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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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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花绸与一段纯白绫,夫人知道她喜素,但也太过肃杀,蕙兰说她自有用度,于是夫人作主又代她多挑一段蜜色云纹绫,大嫂并没多嘴。再又配了些缨络、绣补、膝袜。就此,范小已经背负不了,放下来,重新归置成两大包,用一根扁担挑在肩上。买下这些东西,就正到街口,蕙兰恍然觉得这街口眼熟,好像来过。转过去,再走几步,认出来了,父亲开“亨菽”就在此。那时候,常和母亲婶婶乘轿来买豆腐。一回头,夫人正看着她点头笑,不由脸一热。就是在这里,夫人头一回看见她,她却懵懂不知情,提着个小竹篮,吵着要新出锅的热豆腐。如今, “亨菽”的牌子竟然还在,底下开的却是卤肉店,与“亨菽”大不相干。店主喜欢这两个字,就留下了。

蕙兰正在“亨菽”门前流连,忽听有人叫她,两人都吓一跳,拉着的手紧一紧。回头看去,竟是一个少年人,宽肩长身,面色红润,头上扎了青色布巾,穿一身短衣,打着绑腿,脚底是云头靴。眼睛亮亮的,笑盈盈看着蕙兰。蕙兰也是觉着面熟,稍停片刻,认出了,是小叔叔阿暆。阿暆手里握着一把桨,用红蓝漆画成水文图案,正要去赛龙舟。果然,翘首望去,可见吴淞江上龙舟的彩楼,龙头太子立在船艏,披金盔甲,戴银护臂,举一面彩旗。两边尽是旗帜、彩伞、十八般兵器,锣鼓喧天。集市上人都往河边拥去,夫人不让过去,见两人神情失望得很,便让范小去找个临高的茶楼。可茶楼已挤满了人,窗户都开着,伸出头看龙舟。就只这一瞬间,四下里就都是人。陷在人阵里,想脱也脱不了身。范小护着婆媳三个主子,退进一家碗铺,买了两摞二十个碗,二十个碟子。店主做了买卖,又见是有身份的人家,特特搬出几张方凳,让夫人坐,媳妇们则立在凳上,往龙舟那边望过去。

原来有四五条龙舟。龙舟的中舱里,坐两列水手,都是阿暆那样的装扮,手持彩桨。只是各条龙舟水手的头巾颜色不同,分青、红、黄、蓝、紫。那扎青色的离岸最远,看不清其中哪一个是阿暆。桥上岸上纷纷往河里抛钱抛物,水手们便争抢争夺。一时间,就像开了锅,沸反盈天。所抛物件最有趣的莫过于鸭子,一把没逮住,下了水就游走了。所以,抢鸭子最热烈。有个扎青头巾的水手一连抓住几只鸭子,引来众声喝彩。蕙兰觉得,那就是叔叔阿暆!

日上中天,主仆三人方才尽兴而归,买了满抱的东西,又得了满眼的见识,来不及地要与人卖弄。夫人自然要与老爷交代些来去,范小和李大说,大嫂和张陞说,蕙兰呢,不和张陛又和谁去说?张陛正坐在书案前看书,蕙兰对着他脑后说:我回来了。又说:买了好些东西,也有你的。再说:看龙舟了,我家小叔叔也在龙舟上。张陛一律回答一个字:是。蕙兰再要说什么,却发现都已经说完,就不说了。自己回屋里,将买来的东西检点一番,一一收好,只留出那匹素白绫,裁成几块,上了花绷。她说有用度,原来是绣襁褓的用度。一面抽丝引线,一面在心里说: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咱们”指的是她和肚子里的人。

阿暆这日在集上遇见蕙兰,看出有身子了。回家一说,小绸就也张罗着绣襁褓,一边着人去张家送了一挑吃的和用的。送东西的人是福哥,蕙兰听到消息过来找,人正坐在灶间里,范小给剥粽子吃。蕙兰将家里所有人问一遍,又问园子里的花草池鱼,太爷院子里的九尾龟,福哥一一回答一遍。什么都问完了,蕙兰还不走,站在一边看福哥吃粽子。李大找她回房里去,怕灶屋的柴火烟熏了她,又怕站久了累着她。蕙兰悻悻地走了,李大看出她想家。向夫人一说,夫人很大度,让蕙兰随福哥回娘家。蕙兰赶紧收拾起梳头匣子,换洗衣服,还有要做的针线,说走就走。临出门时,回头看看张陛。张陛仍然坐在书案前看书,将个后背对了她,衣领过于宽敞了,更显得脖梗细细的。蕙兰心生一丝怜意,站住脚说一声:我走了?回答还是一个字:是!蕙兰一赌气,转身出门。

