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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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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兰进伯祖母的院子,扑鼻是蜡菊的晚香。院墙底下,果然栽了小小一方菊圃,黄白二色。有它,入冬的景象也不至过于萧条。蕙兰叫声:奶奶,我来了!虽是伯祖母,但因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母,所以是当亲的称呼。不等应声,蕙兰已进了屋,立在伯祖母跟前。屋里也是蜡菊的香,黄白的菊是插在紫陶瓶中,蓬蓬乱乱,亦有一种繁荣气象。蕙兰说:好香的蜡菊!小绸说:菊香里多少有些殷苦,不像你名字里的那个“兰”,苦里有回甘。又说:还是你太伯爷爷的时节,从两湖还是两广得知有冬兰这物件,你太爷爷便满城去搜来摘下,那东西不好养,许多日月无声无息,偏在你娘生你那年,开起花来,所以才叫你蕙兰!蕙兰得意道:原来我白捡个好名字!小绸看她一眼,前二年瘦进去的两颊渐渐又鼓起来,面色红润,眸子黑亮,倒有些回去做姑娘时的形貌,心中暗想: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处在前头等着呢!就生出几分怜惜,让她坐下,着人上茶,又从瓷坛子里取出几枚糖渍的青梅。蕙兰挑一颗最大的,两个手指拈着,一松开,正落在茶盅里,也是做姑娘时的吃法。小绸看着她捧了茶盅的手,想着:申家的女人都长了一双好手,专为做针线来的,是什么命啊!祖孙二人面对面坐着喝茶,小绸问:给龙华寺里赶的活如何了?蕙兰说:奶奶怎么知道的?小绸说:不是阿暆给揽的吗?蕙兰就“哦”一声。小绸又说:上海的和尚终有些俗气,用女人的绣件,不怕亵渎!蕙兰说:他们给我衣食,是积善呢!小绸就问绣的什么,蕙兰答是罗汉,小绸点头道:这还算切题。蕙兰说:就是费工,幸而有戥子来帮忙。说出戥子的名字,两人都一怔,打住了。
小绸喝口茶,放缓了声音,说:今日你娘接你来家,原本是我让的,要与你说一桩事,就是戥子。蕙兰小心问:戥子犯什么错吗?没有!小绸赶紧说。那就是我错了,蕙兰说。小绸摆手道:谁的错都不是,是天香园的错!蕙兰眼睛看住伯祖母,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小绸继续往下说道:你知道,天香园绣集两代人心血,不知多少针多少线。方才到今日!古话说,“千秋之功,毁于一旦”,何况是闺阁中的针黹,谈不上功秋大业,到底也有许多秘法,略一外传,转眼间铺天盖地;多还在其次,怕的滥,免不了鱼目混珠,从此式微,因此,许多年来,从不让外人染指绣活,你的采萍姑、颉之姑、颃之姑,闺中都学了绣,却无一人可用 “天香园绣”的印记,擅自绣活;惟有你——蕙兰一急:难道伯祖母要收回?小绸笑道:你伯祖母虽是女流,却也守君子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出的从不会收回!蕙兰松下一口气:我并没有传给外面什么人,如今,家中只有我与婆婆,婆婆年岁已高,纵使想学也学不得了。小绸说:可是不还有戥子吗?戥子的名字一出口,两人又停一下。戥子不已经学会辟丝了?小绸说。蕙兰不由有些慌,却还强辩道:除去辟丝,再没教什么了!小绸说:伯祖母知道你难,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再没什么来源,只靠你!可是,也不能坏规矩。蕙兰流着泪说:我再不敢教她什么了!小绸叹气道:这孩子人小心大,见她在桃姨娘房中,帮着辟丝,那手势一看就是从家里人来的,再多学几样,都可凭这糊口养家!当下是个孩子,过几年成人,就要结亲,一个丫头,无非嫁个杂役,那天香园绣便落人下九流了。蕙兰擦干眼泪:伯祖母放心,我再不要她了!说罢起身告辞,离去了。
