫旅店腾出上好房间,安顿县长一行住下。第二天县长上山查烟,魏富堂陪着,专往路陡山高处走,累得县长一身热汗,连呼哧带喘。没走多远就碰到山上打冷枪,一枪打飞了县长的礼帽,县长惊得闪在魏富堂身后不敢探头。魏富堂让手下过去探看,探回来说“金钱豹”在组织人打猎。县长问“金钱豹”是谁,魏富堂说是在青木川周边活动的土匪,是个杀人不见血的角色,谁也惹不起。李县长没说什么,只在近处转了转就回到住处再不出来。

李县长指望着警保队长到青木川来能帮他一把,却做梦也没想到他带来的伍夺元是个大烟鬼,这一点恰恰被魏富堂利用了。酒席上,一路风尘的伍队长酒也没喝,饭也没吃,只是打喷嚏、流眼泪,说是身体不舒服。吃过饭大家各自进屋休息,伍夺元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魏富堂的二等传令兵沈良佐上楼来送茶,伍夺元一把拉住沈良佐说,兄弟,我感冒了,头疼得厉害……

沈良佐说,我给伍队长请个医生去,我们这儿的樊仙看病看得准。

伍夺元说,看兄弟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瞒你,哥哥我想……抽口烟。

沈良佐说,大烟治感冒倒是来得快,过去我们这儿有那种东西,现在都禁绝了。要不,我去跟魏司令说说,让他想想办法。

伍夺元说,使不得,使不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事就烦兄弟帮忙,别让你家司令知道。

沈良佐把伍夺元领到街西“芙蓉烟馆”。烟老板初始面有难色,说虽然开了烟馆,货却早让魏司令收走了,大半年没有进项,他准备关了烟馆改茶馆了。沈良佐让老板不要说茶馆的话,给伍队长治病才是要紧,队长在青木川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担待不起。老板说他不是大夫,没有治病的本事。沈良佐说伍队长是汉中重要官员,伍队长想要谁怎么的,谁就得怎么的,关谁个一年半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劝老板不要在伍队长跟前找不痛快。老板一听这话,将伍队长领到后院南面一个精致小间里,很不情愿地从柜里拿出烟泡,边打烟泡边对伍夺元说,魏司令下令禁烟,我们这儿早就不卖这个了,这是我自己藏了私用的,不是伍队长,我也不敢拿出来,让魏司令知道了可不得了。

伍夺元说,你家司令有这么厉害?

老板说,青木川的规矩,谁抽大烟枪毙谁,哪个敢拿性命开玩笑!不过,伍队长是司令的上峰,不在此列,魏司令压根儿是管不着的。

伍夺元说,不要叫你们的人撞上才好。

沈良佐说,伍队长放心,“芙蓉”老板是我的堂舅。是信得过的人,我才敢将伍队长带过来,我看伍队长和气好说话,才管这样的事,要换了别个,我才懒得招呼。

老板说,伍队长在这儿尽管放心歇着,万无一失的,真有什么也不必慌忙,这间房的外头有条暗道,掀开板顺道走了就是。

说着,老板将伍夺元领到房西侧的一个夹道跟前,揭起地上铺着的板子,下头是条石板铺的暗沟。一股溪水在沟内淙淙流淌,沿沟而上,就是半山,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杉树林子,的确是个绝好逃避隐藏所在。

禁烟的伍夺元在“芙蓉烟馆”放心大抽,过足了瘾,精神大振,在当晚的饭桌上也喝得很痛快,把青木川的腊肉吃了好几碗。酒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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