虽然福哥说家中样样都好,但蕙兰回来一看,却看出了凋敝。园子里花木杂乱荒芜,亭台失修,桃树早就不挂果,竹子倒开花,结竹米后枯萎大半。莲庵主,也就是蕙兰的祖父,二年前圆寂,之后,庵子便颓圮下来,如今只剩一堆乱石,几堵断垣。就这么个破地方,竟还请班子唱戏,搭了台,掌了灯,演一出全本的《还魂记》。一日三餐的饭食显见得简陋下来,时不时的,桌上却出来一味极精致刁钻的——螺蛳肉剔出来剁碎,和上肉酱,重又填进螺壳里;叉比如一方火肉,蜜糖里渍几天,橘酱里渍几天,然后蒸馒头的大笼屉里放了巴掌大一个瓦罐,天不亮起就不歇气地蒸,直到晚饭时,不晓得烧掉多少柴火。太爷,太姨奶,伯祖父,伯祖奶,都老了。每一推门,门里就坐了个白发人。小孩子呢,都不懂事,光顾着淘气。阿奎叔祖的小儿,阿潜叔的一个,加上蕙兰自己的兄弟,叔侄几个结党,招朋聚饮,或与邻争殴,没有一个读书求仕,没有一个经营桑麻。却有一个遣词造句寻诗觅文的,就是阿潜。自从出游归来,便老实待在家中,哪里也不去。一是尝到流离在外的辛酸;二是怕希昭再不收留。陈家的“贤弟”也断了来往,难免地,希昭用来戏谑,就将脸藏在希昭袖子里,眼看着一点一点红到脖子根,实是羞愧极了的。如今,他镇日坐在家中,专为希昭的绣画作赋。

希昭的绣画,是这通篇败迹中的一脉生机。惟有这,方才鼓起蕙兰的心气,不至于对娘家太失望。绣阁顶上久不补瓦排瓦,雨季里漏水。涸湿地和墙,黄梅天里生了霉,所以绣绷都移到各人房中。西楠木楼上,专辟出一间屋,架起一张大绷,希昭正绣一幅《东山图卷》。开卷甚为广大辽阔,山峦问,江水分流;松石掩映中,一座亭阁,阁中是一盘棋局;两先生从容对弈,二美姬凭栏闲望,一派怡然自得;桥那边,却有信使疾驰而来,马蹄纷飞,当是传送淝水之战的佳音。一疾一徐,一张一弛,一动一静,相映生辉,天地人浑然一体,气象勃然。绣线已构成轮廓布局,细部仅十之一二,只在山石部分,就这点针’线,好似水落石出,雾散月明。蕙兰敛声屏气,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半天,方才说出一句:婶婶,你可不得了!希昭笑笑,说:这有什么不得了,古人才不得了!不过以针代笔,依葫芦厕瓢。蕙兰不同意,坚执道:笔是笔,针是针,那笔才是依葫芦画瓢,针描却出神入化!说罢就催希昭接着绣,好在一边看。希昭说:怎么?还要偷艺!蕙兰说:何苦要偷?你的我的,终还是天香园的!希昭就说:白自得了天香园绣名号,又不绣什么,空担个名分!蕙兰认真道:天香园绣是两代人千针万线织成,不能让一个人损了声誉,做不到十分像婶婶,至少也需有个三五成,才敢出手。希昭听了这话,不再调笑,自去净手,点一炷香,拈起针来,心里想这蕙兰正应了一句话: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于是,一个绣,一个看,并排在绷前坐着,一连数日。看着那一具马首以及鲜红的马缨渐渐凸显,好似要从绫面里活脱脱钻出来。正绣得兴起,黄梅天来临了,一时雨一时晴,或者不雨不晴,无论晴雨,一律濡湿得很,四处都可掐出水来似的。希昭赶紧将绣活收起,不再碰了,怕手里的汗气玷污绫子和针线。蕙兰颇为扫兴,但也无奈,忽又想起她在家时,希昭绣的那一幅《游赤壁图》,是据苏东坡《赤壁赋》而作:崇山峻岭之下,川流激荡中那一船人,老幼妇孺,个个形状鲜明,面目生动,有趣得很。蕙兰离家时,绣画即将收尾,不知全幅是何样情景,就向希昭讨要来看。希昭却说:没了。蕙兰一惊,问:到哪里去了? 希昭回说:到别处去了。听起来像打禅语。蕙兰心下有几分明白,多半是又像四开屏那样,去向某人换了什么。家中竟然已到这般地步,要用闺阁中的针线作稻粱谋了吗?