本来当即就要走的,因不想再见戥子,可母亲定要留她。反正活计随身带着,打发戥子到别处去就是了。于是便在母亲房里,燃一炷香,挑一幅花绷。将绣活铺展开,埋头做起来。
戥子这一日被遣到这又遣到那,一会儿去灶房里传话添菜,一会儿去三重院内扫鸽子屎。再又到老太爷处送点心,老太爷让送去老太太,老太太不屑于接,让送给闵姨太,闵姨太也不收,让送阿暆母亲,阿暆母亲不是和老太爷住一处?于是,点心转一圈,又回到老太爷处。就在戥子脚不点地从一处到另一处的当儿,关于戥子的闲话也在一处院子一处院子地传,转眼间上下全知道。传话总是错中错,就不晓得生出多少枝权,最终,归根结底一条:老太太生气了,要撵戥子出去,嫁个杂役!戥子耳朵里刮到片言只语,连想这一日的遭际:不让去姑娘家;姑娘来了,叉如此地支使,分明是不让见姑娘的面。心突突地跳着,不知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回到大奶奶的东楠木楼上,大奶奶四下里瞧瞧,再找不出什么可支开她的由头,只得让她在房门外楼梯口,用把细毛刷子,剔窗棂镂刻里的灰。房间的门关着,熏香的气味从门缝里渗出一些,就晓得姑娘在绣活,也晓得家中人有心不让她看。想到姑娘还生着自己的气,这辈子再没机会向姑娘澄清,戥子就落下泪来。
这时,希昭下了西楠木楼,再上东楠木楼,看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厅里,边流泪边做活,就问哭什么,受了谁的委屈?戥子扭过脸不吭声,就知道是个倔脾气,不再理会,兀自推门进去,迎头问:你房里的丫头在哭呢,是你打了她?蕙兰母亲说:谁打她?一定是想家了。于是将戥子的身世说了一遍。蕙兰听说戥子在哭,心中一动,不由将脸埋得更深。婶婶希昭走到身后,看着她绣,有一时没做声。蕙兰抬头看希昭的脸色,不知道是赞成不赞成。希昭沉静着,说:你只管绣你的!再转回头绣一阵,心下略略安定下来,沉浸到活计里头。待绣完一双僧履,希昭方才出声:辟丝不必过细,太托实了反倒不像,还是简约些才庄严。蕙兰晓得如此就已是极大的褒奖,再看那一双草履,果然太肖真,俗情就重了。希昭又看一时,没挑出别的不是,而是说:别有一番韵致。过得婶婶希昭这一关,蕙兰吁出一口气,然后说:这佛绣是我独占,婶婶可不能染指啊,要不谁肯要我的?希昭批她一下,说: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蕙兰正色道:凡天下所有的人和物,婶婶都可绣,蕙兰却只得绣这一件。希昭看了素面素服的侄女儿,黯然道:又何必自定约束,也忒难为人了。蕙兰一笑:并不是什么约束,只是见不得有颜色的东西,就好像是愧对什么似的。这些话她对娘都不曾说过,此时说了出来。不禁想起未出阁的日子里,与婶婶如同闺密,无话不说。其实不过几年的光阴,却犹如隔了千山万水。两下里都有些戚然,但也都是爽朗的人,蕙兰一抬头,说道:咱们君子约定,婶婶这边不绣佛。我这边再不让戥子来!戥子是谁?希昭问。蕙兰母亲向门外努努嘴,就知道是方才哭的丫头。