临走前,大伯奶给蕙兰看了几式襁褓的花样,问她喜欢哪一式。蕙兰说花样全归她,她自己备襁褓,不用娘家送。晓得蕙兰有主意,便不再争,依了她,又另添几式鞋面花样,用一幅零碎绸子卷起,打在蕙兰的包裹里。看起来,这丫头过得不错,虽不是大富大贵的样子,可小康有小康的安乐自在。不像申府,大是大,可四处都是漏,一面银子如水流,一面连针线女红都要算计进去。李大带了顶小轿来接,那李大头一回到申家,先是给震一下。宅子规制宏大,院落套院落,仆佣身上都穿着绸和纱。可李大在主家做大惯了,就不会晨缩,直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依了年龄穿戴,分长幼尊卑问候说话。也有错了的地方,却并不失大礼。本来申家人就不势利,又喜欢见生人,因此纷纷上前,问长问短,十分的热切。李大觉得这家人有趣,心中高兴,可她到底是在市井里出入,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很快看出破绽。那宅院大是大,可角落墙根出入着老鼠,还有一只黄鼠狼。烧柴湿了,满院子里烟,呛得大人小孩咳喘不停。大门前的码头术地板朽烂了,拴船的石柱断了,就知道有多久没有贵客上门了。小绸率众人送行,看李大将蕙兰扶上轿,跟着撅了屁股也钻进去,就一起笑了。笑声中,轿子徐徐上了路,先沿方浜走一段,然后上如意桥,向北去了。

蕙兰回到新路巷家中,先往夫人房里报了到,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刚下一阵子黄梅雨,地上湿漉漉的,西边倒出了日头,一半掩在云后边。蕙兰走过院子,忽觉腹中胎儿一动,不由站停住,心想这些天把这小人儿忘了,所以生气呢!自己笑起来,再继续走。门开着,却没人,以为张陛点卯还未到家。再走进去,却见张陛在里间屋,正站在她床前,俯身嗅她的枕头。蕙兰悄悄退出来,咳一声,说:我回来了!张陛这一回不是应“是”,而是“哦”一声,着了慌的样子。蕙兰不想点穿他,趁他没走出来,转身去找大嫂了。

也跟婶婶学,濡湿的阴雨天里,不沾绫子与针线,只是一件件翻看带回家的花样,在粉纸上临。最后将几式图案全拼在一幅上:一条龙斜贯左右上下角,凤从龙身上盘缠过去,空隙中是蔓草和大小花朵,四边一周鱼咬尾。等拼全,描好,天已出梅,入伏了。中午热,两头凉,无论热和凉,都是爽朗的。于是,打开花绷,将粉本上的样式绘到绫面上。接着是辟丝,每一色线辟成十几二十丝。怕大嫂和李大学了去,就垂下幔子,锁上房门,反正张陛不会进来。辟成的丝披在花绷上方横架,风一吹,波光粼粼。然后就引线开绣了。一拈上针,做姑娘的岁月就好像回来了,耳朵边是燕子的呢喃和人声嘁喳,是在绣阁里呢!池子里的荷花几乎映在窗棂,知了在柳条上荡秋千。身前身后则是织锦和彩绣,细细密密,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婆婆娑娑。那岁月好比珠帘,揭开一重,又有一重;揭开一重,又有一重,叮铃作响,就是看不到头,分明是镜中月,水中花。再又一重放下,闭上一重;一重放下,闭上一重,眼前一阵缭乱,好一时方才风平浪静,眼前又是一张绣绷。针下是一朵长瓣子花,吐着蕊,都有花香扑面而来。