蕙兰说了大概的原委,希昭却不以为然:大伯母也过虑了,由她去学,能学成个什么!蕙兰默了一下,说:婶婶别小看这丫头!希昭说:并不是小看她,只是咱们这绣,不比寻常女红,单凭针线即可,是要有诗书画作底,没读过书,心是蒙塞的,领不了其中的才情。蕙兰说:那丫头,心在手上。希昭一笑,不与她争辩,显见得心里是不信。放下戥子不谈,再回到佛绣上,希昭又说:佛像不用色,针法却可活泼超脱些,接针、滚针、套针,毋须多,就这几种,对调穿插着用,就不至于太呆板,庄中有谐,也是佛道的趣味。论一时绣活,希昭便告辞回去,蕙兰送到门口。戥子还在剔窗棂,背着身子,看都不看。但等希昭下楼,忽对希昭背影剜一眼,让蕙兰看见,心中一惊。木呆如戥子,眼中竟也会有这般锋芒。猜想方才说话被她听去,所以气恨。蕙兰回进屋去,掩上门,这回两人谁也不看谁,陌路人一般了。
蕙兰在娘家住了三天,又从婶婶希昭处得几项绣活上的要领,就要回新路巷的家去。早上起来收拾收拾,上伯祖父,伯祖母,各房道了别,时候已到中午。母亲又留饭,结果捱到午后方才出门。一旦往家去,心中便陡然牵挂起来,不知这几日婆婆带了灯奴如何应付过来?一老一小擦了或者碰了,灶间里的柴火,缸里的水,样样都可酿祸,不由得火急火燎。幸而路途不远,不过隔几道桥,几条街。那轿夫一路小跑,一眨眼工夫就进到巷子。打发了轿夫,推门进去,李大正在灶上和面,范小在挑水,夫人在屋里睡晌觉。蕙兰的心放下大半,穿过堂屋,尚没进院子,就听见灯奴高声说话,也不知是对谁。从厅堂下去台阶,眼前情景叫她大吃一惊。正午的日头下,两把小竹椅子,坐着灯奴和戥子,面对面挑绷玩。灯奴框着线绳,戥子小指一挑,就挑起一朵长瓣花,开在十个指尖上。轮到灯奴挑,便是一团麻。再乱的麻,戥子总能挑出花。蕙兰吃惊过后,紧接是又急又气,直跑过去,停在戥子跟前,竟说不出话来。戥子从竹椅上站起,通红着脸,手上却还挑着线绳,一丝不乱。蕙兰见她如此镇定,更加生怒,说声:进屋来!转身向屋里走。听见戥子在身后安抚灯奴,让他自个儿用线绳打梅花结玩,又打了一个给他看,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跟进屋。蕙兰向来以为她木讷,不知道其实是顶沉得住气的,真是小看这丫头了!蕙兰坐在椅上,戥子低头站在门边,蕙兰看她比刚来时蹿了个子,至少高半头,眉眼也清楚起来,却还梳着抓鬏,看起来半大不小的,很是滑稽。
戥子你立马回去,再不要进这个门!蕙兰开口说道。戥子不应声,也不动窝,只是低头站着。蕙兰又说一遍:回去吧,今后这里不用你了!戥子还是不动,蕙兰说:你到底听见还是没听见?戥子这时抬起头,说:灯奴在等我!蕙兰说:你不必管他,走你的!戥子低下头,又不出声了。蕙兰就知道,戥子不止沉得住气,还是死犟。心中主意已定,看谁能犟过谁!于是,兀自燃上香,拉开花绷,穿针引线,埋头做活,由她倚门站着,再不和她说话。其间,李大过来交待面揉好了,放在盆里饧着,水缸也满了。看见戥子,打趣说:犯什么错处,罚站啊!戥子不理睬,看都不看李大。自从李大范小成婚,戥子就没正眼瞧过这两人。李大嗤一下鼻子,与范小二人走了。两口子寻着的营生是卖砧板,到十六铺木柴行,捡柳树墩子,做什么都不成器,极贱的价拉回来,劈劈改改,再挑出去,穿街走巷地卖,日子过得勤恳踏实。灯奴探过两回头,让蕙兰斥走,又叫祖母喊去背书。
戥子就这么站着,不说话也不走,有几度试图走近来,要帮着递剪子,让蕙兰的眼睛给逼回去,重又站倚到门边上。天已深秋,昼短夜长,午后方两个时辰,暮色都起来了,屋里渐有些灰暗,主仆两人却还僵持着。蕙兰不明白自己一个大人,却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只得甘拜下风。叹一口气,停了针,说:你和我闹也无用,有本事和老太太闹去!听到“老太太”三个字,戥子就抬起头了,眼睛看着蕙兰,说: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我可向姑娘赌咒发誓,若这辈子结婚嫁人,天打五雷轰!蕙兰吓了一跳,站起身说:你发这么个毒誓做什么?你嫁不嫁与我们有何干系!