幔子后头架这么大张花绷,到底瞒不过李大,揭开绸罩子,李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哪里是个媳妇,分明是仙女下凡!蕙兰捂嘴笑一时,又正色叮嘱,不能告诉大嫂,因是天香园的秘籍,不可外传。李大说:无碍,就是把着她的手,她也学不去一针半线。所以,大嫂就也知道了。进屋里来看,也是合不拢嘴,惊道:早听说天香园的绣是天上神功。可世人的嘴能将驴屎蛋说成牡丹花,谁能信呢?如今亲眼看见,才真正服气了!看了一时,大嫂却跳将起来:弟妹你赶紧歇了针,万不可再绣!蕙兰也是一惊,问为什么?大嫂说:自古花主女命,你日日绣花,跑不了的,花要人梦来,那就确定生女无疑了!蕙兰问:倘若生男,梦里入什么呢?大嫂说:大牲口!我娘生我哥哥时,就梦见一匹大马风一般驶过,马蹄得得地响!蕙兰见大嫂神情认真,不敢不信,但一想,生女有什么不好?还可以穿花戴朵的,就笑一笑,继续绣她的。夫人听说了,也到蕙兰屋里看绣,看了片刻,就让蕙兰早睡,别太累着,提防动了胎气。夫人朝外屋望一眼,说:就是怀二的时候,替龙华庙抄一部《金刚经》,用眼伤了神,所以张陛,是胎里弱!蕙兰听这话,不免暗中心跳,想还是应当生男,否则对不住婆婆。又觉得这念头不吉利,好像就只有这一个似的,有点骇怕,让针刺了手指头,流下一滴血,洇在绫子上,比米粒儿还小的一点红。蕙兰转身找明矾打上遮住,半途中止住,索性绣上些什么。绣什么呢?绣一匹马,像大嫂说的,就能生儿子,可龙凤间怎么也安置不下一匹马。思忖一时,就绣了一条小龙,说不定能应上个男命。那一点血痕正在小龙的一片鳞里面,蕙兰就绣成一片红鳞。

襁褓绣成时,李大要张陛看,张陛不肯看。蕙兰看见过他嗅自己的枕头,就晓得并不是有意冷淡,而是不好意思。最后,李大硬扳着他的脸对住那襁褓,就不再挣了。看了一会,指着角落上的“天香园绣”几个字,说,不该落这款,好像张家人盗申家人的名义。这么多人看,惟独张陛看出这个,可见看得十分仔细。蕙兰解释说,这是娘家专许她的,算作嫁妆。张陛说:我们不要你的嫁妆!蕙兰说:随你要不要,反正我带来了!张陛说:如何带来的,就如何带回去!凡性子闷的人,一律是犟性子,一旦犯上顶便拉不回来。张陛转身出去,蕙兰转身进去,这是他俩头一回斗气。本来也是不说话,如今不止不说话,还冷着脸,冤家似的。这冤家也是那冤家,其中就有另一番原委。

终有一日,张陛让李大传给蕙兰一张纸,顶上四个字“沧州仙史”,底下三个字“天香园”。蕙兰看了,不再分辩,将落款上原先四个字拆了,重新绣上七个字,这段官司才算结了。后来李大到夫人跟前学舌,说张陛和媳妇闹架,能将屋顶掀翻,张陛这一对则无声无息。夫人问:依李大看,哪一对好些?李大沉吟一时,笑道:说不好,看上去,大的一对近,小的一对远。夫人笑笑,说给老爷听,老爷说:李大也对也不对,近是狎,远是知。

自有第一回传字,就有了第二,第三回。于是,不时地,李大传过来一张纸,上面写:备袍衫。蕙兰就知道下一日要点卯,将袍衫吹吹晒晒,熨熨叠叠,放出来。或者李大传过去一张纸,上写:木槿花开。张陛探头望望,知道那树上的花是蕙兰够不着的,便踮脚援臂折上一枝,插在瓶里,由蕙兰自己端进去。蕙兰身子越发沉了,眼看要生,就又传过去一个字:名。张陛知道是要替孩子起名,回一个字:遂。蕙兰再回去两个字:何意。张陛回来的就多了:《淮南子·精神训》,何往而不遂。蕙兰又过去三个字:音如碎。意思里有些不赞成。张陛过来两个字:父旨。蕙兰没话可说,过一日,又传去一纸:乳名灯。张陛没有回话,是默许,也是不与相争。