戥子眼睛里汪着泪:我都听说了,老太太生怕我偷了绣技,出去嫁人自己做营生!蕙兰一时和她说也说不清,又好气又好笑:这与嫁不嫁人无任何干系!戥子走上一步,仰着脸说:无论有没有干系,我反正是不嫁人!要我说,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嫁人的人,生下孩子任他们受苦受罪,嫁人就是造孽!说着,满眶的泪直接泻下来。蕙兰晓得戥子是从自己身世得出的一知半解,觉出她的可怜,又联想到灯奴。于是,颓然坐回椅上,待要拿针,天色却昏沉沉,看不清丝路了。
静了静,蕙兰说:任你嫁人还是不嫁,我总不能留你在这边了!戥子急了,说:姑娘还是不信,我就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说话间,一步跃到跟前,抄起剪子。蕙兰一激灵,将剪子与戥子的手一并握住,说: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和你说,不单是嫁不嫁人的事!不料想,戥子竟然跪下了,扶着蕙兰的膝头,说:我知道你们怕天香园绣外传,凭戥子这样没爹娘教养的粗人,哪里学得来一丝半点天香园绣,单就是喜欢针线,一拈针线,就好像回了家,心里很亲很亲!蕙兰握着戥子的手,晓得这手的聪敏和灵巧。戥子见蕙兰不言声,以为是意有所动,又向前膝行两步,扒着蕙兰的身子说:姑娘去向大太太要我来,大太太最疼姑娘,准定给!我会做米饭、蒸馒头、挑水、洗衣、侍候夫人、照应灯奴,从此不必让李大范小上门,腌臜院子里的地!蕙兰本还心软着,听到此不禁又来气了,将戥子推开,斥道:李大范小怎么得罪你了,说人家腌躜!戥子还要辩解,蕙兰却不听了,站起身说:你不要逼我!兀自走出门,将戥子一个人留在地上。最后还是灯奴踅进来,将她拉起的。
38 辟发
腊月底近新年。蒲团终于完工,就等阿暆来取。来的却不是阿暆,而是畏兀儿。那畏兀儿乍一见有些吓人,深目隆鼻,虎背熊腰,还以为是仰凰先生那地方的人种。开口却是汉话,且出声极柔和。灯奴先是在膝下仰望他,转眼识破他不可畏,等他随蕙兰进院,竟对了后背撩起一脚。那畏兀儿退缩道:别,别!一边伸手将灯奴撩起的腿一握,正握在脚踝处,铁钳一般。灯奴眼看要倒地,畏兀儿腰一弯,手一送,脚又落地站住了。灯奴收敛起来,却再不肯离开畏兀儿,紧随身后,亦步亦趋。蕙兰引畏兀儿在厅堂落座,由夫人照应着,自去房内取了那八个蒲团。畏兀儿点出银子,比上回又多了有一半。蕙兰说:师父,多了!畏兀儿说:不多,庙里的主家说了,如此人工本是天价,就当作借块福田种种!夫人见畏兀儿面目勇壮,貌似鲁夫,又做着杂役的差事,未曾料到说话有理有节,态度和平,很觉不凡。起身敬了茶,畏兀儿一惊,站起来要接,将茶盅打翻,夫人与蕙兰都被他的窘态逗笑。银货两讫,夫人又留畏兀儿说会话,说话间问起亲家叔叔怎么不来。要师父自己亲自上门。畏兀儿说,阿暆又去常州,走之前有交代,所以就直接过来,实在很贸然。夫人赶紧摆手,意思是过谦了。蕙兰说:阿暆叔真是个大忙人,一时养狗,一时喂马,一时耶稣会,一时又东林书院!畏兀儿一笑:与你叔叔就是在馆驿结识的。夫人道:这就是男人,五湖四海交朋友,我们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犹如井底之蛙。畏兀儿说:不还有一句话,叫作“人在家中坐,便知天下事”!夫人笑道:那是要修炼过的,如你们佛道中人,“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觉悟才可到得的心境。畏兀儿点头:夫人这话说得极是,不论仙俗,其实都是心境比地境大。话说到此,都有些像参禅了,畏兀儿便起身告辞,捧了东西出门。门外有一架马拉车,罩着素色帘。放好东西,畏兀儿自己上了驭座,好歹哄灯奴松手,许诺下回专来带他,一紧缰绳,再一松手,走了。
畏兀儿走后,婆媳二人难免议论一番,说阿璇结交多是奇人,道统之外,另有一路。蕙兰就告诉道,阿暆叔出生之时,天有日再旦。夫人说:天有异相,既兆福又兆祸。蕙兰说:追根究底,我家祖辈父辈都是这一路的,玩心大!读书也罢,做官也罢,最终都归一个“玩”字,阿暆苣叔也出不了这个格。夫人却说:玩和玩又有不同,一般玩不过是怡情悦性,倘玩得凶了,就有大不韪!蕙兰笑笑,不很信的样子。夫人正色道:亲家叔叔总是往常州去,就叫人不安得很,你公公在世时,陈老爷乔老爷常来聚谈,说到东林,就觉出是个是非之地,虽然坐而论道,可言辞锋利,招摇得很,自会有人不快,指责结党;朝中最忌“结党”二字,明是中伤之辞,却也无从辩诬;那时候是如此,这几年闭门守户,听不到什么,但想来内里还在躁动,不定是越演越烈,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亲家叔叔还是要小心!夫人的话,其实也正是蕙兰所担心,虽然不能像夫人那么明白,多少有些懵懂,因朝廷之远,远在天边,非是身边人可涉足。可是,却另有不祥的预感,近来时常笼罩心头,那就是,她娘家,似乎走在了下坡道上,不是出自哪一个人哪一桩事,而是怎么说?是一种命。因此,无可阻止。蕙兰心中戚然,嘴里只敷衍道:阿暆叔听谁的啊!转身做她的针线去了。
绣佛的活计交付了,蕙兰腾出手接着绣《昼锦堂记》。一是为练针,二是为——说不定呢,哪一天有人沽了去。戥子隔三岔五地来,蕙兰知道是背着人偷跑的,因阻不了她,索性睁眼闭眼,作不知道。起头,还只在屋外面,扫院子,挑水,带灯奴玩。渐渐地,就潜进来拿针递线。于是,又回到原先的样子。一个在花绷上绣,一个在花绷边缝,辟丝的活又落到她手中。就这么着,戥子大着胆子,挨着蕙兰看她绣。蕙兰见她看得专注,有意气她:这上头的字你认得吗?戥子老实说:不认得。蕙兰说:不认得还看!戥子说:我不是当字看,是当物件看。蕙兰这就有些奇怪,问:什么物件?戥子被问住,傻笑一下,说:针线的物件。蕙兰回头看她一眼,觉着她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停一时转回头,说:看也白看,我不会教你。戥子不说话,还站着,蕙兰随她去。
过罢年,灯奴就满六岁,婆媳二人商议送去塾学,受些管束。钱家塾学,彭、申二户的子弟历来都在那里开蒙读书,夫人和蕙兰却都有顾虑。那塾学中多是世家和大户,纨绔风日益盛肆,小孩子难免受濡染。市中亦有商贾办学,又是殷实人家簇拥,最易学得攀财比富的毛病。这事本来请教阿暆最好,可阿璇只是不露面。最后,夫人作主,送灯奴去九间楼,徐家塾学里开蒙。徐家学堂与其他无异,只是每七日多开一门,入敬一堂听讲新经。夫人以为地方上既已允许建堂所,就是正道,所传必是有用之学。九间楼离家近便,徐家门风又谨严质朴,况且束惰也要比通常低廉。说话间便行动起来,夫人托请乔陈二位,前往九问楼拜见先生,隔日就将灯奴送去了。从此往后,一家人的衣食中又要格外多出灯奴人塾这一份用度。如今,家里生计惟有凭蕙兰的绣活,先莫论绣活的千针万线,也不是说有就有。自畏兀儿分先后取去十六个蒲团,就再没有新的活计。时间如流水,一日日过去,婆媳二人能省即省,已苛减到不能再苛减。灯节时,灯奴要一盏兔子灯牵在手里,都是范小看不过掏钱给买的。蕙兰也思忖过去伯祖母那边讨要几件活计,可再想那些帐屏帷幕、裙衫衣带大凡婚庆喜宴的用物,色和款总是鲜艳明亮,自己的身份也会让人觉得不吉祥,所以就打消念头,只能坐等。莫说上海县即便松江府,龙华寺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庙,香火旺盛,又有皇上颁赐的经函和题额,方才能够设置华丽。小庵小庙哪有这个余裕,只怕和尚都要自做自吃。虽然目下还有积存,衣食自然是有的,却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居安思危,终是愁人。