这日夜里,蕙兰梦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子撞进院子,她去拦它,它不理,一头顶在肚子上,不由叫出一声,醒了,遍体大汗。李大听见动静,一轱辘爬起来,晓得是将临盆。下半日天将暮时,果真娩下一个男婴,时间在正月十五,家家点灯。应了乳名“灯”,又是乙巳年,属蛇,应上襁褓上的小龙。真是样样如意,事遂所愿。

32 阿暆

阿暆这个人是有些奇相的,他下地的乙亥年夏四月己巳朔,天有日再旦,家中人都惊诧,不知何兆。即日,皇上下昭书,列十二事自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因此当视为吉祥。家中床、桌、椅、几案,四角都系了红。起名以 “日”为偏旁,叫作“暆”。阿暆他自小身体结实,出言有趣,常在道统之外,这两点其实是随母亲落苏,可是,谁说得清呢?抑或是天赋异秉。等长成少年,形象日益俊拔彪焕,性情也越发风趣,全家都很喜欢,并不以庶出轻视。当然,多少也因为是长房中的独子而器重。

五岁开蒙,读写都颇顺利,再要精进却不能了。不是天智混沌,而是遁离常理,塾师谑称为“偏德”。看在申家长房晚年得子的面上,并不特别管束,于是,更放任了。阿暆的结交很广,全不在同学间,而在于市井。有匠人的徒弟,有行贩的伙计,有船上的纤夫,还有一个庙里的香火,可谓三教九流。叫人宽慰的是,阿暆并没有学坏,可见哪个行当都分上中下几等人品,就看本人的禀性是正是邪。所以,家人们也就放纵他去了。过了二十,阿暆又长了一尺,剑眉星目,发浓肤洁,堂堂一表人才。多少人家过来攀亲,他全是一笑了之。其时,父亲柯海已过六旬,看这儿子总觉得还小,并不急催,母亲落苏就也不慌忙。家中其他人私底下猜测,阿暆会不会有龙阳之癖,但见他行为磊落,往来大方,渐渐就也不往那一处去想了。一年二年过去,到这年,大王庙集上遇见蕙兰时,已是三十,尚未婚娶。而龙舟上那一伙水手,便是他的结交。

家中接到蕙兰生产的喜信,即要还礼。蒸了甜食,炸了馓子,再就要煮红蛋。按规矩,因是生子,要回送倍加的红蛋。张家的喜蛋有一百个,这边至少要回二百。如今,申府上用蛋无须去市上买,去到天香园,莲庵的庵门一推,扑啦啦乍起来,一地的鸡,全是阿暆饲养的。俯首皆是黄灿灿的蛋,只垂手拾就得了。于是,当晚一边煮蛋,一边煎红花草饼,再将煮好的蛋浸在红汤里,一夜工夫即成。第二日。就由阿暆押了两对抬子,走去张家了。李大见是自己走来的,以为是申家的仆役,又见这名仆役气宇轩昂,生相十分喜人,就去禀报夫人。夫人出来一看,认出是那天集上见过的,媳妇的叔叔,立即请到厅堂。厅’堂上已坐着贺喜的客人,就是乔陈二位老爷。阿暆虽然年轻,但辈分高,因此便与客人们平起平坐,略寒暄一回,主客继续先前的话题。

陈老爷正说着外家祖宗,随三保太监下西洋事,船到马六甲,拜见土著酋长,人称甲比丹。席上所设菜肴,均有奇味,或是香或是臭,无从形容。特别是一种果子,有牛首大小,布了棕毛,操起长刀劈开,立时熏倒。那一股气息,犹如尸腐,可当地人无不垂涎。听者问如何吃法,答用手从壳中掏出果肉,如蒜头般一瓤瓤裹紧着,却黏稠稀烂,满手流脓似的,直接送进口便大啖起来,欲罢而不能。在座人都觉恶心,掩口捂鼻。陈老爷说:可是,再也想不到,如此恶物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你们猜叫什么?叫什么?众人一并问道。陈老爷微微一笑:叫榴莲。“流连”?人们问。陈老爷点头:大约就是从“留恋”二字来,那榴莲结在高高的树上,待人从树下走过,便掉落下来,砸你一个头,是留人的意思。众人“哦”一声,可是——乔老爷说,何苦这般留人,简直是害人!阿暆也说:我家伯祖父在西南做官时,曾听说有一种秘方,可调制“蛊”,常是女子用于远行的丈夫,或者情郎,服下之后,倘说定的期限不能回来服解药,或死或疯,决无好下场!陈老爷说:这就是化外之地,方才有如此刁钻邪毒!沿长江一路,山峦奇峻,形状各异,有多少处仿佛妇人独立,人都命名“望夫石”,可见一条江上有无数情郎得已或不得已一去不归,登高远眺到化石,人天地山河,情至深而德至敦厚。张老爷说:激奋的也有,比如松江孟姜女,为万喜良往秦地送寒衣,没见到人,一哭倾圮长城数十里,即天怒人怨!陈老爷又道:就算是私怨,亦可正大光明,《诗·卫风》中那一首《氓》,即便如此不义不信,愤恨交集,却是一声“亦已焉哉”,从此算了吧,了断! 阿暆又插言道:其实凡是“道”都是小道,凡是“德”统是小德,《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生万物而不有”,“莫久知德”,索性回到元初,一无教化,倒大千世界,日月昭明。这时,几位老爷回头认真看阿暆一眼,阿暆并不生怯,笑笑。陈老爷说:这位叔叔读的什么书?阿暆如实说:在塾学里读《论语》、《诗经》、《公羊》、《尔雅》,自己私下又读了《淮南子》、《庄子·内外篇》,每一种都只读了十之一二。陈老爷说:这就险了,读书无须多,但要全,这样东拾一点,西拾一点,最易误入歧途。阿暆就说:谢谢指教,回家再好好读。

这一个话题结束,夫人命李大奉上点心,红糖馓子,每一碗里打四个蛋,是北地人的习俗,同喜的意思,但要追根溯源,却又说不清缘故了。乔老爷就说:南北迁徙,风物混杂,来龙去脉不免有错接;比方乔姓,说是脉出本邑,但乔懋敬乔一琦这一支祖上在安陆做官,地处荆湖,为楚地,楚风剽悍,从周到秦,屡犯汉地,就可想而知了;那乔一琦身材魁伟,相貌奇俊,多少带些个突厥气血,已和本宗大相迥异;乔一琦自小擅长骑射,也像北人,鞍与臂套都绣凤,是楚民所信奉,由此演变,鸡便是圣品;上梁要以鸡血祭,出殡要以鸡血开路,婚聘要有红冠大公鸡,生子互送小鸡仔,于是才有蛋之所用……乔老爷难得说这么多,还是叫陈老爷打断:大约还是取“鸡”之谐音“吉”!乔老爷略辩道:这止是坊间习俗,难免牵强附会——陈老爷又打断:《汉书·艺文志》上说,“礼失而求诸野”,莫小看了坊间!十二诸侯国时,吴越尚是蛮荒,为鸟耕之地,所以,江南的鸡许是从“鸟耕之鸟”而来,此鸡与彼鸡不同宗!乔老爷还要辩,却让陈老爷止住了: “凤”这类东西,并非实有,而是出自妄念,楚国屈大夫被楚怀王贬逐,怅然行吟于洞庭湖一带,哀歌《涉江》,其中有“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全为诗中的比赋兴,比贤俊与奸邪,倘真有实物,又从何分鸾鸟与燕雀为高下尊卑?再要说到荒蛮,大禹在会稽山庆功治水时,十二诸侯国又在哪里?说不定楚地的凤是吴越的鸟,幻化而成!这一席话,说得乔老爷无言以对,半日才喃喃出一声:所以我说是错接!主人张老爷便出来打圆场:俗言道,山不转水转,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物种阴阳交汇,背反贯通,灭了旧的,生出新的,由物种到人,再到国朝,不外出此物理。此时,阿暆又接上话来:稻粱秫麦,瓜果蔬菜,非要错接才能生良种。然而,一次错接,必要再再错接,一旦停住,即刻退回,比原初还不如,好比那一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位老爷回头看他:这回又是哪本书里的说道?阿暆腼腆一笑:不是书上说的,浦东三林塘有一户农家,专事育秧,每每稻熟,便往各块地里觅种,专挑稗子和蘖生,凡他家育的秧苗,产出倍多于平常稻亩。老爷们都笑了,说:这倒和小叔叔很像,年经日久,可著一部“稗史”。阿暆羞红了脸,也笑。时候已到中午,灶上早备了饭,款待来贺喜的客人,乔陈二位和阿暆都留下了。