这年闰三月,二十四日一夜骤雨,河塘皆溢,稻麦全烂根。夫人说:陆家浜那一家又可囤积居奇,财源滚滚来。这是张陛一家走后,婆婆头一回提起,且带着戏谑,蕙兰就晓得那个坎,夫人已经迈过,不以为意了。不禁佩服婆婆心气高强,真是不下一个男人。果不出所料,清明过后,米价疾涨。夫人又与蕙兰玩笑道:将院里花草刨了,种粮食吧!蕙兰说:早晚会有这一天,天香园里都种甘薯了!婆媳二人一并笑起来。想来天无绝人之路,索性放下不计,照常过日子。
端午这一天,依然浸米泡豆,裹粽子,熏艾叶,调雄黄。正忙着,门拍响了,站着畏兀儿,牵马穿一身短打,裤脚扎起,打着绑腿,是践约带灯奴骑马。灯奴却还没放学,这才知道小子开蒙了。夫人请上厅堂坐,畏兀儿躬身一谢,说罢了,'TXT小说下载:。。'今天穿得不成样子,很失礼的。又道,来府上还有一件事,就在这里站着说了,看夫人允不允。夫人问什么事,有什么允不允的!畏兀儿说:寺里得了那些蒲团,很有体面,都说酬劳菲薄了,但出家人又不可挥霍过奢,委屈了女师父;如今有一位施主,看见蒲团十分喜欢,就也想劳动大驾,给绣一幅佛……话没说完,蕙兰已挤到夫人前面,应道:如何大小宽窄,做什么用度?畏兀儿说:无论什么,幔子帘子,只要是佛,绢子和丝改日便送来。蕙兰说:绢子送来,丝不必了,天香园绣所用丝线是苏州织造专制。畏兀儿领了吩咐,道别离去。直到那一人一马走得看不见,这边才掩上门。蕙兰自是一脸的高兴和得意,夫人看着她,说了声:有你苦的!
这天的下半日,又来人,不是别人,是张隍和媳妇,带着迎儿和新生的丫头一同来到。如此一家四口,圆圆满满地上门,又已经在客边,夫人就不好说什么。那迎儿和灯奴都长了个头,迎儿要单薄些,站在院子里,不敢挪步,觉着生分,又分明是熟悉。灯奴也是,跟前的这个,是新人,又是旧人。两人互相看一会儿,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粘缠在一处,扯也扯不开。夫人一径淡淡的,张陞难免羞赧,不敢直面夫人,又看家中比以往清简许多,更觉得愧疚。惟有他媳妇泰然自若,照例一口一个“妈”,对蕙兰则一口一个“妹妹”。因有段日子不见,比先前又亲热十分。那媳妇本是个直性子,早把芥蒂抛到九霄云外,也想不到别人心里的难堪,只一味我行我素。蕙兰实是觉得窘,怕碍了婆婆的面子,又不好冷脸人对热脸人,辜负大嫂的心意。勉强应付一阵子,索性退到自己屋里。不料,大嫂抱着丫头也跟进来。她是真心与蕙兰要好,有一肚子的衷肠要诉于旧日的姐妹。
蕙兰见大嫂跟进屋,不禁忐忑,因怕婆婆生疑,以为她们有什么私房话,又不能撵她走。万般为难,只低下头绣字,并不与大嫂说话。大嫂毫不察觉蕙兰的冷淡,看她行针走线,看一时叹一时。蕙兰倒有些惭愧,想这大嫂是最没心机的人,所以行事才会无分寸,渐渐放下戒备,与她搭起话来。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几个来回,大嫂就说出令她心惊胆战的话来。大嫂说:妹妹想没想过朝前再走一步!蕙兰手上的针险些儿落下来,抬起脸看着大嫂:说什么呀!大嫂的神情格外正经:妹妹这么年轻,路长着呢,难道就这么孤灯寡影一世!蕙兰眼睛还在那人脸上,却说不出话来。大嫂说:你别瞪我,我是为你着想!蕙兰又吐出一句:说什么呀!大嫂一不做二不休,将话兜底倒出来:你娘家是深门大户,纵使心里头有,也不好说出来,其实是要误你,张陛没有功名,也封不上个诰命夫人,到头来至多立个贞节牌坊,于事又有何补益?不如我们市井百姓,凡事都务实,名声有什么用,过日子才是真要紧!