未出正月,席上多是年里的菜食,虽然平常,却极丰厚。单腊肉就有几种:里脊、蹄髓、夹心肉;笋菜也有数种:腌笋、焖笋、煮笋;火肉炖桂圆红枣与鳗鲞烤肉则是客人送的喜礼;再有一大个炭锅,汤里汆羊肉、牛肉、豆腐、各色蔬菜,配韭菜饺和芝麻酱饼,是张家独有的吃法,厅堂里顿时热汽腾腾。开了一坛酒,暖透了斟上来,酒香绕梁。席上,陈老爷新起一个话头,就是九间楼的徐光启。据说,此时,徐光启在北京翰林院,将那位意国和尚利玛窦引见给神宗皇帝,送上无数新奇玩意。有一具西洋自鸣钟,皇上尤其喜欢,专造一间亭阁供起来,于是,利玛窦得许在北京传洋教。徐光启和利玛窦往来频繁,结下不小的交情。乔老爷迷惑道:这些洋和尚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中华,究竟是为什么?张老爷说:所谓洋教,亦是意国人的道,他们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罢了!陈老爷说:据传,洋和尚们的船走的正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下西洋同一条线路,从马六甲经过,就是方才说的“榴莲”地方,不过一是向东,一是向西,相向而过,到蠓镜落脚,那也是一块蛮荒之地,暑热、瘴气,又多毒虫毒草,疾病流行;那洋和尚多半会医术,便以行医而为行道,得了人心,再往大陆来。

座上都问,西洋医术与本国有何同异?陈老爷答:全不一样!比方,马六甲一带,多是热症,易起痈疽,我国医道是以清热解毒、活血化淤诊治;西洋人则操起一刀切开,放血引脓,一是由里及表,一是由表及里。座上又问:哪一种更有益处?陈老爷说:利弊皆有,一是根治,一是速解肌肤苦痛。众人都说还是治根要紧,乔老爷说:治病需循理而为,又不是打仗,要动干戈!阿暆就又插嘴:《后汉书·华佗列传》中说,有针药不可及病症,便“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老爷们又都笑了:东汉莫如说是小朝廷,王气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乱神,只可作野史看!阿暆争道: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镇痛药草延胡索,或就是华佗用来制麻沸散,和酒服下,便不觉疼痛,于是操刀……张老爷止住他的话:千百年间,出一二个异能人也是有的,终非大统。乔陈二位便笑道:小叔叔走的是偏锋! 这与塾师说的“偏德”不约而合上,阿暆只得住口了。

回到原先的话题,徐光启。徐家本是贫寒人家,无论种田还是经商,都不过糊口而已,不料此辈出了一个人物。又说,也并非凭空而降,而是全力供奉,克苦勤勉。再说,克苦勤勉者遍地皆是,读书都能读出一个呆头鹅,到底是有造化。然而,造化迟来太久,直至四十二年华方才中进士,所余时间不够成就大器的了。听街坊中与徐家相熟的人说,徐光启生性并不敏慧,但颇为求真务实,读书、做事、奉亲,全是有一做一,有二做二,毫不浮夸。座上又有人认识徐光启同窗,一并为先生黄体仁校订《四然斋集》,态度极为谨严,无一笔一划容得马虎随便,决不通融。于是,人们恍然,就是这样的人性,才和洋人投缘,刻板!钉是钉,铆是铆。同是格物,洋人讲的是分毫毕肖,有一种西洋镜,可将一根头发丝照出鳞爪角齿;而中国人循的是物理,一通百通。又听说,徐光启正和那意国洋和尚利玛窦共事,校译一本西洋经书,好比《禹贡》,还好比《河图洛书》。说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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