我们家街坊有户人家,年前死了媳妇,那儿子读过书,家中虽是经商,却身世清白……蕙兰不由己浑身打战,针上的线也断了,煞白脸哑着嗓道:你再不要说了!大嫂也急了,将怀里的婴儿往床里一扔,双手抓住蕙兰的胳膊,摇着她说:这种话听起来不堪得很,也惟有我与你说,还有谁会说?我当你是我妹妹,才如此不避嫌地劝你,让婆婆听到,都能一棍子甩死我!可她也不想想,硬留着你守空房子,还让你养一家老小!蕙兰挣出身子,推她出去:住嘴,赶紧地住嘴!昔日的妯娌如今扭在一起,推搡拉扯,彼此都变脸变色。孩子被惊醒, “嗷”一声哭起来。两人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人,可除那婴儿啼哭,院子里静得没一丝动静。大嫂去抱孩子,蕙兰终于脱身,兀自推门出来。一院的斜阳,没有人,迎儿和灯奴不知去什么地方闹了,戥子也不知躲在哪里。蕙兰吁出一口气,在木槿树底坐下。那兔舍与鸡窝早没了,只剩那一片地,新长出无名的花与草。
稍停一时,蕙兰稳住神,见大嫂携婴儿出屋,沉着脸走过去,叫张陞回家。张陞这才露头,两个小的原来在祖母房里喝枇杷蜜糖水,此时一个被叫出来,另一个恋恋地跟在身后。一家四口就像来时那般唐突地又去了。刚出得院门,戥子却蹿出来,手里提一桶水,“哗”地冲了他们身后泼过去。蕙兰心头一团火陡地上来,跑过去将戥子一推,一并赶出去。回转身,越过木槿桂花扶疏的枝条,看见夫人站在厅堂前的台阶,神情极为平静。蕙兰脸上发烫,退进屋,带上门。再不出去。
下一日,畏兀儿果然送来绢绸,还有两锭银子,说是针线灯油的钱,不在工钱里面。展开绢子,见有五尺长,三尺宽,四边留空,佛像便在四二宽长内,可作一幅大绣。绣什么呢?还是要求请婶婶希昭。再回娘家,直接就往希昭的西楠木楼上去,说明来意。这日晨起就有雾,久不散,日头出来便成氤氲,于是。希昭停绣,正好有清闲。见蕙兰又来讨要佛画作粉本,就说:我又不信佛,释家事迹仅止道听途说。哪有多少积藏供你挥霍的!蕙兰说:我才不问这些,就只管向你要!希昭道:这不是蛮横无理吗?蕙兰耍赖说:我本是个蛮横无理的人!两人正打闹,忽然进来一个人,竟是戥子,说:大太太听到姑娘来了,要过去说话。主仆二人背了申家,兀自往来这一段,此时见面蕙兰不免有些尴尬。那戥子倒无事人一个,临走还向蕙兰脥一脥眼,暗通款曲的意思。蕙兰想骂又不敢,怕婶婶窥出什么,只能作不看见。
希昭与蕙兰缠不过,只得又拿出那本《十六应真图册》:我惟有这本经,多念几声佛罢了!于是,两人一同翻看着,看一会儿,希昭说:选其中一幅化开来成不成?来回反复又看几遍,终看定两幅。一幅是罗汉乘莲花,莲花载于一匹白象背上;另一幅的罗汉也是坐莲花,莲花却载于牛拉车,有童子护驾。希昭沉吟道:或两幅合一幅,罗汉莲花童子,变牛拉车为白象驾车,更繁华吉祥;再添些幡旗、经幢、缨络、云纹、松石,便很壮观了。蕙兰大叫好,于是,在案上铺开纸,用炭笔描摹。两人埋头其中,连吃饭都忘了。蕙兰母亲久等不来,先骂戥子不会传话,然后索性自己过来了。见希昭描画,立一边看,也看得呆了。那莲花托了罗汉,高高载于白象。白象的骑毡上布着小莲花,额上鼻上各缀一朵莲花,车辐为羽雀图案,轮轴又是一朵莲花。罗汉背披卷霞。衣褶为流云,伸手向童子接经幢,经幢烟霭缠绕,花里雾里。童子们或为宽袍广袖,或为垂带束袂,四周上下飞鸟跑兔……仅只是个轮廓,细部还不及画,就已经花团锦簇。蕙兰母亲脱口道:蕙兰可别绣坏婶婶的画!这话说得可笑,蕙兰却笑不出来,认真道:可不是叫我不敢绣了!希昭却自嘲:越画越离佛道远矣。一派俗情,看来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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